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情感狱》在线阅读 > 正文 第17章 瑶沟村的一轮日头(6)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情感狱》 作者:阎连科

第17章 瑶沟村的一轮日头(6)

  爹终于从那哭声中挣扎着抬起了头。他说:“连科,和你娘、和你二姐已经商量了几天,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你大姐的病已经到了不能不治的时候,公社卫生院的医生拍了三张片子,都没找到病根,怀疑是病在骨髓里,必须到洛阳去治。你二姐今儿已经去洛阳问了,要住院观察。洛阳是大医院,一开口就要二百五十块住院费。你大姐的病不能不治。住院费咱家是一分没有。借嘛,今儿一天,爹都在外面跑,也才借了七十块钱。末了到你舅家,你舅给村里在洛阳的包工队队长送了一条烟,人家才答应预借二百,条件是你从下月开始,到包工队当三月小工……这样,我想你就……退学吧……高中读完了,也一样回来种地……”

  爹说完了,舒了一口气,好像话一出口,就轻松许多。我知道读完高中仍是种地,可我还想读书。我才刚刚十六岁!爹在吸烟。我想请二姐给爹说句话,就看了二姐一眼,二姐却说:“小弟……爹没有别的法儿……”

  有了二姐这话,我就知道事情是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可我能就这样退学吗?再有一个多学期就要高中毕业,且我是高二学生中学习成绩最好的一个呀……我扭过头去。我又看见院落外那棵小槐树,在落日的余晖里,像八十老人般弯着腰身,本来不大的树冠上,每根枝条都无力地耷拉着。树顶最高处的那片小叶,在我转头的瞬间,缓缓地落下了,好像是因我转了头,它才落下的。那小叶旋着,在余晖中一闪一闪,发着金黄的光亮。我盯着那片早谢的小叶,直到院墙挡住了我的视线……

  爹耐不住性子了。

  “连科,退学吧……是给你姐治病要紧,还是你上学要紧,你要好好权衡权衡。”

  说完,爹端住那放冷的饭碗出去了。

  娘又坐一会儿,说句“熬死人的日子呀”!就也端碗走去了。院里静下来。大姐用牙咬忍了的疼痛的呻吟,均匀地响在屋里和院落里。我说二姐,你吃饭吧,我想想再给爹回话。二姐说:“本来爹是要去打三个月小工的,可人家嫌爹年纪大,干不动,爹只好让你去了……爹还想借机会让你学门手艺。”这样解释着,姐端碗走了,然她刚起身,就又回头说:“小弟,你不妨去找一下队长,他器重你,也许有些法儿。”

  我怔了一下。

  姐一走,我就找了队长。

  队长家住在后胡同,饭晚,一家人正在吃饭。我去说了情况,队长把没吃完的饭,三口两口倒进肚里,将碗往地上一撂,就站起来。

  “你爹他是老糊涂了,不懂得人心看近,日子看远的道理啦——我去找他!”

  队长去了。

  我坐在队长父亲的身边,给老人盛了一碗饭。按辈分,我称老人叫四爷。听四爷说了几句古话,队长就从我家转了回来,前后也仅是吃一碗饭的工夫。我望着队长,看他脸上十分阴沉,知道事情没有眉目,就从地上拾起队长的碗,去灶房给队长盛饭了。队长家的锅好大,满锅都是黑色:红薯面条、红薯面汤、红薯叶菜,没别的吃食,看上去像一锅雨天的稀泥糊。我给队长盛了一满碗,双手捧着端过去。

  “三叔……先吃饭。”

  队长接过饭碗,搁下,抽了一袋烟。他等他老父亲吃空了碗,忽然把老父亲叫到了一间屋里。不知道队长和父亲说了啥儿。过一阵,队长从那屋里出来了,老人却没走出来。

  “连科,学还要上,”队长出来说,“你姐的病也还要治。钱嘛……你明儿天一早来,把你四爷的棺材拉到明皋街卖了,先让你姐住上医院再说。”

  我呆了。

  “三叔……我不上学就是啦!”

