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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狱》 作者:阎连科

第11章 洪水卷走的透明十二岁(5)

  十八亩嘴洼和人们的天水灾难就这样横了过来。我们的嘶唤像破了嗓子的奶羊腔在天水面上软软地飘动。在我们的唤声中,身后追来一声“砰——喳”的塌方声,如同有座山头冷丁儿卧进了水里,一下盖死了我们的叫唤。我回头望了一眼,瞟见了冒水的地方有半边大堤不见了。堤下的天水一片泥黄,白沫被推出两丈远,随即又退回来,急速地转着被一个水漩涡大口吞没了。

  “快呀!大堤冒水啦!”

  “大堤冒水啦队长!”

  新堤那头的村人们终于听见了我们的呼唤。他们大伙儿一同怔了一星儿工夫,就都迎着我们跑过来。队长跑在最前,老远就问哪儿冒水了?我说堤那头,他就像疯一样朝前面跑过去,把我和见娜留在身后边。他跑过去带起的凉风把见娜的衣裙撩起很高,脚步声如打桩锤砸在堤面上。我们很远就看见队长和村人们到冒水的地方突然钉住不动,仿佛枯桩一样扎在了大天下的黄洪堤头上。一群村人,一林桩子,个个的后背都在泥色的日光中抽动出光亮。我已经觉摸到,天水不可抗斗了,它像狮虎一样横在了人们面前。时至今日我还惊异村人们对天水大灾的淡然。我以为他们会呼叫的,可我和见娜返回到那里时,他们都木木地站着,脸上是同黄天一样肤色,看不出有什么异样。那时候,一切都已赶不及了,原先水桶粗的冒水洞变得牛腰一般,天水中的漩口有半间房子那么大,大棍、破箱在漩涡中旋不够半圈就从洞里进去,从大堤这边出来,漂在稻田中。十八亩稻田从下沿开始,被洪水迅急地一片一片淹盖着。已经有几亩地埋在了天水中。熟稻的穗头在水面摇摇晃晃一阵,就慢慢倒进了黄洪里。

  有人说:“咋办队长?”

  队长说:“操它祖宗八辈这洪水!”

  有人说:“我们就看着嘴洼被水淹?”

  队长说:“操它祖宗八辈这洪水!”

  有人说:“把树枝拉来塞进水洞里。”

  队长说:“来不及了操它祖宗八辈这洪水!”

  这说话之间,大家感到脚下一晃,不等觉醒过来,就见水洞上的大堤呼的一声,坐卧进了水洞里。那大水吃惊一下,稍稍犹豫一阵,用力轻轻一推,卧塌的堤土就被推进了稻田的水中,化成了泥浆朝嘴洼中央冲去。有了这堤口,似乎洪水冷丁儿找到了出路,便拧着搅着往稻田里涌,流水声响哗哗、冰冷冷地灌进人们的耳朵里。

  十八亩嘴洼、五年的辛劳眼看着一格一格被天水吞没了。

  村人们说完了,嘴洼完了。

  爹说一季也没有收成,再也甭想吃米了。

  队长望着扑进田里的黄洪,脸上板出青石的颜色。脚下的新堤,在天水中一块一块不断塌下,逼着队长和村人们一步一步后退。眨眼间,那门似的豁口,已经塌成了公路的宽窄,洪水更加汹涌,如同跨入城门的队伍,挤过城门似的堤口,就如同入了城一样,随即铺摊开来,朝远处稻田的四面八方盖过去。盖过去的洪水,仿佛是从人们的脸上滚过,立时,人们的脸就全都成了泥黄。青蛙从稻田中一只一只跳上大堤,回头惊恐地望着逼来的天水。河面那些白沫杂物开始如车队一般开进稻田中,朝嘴洼那边的老堤靠过去。收割过的稻圃儿,也开始漂在水面,像堆堆乱草样打着旋儿朝着远处游。

  “完了,嘴洼完了。”

  “再也吃不到大米了。”

  村人们盯着那漂起的稻圃儿,这样叨叨两句,队长忽然旋过身子,“操它祖宗八辈这洪水!”他这样骂了一句,似乎突然醒过了神儿,对着村人们狂唤:“娘的,都别愣了!快、快,快去把稻种抢回来!快去把稻种抢回来!”

  嘶叫着,队长风一般从人群刮过去,朝收割过的稻田那头跑。村人们并没领神,见队长跑了,也就跟着跑。爹一手拉我,一手拉着见娜,像尾巴样紧摆在人群后边。我们老远看见,队长到堤头上,一弯腰就滚进一角没被淹的嘴洼田里,抱起一铺儿割过的熟稻跑上大堤一放,又滚下大堤去抱另一铺。后到的人们看见队长这样,到那儿一声不言,就冲进嘴洼角里去抢稻圃儿。

  可惜我们到那儿时,人们都已不再往嘴洼里跑抢稻子啦。十八亩嘴洼彻底地被洪水吞尽,成了十八亩汪洋,和堤外的伊河连成了一片。

  队长说:“连科,吃过大米吗?”

