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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王传奇》 作者:徐大辉

第9章 寅卷(3)

  “又是辽西来绺子?”徐德富想到一个臭名昭着的土匪绺子,乡间有了很多他们恶行的传言。

  “听说连村长女人的裤衩都抢走了,还割去他女人的一只奶子……如此看来,不是辽西来,他们绺子规矩七不夺,八不抢,不祸害女人。”谢时仿说道。

  “抽袋烟。”徐德富将铜锅木杆玛瑙嘴烟袋递给谢时仿,让烟道,“世道越来越乱,胡子虎巴(骤然)多起来。”

  “可不是咋地。”谢时仿接过当家的烟袋,从烟笸箩里勺一锅烟,捻实,烟锅伸向幔杆垂吊下的艾蒿火绳,点燃,连吸两口,说:“我想早该防备点,十里八村的,顶数咱家显眼。”

  “咱家高墙深院,还有炮手枪支,可抵挡一阵子。”

  “那把大抬杆太笨太旧,小绺胡子还中,如果遇枪头子硬的大绺子,就抵挡不住了。”管家说。

  “时仿你的意思是?”

  “买两杆枪,再雇两个炮手,加固院墙四角的炮台,修暗堡置地枪。”谢时仿说出他的建议,完全是为徐家大院安全着想。

  “可我?”

  “当家的身子有恙,这些事我去办。”谢时仿说。

  “时仿,那就辛苦你啦。”徐德富感激地说,接着又嘱咐,“买枪别找德成,家里的事尽量不刮连他。”

  “哎,哎。”

  徐家大院土木建筑一派繁忙,围墙垒了几层坯加高,四角土炮台重新加固。新雇来两个炮手,看家护院。

  砰!葫芦被击碎,残片四处飞。炮手在后院试枪、校枪、打挂在土院墙上的葫芦靶子。

  谢时仿陪徐德富从甬道钻进炮台。他说:“有这个炮台,一杆枪可守住大门。”

  “好,很好,大门包上铁皮加加厚,门闩换块落叶松的,结实。”徐德富很满意。

  “三伏天啦,放在仓房里的牛皮、马皮反潮,别沤臭了,应马上处理掉。”谢时仿说,“送镇上皮铺,能折腾几个钱。”

  “送去吧。”

  “佟大板子估计还得几天才能回来。要不,我跑一趟,用骆驼驮。”

  “家里这样忙,咋离开你了。”徐德富说,他见四弟气还没消,老闷在家里别闷出个好歹来,再次让他出去散散心,“让德龙去亮子里送皮子吧。”

  从村子蜿蜒出一条荒路,徐德龙骑在前一峰骆驼上,连在后面的一峰骆驼驮载卷成卷的马皮、牛皮。过了河,他见到一匹枣红马在前边的路旁吃草,马肚子底下横躺一个人,一顶麦秸草帽盖住脸。骆驼走近,马嘶叫一声,麦秸草帽移开。

  “四爷!”山口枝子叫徐德龙,她仍然女扮男装,看不出来她是女流之辈。

  “这位大爷……”徐德龙蹁腿下骆驼,奇怪道,“你怎么认得我?”

  山口枝子坐起身,腰让匣子枪硌了一下便抽出来,重新插好,说:“忘了吗,我给过你一对铜骰子。”

  “呃,想起来了。”

  “去赶集?”山口枝子问。

  徐德龙指指后面的骆驼说:“卖臭皮子。”

  “骰子带着吗?咱们掷两把!”

  “我腰里没有……”徐德龙说没带钱,大哥只给他一块大洋,是送皮子盘缠(路费),主要是用来给骆驼卖草料,徐德富嘱咐他不要去麻烦三哥徐德成。

  “你以为我要赢你的钱?”山口枝子说,“哎,玩玩嘛。”

  在马肚子下,徐德龙、山口枝子就地掷骰子。

  “咋没见你的人马?”徐德龙问,见山口枝子一个人,那年跟媳妇丁淑慧九天回门,半路遇到可是一绺胡子,现在她单枪匹马,莫非大队人马藏在附近蒿草丛中?