  队长端起饭碗。

  “别说浑话,娃子!就这样定啦,明天一早拉个架子车来。”

  我站着不动。队长吃饭的声音如流水一样哗哗作响。过一阵,队长见我依然站着,就厉声道:“回去吧,站着干啥?明儿装车让你爹也来,我先走一步有事,到明皋街上等着你。”

  就这样,我离开了队长家。

  赶巧,明儿天是星期日。我们田湖镇不是集,明皋街逢集。

  来日天刚发亮色,我就和爹一道去把四爷的棺材装上了架子车。四爷的棺材是泡桐木做的,又厚又大。脚档用的是柏木,头档用的是水杨木。水杨木上刻了好大一个“奠”字,涂了金色,和配着棺材的黑色,显得十分醒目。装棺材时,队长已经先走了,我爹抬着棺材的头部,我抬脚部,从屋里往院外走时,我浑身发抖,心里生出了寒气。

  棺材是顺着车子装上的,上绳时捆得很小心。装完车天已大亮,村落里流动着薄薄的雾气。队长家的狗,绕着棺材转来转去,不时用惊恐的眼睛望望棺材,望望我和爹。这时候,四爷穿好衣服出来了,布衫上的扣儿扣得十分齐整。他今年八十二岁,走路都已哆嗦,到棺材前,木然地盯着棺材望望,又用手抚摸着棺材,从大头抚摸到小头,又从小头抚摸到大头;末了,打开棺材看了看,闻闻棺木的气味,盖上走到我身边,把沾满棺木漆的手放在我头上,不动了。

  “孙娃,”四爷问,“念高几?”

  我说:“高二。”

  “你三叔说你学习好?”

  我用力点了一下头。

  四爷把手从我头上拿下去。

  “拉走吧……愿咱瑶沟也出一个状元娃……”

  “这年月……”爹过去扶着四爷,无望地说着,就扶四爷回家去了。

  大姐明儿天就要去洛阳住院。爹要在今天把东西准备就绪。因此,往明皋街去是我一个人。明皋这个集镇,离田湖镇三十里路,那里的木材市场买卖人多,比田湖镇的木材价格贵。我拉着棺材走时,因是卖棺材,怕在田湖镇上遇到熟人,就绕到镇外。其时,东边日头已经露脸,薄雾无影无踪。黄土道上闪着亮色。架子车“叽吱吱、叽吱吱”的响声,又匀称、又悠长。落在棺材上的日光,像金水一样浅浅一层,把棺材照得统体透亮。东天的山顶,一片血染的颜色;山上的树,都如挂了红绸片儿一般。山顶托起的天,像一面红水湖。日头溶化在红水湖里,就像一个红皮球漂在一个染红布的沸水锅里,一点在水中,大部分在水面外。我直愣愣盯着那浮在红水中的红皮球。黄土道像黄布条一样朝我身后抽回去。这时候,我听到那皮球的下面有了一声尖脆、清丽、悠长的叫声:

  “连科哥——”

  我看见前边公路桥上站着一个小姑娘,穿了件红布衫,就像在日头水中捞出的布衫一样,又红润、又醒目。她把两只手握成喇叭,放在嘴上,对着我:

  “连科哥——我等你了老半天——快些——”

  我眨了一下眼。

  站在桥头的是雯淑!

  我感到了没趣儿。这当儿我最怕见雯淑。我想拉着棺材折回去,可雯淑已朝我走过来。日头一下跳出红水,成了一个又圆又大的金团儿,红水不知流向了哪。日头周围,除了金光,连一星红色也没有。我恨雯淑。我怕见到她。可她笑着越走越近。我感到她是朝我逼过来,我把脸阴沉得似黑沉沉的云。

  “你来干啥?”

  “去明皋,”她说,“我去和你做个伴儿。”

  “我不要伴儿,你走吧!”厉声说着,我拉上棺材从她身边擦过去,就拐上了桥。她木呆呆地站着,在我身后大声唤:“连科哥……连科哥……”

  她的唤声像手一样把我拉住了。我站下,她小跑赶上来,从口袋取出两个白馍递给我。我不知道该接不该接。那馍在日光里闪着亮。

  她把馍塞到了我手里。

  我说:“你回去吧,雯淑,我不想要你做伴儿。”

  她说:“让我去吧连科哥,路上也好有人给你说说话……”

