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初吻》在线阅读 > 正文 第38章 普贤寺(21)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初吻》 作者:张贤亮

第38章 普贤寺(21)

  图图也来了。上车的时候,他对白思弘说,“你组织的这次活动很有意义。你没邀请我,我也要参加。车上坐得下吧?”

  小云笑着说“你们听听图图的话多像他爸爸,组织的活动很有意义!行啦,你可以当第五梯队的接班人啦。”

  图图说:“你别把我跟我爸爸扯到一块儿。我说的很有意义跟我爸爸的很有意义完全是两回事。我要当接班人,也要靠选举,不靠他们提拔!”

  鲁卫平笑道:“你的话使我想起《威尼斯商人》:幸亏尊驾在她他)的背后说这样的话,否则府上一定要吵得鸡犬不宁了。”

  白思弘看着图图是跟宝宝一块儿到集合地点一宾馆门来的,有点不是滋味。现在这句优雅的俏皮话又被鲁卫平抢先说了,心更不甘。但他还是大度地做了个礼让的手势,照《威尼斯商人》的语言说:

  “欢迎欢迎。请上坐,殿下。”

  等了一会儿,四眼和赵小兵没来,大家说他们成了“失踪的男中学生”,一齐嚷嚷马上开车。只有洋马的表情带着真正的沉重,仿佛今天他一下成熟了许多。他默默无语地搬食品塑料袋,搬饮料箱子。白思弘出钱,他出力。

  车开到岸边,土路融化在印满羊蹄的草滩之中。洋马首先跳下车来,领着一群人走下堤坡,到一座渠的水泥闸门上面,他指了指脚下就是这儿!”

  闸门关闭着。一条笔直的大渠露出渠底,湿漉漉地闪着黄色的辉光。渠底有一道道鱼鳞般的波纹,似乎凝固的黄土也在流动,越流越细,流到一片碧绿当中便消失了。渠的另一面,河水肆意地在闸回旋,呵呵作响。就是这个回旋吞食了一个年轻的生命。但河水还是毫不动容地淌着,漩着,宽阔的河身还是这么平静,安详。既没有咆哮起来,也没有下陷或涌起巨大的浪花。河还是河。水上连一点记号都没有。不用说一个人,就是一千人、一万个人跳进去,它还是这样。

  一群年轻人这时才肃穆起来。女学生不自觉地退缩在后面,怀着一丝恐惧,瞪着深不可测的回旋的某一个点,鲁卫平暗暗后悔跑了来。如果不是白思弦的面子,她是不会来的。不是她缺乏人情,而是她最怕看死人。在书报杂志上她看到“尸体”、“死尸”、“鬼魂”等等词手指都不敢去碰。这时,她仿佛看见徐银花就浮在水面上。像一片碧绿的,还没有到秋季便落下的叶子。小云心里也在打颤,她还清楚地记得徐银花在晓莉家,谈她自己的理想。她想当官;她想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在这里,死去的不只是一个人,还有一个梦想。从此,她认识到梦想是脆弱的,比人的肉体脆弱得多。遂又回到千古不变的老话:活着是首要的;好死不如赖活着!肉体总是梦想的载体。也许她以后遇到那么多情感上的挫折,遇到两次婚变居然能处之泰然地写回忆录,和这次祭奠不无关系。宝宝外表冷冷的。她自然不会知道这是白思弘为了表现他不“自私冷酷”,可说是专为她操办的。所以对白思弘此举很感意外,同时也对他有了些许的好感。但即使是知道了,她也会原谅他的。两天以前她在家里经历了一次小小的风险。她妈妈从北京回来,找她很严肃地谈了一次。幸亏她考上了大学,不然这顿训斥肯定更为声严色厉。原因是小姨虽然当时没有写信告诉她妈妈,可是这次却当面告诉了,揭露了她和“那个人”的秘密。小姨无疑是出于一片好心,却在宝宝年轻的心中把对人的信任摧毁了。宝宝决定从此把什么话都闷在肚里,不管它发霉也罢,发臭也罢。凡是两个人知道的事就绝不会是秘密。正因为这事已经成为过去,所以再当回事翻出来亮开就更扎她的心。而在哀伤之余,由于对于人的失望也就产生出对于人的原谅,产生出一种宽容的精神。她答应来,还把图图拉来参加,是怀着对白思弘的内疚的。是不是我对他太苛刻了?批评他的话太刻薄了?从小人物直到叱咤风云的大人物,都曾有某种虚伪,难免也有冒名顶替,把过失推给人家,把功劳归为自己的时候,报纸上不是时有揭发吗?可是,一个人倘若一辈子虚伪地做好事,一辈子虚伪地有利于人,这个人也不失为一个好人了。这是一种后天的宽容精神,一种弹性的宽容精神,一种淡灰色的宽容精神,因而绝对是一种成人型的宽容精神。人生的路还长,并且路又窄,没有人与人之间的宽容,路上就更挤了。