  “我离开辽西来绺子,单搓。”她说。

  “单搓?”徐德龙不懂胡子黑话。

  “就是单枪匹马一个人干。”

  徐德龙用鞋跟蹬踹草地,蹬出一条深深的土沟。抬手去逮一只螳螂时,抻痛了戒尺拍的旧伤,不由得“哎哟”一声。

  “你身上有伤?”山口枝子惊讶道。

  “让家兄打的……一个多月啦,还没好利索。”

  山口枝子也没问挨打的原因,直接问他:“恨不恨你大哥?”

  “我总想逃走,只是,没钱。”徐德龙心里的怨恨未消,说出心里话。

  “你大哥拔根汗毛够你扛的了,向他要啊。”

  “咋要?”

  徐德龙觉得山口枝子有什么高招,果不其然,是匪行惯用的伎俩,通俗一点儿说,干一票,卧底里应外合,来一次抢劫。看上去是一场顽皮孩子的恶作剧。她说:“你插扦啊。”

  “插扦?”

  “很简单……”她面授机宜道。

  对大哥的仇恨,致使徐德龙同意给胡子插扦,报复的最大限度是吓唬吓唬他,破一点小财。

  “咱先讲好喽,不能伤害我们家人,包括我大哥。”

  “咋会呢?”山口枝子说,“一百块吉大洋到手,我立马就走人。”

  “我那份儿?”

  山口枝子从布褡裢取出大洋,往徐德龙面前一摞道:“这十块你先拿着,得手后,我再补齐你的份儿,四十块。”

  “绝不能伤害我们家人。”徐德龙收起大洋,仍然不放心道。

  山口枝子拍下胸脯,发了胡子毒誓:“我不遵守诺言,让天打雷劈死,让地塌下闷死,喝水让水呛死……”

  卖完皮子回獾子洞,走进自家大院的徐德龙有一种得胜的感觉,路遇山口枝子,他们之间的阴谋活动至此开始,他竟然觉得大哥吃了亏,自己也出了气。

  “事儿办得不错,给你。”徐德富拿出两块大洋赏他,不止因为四弟卖掉皮子,见他心情舒畅自己心敞亮不少,一件不愉快的事件算过去。

  “大哥,我干点儿啥活?”

  “伺候骆驼吧。”

  阴谋需要表现,徐德龙积极表现,为取得大哥欢心,实质是麻痹和迷惑。他打扫干净骆驼圈,往草栏子一躺,身子被草掩埋,小时候和三哥玩藏猫猫,他顶爱猫在草堆里。

  徐德富和谢时仿到骆驼圈来,没见到藏身草中的徐德龙,以为没人,唠着不让第三个人听见的秘密嗑儿。

  “两个炮手想回趟家取秋衣,天眼看凉啦。”谢时仿说。

  “非得一块走?”

  “他俩顺道,搭伴儿走。”

  “炮台空几天行吗?”徐德富担心道。

  “咱也来个空城计。”徐家总共修了三个炮台,管家说,“我亲自守一个,晚上空着的两个炮台点上灯,外人看不出……”

  “盯紧点老四。我观察,他对我气没消净啊!”徐德富老谋深算,他怀疑四弟突然变好,说,“表面挺像那么回事,谁知心里想什么。”

  “放心吧,当家的。”谢时仿说。

  徐德龙听清楚了上述对话,应该是得到了十分重要的信息,他阴阴地笑起来。

  夜晚,山口枝子从村外一棵大树后面闪出,学猫头鹰叫:“嗷——”徐德龙随即从浓黑树影处走出,说出夜晚自家有两个炮台无人看守的秘密。

  “明晚动手。”山口枝子说。

  白天,丁淑慧坐在门槛子上借着太阳光打袼褙——用碎布﹑旧布裱成的厚片,多用以制布鞋鞋底。一张炕桌上铺层各种形状、颜色的破布块布条,一盆白面糨子。徐德龙坐在马杌子上,摆弄手中那对铜骰子。

  “大晌午的,德龙你回屋睡会儿。”

  “你咋不歇?”徐德龙反问,他是睡不着觉了,心里老想着晚上的事,兴奋、激动。

  “趁天头(气)好,多打几桌袼褙。”

  “你给我做的鞋,够穿半辈子啦,可你还做鞋。”他说。

  丁淑慧忽然想起一件事,问:“秀云的脚多大?”

  “没许护(没注意),你?”

