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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谷鸟的回声》 作者:安甲丑

第64章

  春去冬来,转瞬已过了五年。在这五年里,钱转弟苍老了许多。出现了白头发,先前发胖的身体削减了两圈,以前的衣服穿起来宽大得像戏袍。她断绝了一切邻里走动,哑巴一样忙出忙进,耕种挑担,料理着家里和田里的活。她常常忙得焦头烂额,还披星戴月地劳作。钱转弟初时整天带黑田里忙碌,孩子时常锁在家里。如今,钱转弟的女儿雀儿已有十岁,能趴锅趴灶,给母亲做饭了。钱转弟早在两年前已将做饭的活压在了雀儿的肩上。钱转弟的儿子小顺已有七岁。钱转弟心里偏着小顺,对小顺很惯。对此,雀儿很有意见。每次听到母亲安排自己干活,就要瞪小顺一眼。但雀儿不敢母亲面上表露,因为母亲从来不对她们姐弟俩说笑,若自己姐弟不依母亲的话,母亲总会板着脸,用森严的目光盯着她和弟弟。雀儿一想起母亲阴森森的目光,头皮就发麻。钱转弟虽然对小顺很惯,偏着小顺。但对小顺很严格,稍有忤逆,就要罚站罚跪。雀儿头脑中一辈子有挥之不去的阴影在闪动,这个阴影使雀儿不敢再在母亲面上责怪弟弟,说弟弟的坏话。那是两年前弟弟五岁时候的一件事。那天,母亲钱转弟地里干活去了。雀儿给母亲送完干粮回来,来到院前时,看见头如面碗样的高家奶奶,瘫坐在自家院前的那棵丈余高的大槐树下,指着骂小顺。小顺欺高家奶不能站起来走路,站在距高家奶一米远的地方,高家奶骂一句,自己嘻嘻哈哈笑着学一句,故意惹高家奶生气。雀儿看后很是恼火。心说高家奶以前那样疼你,有好吃的常偷高家爷着给咱拿来,你却这样来欺他。雀儿气愤愤跑过去喝住了小顺,向高家奶一打听,才知高家奶今日和往常一样逗小顺耍了一会,有些困,合上眼睛靠着槐树坐着养神。忽听耳边淅淅沥沥下雨,胳膊上热乎乎地潮湿,睁开眼一看,见小顺嗤嗤偷笑着朝自己尿尿。高家奶气不过,扑过来打小顺,小顺一溜,笑着跑了。小顺跑不多远,见高家奶瘫着无法追来,复又转身回来,嬉皮笑脸道:“你来追来唦!你追不上么!”高家奶气不过,骂他,他也学着骂。雀儿听说后,呵斥了小顺几句,不料小顺不依不饶,反来骂雀儿。雀儿憋了一肚子气,母亲回来后,将此事告诉给了母亲。母亲钱转弟听后气得浑身发抖,找来小顺,黑着脸教训起来。小顺平日母亲很惯,依着骄纵的心理顶了母亲两句。钱转弟一下火冒千丈,揪住儿子,提了把笤帚,狠狠地劈头盖脸打起小顺来。小顺受不了疼痛,被打得哇哇哭号。吓得雀儿哭叫着上前拦住母亲替弟弟求饶。钱转弟越打越气,越气越打,她一把拨过雀儿,一边打一边呵斥着骂。直打得儿子遍体鳞伤,还不肯歇手。钱转弟将儿子痛打一顿后,罚儿子跪下赔罪。小顺不敢不依,跪在地上哭着承认错误。钱转弟看着眼前儿子可怜巴巴的模样,心一酸一苦,流下泪来。她流着泪诉说着自己拉扯两个娃娃的不容易和支撑家门的艰难。责怪儿子不懂自家孤儿寡母在村里势单力薄遭人下观的境况还不自重地讨人厌嫌。钱转弟凄凄惨惨地哭诉着,戚容像一块数九寒天的冰。雀儿至今还记得母亲当时病恹恹的神情。此后,雀儿再不敢把弟弟淘气的事告诉给母亲。小顺从那次母亲毒打之后,乖爽了许多,长大了许多,出门人前去,只是怯怯哀哀地站在一旁看着,不和邻居家的孩子一道玩。雀儿一看到弟弟的此状,心里就疼怜起来,她常常想尽法子让弟弟高兴,不是给弟弟用秫秫秸做风车,就是给弟弟剪小猫小狗。她把家务活全揽在自己肩上,宁可自己累着,也不去烦弟弟。只是,雀儿有时非常累了,一听到母亲让自己干活。就给弟弟翻白眼。