  我不再说啥,犹豫一阵,就递给她一根边绳让她拉着走。我们默默走了几里路,实在觉得冷淡过不去,就问她是如何知道我去卖棺材。她说昨儿夜你们队长找我爸要救济粮,他说让我今早在这等着你。有了这问话,她就把话线拉开了,望着我的脸,一句接一句地讲,说她早想去一次明皋了。她说她去过洛阳,去过郑州,却没去过明皋街。她说她告诉妈说,要去县城的姑家耍一天,她就来桥上等我了。就这样,我们并肩走在沥青公路上,一步接一步地走,脚不停,嘴也不停。她对我说,你们队长真大胆,拿一张大队的介绍信,就去找她爸要返销粮。队长说村里人穷得连病都看不起,书都读不起,还说“文化大革命”好,好个屁!说她爸训了他几句,他还说“文化大革命”就是让庄稼人的日子越过越穷嘛,不信可以和“文化大革命”前比一比。说她爸怕队长在他家胡说下去,就拿起笔给队长批了五百斤返销粮。队长接过条子一笑,弯腰拱手给她爸作了一个揖。说队长走了,她爸说农村就需要这样的人当队长……

  我们一道儿拉着棺材往前走,沥青公路像又宽又长的黑布带儿从我们脚下朝着我们身后抽。日头再也不是红水,再也不是金球,而是一个火团儿在我们头上绕。三十里路,在我和雯淑的脚下终于被一步一步走尽了。入明皋街时,我说雯淑你累吗?她说不累连科哥,你一说话我就不累了,你不说话我就两个腿窝酸。明皋街是南北向,木材市场在街头的河滩地。我们半晌到了木材市,四处不见队长三叔,就把车子扎在市场边。棺材是招人耳目的丧物儿,好多人就有意离我们大老远。过有上半节课的工夫,雯淑说:“你看,那不是你们队长嘛!”

  我抬起头,果然就见队长从我们来时的相反方向、扛着碗粗的一根檩条走来了。他很远就看见棺材,从木材市中穿过来,径直到我们面前,把肩上的檩条往地上一扔,一句话不说,就坐在檩条上喘粗气。等气儿喘匀了,又脱下白衬衣擦汗。这时候,我看见队长的腰里别着一把短刀锯。刀锯贴在他的脊梁上,锯齿已经嵌到了肉里去。他弯腰擦汗时,背上露出了一排将要流血的红坑儿;肩膀上,则又青又紫,似乎两个肩膀都被檩条压成了死肉坨儿。

  我说:“三叔,你咋不让我们用车拉?”

  “傻蛋娃儿,去哪拉?”三叔说着,咧嘴鬼神地一笑,取出腰间的短锯递给我。

  这当儿,我看清了三叔扛的是一棵新锯倒的树。

  我说:“哪来的树?”

  队长瞪了我一眼,狠狠地把话甩过来:“我们家坟头上的!”

  他看着我和雯淑问:“清早都没吃饭吧?”

  我说都没吃。

  “没吃就饿着,晌午一道儿吃。”

  说完,队长也不交代啥话,就独自去了木材市的热闹处。过一阵,他就领过来一个红脸中年人。那中年人用脚蹬了蹬那檩条,从这端丈量着走到那端,又用手拃了粗细,就撩起衣襟,和队长三叔在衣襟下摸捏了一会儿手,给三叔数了一卷钱,扛着那檩条走掉了。

  队长捏着钱,转过身时,已经满脸红光,很有精神,“哎,你们俩,回去可不要乱讲啊!”

  我朝三叔点了一下头。

  雯淑有些惊恐,坐在一块石头上不言不动。

  这当儿,队长忽然想到了哪儿,过去问雯淑,说你口袋装钱没?雯淑摇摇头,说忘了。队长就从那一卷钱中抽出两张一毛票,犹豫一下,又抽出一张一毛票,递给我,说带着雯淑去耍吧,在这坐着棺材也卖不了大价格。

  我领着雯淑进了明皋街,三毛钱买了三个烧饼,各吃了一个半,就沿着大街走。从家禽市到青菜市,又到猪羊牛马市,再到盆罐市,末了到商店逛了一圈,到处都寥寥无人无货。雯淑说真没意思呀!还不如我们田湖镇上逢集热闹哩。

  我们回到木材市,已经是晌午饭时。棺材被队长拉到了一棵杨树下。那儿正围着一堆人,不消说,正在和队长讨价还价,双方都争得面红耳赤。

  “二百八十。”

  “二百五十。”

  “二百八十!”

  “二百五十!”

  “二百八十块钱,少了一分也不卖。”

  “二百五十块钱,多了一分也不买。”

  “不买你走!”

  “不卖你走!”

