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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牵骆驼的人》在线阅读 > 正文 牵骆驼的人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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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骆驼的人》 作者:从维熙

牵骆驼的人四

    他慢斯斯地下了老驼。
    首先围拢住他的是那些来自南方三州——温州、福州、广州的衣服小贩。他们大概是第一次看见北国飞驼之故,洪德章刚一爬下骆驼,他们就开始和他打诨:
    “老爷子,借骆驼用用照几张像怎么样?”
    “拍一张给多少钱?”洪德章毫不含糊。
    “哟,当当摆什还要钱?是财迷转向了吧!”南蛮子笑嘻嘻地挖苦着满脸沙尘的北国佬。
    “毬!你们跑上万八千里来倒腾花花绿绿的衣裳,不为钱为啥!”洪德章只敢在心里暗骂,脸上却赔出的是笑,“当年,老子跑出万八千里地去,是扛枪过江打仗,你们他娘干的是搞自搂!”
    “土老帽,来条头巾给老伴围围吧!省着大漠的沙子迷了她的眼,咋样?睁大眼珠瞅瞅,这是香港货!”
    洪德章突然发了邪火:“留着给你祖奶奶当腿缝之间的那块骑马布吧!”说着,他牵着骆驼走了。
    是那群南方来的“小倒儿爷”无意间提起他老伴之故?还是洪德章在攒动的人头中,没能找到黄头发的人呢?反正他脸色越来越阴郁,就像大漠上空爬上来的那朵乌云一般。
    车顶上立着白牌牌的四辆出租汽车,分明停在广场角角上,他望眼欲穿,竟然找不到他要找的外国人。丧失了盼头,他顿感身子的疲惫,把老驼往寺外一棵柏树上一挂,他靠在朱红色的墙根下,掏出炮皮揉碎烟叶,卷了一个冲天炮,一口接一口地嘬了起来。
    他骂自己昨晚上摇卦时心中不诚,他清楚记得当时他嘴里也叼着这样一根冲天炮,没有虔诚地默念心中所求。心不诚,则卦不灵,人戏弄神仙,神仙就戏弄你,这叫一报还一报,活该自个儿白走了十八里沙尘路。
    看看太阳已经升到中天,他扔掉手中烟蒂,长叹了一口气,刚刚站起身来,突然看见从喇嘛寺庙门里,走出来几个身穿奇装异眼的男女,阿弥陀佛,里边有黄头发,也有黑头发,不管是外国人还是回国观光的华侨,胸前都坠着一个长脖子照相机,洪德章松弛的神经一下绷紧了,从墙根下呼地站起来,本想走过去唠呱一番,又缺乏“倒儿爷”的勇气,蓦地计上心来,他把手伸向老驼的脖子下,叮铛叮铛地晃摇起驼铃来。
    这一招十分灵验,那群游客都扭着脖子朝老驼看来。洪德章抓住这个时机,先指指这匹老驼,又把双手举到齐眉的地方,做了个拍照的姿势;那些黄头发和黑头发的朝他笑笑,当真朝他这匹老驼走过来了。
    真是老天有眼,老柏树根部滋出一颗大大的树瘤,正好当作上驼垫脚之用。上有柏枝滴翠,后有红墙衬托,广角镜头还能把喇嘛寺的庙门拍进景里,于是这群旅游者都成了洪德章的顾客。纷纷摘下脖子上的相机,准备留下在塞外骑驼的照片。可是由于人多驼少,那些外国来客又都想率先拍摄下骑驼野趣,致使那位长发披肩的中国导游姑娘,不得不出来充当“舞台调度”:她用甜甜的嗓音先排出登驼顺序,然后告诉游客拍照开始。
    骑驼拍照的事儿乐趣横生,骑在驼背的游客千姿百态,引爆了一串串的开怀大笑。可是洪德章站在一旁却如同被雷电击中了的枯木一般,失去了刚才招徕顾客时的喜兴劲儿。拍照宪的游客,照例往他手心中塞上几元钱的外汇券或外币,他无心去看那票面值,而是机械地把票子塞进口兜。他神色恍惚地盯着一位华侨游客,因为那位留着披肩长发导游排列登驼顺序时,她最后吐出的名字叫李广廉先生,这个既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儿,先是使他心里哆嗦了一下,然后呆若木鸡……
    他睁大两只老干柴眼,仔细地盯望那位鬓发花白的老头儿。白皙的皮肤和那中等个儿,都能和三十几年前的他对上号;只是他西服裹着的肚皮微微隆起,脸上出现不少细碎的皱纹,鼻梁上多了一副金丝眼镜。人么,总要老的,难道这是当年走了“南门”的小白脸子吗?!