  “我给她做双鞋。”丁淑慧这个想法自从徐大肚子找上门讹走钱后她就有了,她对他说,“等咱们攒些家底儿分出单过,也把秀云接来,咱们仨一起过日子。”

  徐德龙投去感激的目光,伸出大拇指和中指比量徐秀云的脚大小尺寸:“一拃多吧!”

  “大脚。”她叹喟道,大脚指天足,没裹的脚称天足。丁淑慧的脚介乎天足和尖足(缠足后)之间,既不大也不小的中号,她缠过一段足。俗语说:小脚一双,眼泪一缸。忍受不住拼命哭叫父母心疼她,中途不得不放开。

  徐家出事那个夜晚,大院同往常一样,各屋灯相继灭掉,四周阒然。东南角炮台透出灯光,西北角炮台也透出灯光。西南角炮台没掌灯,管家却守在里边。

  院墙外的小河潺潺流水,蛙声鼓噪。西北角炮台一盏油灯亮着,空无一人,铁锹从窄小了望窗由外向内抠。顷刻,了望窗扩大成个大洞,蒙面的山口枝子爬进来……

  睡梦中的徐德富被冰冷的枪口顶着太阳穴。黑暗中的胁迫声音:“不准出声,快拿出一百块大洋,洋票,官贴也行,少一块,用人头顶(抵)。”

  徐郑氏脖子上也横着冰凉大片刀,徐德富被逼着去打开柜子,取出大洋给蒙面人,一块一块地数数,一共六十块吉大洋。他说:“大洋就这些,外加官贴200吊。”

  “趴在炕上!出一点声,就剁了你们的家人!”蒙面人喝道。

  黑暗中,徐德富、徐郑氏趴在炕上哆嗦,蒙面人出屋,脚步声消失。又过些时候,徐德富试着爬起来,耳贴窗户听听外边没动静,才划火点着灯。

  “天妈呀!”徐郑氏吓出一头大汗,嘴唇抖动却说不出话来。

  徐德富推开窗扇,颤巍巍的声音喊道:“打、打劫!胡子打劫——”

  “胡子打劫啦!”

  徐家大院里的人突然听到当家的喊叫。前院后院,各屋点立刻亮灯,仍旧听徐德富满院喊叫打胡子,他手里还端杆沙枪。对第一个冲出来的长工说:“快上西北角炮台!”

  “是!”长工跑向炮台。

  当家的指派第二个人去东南角炮台,这两个无人守卫的炮台是他最不放心的。往下,徐德富拎盏马灯领着家人前院后院寻找一遍,一个人影儿都没有。他迷惑道:“胡子从哪进出的?长翅膀飞啦?”

  “当家的。”从西北炮台下来的长工说,“胡子抠开炮台的了望窗户,从那里进出的。”

  “西北炮台?”

  “西北炮台,洞这么……”长工比划一下洞口大小,“肯定从那儿进的院。”

  “今晚西北炮台掌着灯啊!”徐德富更是迷惑不解,胡子再蠢也不至于抠亮着灯的炮台,怎么知道没人看守?他叨咕:“怪了,也真是怪了。”

  “胡子像是知根知底儿。”谢时仿没把话说得太明,他断定此次胡子抢劫是里应外合,有家鬼做策应,不然不会得手。大院出现了家鬼,是徐家人无疑,没有一个下人做得出来这种事情,也不敢做。

  “一百块大洋打了水漂。”徐德富懊丧地说,“好在没伤人,没伤人。时仿,安排人守炮台,其他人都回屋歇着吧!”

  “当家的你也睡吧,我带人守院。”谢时仿望一眼夜空,说,“天来雨啦。”

  徐德富在回屋前,看了四弟一眼,目光很沉很重。徐德龙心本来就虚,长兄这一眼望他心更虚,他觉得大哥已经怀疑自己。

  雨点拍打窗棂,沉闷的雷声在天空轰鸣,院心的一盏灯使这个屋子有些光亮。丁淑慧装睡,不时睁眼观察丈夫。

  徐德龙翻身打滚,几次坐起来望窗外。他侧身看丁淑慧,觉得她睡着了,轻手轻脚下地,往一个麻花布朝阳麻花布,采用家织大布为坯。以驴皮烫蜡制成镂花版,镂花版用圆形、半圆形、水滴形、鸭蛋圆形、对弧形、方形、菱形、柳叶形等为点组成花卉、鸟、鱼、葫芦、如意、盘肠等图案。图案构成有二手连续,如散点式、波纹式、折线式和复合式;四手连续,如散点式菱形连缀、波形连缀等。用白土子、绿豆淀纷、蛋清调成糨糊,将大布铺于平整的案板上,固定、放上镂花版,用糨糊漏印出连续的图案。待漏印的图案晾干后,放入靛蓝的锅里煮染,后将浆料漂净,就成了漂亮的麻花布。包袱皮里放东西,有金属相碰撞的声响。

