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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谷鸟的回声》 作者:安甲丑

第45章

  郭老头灌了一碗酒,放下碗,神情变得沮丧、抑郁起来。他刚才吃酒时趾高气扬狂痴得如疯似傻的模样全然没有了,整个人像缩小了一圈,颓废地瑟抖着手,愤愤地给根亮说了自己年轻时的一件事:“我高小毕业后,被我家公社聘为合同干部。我除了工作外,常一个人关在屋里学习。一次县长见了我们公社的汇报材料,夸赞写得好,问公社书记,公社书记说是我写的,县长当即提拔我成脱产干部,给他当秘书。有次我跟他市里出差。办完事。他和几位领导喝酒,当时他们喝得醉眼蒙咙还不停地喝。几位领导输了酒不喝,却推过来要我家县长喝。我们县长不喝,转给我,要我替他喝。起先我逞勇,他转来一盅我喝一盅。后来,我喝得眼看起人来人影直摇晃,看不清人的脸了,心也跳得似要跳出了胸膛,头刀劈一样往两边裂。我记起家里中堂上的一句话——‘酒醉一摊泥,酒醒悔不及’:我又记起村里的陈老三因喝酒过多烧得头发全落了的事。我恐惧担忧了,搞不清他们不停地划拳,县长又不停地转酒,要持续到啥时候。我只得对我家县长说:‘县长,我喝不住了!’我家县长像没听明白,问:‘你说啥话?’我又重复了一句:‘我不喝不住了!县长。’市里领导见故,摇着头讥笑我家县长:‘看你这手下!嗨!’可能我家县长的脸皲了,他发火,朝我嚷:‘不会喝酒当啥秘书?!’见故,我赶忙赔罪说:‘县长,你把酒端过来,我替你喝!’我家县长不再理我,端起输下的几盅酒仰头生气地灌进嘴里,喝了。我家县长这次喝得酩酊大醉,坐车回到县里,过了两天,酒气还没有过。待酒气过了,我去给他道歉:‘县长,我一定从此好好锻炼酒量。不再给你丢脸!’我家县长摆了摆手,霉着脸说:‘你到你的原先公社里仍当你的合同干部去吧!关系我已给你转下去了。’我听后急得哭了,不停地向他恳求宽恕,他不再理我,我被办公室主任推了出来。无奈,我回到公社。干了没有几天,公社书记喊我,我不知何事。跑去看书记安排啥事。书记看到我来了,说:‘国家精简机构,你是合同干部。你收拾好东西种地去吧!’我知道这是咋回事,所以我只朝书记笑了笑,扭头卷起铺盖回了。那时,我家里穷,没人愿意将女子给我当媳妇。我当干部后,才有几家姑娘同意嫁给我。我家正给我说着一位长相好看的姑娘,眼看就要定亲了,我却被国家给‘精简’了。那位十分情愿嫁过来的姑娘一听到我回家务农,立马退回了聘礼,另嫁了一位民办教师。我回家炕上躺了三天,起床后,我拿了一袋谷子,换了酒,坐在家里独自喝。我不信我的肚子就装不了三四斤酒。从此之后,我每天喝酒,没钱就赊着喝,或者是拿粮食换酒喝。我经常醉醺醺的村头晃,见了不顺眼的人就骂,骂得村里没人敢和我交往。我的父母管不住我,后来见我不务正业,变成了浪荡子,一口气不顺,先后走了。父母死后,我很懊悔,一度戒酒,却是没能戒掉。我不喝酒就心慌意躁,浑身似有千万条虫子咬噬,常常坐立不安,像得了病一样。最后,我索性不再戒它,一直喝到现在。”

  根亮听着听着,不觉怅然失神,他怜人悲己,满脸愁云密布,欲要流下泪来。郭老头叹息一声,忽而,他指着根亮消沉的窘态放声狂笑不止,笑得眼睛里的泪水都颠落了下来。之后,郭老头止住笑,斟了两碗酒,嘴一呶,说:“喝么不喝?”

  “喝!”