    那老头儿并没发现洪德章窥视的目光,他一会儿站在高土岗上,伸长脖子似在眺望无边大漠;一会儿掏出手绢擦擦镜片,仰望着喇嘛寺殿堂的拱脊飞檐。快轮到他登驼了,老头儿步履缓慢地向洪德章走来。洪德章本能地低下头,嘴里轻轻嘟哝着:这不是他,这不是他,这一准是我这老干柴眼里的白内瘴作怪哩!
    一双锃亮的皮鞋,踩在那圆圆的树瘤上了。老头儿正在翻身上驼,可是那双脚忽然定在那树瘤上不动了,洪德章嗫嚅地抬头看看,原来这老头儿两眼直直地看着烫在驼背上的字号。洪德章的心跳得如同捶打一面破鼓,咚咚地失去了节奏;那老头儿叩打了一阵脑门,仿佛拾起了一件遗落了久久的东西一般,白皙的脸上出现红晕,他慢慢回过头来,眼神在洪德章蓝的卡制服上打了个滚儿,沙哑地问道;
    “骆驼是你的?”
    洪德章只觉头涨如斗:“借的。”
    “驼主呢?”老头儿喉骨上下蠕动着,“驼主是你朋友?”
    洪德章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破了帮帮的胶底鞋,并忐忑地倒替着双脚的位置: “亲戚。”
    “噢!”
    待等洪德章抬起头来窥视老头儿时,老头儿已然骑在驼背上了。他拢了拢被风吹散了的花白头发,对着照相机镜头作出了享受逸情野趣的笑姿;老头儿甚至抖着手中驼绳,扮出骑驼闲游的架式,引得他那些黄头发和黑头发的旅伴,一阵叽叽喳喳的低语和陡起笑浪。借此时机,洪德章盯看了那老头儿牵着驼绳的手背一眼,在阵阵笑浪中,他的心下沉、下沉。一下子跌进了万丈深谷……
    他觉得天在旋,地在转,便一屁股坐到了喇嘛庙的墙根下。他心中暗想:老天爷实在是有眼无珠,为啥让我洪德章到这庙会上来,一个牵驼招财,一个骑驼施舍,连骆驼上烫着的洪德章的大号,此时都压在那老头儿的屁股下边。他欲哭无泪,欲喊难以出声,五脏六腑都像烧着了火,他浑身上下只觉燎痛难耐。他怕那些黄头发和黑头发,看见他脸上的异样表情,便把帽檐往下一拉遮住眉毛,像个心绞痛的患者蜷缩在墙根不动了。
    “钱……钱!”老头儿在呼唤他。
    洪德章没有伸出他的手。
    “牵骆驼的老乡,我有话和你说。”老头儿弯下微凸的身腰,“你能告诉我一下驼主的住址吗?”
    洪德章像泥胎似的一动没动。
    “请问,他在哪个单位工作?”
    洪德章酸泪突然涨出眼眶,他把头埋进了两膝之间。
    女导游甜甜的话音:“喂,牵骆驼的同志,这位李先生问你事儿呢!你答个话,这位侨胞想去看看他!”
    洪德章被话锋逼得无路可退,突然用袖口一抹眼窝,从墙根下像皮球一样弹跳起来,声嘶力竭地喊叫道:
    “我是聋子……”
    “我是哑巴……”
    …………
    他疲惫不支地重新坐在了寺庙墙根,耳旁喧哗了一阵,一切都重归寂静。过了许久,他听到柏枝上仿佛有鸟啼之声,洪德章睁开双眼看着,树影已经偏斜,庙会正在散场。洪德章从似梦非梦的一片混沌中清醒过来之后,感到了肚饥。他扶着庙墙踉跄地站起来,看那卖煎饼的还没收摊,想去摊上买两张煎饼吃,但他刚迈两步,就站住不动了——原来在他靠着墙根犯迷糊的时候,他带来的几块钱和游客给他的外国钱,都叫“三只手”从兜里扒走了。
    他扯着嗓子先海骂了一阵大街。
    后来又骂自己不该来这地盘。
    当他感到口干舌焦时候,才想起身旁的那头老驼。扭头看去,老驼倒是没有被牵走,它神色木呆,无爱无恨无忧无喜地闭着双眼面壁而立,像是对着朱红色的庙墙,为它的主人默默祈祷……
    1988年3月22日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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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伞阴阳界雪落黄河静无声风眼泪远去的白帆空巢牵骆驼的人走向混沌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