  我说:“吃过见娜家半碗。”

  他说:“还想吃吗?”

  我说:“想。”

  队长轻轻地摸了摸我的脑壳。

  后来我们知道村里也遭了大洪水,各家屋里都是齐腰那么深,猪圈、鸡窝和不结实的房屋都被泡塌了,铁锨、锄把、木凳漂得满街都是。水是上游决了堤口冲进村里的,所以回村叫人来运稻的人始终没回来。那时候,嘴洼的十八亩稻田汪汪洋洋,熟稻棵在水面漂了一层。麻雀在水面叫一阵,终不敢落水啄米,就极留恋地飞走了。偶尔有几只大银鸟飞来叫几声,在嘴洼盘旋一阵,也捞不到啥儿,就朝远处飞去。人们坐在老堤上,骂了半天运稻的人们还不来,就歇气坐着。抢上堤的十余铺熟稻很安详地躺在村人们面前。清淡的稻香未及飘向人们鼻下,就被河风吹散了。太阳那时已经有气无力,像一滴将灭的火烬吊在天上。云很厚,但一片一片,都不是雨云,互不连贯地凝在半空不动。黄洪水已经平静下来,不见涨,也不见落,就那么哗哗地沿堤朝下游奔去,水面上金一块、银一块、铁一块的颜色始终像各色布料一样漂浮。嘴洼已经没有了。人们凄然地坐了半晌,队长就问了我那么几句,末了,就和村人们说,操它祖宗八辈这洪水,我们回村吧。

  人们说回吧。

  大家起来,一道动手把抢出的稻铺按人头一人捆了一捆,也给我和见娜各捆了小狗腰那样个捆儿,就都扛着米稻捆回村了。这是村人们五年的辛劳,五年劳作的收获。我们知道我们肩上的不是稻子,是稻种。人们跟在队长身后走,大家拉成一线,走在杨柳相夹的大堤上。天水在人们脚下畅畅地流着,远远看去,村人们就如踩着天水走路一样。小鸟在树梢上盯着大家伙扛的熟稻馋叫着,有的就跟着人们的脚步从这棵树上飞到另一棵树上。它们期望会从我们肩头掉一穗熟稻,可我们一穗也没掉。我和见娜跟在人们最后。我说重吗?她松松肩上那束稻子,说不重,你要记住赔我黄莺鸟。我说记住了,肚子真饿。最后告别嘴洼时,我回望一眼,没有看见十八亩嘴洼,只看见没有塌尽的新堤像红带子样漂在大水中。我分出的十九份抓钩打捞的杂物,像黑痣一样在红带上结着。走了一程,我又一次回望,那漂着的红带和黑痣都已经消失了,我只看了茫茫的汪洋黄水。

  从天水面刮来的凉风,把我们肩头的稻穗吹得耳环一样摆动。一路上,我和村人们,还有见娜都闻够了大水的腥味和熟稻的香味。快走出大堤时,我和见娜都惊奇地听见,扛稻的人们中间,竟有个哥哥在小声哼唱:“大山砍柴不用刀,大河挑水不用瓢,好姐不要郎开口,只要闪眼动眉毛……”

  有人唤:“妈的,遭了大水还唱个屁呀!”

  队长从前边回过头:“管他哩,让他唱嘛,黄洪也不能刮得不过日子呀!”

  于是那野歌就愈加粗糙地飞起来,飘荡在天水的泥色黄面上。

  天塌我顶着。

  山崩我扛着。

  地陷我填着。

  你说我是不是好角色。

  天塌顶由你。

  山崩扛由你。

  地陷填由你。

  我还咋能不嫁你。

  如今想来,那已经是我十二岁的最后记忆了。因为洪水,秋庄稼颗粒不收。回家的第二天,爹就让我去姑家背些粮食回来。我去了。去前我对见娜说我去我姑家,她说干啥?我说背粮食,捉黄莺。她说真的赔我黄莺鸟?我说真的赔。她说那你去吧。那口气好像是她批准了我才能去的。照理,我到姑家三天两天就该背着粮食转回,可我捉不到黄莺,直到第十三天早上,姑家的表哥用马鬃从槐树上替我束下一只黄莺鸟我才从姑家回来。

