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李家沟最隆重的一次出殡

　　人群和狼狈逃窜的薛永革之间大约有五十公尺的距离。薛永革凭仗他肚子吃饱的优势，跑得比村民们快些。大家咽不下这口气，非抓住他不可，连肉体的饥饿也忘记了。李江玉后来说：“那时我是实在跑不动，肝又痛得很，可是看见那些人边跑边喊，愤怒已极，尤其是那些妇女娃娃们，个个咬牙切齿，我的劲就来啦。我心想，我们的祖先李广大将军当年驱逐匈奴的时候，大概就是这样的。”

　　李家沟的人追出下村，追到离豁口大约只有百十公尺的地方，薛永革也跑不动了，他把上衣敞开，让它在身后扬起，满头大汗，脚步也开始拖沓了。听李江玉叙说到这里时，王良不禁心中暗想：这时的薛永革，大概不会认为“这些人，好管得很，跟羊一样”了吧。李山梁告诉王良，他看见薛永革慌张地回一次头，事情就出在这一回头上。薛永革往左边转头就好了，偏偏他是往右边转，而他转过头来又在向后张望，一边还在继续奔跑，方向便自然向左边斜去，眼看着他一步踏空，便滑进了大沟里。人群间立即掀起一阵“啊”的叫喊声。等大家跑到他跌落的地方，只见他狼狈地抓住离沟边一丈多处的一块凸出的土崖，挣扎着不愿落进下面的沟底去。李家沟人从来是心善的，而这时竟没有一个人主张拉薛永革一把。

　　“让他狗日吊在那里！吊三天三夜！”

　　“叫他往下跌，跌到沟底里，把两条狗腿摔断才好！”李山梁和李江玉这时的情绪和人群一样，不愿意伸手去拉他上来。“咋办？”

　　李山梁问李江玉。还不等李江玉回答，旁边的人便说，“咋办？叫他狗日自己往上爬！叫他尝尝我们李家沟的味道！”“对，管他娘的！咱走，咱都走！”这个主意得到激动的人群的一致赞同，他们拖上李山梁和李江玉一窝蜂地往回涌，只留下薛永革一个人吊在沟壁上。那深褐色的陡峭的沟壁是凸凹不平的，要爬上来很困难。当人们往回走时，薛永革发出求救的呼喊，但是谁也不愿意理睬他。他们说：“叫他狗日去尝尝味道！等他姓薛的爬上来，再找他算账！”

　　人群已经往回走了大约一百多步，身后还传来薛永革苦苦的叫喊。这时李江玉不忍心了，他觉得这样做不大妥当。他停住脚，拉住李山梁说：“这怕不是个办法。你先带人回村，我去看看，能拉还要拉他一把才是。”说完马上转身回去。李山梁说服人群跟他往回走，去办眼下的另一件大事：埋葬盼水嫂和她的孩子。这件最重要也最沉痛的事，被这个无耻的流氓给搅乱了，现在赶走了他，该抓紧去办了。人们便又都跟着李山梁往东坡方向走去。

　　这时，只有李秀秀一个人没有跟李山梁和大家往回走。她本来就紧跟在李江玉身后，便悄悄闪到一边，等人群走开了，她远远望见李江玉已经站在薛永革吊着的崖边上，正伸手拉薛永革上来，便向他身边走去。

　　李山梁在回去的路上对大家说，不要都上山了，这整整一天，都累了，回去想法弄点吃的，只需要几个人帮忙就行。大家议论着，还是要给盼水嫂办得像样些。李山梁决定，先去山上把人抬下来，连夜做副棺木，明天下葬。等坡上的五个人远远望见李山梁率领几个人扛一块门板上坡来时，已经天黑了。

　　秀贞嫂领秋眉嫂回到她自己家里。她们收拾一下，喝口水，也来到盼水嫂院子里。李山梁他们几个人已在那儿忙着办起事情来。一切照李七姑吩咐的去做。她定了许多规矩，什么死人要头朝东脚朝西摆，棺材头上要画上开路符，明天卯时一定要下葬等等。而且，她还坚持说，不能把他们母子埋在东山，一定要埋在南山坡上，埋在妹子沟的尽头处，那是当年李家沟的祖先孕育和出生的地方。大家句句虔诚地照办。李家沟的人们点上火把干了一整夜。王良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也留在中村，给做木匠活的李树旺当个下手。这一夜过得多么紧张啊，在火把的光影下，这些饥饿的山民，把他们身上残余的一点力量，全用在做出一副漂亮的棺材上，王良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是他也被他们的虔诚感染了，王良在“咚──咚──咚咚……”的斧头声的魔力下跟他们一同如醉如痴地干着。天快亮时，李山梁拖一根木料从王良身边走过，一脚没踩稳，差点跌倒，王良把他扶住，才没倒下去。他实在是太累了。两只眼睛肿成一条缝，但仍在跟大家一起拼命地干。王良知道，这口棺材对他来说，有多么重大的意义。这到底是盼水嫂的棺材，他的盼水的棺材啊！当王良扶住李山梁，两人相视苦苦一笑时，他们都同时想起了李江玉。他怎么还没回来？李山梁说：“怕是回去睡下了。”“那薛永革呢？”“到牛庄了吧。”李山梁不经意地说一句，便又去忙了。

　　太阳升起时，一切就绪，回家睡觉的人们又都在中村聚拢，一支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在李山梁和李七姑的带领下迎着奶子峰向南坡进发。这时李江玉仍没有露面，王良心里有些着急了，但是见大家都只顾埋人的事，没有人提起李江玉，李山梁也不提起，王良便跟着大家一同上山去，没有说什么话。这是李家沟千百年来最隆重的一次出殡。昨天赶走了狗日薛永革，今天要埋葬他们多日来最大的失望。或许埋葬了这次失望，就意味着希望会再度降临。李七姑说，只要心诚，啥事情都能办得到……李家沟的人并没有绝望，并没有绝望！他们在做一切可能的努力来求取自身和家族的生存。李七姑告诉大家：只要咱们心诚，咱们不会活不下去的，不会绝种的……盼水和她早产的婴儿入土不久，新坟还没有垒起时，李江玉出现了。他身旁是李秀秀，他们二人来到南山脚下。坡上的人，除了几个垒坟的，都向他们奔过去。王良从坡上远远看见，李江玉一只手臂架在李秀秀肩头上，一只手臂死死地垂下，身体倾斜在李秀秀身上，头勉强地向上抬，口微微张开，像在招呼大家。李秀秀一只手臂托住李江玉的腰，一只手臂在他身前护卫着，显然是她在承担着李江玉身体的全部重量。刹那间王良仿佛感到，李江玉老师此刻多么幸福，是秀秀，爱他的秀秀，如此贴近地跟他在一起！然而他立即意识到，这绝不是一个幸福的时刻。当人们走近，围拢他们二人时，王良看见李江玉脸色煞白，额头上头发没遮住的地方更是白得发青，好吓人的样子。李秀秀把李江玉交给了李山梁和王良，他们架住他去坐在一条土埂上，他这才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

　　“狗日的找不见，找不见……”

　　说着便把头垂放在王良的肩上，闭上眼睛，昏睡过去。大家七手八脚地，又抬又扛，把他往中村送。李秀秀一边哽哽咽咽地跟在后边，一边在大家的追问中，叙说着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