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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头爹 车厢娘》 作者:刘华

第24章 Chapter 8(2)

  可安芯呢,也变了个人,勤来家了,下班先家来转一趟再回宿舍,缸里没水她挑去,垃圾没倒她倒去,竟然还抢着去倒马桶,奶奶说那是大闺女上轿头一回。最奇怪的变化是脸蛋儿,她本来就俊,不知道是铰了辫子显得,还是穿着更讲究了衬得,脸上是白里透红,眼里是碧波荡漾。安路说,相爱的人见面,别人在边上一看就知道,为么呢,那两双眼睛像火车头前面的大灯,一道光能射出几里地。秀便让安路看看自己的眼睛。安路说,大车下班家去睡觉啦,你这火车头入了库,封了火,哪有灯光呀,连热气都没了。秀说,他奶奶爱念叨,车头是爹车厢是娘,俺是车厢,一肚子的旅客。说着,她紧紧攥住那被大干部握过的手,往自己脸上贴。那里是灼烫的。

  秀相信安路的话。杭州去上海装假肢回来那天,她在安芯眼里看见了那样的光芒。那光芒明亮而且温暖,还会说话会唱歌。安芯就是哼着调车工人英雄汉家来告诉奶奶,每个单位派个代表去接车,她代表着电务段。奶奶不屑地说,得瑟么呀,电务段才几个人毛,俺枣儿代表铁小铁中和全合欢的家属,还要献词呢,你不就一边站着光拍巴掌?左手看着右手,可别拍岔啦,呼到别个脸上去了,别个可不乐意。安芯却笑着说:枣儿的献词还是我改的呢。安芯领着枣儿一道去车站,临出门,理理枣儿的红领巾,逮着她的脸蛋亲了一口,接着,又哼起来。奶奶说,这死妮子害虫牙了。

  在月台上举行的欢迎仪式过后,装上假肢的杭州坐回到轮椅上,叫人推着簇拥着,一直到铁路新村的自来水边。一路上不断有女人和孩子加入,欢迎的队伍浩浩荡荡。这时,杭州要求站起来,昂昂然走回家去。嘉兴和推着轮椅的几个同事却不答应,就像新组装的脚踏车蹬起来总觉得格涩,零件与零件有个磨合期,肉体与假肢更需要有个适应过程,何况刚才他在月台站了那么久。杭州却固执,竟牢牢抓住刹把不撒手,别人推不动了。只见安芯推开嘉兴,上前去把杭州的假肢搬离轮椅,双脚落在地面上,杭州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一使劲,站了起来。有安芯搀扶着,英雄的胆气更壮了,他迈开双腿,一步步,走得很是艰难,似乎很痛,他头上都冒汗了,不过,却是稳稳当当。人们一起鼓掌,伴着掌声的是南腔北调的赞叹。杭州走到大门口,和安芯相视而笑。那两双眼睛都有一道划破云天的闪电。秀和奶奶通过厨房窗户看见了。奶奶手里攥着的酱油瓶子咣地掉在地上,把她脚上的白袜子染成了酱色。

  秀说:这个安芯,愁死人啦。由着她吧,一辈子咋过呀。不答应吧,也拦不住。闹不好,也变成了眼皮子下的明明。

  安路有一个不得已的办法,那就是往山东拍电报,把婶婶叫来。安芯是婶婶带大的,指不定能听她的劝。往好处想,婶婶要是劝住了安芯,奶奶俩妯娌间的疙瘩也就解开了。

  秀说:行啊,还是你脑子好使!你写上话,俺去邮局发。可别多写,三分钱一个字呢。

  安路说:还得俺去,得写两边地址姓名,你照葫芦画瓢也画不像。

  秀说:没吃过肉,还没见猪跑吗?

  安路忍俊不禁:瞎比方么?照说你就是老母猪啦。

  秀指指外屋,意思是说,要是奶奶怪起来,儿子担待不起,媳妇要好得多。何况秀在奶奶心上分量重着呢。

  秀是揣着安路写好的电文和地址,瞒着奶奶,借故去办事。电文就四个字,婶速来合。收电人是叔叔孙瓜旺。名字是瓜瓞绵绵的意思。回来后,秀挺有成就感的,说俺瞅空也得学字,俺的字看着不比俺家中学生差。接着,就问安路,婶婶哪天能到,来了咋跟奶奶交代,住哪吃么。安路说,电报当天能到,人来就怕半道上倒车,得倒两三回呢。从枣庄得到津浦线上的薛城,转乘去南京上海的车,直达上海可能票不好买,就得先到南京,再走沪宁线到上海,到了上海就方便了,走沪杭线浙赣线去广州福州柳州贵州的车,无论普客临客,不管直快特快,到了合欢都得停靠。算起来,最快也要三天才能到。