  我到家是晌午时候,洪水已经下落了半月,村落依然复成了村落的样子,只是街路两边低凹的地方,还结着干裂的黄泥片。那当儿,不知为啥村街上很静,没了往日那层薄薄的热闹。太阳极为懒散地在村头照着。村落里的一切都如死了一般。有条狗在太阳地瞟我一眼,就又闭眼卧睡了。鸡子在墙下的淤泥片中刨着食儿。只有我手里的黄莺鸟,在柳编方笼中跳来跳去,叽喳的叫声,清丽地响在村街上。我们家的大门是虚掩着,见娜家住的房门也是虚掩着。我推门进去,把粮袋放下,以为爹娘在睡午觉,到里屋一看,床上却空空、空空的,于是心里闪一下,又去推见娜家屋门,她家也空空、空空的,原先那屋里从省城运来的立柜、桌子、床等杂七杂八的物件全都没有了,墙上挂的锅、勺、筷笼也都没有了,只余一排钉子扎在泥墙上。屋里的东西全都搬走了,摆着的是我家的铁锨、箩筐、扁担几样东西,孤零零地如没了父母的儿女一样。

  黄莺鸟在笼子里清丽恼丧地急叫,跳来跳去。

  我走出大门,朝空荡荡的昏黄村落看了又看。有只猫在我对面墙头上站着,对我手里的黄莺也看了又看。这时候,村后九爷从一条胡同里走出来,他的拐杖在地上捣出了很单调的淡白色的笃笃声,像和尚敲木鱼的声音一样又脆亮又空洞又寂寥。

  九爷,村里的人呢?

  都到嘴洼收拾大堤了。

  见娜家……

  搬走了啦,住进村里的省城人都搬走啦,天水把大桥冲垮啦,桥和路都绕伊河那边的伏牛山坡修走了。

  九爷这样说的时候,不看我,也不看村落,却抬头望着苍老苍黄的大天,仿佛他从那天中瞅见了别人瞅不见的东西。黄洪,没法儿的事;黄洪,没法儿的事;黄洪,没法儿的事。九爷叨叨着,从我身边过去了。盯着九爷的曲背,那当儿我想,九爷咋会老了呢?人老了可真没意思,我坚决不老哩,我要永远是孩娃儿。

  九爷走后,我就去了伊河滩。十二岁真是一个没有头脑的年龄。洪水退后的结局本是谁都可以预料的,然到了伊河堤的时候,那结局却像迎我走来的斑虎一样,把我吓呆了。伊河上的水泥桥果然垮掉了,桥面的大水泥板错着位置,有的是对角斜架在桥腿上。原先平实的桥面上留下了很宽的裂缝,人可以从那桥缝中漏落下去,中间有几座桥墩已经扭歪,露出了锈色钢筋。在桥墩下面,有被桥墩拦住了的一围粗的大柳树,泡涨的房梁,还有完整无缺的大铁桶。那铁桶是装氨水用的,眼下装满了黄泥水。牛腰桌面似的圆石、方石一个挨着一个,在桥前堵着。很多小黑虫在淤满了黄泥的石上、树上爬动。残存下的一股清水,从石缝中偷偷地流过大桥,绕来绕去地朝下游晃动。水中没鱼、没蝌蚪,也没有水草。我站到那扭垮的桥头上,太阳在我脸上安慰地抚摸着。桥垮了,省城的人走了;公路不再修了,见娜也和他爹一道儿搬走了。我的家乡不能和洛阳、郑州连在一起了。仰脸望着遍是半湿半干的河滩,我打开鸟笼,让黄莺飞了出来。黄莺要走的时候,对我叫了几声,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它是朝下游飞去的,我拿目光追着它,看见太阳在它身上照出了无数金黄的亮点。

  目追着黄莺,茫茫的河滩就走进了我的眼里,同天地一样阔大的滩上,被洪水扫得面目全非。鹅卵石没有了,细沙没有了。只留下腥臭的沼气充弥着。在我十二岁的目光所能看到的地方,除了洪水生出的荒凉狼藉,就是下游十八亩嘴洼那里,有一群人在地上天下蠕蠕动着,像大地高天之间仅存的一群人似的活在那里。

  我知道,那是村人们在修复洪水冲没的嘴洼堤。

  黄洪过后,岁月如水。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村里的人们一日日地劳作着,月月年年,都是春种秋收,冬闲闹革命,光景张张弛弛,松松紧紧,然村街上依然灰土尘尘,田地里依然旱旱涝涝,村落也依然草房片片,土壁一面连一面,并不见一房瓦屋。光景三年五年,都难寻一种变化,直到我把见娜和洪水暂且搁在忘中的时候,直到终于有一天,我和二姐一道念完初中,瑶沟和我才发生了一些事情。一些让村人和我都难以忘怀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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