  这年春上,雀儿十岁。雀儿这天早晨洗完锅,给猪倒完食,坐在院门前和弟弟小顺玩耍。小顺拿着一串老鸹铃,套在脖子上,呛啷啷响着,装驴扮狗,汪汪叫着胡踢腾着院里耍子。一一这串黄铜老鸹铃是祖上制的驴铃。小顺家的黑叫驴已经老死了多年。老鸹铃黑叫驴死后被母亲挂在了屋檐下。前几年,雀儿小顺还小,母亲下地时常把姐弟俩锁在屋里。雀儿小顺恓惶地哭闹,母亲钱转弟就把老鸹铃取下来给姐弟俩玩。雀儿小顺听见老鸹铃的脆响,眉开眼笑,安静了许多。之后,老鸹铃成了孩子的玩物。——小顺装驴扮狗的怪模怪样惹得雀儿哗啦啦笑着颠得泪水流了下来。雀儿笑着上去和弟弟团围着在一起争来夺去地耍起老鸹铃来。耍了一会,雀儿一转脸,看到一位老道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自己和弟弟,神情很是古怪。雀儿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道人,她对眼前葛巾蓝袍大戏中一样的道人感到有些害怕,适才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不知头上盘着一朝天髻的人古里怪气看自己和小顺着准备干啥。她猜想着暗暗扯了一把小顺。小顺冷丁被姐姐扯了一把,不知发生了啥事,正要问姐姐扯自己干啥,一抬头,见眼前站着一位宽袍大袖、花白长须的老道。老道不言不响,正端详着自己。小顺吃了一惊,忙躲在姐姐身后,怯怯地偷眼看着老道,不敢作声。那道人看着雀儿和小顺,目光幽深得像口井。许久,那道人痴视中回过神来,朝雀儿小顺伸出手。雀儿和小顺见道人伸出手叫自己过去,更怕了,一咕噜地上爬起来,怯怯回头看着准备躲进门去。那道人知道自己吓着了孩子,尴尬地收回手,站着定了定神,朝快要进院门的两个娃娃问:

  “你手里拿的老鸹铃是……”

  “我家黑叫驴的!”雀儿扭头答着。同时心里猜疑这古怪人准是看中了老鸹铃,急忙补了一句,“我家老鸹铃不卖!”

  “黑叫驴呢?”老道朝前走了两步,站住,急切切问。

  “死了!”雀儿道。

  老道听后,神情很是沮丧,摇着头背转过身去。老道此刻眼眶里噙满泪水,他背对着院门站着,消瘦的身体微微抖着,宽大的衣裣迎风扬起,像面风中翻卷的旗帜。老道闭目平静一刻,重新转过身来。此时,雀儿和小顺已经钻进院门,留着一条门缝探头探脑偷看着外面古怪道人的古怪举动。见此,老道双眉紧锁,眉头绾在一起,长长地叹了口气,问:

  “你妈呢?”

  “面上去了。”小顺道。

  “没有,在家里哩!”雀儿怕眼前的这个古怪人是坏人。担心古怪人乘家长不在家里,欺负小孩干坏事,忙暗暗捅了小顺一把,大声纠正着说。

  老道听后,没有说任何话,深深地看了两个孩子一眼。慢慢转过身去,举着沉重得似乎灌了铅的步子悄然朝村外走去。

  雀儿、小顺见道人走了,便缩头缩脑门里钻了出来,看老道哪里去了。雀儿小顺正站在门前张望,下身瘫痪的高家奶爬了过来。高家奶一爬到雀儿、小顺跟前,就满脸春风地嚷:“雀儿,快叫你妈去,你爷爷来了!”小顺对爷爷没有任何概念,高家奶的话使他如陷雾里,他又觉得高家奶嬉弄着骂他和姐姐,便吊下脸,连连质问高家奶:“我哪达有爷爷哩爷爷来了?”

  “刚才和你两个说话的道人不是你爷爷?”

  “道人?”小顺更加迷糊了,同时,他觉得高家奶糊弄他,便不满地瞪了高家奶一眼,小声偷骂了句,“他看是你爷爷!”