  根亮端起一碗,迎上去和郭老头一碰,仰头咕噜咕噜像喝凉水一般灌进嘴里。

  这天,郭老头和根亮放怀畅饮,一直喝到了子夜时分。屋外朔风呼啸,霰雪飞卷,屋内烤箱中炭火炽烈,热气蒸腾。两人脱了棉衣,赤膀光臂,吆喝着你敬我饮,我敬你饮。火炉罅隙中映射出的红光,投放到两人身上,着了光的一侧,像泼了一盆猪血。两人的脸膛,倏忽森然成为红黑两界,像戏剧中的阴阳判官。两人直喝得舌根发硬,双眼惺忪,两耳混鸣,浑身发软,端不住酒,才东倒西斜躺到床上。屋里静悄无声,只有炉火火苗飞蹿的爆响和投放出的光影在屋子里扑闪。

  根亮的酒量和酒瘾就是从这时培养起来的。此后,他见酒就喝,喝酒必醉,并且,喝酒后右眉上的三角斜疤通红得像颗熟透的草霉。这颗熟透的草霉常在酒精的激发下显露着凶巴巴的狠样。它给根亮增加了砝码,许多人见了他的疤痕矮了三分,在根亮前说话的声音都没有了,怯弱得像只绵羊。

  郭老头和根亮满嘴酒气中打发着日子,除了到城里买菜外,两人哪里都不去,屋里守着热火炉。其实,一段时间里,一场席片样大雪持续了三四天,厚厚的雪封了山路,两人连菜都无法去买,几天下来,吃饭盐也没有了。此日,风住雪霁,两人穿着棉衣,钻出粗陋的工棚,像两只冬眠过后的笨熊一样深一脚浅一脚踩着积雪登上附近的一处高丘,眯缝着眼睛朝四处瞭望着。四周寂寥落寞,除了自己的两串脚印外,空荡荡白茫茫一片。碧空晴和,太阳金黄的光丝,在玉一样的大地上流动,洁白润泽的积雪因了太阳光的照耀,处处生了五颜六色的芒刺,人的眼睛不敢看上去。两人站在高处,缩着脖子,袖着手,四面嘹望了嘹望,根亮说:“我给咱三角城里办伙食去,顺便打点酒。”

  “雪太厚!”郭老头看着城里。

  “干雪没事!”

  说着根亮扭头回房去取装菜的袋子和塑料酒桶。转眼取了来。郭老头看着说风就是雨的根亮。阻止道:“明天去!”

  “我就去——半天就回来了!”

  “今天怕有人来!”

  “谁?”

  “……我给咱搞两个酒钱!”郭老头没有回答根亮的问话,奇奇怪怪地说着醉话。根亮睁着大眼睛,对郭老头的话甚为不解。郭老头懒得说明,改了口吻,说:“那你快去快回,路上要当心,走稳点!”

  根亮辞了郭老头,依着记忆中的路径,蹒跚着朝三角城里走。三角城距根亮所在的矿区有十里路程。去三角城的路面上积雪半尺有余,踩踏上去,吱吱咯咯脆响,淹没了人的脚踝。根亮扑扑腾腾雪地上走了三四里路,迎面开来了三辆康明斯,根亮躲到路边,看着康明斯过去,疑惑这厚的雪。煤矿上没人。这车深山沟壑里去干啥?朝着康明斯的去向根亮看了看,扭头继续走自己的路。康明斯是三角城里开过来的,沿途的雪被三辆车碾压得瓷实平展,像两条望不到边的白布。根亮走上去感觉舒服了许多,他放开脚步,一溜烟来到三角城里。根亮买了油盐酱醋,买了大米蔬菜,并特意沽了一塑料桶糜子酒。然后,他用一条棍桃了,返身往回走。根亮一路没有歇息,他紧走慢行,快到矿区时,见前面碰到的三辆康明斯载着煤炭缓缓地从矿里出来,十分小心地往回返。郭老头遥遥跟在后面出来,站在一处高土丘上看着。根亮紧走两步,来到郭老头的跟前,看一眼郭老头,又迷惑地扭头看着驶向远方的载煤车。郭老头目送载煤车转过前面的一道山湾,消失了身影,才收回了目光,扭头冷眼问根亮:“你看见啥了?”根亮见郭老头问得蹊跷,测度着郭老头的意思,没有回答。“你啥没看见对吗?”郭老头眉毛一蹙,接着问。根亮忽而醒悟过来,点着头,连声说对。郭老头朝根亮一笑,头一摆,说声:“回去!”说着郭老头前面踩着雪,一滑一溜地走了。根亮跟在后面,来到工棚中。郭老头待根亮卸下肩头的重担后,怀中掏出一沓钱,递过来,说:“我给咱搞了两块酒钱!你把这两千块钱拿去!”根亮死活不要,郭老头怒了,硬塞给根亮,说:“不要也得要!如果不拿你拿出去撂了算了!”根亮见郭老头来了气,说了声谢装在兜中。郭老头见根亮拿了,诡秘地一笑,说:“快给咱做饭,吃完咱爷俩喝酒。”根亮愉快地答应着,案板上收拾饭菜。一锅烟的工夫,根亮做熟了饭,端上来两人边吃边喝酒。两人喝到了天明,都喝得酩酊大醉,才说着混话睡了。根亮锅碗都没有洗,直到晌午才醒过来,洗了先一晚的锅,又连上做了饭。