  追悼会是白思弘发起的,但他却不知怎么主持。大家在闸上沉默了一会儿,小桂终于忍不住问,“怎么开始呢?”她前些日子还想要跳河,现在如果有人把她推下去她肯定会大喊救命。她的工作已经有了着落。白思弘的爸爸还允许她住在商店里,从此脱离了她的后妈。今天她比旗旗还要轻松。

  图图不愧为“殿下”,他站出来说广你们忘了?苏轼的《赤壁怀古》里写的,一尊还酹江月。首先,我们倒杯酒下去,算是我们对死者的祭奠吧。”

  于是洋马拎来了一瓶红葡萄酒。但这帮成熟的淘气鬼却忘了带杯子,只带了吸管。大家说就这么倒吧。白思弘手抖抖索索地把瓶朝下。他觉得这会儿他很庄严,可是又很害怕。他以为徐银花真的在水下张着嘴等他的酒哩。还没倒进水里几滴,手一松,—瓶酒整个儿掉了下去。

  白思弘倒酒的时候,洋马在向大家介绍,徐银花的衣服挂在哪棵树上,鞋子摆在哪里。这都是一个放洋的老汉对他说的,千真万确。等酒瓶子掉进河里,翻了两番,竟从下游不远处冒了上来,黄水里有一团淡淡的红色,向四周扩散,瓶子直直地竖在水上,鲁卫平第

  一个受不了了,尖叫一声就向堤坡上爬。小云和旗旗也跟着争先恐后地撤退。图图无奈地说,好了好了,大家都到堤坡上去吧。

  几个悼念死者的女学生被竖在水面的酒瓶吓得心惊胆战。在阒无人迹的河边,前面是茫茫的河水,周围是野草凄凄的荒滩,几个女生叽叽喳喳地挤在一堆,还招呼三个男生围在她们身边。图图暗自懊丧,觉得这几个女同学破坏了追悼会应有的气氛。今天他来,是准备在徐银花跳河的地方发表一篇演讲的,他甚至连结尾都想好了,就用狄更斯的《穷人的专利权》最后一句,“什么文件夹主管,还有封烫火漆主管那一帮子人都非得废除不可,美国已经叫他们给愚弄糟踏够了。”这一段在语文课本上有。大家都会懂的。在路上,他就慷慨激昂地对宝宝说,法国在一次车祸当中死了几十个儿童,全法国下半旗志哀,总统亲自主持悼念仪式。咱们县上死了一个学生,还是自杀死亡的,却无人过问。大街小巷嘀嘀咕咕当作茶余酒后的消遣,而社会却不问自杀的原因,研究社会问题的机构也视若无睹。他说他爸爸知道,虽然叹了气,但总结的两个字却是“胡闹”。他跟他爸爸争论,说应该重视生命的价值,县上至少应该对死者有所表示。而他爸爸吼道,毛主席早就说过,“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是免不了的。倘使县里每死一个人县委都要去追悼一番,县委就成了殡仪馆,再甭想干正事了。你想去寄托你的“哀思”,你去你的!他头上说他的一切和他爸爸无关,其实心理上是不可能割离开的。他来,就是要跟他爸爸对着干,但也隐隐地有点“官方代表”的意思3可是,现在这些女生尽说鬼话,什么那酒瓶子下面有徐银花托着,什么水上冒出了血等等,把他发表演讲的兴致也冲个净光。他觉着无聊,讪讪地问白思弘:“你怎么想起来追悼徐银花的呢?”

