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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愁容骑士》 作者:高建群

第15章 恶时辰(1)

  我经历过许多事情,炼历使我变得心如止心,心硬如铁。光我的手里,就葬埋过许多的亲人,这里面包括我的爷爷,我的奶奶,我的父亲,我的叔父,还包括几位我所崇敬的领导。但是没有哪一次死亡,能比得上堂弟之死给我造成的震动。

  也许只有一件事,能赶上它。这就是我的一次被诬陷的故事。那些日子,我像一个掉人泥潭,就要陷人灭顶之灾的人一样,我在恶势力面前孤苦无告,我将救援的手伸向岸边站立的人,但是被大部分的人挥手漠然地打开。我在无数的心灵中摸索,摸索到的只是一颗冰冷的心。当终于走上法庭,你像―个剥掉衣服或者挎掉皮的羊被吊在那里,台下是几千只淡漠的眼睛,而不可避免的厄运正在向你降临时,这一刻我想起米兰昆德拉小说中的一个情节,那情节讲的是全体举手通过,当着他的面,将他开除出某一个组织的经过。小说接着说,我坚决地相信,假如此刻谁提出一个倡议,将这人送上绞刑架,一定也是全票通过的。凶残的人类哪!但是,我面对的那种力,虽然凶残、邪恶而暴戾,但毕竟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毕竟是触目可见,伸手可触的。

  当我终于必须面对那一幕血淋淋的图景,当我终于不得不走人恶时辰,当我终于不得不硬着头皮穿过这蝴蝶之翼煽动的风暴眼时,原谅我,亲爱的朋友,原谅我像一匹老马一样砍着蹄子但是停滞不前。我的神经已经不能支持我这种精神的驰聘了,那么亲爱的朋友,容我过一段时间,待情绪平复些后,再讲述这个毛骨悚然的故事吧;或者干脆不讲那过程了,其实前面那些散溲无度的谈话,句句讲的都是那过程。

  你们能接受我的建议吗?你们能接受我这种自欺欺人式的逃避吗?且让这个人,以一种旁观者的角度,以一种超然物外的态度,讲一些旁人的车祸的故事吧!它们毕竟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是车祸。

  一个人给我讲了一个车祸的故事。车祸这件事本身就很有深意,讲故事的这个人本身也很有深意。他是个大个子,东北人,说话的这个时间是六十岁,他姓那,这让我们毫不怀疑他是满族,并且极有可能是清廷的后裔。他在一家很大的军工企业工作,并且年轻时候曾经是一个半专业的诗人。学书学剑两不成的他,经历的实际是一场失败的人生。老境中,他除了领取一点微薄的退休金以外,为自己另辟了一个有些奇怪的职业。这职业就是充当报刊杂志与作家之间的二传手(你见过篮球场上的二传手吗?),即充当这二者之间的沟通者。报刊杂志那里需要什么样的稿子,电话一来,他立即组织作家去写;作家们有些什么稿件,他又电话联系出版或发表。他从这里面拿取一点菲薄的佣金。

  正是在这种不断地约稿和发稿中,我们熟悉并成为朋友。

  随着熟悉,我才知道了,他有着许多复杂的人生经历,他曾经坐过长时期的牢,而坐牢的原因是他预测出了林彪有一天将与毛反目,沦为乱臣贼子。原来他还是个在易经八卦方面很有些道行的人,中国神秘文化的坚定不移的拥戴者。据说他的几个门徒,如今巳经成为国内外有些声誉的预测学大师,而他则由于有过那一场牢狱之灾以后,和这事已渐疏远。他预测林彪,据说是根据袁天罡、李淳风的一本叫《推背图》的书中两句莫名其妙的话推出来的,那话叫两个木头一并齐,只有木人在河里。自然,从面相学,从星相学以及诸等方面,也给他的这个推理寻找到相印证的证据。那袁天罡是谁,我们不甚了了,那李淳风,该是电视剧中屡屡出现的,那身穿道袍,手拿一个蝇拂子,童颜白发,屡屡与武则天过不去的那个牛鼻子道士了。

  是我有一天无意中说了我的堂弟的故事后,引发出老那的车祸的故事的。那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老那说他在街上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一脸的晦气,令人一眼看出,他会有血光之灾的,而且这灾就在眼前。街头有许多的算命的,这人大约也有所心神不宁,有一定程度的预感,他先在一个卦摊蹲了下来,请求算命。谁知,这算命的搭眼一瞅他的脸色,摇摇头说不算,没奈何,这人又走到了第二个卦摊上,结果,同样遇到了这样有礼貌的拒绝。

