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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民历史》 作者:李云峰

第36章 过生日 (2)

  考试结束,铃声响起了,他们一边交卷子,一边说着感激的话。一个约六十岁的老教师,头发已谢顶,戴着高度近视眼镜,凑到我跟前说:“咱是教师,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可是没办法,年龄大了,脑子记不住东西了,眼看着就教不动了,临老还是个民办教师。”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从提兜里掏出两个干馒头给我,不管我怎样推辞,他还是把馒头放下就走。那两个馒头在我家的窗台上放了很长时间也没有人动,儿子说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黑的馒头。他问我,怎么吃啊?

  父亲节的无奈

  对父亲,我谈不上感恩。请原谅我的直率,因为他确实对我没有养育之恩,虽然我是他生命中的最爱,虽然没有养育我并非出自他的选择。

  在母亲怨恨的话语中,年轻时的父亲往好说是一个纨绔子弟,往坏说是一个“花花公子”。当父亲再次来美与我同住时,他对我谈了他的家庭以及他的一生。

  父亲的一生很长,九十分钟的录音带,我录下十几盘。一个接近八十岁的人应该可以坦然地谈论自己的一生了,特别是对着他几近知天命的独生女。

  我的祖父李肇甫(字伯申)自青年时代,就开始追随国父,后曾为国父灵柩的牵绋者。国父去世后,祖父退出政界。一九二七年,蒋介石、汪精卫曾力邀祖父出山,祖父拒绝。后来,祖父在上海,与沈钧儒合开律师事务所。他曾为七君子的辩护律师,也曾为董竹君的离婚律师。抗日战争爆发,于是,祖父离开上海,辗转香港、广州、武汉到达重庆。

  在陪都重庆,蒋介石亲任四川省主席,后由张群接任,而祖父是张群的省政府秘书长,还曾为国民党政府的首席大法官。祖父虽权倾一时,却又两袖清风。在四川,祖父全家一直借住于他人之宅。然而,祖父的两袖清风,并不妨碍父亲以及父亲的兄弟成为“花花公子”。

  母亲的记述,父亲的回忆都证实了。在母亲之前,父亲确曾有过多位女友。然而,不知是他记忆出错,还是事后溢美,从父亲的坦白交代之中,我并没有发现多少“油水”。在某种意义上,“花花公子”实在是徒有虚名。

  然而,在某种意义上,“花花公子”却又名实相符。父亲会玩儿,少年时曾获全国花样滑冰冠军;父亲善歌,他唱的英文歌曲颇有平?克劳斯贝的味道;父亲善文,但仅止于情书,他多次为多位朋友捉刀而赢得美人归;父亲性喜交际,信奉千金散尽还复来;父亲好热闹,也喜欢出点小风头。如许多世家子弟,父亲虽纨绔却不阴险狡诈,不知稼穑之艰辛,也不懂人世之险恶。

  父亲所有的十八般武艺,独缺保护自己的技能。一九五七年,他居然不知收敛,被上级的真挚所感动,说了几句话,表达了自己的一番好意。父亲说的不过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之类,而且那还不是他的原创。不过是他听了来,以为那话深刻,或想表现自己的深刻,转述而已。毫无疑问,父亲在劫难逃。

  父亲这样的一个纨绔子弟,被戴上一顶“右派”帽子,不能不说是抬举了他,因为他完全不谙政治。这帽子一戴就是二十几年。这一顶帽子令他妻离子散,令他数次几乎丧命,然而,在摘去这顶帽子的时候,在他的档案里,竟然找不到任何“右派”言论,成为了一个无声“右派”,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岂止如此,有人在摘去帽子时,还呈上一声“感谢”,或打个“娘错打了孩子”之类的圆场。所幸,父亲摘帽时依然无声,仍然不谙政治。

  父亲在东北劳改的年月里,母亲曾多次偷偷地寄报纸给父亲,报纸里夹带着父亲最需要的食品。靠了母亲的食物,父亲捡回一条命。当然,母亲也难逃多场批斗以及其他的侮辱。

  大约一九六二年,父亲每年可以回北京了。父亲回来,我最高兴,因为父亲有时间和我一起玩儿,还会给我买一些母亲绝不会买给我的东西。父亲曾给我弄来两只小桦鼠,还曾为我买过一朵带珠子的绒花。从东北,父亲带给母亲一些特产,比如猴头蘑,也给极爱干净的母亲带回一身虱子。父亲从母亲那里拿走的,是钱,用钱买的车票和铺盖(他常常丢失钱物)。父亲走后,留给母亲的是她在工作单位的屈辱。