  可是,等了一个礼拜也没见人影儿,奶奶倒是接着了枣庄邮局发来的信,孩子都上学去了,秀也是睁眼瞎,奶奶就请杭州妈妈给念念。杭州妈妈一掏信囊子,叫道:喔哟,信封里厢套电报封皮儿,我们晓得啦。那边的邮电局查无此人。你们屋里厢发电报把枣庄的于小瓜儿,叫此人婶速来合。婶速来合是啥个意思,我们就搞不清爽啦。咯个合字,不晓得是地名合欢合肥,还是合作合并合婚,要么是会合。

  奶奶一听电报就有些紧张,再叫杭州妈妈这么一绕,迷迷糊糊地尽往自己天天担心着的事情上想,越想越来气,声音都哆嗦了:秀啊,可了不得啦,那死妮子不认俺啦,要结婚,也不告诉俺,倒是给她同学发电报。俺不及那于小瓜亲呢。你看看,她只认那蹄子啦!她可是俺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这时,秀已经明白了,是自己画瓢出了错,孙字被掰开来,填满三个空格,写成于小瓜,把旺字丢了。

  见奶奶误以为是安芯发的电报,秀赶紧说出实话。奶奶抹去正在往外涌的泪水,把信封和电报撕了又撕,几乎撕成了粉末,嘟哝着,填进炉膛里。

  直到听见孩子们放学回来的咋呼,奶奶才对秀说:秀啊,你也看见啦,俺给俺闺女备的嫁妆都齐了,衣裳单的棉的盛了一樟木箱子,件件都是俺娘儿俩的手工活儿,那蹄子敢来吗?

  后来,安路老是在枕边把秀唤作于小瓜。

  巡道工来看奶奶和他的干女儿了,提着两条红鲤鱼,一篮子红彤彤的番茄,鱼是自个儿在高兴圩人民公社万寿山水库里钓的,番茄是从福建省福清县捎来的,从里到外透着喜气。奶奶喜出望外,操着正在纳的鞋垫子给了他一下:死鬼,还知道家来呀!来就来吧,捎的么呀。又是寿又是福的,番茄成了红灯笼,鲤鱼要跳龙门呢。这些个都是么意思啊?你给说说。别是相了个老表嫂吧?

  巡道工哈哈一乐:瞌睡碰上枕头啦。俺刚钓上来两条红鲤鱼,就听见对过有个老表嫂喊,我的孩子掉到河里啦,俺跳下河捞呀捞,见着一条长着胡子的鲶鱼,眼小可脸盘子大,长得挺富态的,是条美人鱼,她把俺往龙宫里拉,要俺去做驸马爷呢。驸马爷是么,就是龙王爷他女婿。俺倒是心痒痒,可俺是谁呀,俺的老祖宗是孔老二的弟子,俺不能不仁不义。救孩子要紧啊。俺在水里扑腾了老半天,就捞着一只鞋。俺说哪有孩子呀,老表嫂说孩子不就在你手里攥着吗?俺说你的孩子就这么点大呀,是猫生出来的孩子吧。一来二去的,老表嫂咬钩啦。

  奶奶说:到三不着两的!你真该叫颜大嘴啦!这不是俺对你说的笑话吗?看样子,在工区你过得挺好的。

  可好啦。俺领着几个同事,把房子也盖上啦,夯的土墙,盖的草扇子。夏天你带上秀,去住几天。那儿凉快,用不上扇子,还没蚊子。知不道是山边上樟树多,还是铁道边桉树多。樟树桉树都能驱蚊,可桉树招苍蝇。

  奶奶瞪着他:么意思,叫俺一个小脚寡妇跟你们大老爷过去?可别胡说八道。绿头苍蝇多脏啊,腻歪死人啦,俺宁愿让蚊子连血带肉把俺啃了,再漱漱骨头,也不乐意叫苍蝇沾俺一下。

  巡道工笑道:俺不是叫颜大嘴吗?哪有么房子。俺是搭了个存放工具的小棚子,怕人偷工具当废铁卖掉。

  奶奶说:俺庄儿枣儿说人也是动物,俺看你就像俺家从前养的兔子,都是那张嘴讨人嫌,兔子是咔哧咔哧吃不够,你是呱唧呱唧说不够。人也是贱,嫌是嫌,缺了还念着呢,每回在自来水洗衣洗菜,看着单身宿舍,就觉着空空落落的,少了好些人似的。

  颜大嘴自豪地说:你的唠叨没了听众,就像给满场空位子放电影。你看看,俱乐部人越多,于金水那小子就越疯。

  奶奶说:今儿别走啦,夜里一道去看电影。有刚到的新片子,叫么来着,说演的是铁路上的事。

  巡道工说:行,看看去。明儿还得晒晒被褥,一春天没住,宿舍里都长毛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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