  丁淑慧看清这一切,屏住呼吸未动,继续装睡。

  徐德龙将包袱斜系在身上,然后来到丁淑慧头顶前,站了些许时候,转身出门。

  丁淑慧爬起来,望着窗户外,雨依然扬扬洒落。

  雨水冲刷荒草甸子,徐德龙披着麻袋窝成的东西遮雨,身背布包袱,两只赤脚在泥泞中跋涉,仓皇赶路。

  雨帘之中可见一穿蓑衣的骑马人,徐德龙走近她。

  “四爷,我在此等你半天啦。”山口枝子将一钱袋扔给他道,“你的份儿。”

  “这么大的雨……”徐德龙还在说着迟到的理由。

  “背包罗伞的,四爷要去哪儿呀?”

  “西大荒。”

  “那里人烟稀少,狼群出没,连家雀儿都不敢落……”

  “我去幺坨子。”徐德龙说出自己去哪儿。

  “哦,那有一户养驼的,像似和你同姓。”山口枝子说。

  “是。”

  “父女两人,爹是有名的赌徒,女儿骑一匹白马。”

  “那是过去。”

  “过去?”

  “她爹把白马输给了人家。”

  “幺坨子的路好远呐,天又下雨。”山口枝子主动道,“我骑马送你一程吧。”

  “这……”徐德龙不好意思。

  “这什么,上马!”

  徐德龙从后面爬上马背,山口枝子说声坐稳,马箭射向前,徐德龙身子不稳,险些掉下去。

  “搂住我的腰!”她说。

  徐德龙伸出胳膊,从后面抱住山口枝子的腰,柔软而温暖。

  “搂紧点!”山口枝子再次说,徐德龙抱紧,脸贴在她的后背上。雨水泼落在山口枝子的脸上,露出幸福的表情。烟雨之中,奔驰的马背上两个躯体贴紧。

  一束幽暗灯光在坨坳里闪现。山口枝子拉住缰绳,说:“我只能送你到此为止,有灯的地方就是你要去的……”

  “你冒雨送我……”徐德龙不胜感激地说。

  “四爷,后会有期!”山口枝子消失在雨帘之中。

  闪电中可见地窨子的轮廓,它孤立在土坡间,窗口透出煤油灯的灯光,闪闪烁烁。徐德龙踉跄奔过去,从窗户一破洞朝里望,吊挂在棚顶上的马灯下,徐大肚子、箭杆瓤子、估衣铺掌柜夏小手、一名乡绅,四人在打麻将。那副麻将牌背面是竹子正面是骨头的,哗哗,桌上洗牌、码牌。

  徐大肚子少了三根指头的手准备打骰,骰子在空拳中晃动,掷出后他道:“西风起……三,对穿。”

  坐在徐大肚子对家的箭秆瓤子,拿起骰子,用五根指尖捏着两只骰子,反掷出去,说:“又找我……十!”

  “十三,两把抓干!”徐大肚子收起骰子放在自己面前,分牌,他讥笑箭秆瓤子道:“快输干爪儿了吧,你不是刚剃完个死人头,又摸了棺材吗?咋还输?”

  “今个儿牌点背到家啦,缺幺断九没平和。”箭秆瓤子心情郁闷,说。

  “箭秆瓤子,我在你下家,也算倒霉,一颗牌也吃不上你的。”夏小手埋怨道。

  “夏小手,你别肚子疼埋怨灶王爷。”箭秆瓤子呛他一句,说,“上家不带下家牌,你骂倒霉的吧。”

  今天徐大肚子手气不错,摸牌到手,见不是自己要的那张牌,随着一声唱打出那张牌:“麻归麻,麻得俏,九饼!”

  “叉!”箭秆瓤子叉了一副对儿,打了一张闲牌:“五饼。”

  “和啦!我和我。”徐大肚子得意地拿起那颗五饼又唱道,“肚大腰圆生个胖宝宝!(五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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