  根亮和郭老头在喝酒中消磨着时光,眨眼工夫已是年底,两人置办了年集。然后躲在屋里除了吃就是醉酒,倒也其乐融融,无愁无忧。郭老头三十夜按乡里习俗到旷野中接纸,正月初三又去送纸。其间,两人脸上才浮现出了近来少有的凄怆。今年雨水多,三天年期间。漫天的飞雪,遮天蔽日地下。起初,下的是霰粒,初一下午转为鹅毛大雪。鹅毛大雪飘飘扬扬,裹天盖地,足足下了两天多,一尺多厚。煤矿场区山坳里的两处粗鄙工棚,荷不起风雪,初三夜里下塌了。土坯垣墙轰然倒地的声音在万籁俱寂的黑夜里分外响亮。惊得根亮和郭老头执着手中的酒杯,面面相觑。“有贼!”根亮惶惶地说。“贼过年来这偏僻野外寻魂!”郭老头看不上地反问根亮。“那这是啥声音?我们看看去,不要看门出了事!”“你坐着!能有啥子事。这大的声响。准是那边房子被雪下塌了。”根亮觉得也是,就不再言语,和郭老头喝起酒来。第二天起来一看,果然是两处工棚坍塌了:白色的雪和黑色的土坯残骸混杂在一起,屋顶断裂的椽檩,像剔了肉的动物骨骼,生硬地横七竖八地戳向天空。根亮着手准备去收拾,被郭老头喊住了:“急啥?让放着去。走喝酒走!”根亮看了一眼坍塌的废墟。跟着郭老头进了屋。

  二月二过后,工头来了。季节虽是八九里头,积雪消融,雪水流成河,却依然空气寒冷,人不愿意出户。待到二月半间,山上的雪基本上消尽,余积的只是阴山旮旯中的。民工也陆陆续续来到了矿上。工头指挥人重新搭建遮风避雨的工棚。根亮在和泥修建工棚的一刻盘算着离开。他将想法夜里躺在床上告诉了郭老汉。郭老头听后犹豫了片刻。说:“你说得对!乘年轻多到外面跑跑,老了就不中用了!——挖煤的活,是没出息的人干的,稍有本事的人谁会来这黑鬼一样的地方担惊受怕!”“我有工夫就来看你!”一想到走,根亮有点凄惨。“谁让你来看我?我又不会死!——若外面混不下去,你来寻我。咱还这样喝酒。——你的酒量不错!那时我怕喝不过你了!”郭老头侧过身,黑暗中看着根亮。“你也要尽量少喝!”根亮见郭老头喝酒凶得像玩命。操心地劝说了一句。没想到这一句话引动了郭老头的心事。郭老头怅然叹口气。说:“这把老骨头这一辈子就交给酒了!若能喝醉,一口气不得上来,死了,还是我的福分!”说完,竟女人一样抽泣起来。根亮不敢再搭话,黑暗中看着屋顶,一夜没能入睡。