  母亲和父亲分手,并不是因为父亲成了“右派”,虽然母亲受到的歧视早就足以使他们分手。母亲对婚姻的坚持,除了母亲的为人、传统意识和夫妻感情之外,还有母亲对后来的歧视、迫害和斗争之残酷缺乏预见。

  终于,一件在今天看来,在外人看来非常微不足道的事情导致了父母的离异。

  我十岁那年,父亲回四川,偶遇他的初恋。那曾经非常美丽的女人已经被生活折磨得面目全非。因为“历史反革命”罪,她的丈夫被关押,释放之后以拉板车为生,而她的肺病已到晚期,还有三个幼子。她的姐姐找到我父亲,请我父亲帮助。父亲给了她二十元。

  数月之后,母亲收到一封信,信中说:“所欠之款,做牛做马定当还清。”署名正是那个女人的丈夫。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怎样找到我母亲的地址,写这封信又出自何种用心。

  至今,我仍然记得母亲收到信,大哭的样子。母亲说:“他不曾给过我们一分钱,却……”

  这一封信,这二十元钱竟然彻底摧毁了夫妻感情,而那情感被严酷的现实,长期的分离所磨损,已经绷紧到最脆弱的一线之间。那也正是山雨欲来的“文革”前夕。

  我不能责备我的母亲,也不能责怪我的父亲。

  自母亲提出与父亲离婚,父亲探亲回北京,只能寄居亲戚家。因为很难见到我,他千方百计地托人将我“骗”出来,或在我可能出现的地方等候我。当“文革”开始时,他就更没有理由见我了,因为我也不愿见这个“右派”父亲。

  从一九六七年到一九七八年,我经历了人生最大的磨难和转折。其间,母亲被专政,自杀未遂,十四岁的我独自过活。我的父亲在哪里?我不知道。

  一九八一年,在未通音信十四年之后,父亲突然托人带来口信,他已在北京,他的“右派”问题即将改正。

  每个放学的周六,父亲在校门口等我,同我一起吃一顿饭。然后,他伴我去崇文门菜市场买菜(那是我每个周末必做的功课),再陪我坐地铁到达玉泉路,走过当时两旁还是田野的小路。在院门口,他和我道声再见。

  父亲知道,我的周末是属于母亲的。他似乎也知道他这个没有尽责将我培养成人的父亲,是没有资格和母亲竞争和我相处的时间的。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每周一饭,花光了他不多的积蓄,后来他在北京的日子,每天只能吃一餐。

  因为再婚,父亲终未能留在北京。一九八四年出国之前,我们见了一面,一起去北海,将祖母的骨灰撒入湖中。父亲生在北京,祖父母也曾长期居住北京。几年前,在白塔寺附近,坐在电车上,还能望见我们祖屋上的飞檐。当然,那早已不是我们的祖屋,如今连那飞檐也不知去向了。

  以后的日子,我回国探望父亲,最多数周。父亲来美,每次不过半年。

  我和父亲相差三十岁。算起来,我和这个给了我生命的人相处最多不过五六年,其间三年,我因年幼,无从记忆。我没有办法和父亲非常亲密,至少不习惯和他的身体碰触。每当困难的时候,我第一想求助的人也不是我的父亲。

  父亲收到我的汇款,他是高兴的。每次我给父亲汇款,我感到一种心安,一种为给予我生命的人,一个饱受苦难的老人尽了义不容辞责任的心安。

  我知道这样的直率近乎于残酷,但是我和父亲确实没能在一起度过多少日子,无论苦难,还是欢乐。外界的残酷和内在的无知伴随着我的童年,外界的残酷和内在的痛苦伴随着我父母的中年,而无奈却伴随着我们三人的今天。但愿,但愿错失和懊悔不再伴随我们的明天。

  我常常忘记父亲节,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觉得那不是我的错,当然那也并非我父母的错。我不会因为忘记这些节日,去说上一句“SORRY”,或补寄一张祝贺卡,那种卡片之于我和我的父母,都太轻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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