  “雀儿,你快叫你妈去。不然,你爷爷走远追不上了。”高家奶转面催雀儿。

  雀儿的意识中恍惚记得曾经有过一位爷爷,后来不知怎么就不见了。她苦苦追忆着朝山上的土路张望着看去,只见那位老道步履散乱,快要斜上麻黄嘴下的那道陡坡上了。雀儿不能判定真假,收回目光看着高家奶。高家奶见雀儿疑疑惑惑地站着不动,急忙推了雀儿一把,催促道:“快去,喊你妈去!”雀儿见此,不敢再迟疑,撒腿就跑。

  再说那位老道脸色凝重地出了木瓜面后,沿着一条崖畔的羊肠小道曲曲折折拐上了麻黄嘴。他走得很快,像只惯于攀岩越岭的山羊。此时正是柳叶舒展柳絮飞舞的季节,软软绵绵的柳棉在煦暖的阳光下湿润的土地上滚动着、飘舞着,像是鱼儿吐出的气泡。气泡样的柳絮飘逸地老道身前身后团围着飞着。老道的发髻胡须上黏满了柳絮。老道无暇顾及,面色郁郁地走着路。很快,老道经过了麻黄山嘴下的村子,来到了与喇嘛故堆山顶齐头的麻黄嘴。来到山嘴,老道慌遽的脚步停住了,回头看着山下的木瓜面。走了山的木瓜面像块锅底的饼子,摊在沟底。村里繁盛的桃杏柳槐,远远望去,红一块,绿一块,像是飘浮着五彩的云。盎然的春色显然调不起老道的心情,反而使他百感交集,老道觉得一颗心正被钝刀剐割着,一丝游魂正出窍而去。他的眼眶中噙满泪水,像一泓秋池,在北风中绉着涟漪。倏尔,涟漪旋几旋,沿眼睑两股清冽冽的泪水滴落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倏尔不见了。老道长出一口气,拭去泪水,慢慢转过身,继续走自己的路。没走上两步,见一位枯树根一样的腌臜老头,光着黑炭似的脊背,面上半掩遮着一顶破草帽,麻黄嘴下的一条石坎上斜拧塌垮歇着。腌臜老头旁边石崖上倚靠着一枝竹竿。老道心里有些亲切,眼里喷出一股温暖的光,他热情地快步朝前紧走几步,来到晒太阳的腌臜老头跟前,问:

  “你的鹞子哩?”

  腌臜老头没动。

  “鹞子哩?”

  腌臜老头还是没动。

  “鹞子……”

  腌臜老头猛然掀掉草帽,虎地爬起来,黑着脸训斥道:“走你的路去!——你烦人不烦人你!”

  腌臜老头训斥完,咳了口痰吐在地上,脸上罩上破草帽,气呼呼重又躺下朝里睡了。老道嘴唇动了动,终没有说话,看着石条坎上像截干枯的朽木一样的腌臜老头,怆然泪又下来,他摇着头,转身逃也似离开了腌臜老头,放开步子走自己的路。老道正要绕过麻黄山嘴,一抬头,见一位四十搭零的女人手里提着一只浅白色皮箱,一脸风尘仆仆的样子,从长尾巴梁那边走了过来。那女人和道人错面而过后,忽又停住脚步,抄着一口四川口音问道人:

  “去木瓜屲走这条路对着吗?”

  老道听见身后女人问,忙转过身,答道:

  “对着呢。”

  “你知道根亮在家吗?”女人不假思索地问。

  老道一怔,眉宇间复又笼起浓郁的痛苦,他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这位外地女人,唇齿间生硬地蹦出三个字:“不知道。”尔后,目不转睛地谛视着眼前这位身材短小却异常精神的女人,心里猜疑不决。

  女人不知道老道不平静的心情,他见老道答话时迟疑不决,以为问道人那样的问题很是有失考虑、有失检点,便暗暗骂了自己一句:“人家和你一样,都是过路人,咋会知道当地人呢?况且,出家人只顾化缘,哪里会问当地人姓甚名谁呢?”那女人心里责怪着自己的唐突冒昧,红了脸,愧疚地说声“对不起”,提起皮箱,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匆匆走下麻黄嘴去了。

  老道怔怔地站在原地,直到那问路的女人视野中消失,方才回过神来。老道自言自语了句连自己也说不清的话,之后,宽袖一甩,扭头转过麻黄嘴,沿着长尾巴梁崎岖逶迤的青石山路,碎步朝山外走去。

  一稿:2003年9月-2004年9月

  二稿:2004年9月-2004年10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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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谷鸟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