  根亮辞了郭老头,离了煤矿,来到了清水县城,他希望碰到教他做“茶”的齐老头,来共同做生意。来到清水县城后,城里转悠了数天,不见齐老头的影子,根亮便决计自己单独做。二月二十九左右的天气,已经温暖和煦,但山上的树木绽叶尚早,经冬的树木在泛红泛绿。根亮只得坐下等着。百无聊赖中,根亮蓦然记起唱灯影的黄武英。根亮心里问自己一声:“今年不知来了没有?”根亮心里想着急忙到城隍庙里去打听。城隍庙清明的社戏已经唱过。黄武英去年唱出了名,今年依然被请来唱了四天。黄武英唱后去二爷庙演去了。根亮听庙祝说后,坐车赶了三十里路,来二爷庙寻黄武英。黄武英在二爷庙已唱了三天,尚余三天戏在唱。根亮找来时,黄武英和先前见过的那个少女正手忙脚乱地唱着午场,樱桃一个人独自坐在宿舍里生着闷气。樱桃见了根亮,惨然一笑,请根亮坐下喝水。根亮见其不大高兴,开着玩笑。问其天南地北地游世事有啥不舒心的,愁眉苦脸。樱桃见问,一下打开话匣,说:“还游世事呢,成天光冷气就够人受。”根亮甚是不解,问出了啥事。樱桃见问,遂破口大骂黄武英,说其和那个小浪妇眉来眼去的,亲热着如同胶蜜,对她却冷眉冷眼的。根亮不敢再问,不尴不尬地笑着说:“你可能疑心太重了,人家是来学唱戏的,哪里会……再说,一个锅里搅勺,难免磕磕碰碰,你要肚量放宽。”樱桃听后脸涨得紫红,说:“我能虚说了他们?谁再肚量宽,也不能看着他们勾肩搭背,捏捏揣揣的不管!”根亮不敢再说话,尴尬地笑着独自喝着水。樱桃絮絮聒聒给根亮学说着黄武英和那女子的一些出格言行,一直唠叨到黄武英和那女子唱毕戏。

  黄武英唱完戏回来见根亮坐在屋里,忙笑着打招呼。两人抽着烟。寒暄了没有几句,一旁一直冷眼瞪着黄武英的樱桃突然虎着脸大声问黄武英:“啥时走?”黄武英似乎不明白女人问什么,反问道:“啥啥时走?”“就是那个小浪妇!”女人逼视着黄武英,像要从其脸上读出答案。黄武英脸臊得通红,他狠狠地瞪了女人一眼,道:“你不会说话了坐着,没人当你是哑巴!”

  “你还怕人说!”女人冷笑着哼了一声,讽笑着挖苦道,“怕人说就别做了!”

  黄武英见女人在根亮前揭自己的老底,气得脸由红变白,继而发青,狠着声叫女人少说两句。女人偏不从,唠唠叨叨说个没完。言来语去。两人撕破脸混骂起来。黄武英骂樱桃,晓得你是个糊涂浆子,我引你出来瞎了眼。樱桃骂黄武英见了女人就像疯了,光在毬头子上打算。根亮拉这个劝那个,后悔自己没事来寻事,坐在一旁如坐针毡,去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女人和黄武英混骂了一会,方住了口,才互相敌视着,瞪着眼。根亮不偏不倚,将两人都说了两句。尔后借口说有事起身告辞着要走。黄武英和女人上前拉住根亮要根亮住一晚,说一口饭都没吃咋就走?根亮走意坚决,硬挣脱两人的挽留,搭车回到了城里。

  根亮清水县住了两天,偶尔间他听说银河市有庞大的批发市场,货物出手快,挣钱容易,便放弃清水县做生意的念头,来到了银河市。银河市是一座交通枢纽城市,东西南北的物货常在此集散。根亮前来各处批发市场看了看,果然此地市场繁荣。货物销量大、销售快。根亮决定到这里做生意。他四处查访适合的落脚点。最后,他到银河市南郊租赁了两间房子,搭造了炒“茶”锅灶,单等树芽饱满,来做生意。眨眼几天过去,四处山野中的树芽萌生出寸许,鹅黄的嫩叶,如同蝶翅,树枝上吐着芬芳,根亮不敢怠慢,避开众人的目光有黑没明地一麻袋一麻袋往回来采撷树叶。他一边采一边炒。各种“茶叶”在他的手中不断生产出来。他生产了许多仿冒的名茶:有杭州的龙井、有太湖的碧螺春、有安溪的铁观音、有西双版纳的普洱茶、有黄山的毛峰茶、有君山银针茶、有蒙山的蒙顶茶、有江西的遂川狗牯脑、有泉州的石亭绿茶、有长兴的顾渚紫笋春茶、有闽粤的乌龙茶、有庐山的云雾茶,等等。他又仿产了红茶、绿茶、花茶。凡世间有的他都能仿冒。他生产的货物,名目繁多,形味逼真,色香俱全,与真品丝毫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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