  “走就走,反正我家没有老人等着用棺材。”

  “我家也不是人死了在等棺下葬哩。”

  “别吵啦兄弟,咱生意不成仁义在,我重拉着棺材回去就是了。”队长三叔这样说着,把衫衣往棺材上一搭,果真就拉着棺材离开了大杨树。

  我和雯淑站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怔一会儿就紧追几步,跟在队长的身子后。明儿天大姐就要去洛阳住院,等的就是这笔钱,队长却又拉着棺材回去了。回去了,不消说我就不能再读高中了。心里一急,我上前一步,抓住了架子车的车杆儿。

  “三叔……”

  “不要吭。”队长斜我一眼,厉声说一句,步子迈得更大了。

  我们懵懵地跟着队长走。

  可不等我们彻底走出木材市,那买棺材的汉子却又从身后气喘吁吁追上来,一把拉着队长肩上的背带绳。车停了。

  “说句死话,你到底多高价?”汉子问。

  队长说:“死话就是二百八十。”

  “二百六十?”

  “不行。”

  “二百七十?”

  “不行!”

  “妈的,没见过你这样砸死价格的。豁上去,给你二百七十五。说吧,卖不卖就是一句话。”

  队长想了好一会儿,最后咬了牙。

  “奶奶!二百七十五卖给你,那五块钱权当被人偷去了。”

  就这样,成交了。二百七十五块钱,那汉子数了两遍才交到队长手。队长数了两遍才塞进腰兜里。

  汉子把棺材换了一个车,撅着屁股拉走后,队长瞅着那走远的汉子骂:“操你娘的,过的桥也比你走的路要多,还想斗过我?”骂完了,咧嘴笑笑,带着我们去国营食堂,给我和雯淑一人买了一海碗羊肠汤泡白馍。他自己啃了一个馍,喝了一碗茶,我们就上路回家了。

  时候已经是日向西偏。我们来时拉着棺材,背着“奠”字,迎着日头走。回时是队长拉着我和雯淑,一身轻快,仍然对着日头走。我们走得很快,日头走得很慢,我感觉到我们肯定能走到日头里边去。在车上,我和雯淑各坐一边车栏杆,都累了,不言不语。队长步子很大。我们等着走到日头心里去。

  忽然,雯淑一下抓住了我的手。

  “你看,日头!”

  我抬起头,一轮红艳艳的日头像一圆血饼正挂在西天。水蓝的天空连一个云花也没有,干净得如用白布抹过一般。那轮日头,看去不是贴在天空上,而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细线吊在天空上,日头不是薄薄的一层发光的红团儿,而是……是……我不知那厚厚的一层发光的红团儿是什么,就对着那发光的厚厚一层红团愣着神。这当儿,雯淑忽然在我面前抖开了二姐绣的那半拉手帕——水蓝的什布上针绣了一轮红艳艳的厚厚的一层日头——她把那半边红日手帕举在我眼前,大声惊叫着:“像不像?像不像?像极了!”倏忽间,我惊醒过来那发光的厚厚的一层红团儿像什么,差一点吼出一声“啊”来,就对着那水蓝的什布上绣着的一轮红艳艳的厚厚的一层日头呆住了!

  我感到我终于走进那遥远的日头心里去……

  连科儿:

  你今年已经整整十六了,所以,爹娘托人把信写给你,而不写给你二姐。洛阳的医院到底是大医院,你大姐来了九天,病就查清了:是腰脊骨增生。医生说,要把腰脊骨锯开,把多长的骨头用刀刮掉。手术是大手术,还要转院到省会郑州去。爹和娘商量了一天一夜,决定家里日子不过、卖房卖地也要治你大姐的病。你见信后,就去四中把书拿回来,不要再念书了。你没有念书的命。让你二姐领着你去找舅,再找那包工队长借五百块钱后,就跟着包工队长来洛阳拉架子车,到火车站装火车、卸火车,当搬运小工吧!听说搬运工很累,可能挣大钱……

  连科儿,见信速办,五天内把钱给爹送来,越快越好。

  爹娘于初六吉日。

  卖棺材后的十天,是我一生学业的最后十天。第十天是星期六,一放学姐就给了我这封信,说是爹从洛阳托人捎回的。说爹还讲,我过了十六就往十七上走,又是男娃儿,该替家里背些负担啦。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阎连科作品集
耙耧天歌年月日夏日落丁庄梦生死晶黄为人民服务最后一名女知青受活潘金莲逃离西门镇情感狱斗鸡黄金洞发现小说坚硬如水日光流年阎连科短篇小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