  白思弘瞥了宝宝一眼。“这还是小桂提醒我的。”他老实说,“那天小桂跟我谈了她的经历,我才知道我们同学中间,每个人都有一段特殊的生活,才想到徐银花。我们在小说上,在电影上看到过很多悲剧,其实悲剧在我们身边就有,在我们同学中间就有。”

  白思弘这番话使大家很感惊异,尤其是女生,都用亮晶晶的眼睛瞅着他。鲁卫平头一个赞叹道:“嚯,我们的白公子变得真伟大!”语气虽然有些讥讽的味道,但又是由衷而发的。白公子美滋滋地红着脸,再次向宝宝偷看了一眼。宝宝也在对着他微笑。不过他没有在微笑里看出其它的意思来,又些许感到失望,随即把眼睛转向涛涛的河面。

  洋马不出声地翕动了几下嘴唇,他本想揶揄鲁卫平一句,“到底是名人名言说出了名人名言”,又想说,“我们不要忘记还有个王文明”,可是两句话挤到一起,反发不出声来了。他牙齿战战地继续喝他的汽水。

  旗旗不愿冷落了洋马,向洋马笑道洋马考上了师范,他将来要当老师了。真不能想像洋马当了老师是什么样子。”

  鲁卫平像大姐似地说洋马要当老师,可得把你那油嘴滑舌的腔调改一改。”

  洋马把汽水瓶放下来,也笑着说我也不知道应该改的是我,还是咱们的高考制度。其实,我是进工厂的一块好料。我还爱到工厂里去干哩。最好让我将来当个技术员或车间主任什么的。”于是,大家便议论起这次高考和未来的大学生活。小云很兴奋,以为大城市的大学生活一定在她面前展开的是一个新的天地。旗旗还是那个话,她说她已经上过大学了。真正的大学只能教她啃书本,教不会她别的什么经验。宝宝推测,她离开这么一个土土的县城,不知道将来会想它,还是根本不想它。鲁卫平仍然用团委委员的吻说,现在教育制度正面临着改革,教学方法当然也要顺应四化的要求而改进,她坚信他们上大学是遇到了最好的历史时期。图图最近染上了爱说“有分量”的话的癖。实际上,他才是电视上“名人名言”节目的忠实观众。他的日记里记了大量的格言和警句,并且可以将句子拆开来,随手搭配成自己的见解。这时他又思潮起伏,侃侃地说:

  “老实说,大学只是为社会培养各种人才的地方;它制造的是社会需要的各种零配件。它并不负担培养优秀人物和英雄的任务。教育改革不改革,就是那么回事。让雅克卢梭和伏尔泰,都是用很原始的教育方法教育出来的;狄更斯还挨过老师的教鞭哩。咱们的林则徐、孙中山,哪个不是像三味书屋那个老冬烘一样的先生教出来的?所以,要想成为优秀的人物和英雄,完全靠自己,不是靠改革以后的教育制度。”

  大家都认为他说的对,可是又觉得茫茫然,仿佛未来依然悬而无决,无形中给自己又加了负担,但年轻人本能地不愿自寻烦恼。七个男女同学在河边的柳树林里一直耍到太阳偏西,把个追悼会真的变成了联欢会,出租汽车司机在河岸上直揿喇叭,他们才尽兴而归。

  走的时候,白思弘说所有的空瓶子都不要带了,丁零当郎地不好往河岸上拿,全丢到河里算了。于是每个人都拎起几个瓶子朝大河里扔,看谁扔得远。扔到河里的瓶子,都是直直地竖着向下飘走的。唯独小云扔的一个瓶子,掉在水泥闸门上摔得粉碎。

  小云的心头罩上了一层阴影,以为这是一个不好的预兆,在回去的路上她一直撅着嘴。可是她仍然活到了七十岁,虽然在未来的长寿社会中她不算高寿,但也不能算夭折。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张贤亮作品集
发掘你的创造力习惯死亡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小说中国及其他一亿六绿化树初吻小说编余河的子孙一切从人的解放开始浪漫的黑炮灵与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