  老那说,从瞅见这人第一眼的时候,他就跟着他,他想听算命先生是怎么说的,尤其是,他想看一看,看这个事情到底会有什么结局。会有结局吗?--个旁观的人看着一个事中人正在不可避免地走向他的命运,从旁观者的心理来讲,这本身就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那人见算不出个结果,于是起身站起,嘴里骂了一句什么,摇摇晃晃地向街上走去。我们的老那拉开二十米距离,在后边跟着。

  旁边不远就是十字路口。只见那恍惚的人,仿佛喝醉了酒一样,旁若无人地,髙一脚低一脚地横穿马路而去。车祸就是这一刻发生的。当那人行走到路的中间时,这时候,一辆东风大卡车,从十字路口一个急转弯,驶了过来。司机甚至没有想到刹车,这车已经碰到了那人的身上。那人被碰了二十多米远,血肉模糊,飞落在栏杆旁边、老那的眼前。

  老那说他仅仅只瞅了一眼,就赶快把眼睛闭上了,不敢再去瞅。他说这一刻他脑子嗡的一声,仿佛死去的是他自己一样。他用一只手的指甲掐了掐另一只手的手指时,感觉到了疼,从而明白了死去的不是他。

  老那说自那件事以后,他好长时间都处于一种自我谴责之中。他既然已经预测或预感到了结果,那么,在当时,他该采取些什么措施才对。这措施是很好采取的。比如,他上去拦住那人,问个路,或者向他倒换几个零钱,总之,推迟几分钟过马路,躲过那辆车;甚至,他可以采取极端的办法,掏出他东北人的老拳,朝那人脑门上打上一拳,这样将引起一场争执,这场争执将帮助那人躲过恶时辰。

  但是,老那说,后来他是想通了,想通了也就有些释然了。他觉得,这是宿命,这是躲不掉的,躲过了这个十字路口,还会有另外的十宇路口;躲过了这辆汽车,还会有另外的一辆汽车。在那可诅咒的宿命面前,他无能为力,他束手无策,他只能充当一个观察者。我们晕现代人,文明告诉我们事物不是这样子的,但是活总是这样地和人开着玩笑。也许,在认知的领域里,我们运需要许多值得学习的东西。人类历史有三苷万年,用以磨石头的时间就用了二百九十九万年,这种磨石头的漫长经历令人类产生了耐性,那么,与三百万年相比,今天的人类的经历只是一瞬而已,那么,且让我们用磨石头般的耐性,继续向未知的领域战战兢兢地行走吧。

  如果老那@道理也算一种道理的话,那么,且让我宽恕那些無有的在義问题上的袖手旁观者和推波助澜者,那是我的宿命,不可逆转的宿命,他们只是顺应宿命,或帮助我完成宿命而已。同样的,在我的堂弟的事情上,也让我斩断那些连接每一个点的线,我精心编织的那些图案是没有意义的,每一个偶然仅仅都是偶然,它们和必然之间并没有内在的联系。或者将这话反过来,推到另一个极端上来讲,即是:世界是有联系的,所有的表面上互不相干的事物其实都有联系,一只蝴蝶在亚马逊河的热带雨林中煽动一下翅膀,就会在大陆板块的另一侧,在美国的一个什么地方掀起一场风暴。如是者说来,正如世界是在帮助我完成宿命一样,它们也是在帮助堂弟完成宿命,所以所有的偶然都只可感谢而无需指责。

  当我的一位大学生朋友,在看了我的业已落在纸上的一部分《车祸》之后,说,他年轻,还没有经历过亲人的离丧,但是,车祸的故事令他惊心,令他意识到了人类的感情可以丰富到如此地步。他还喟叹一声说,你的堂弟来这世上走一遭的目的,正是为了叫你完成这样一个小说。是这样吗?我不知道,这话有些太残酷了,我宁肯不要这小说,宁肯不要这半世浮名,我要我的堂弟,我的留着郭富城头的鸭蛋形面庞的堂弟。我已经老了,齿摇摇,发苍苍,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从来没有享受过生活。当我开始拥有屠夫的权利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力气将猪按倒了;当我终于可以吃上上等的牛排时,我口中的牙齿已经快掉光了。我要我的堂弟代表我去做,代表我去杀猪去吃牛排,去追逐女人的夏天中的女人。

  容我再讲一个车祸的故事吧。不过这次不是讲车祸本身,而是讲车祸给人心灵造成的那种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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