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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无贼》 作者:赵本夫

第4章 “狐仙”择偶记 (2)

  “我哪儿也不去!”黑嫂打断母亲的话,把燕燕搂得紧紧的,仿佛怕谁夺去,直着眼冷冰冰地说,“命,命,我倒要看看,这命是方的还是圆的!”

  从此,母亲再不敢劝地,心想,这孩子自小任性,一条路走到黑,也只好由她了。

  黑嫂要坐堂招夫,这信儿慢慢传出去了。

  村里小伙子们机会均等,于是展开了竞争。他们以各自独特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爱慕和殷勤。甚至有个调皮的小伙子,守着黑嫂公开声明:“奶奶的,只要找到老婆,天天给她揩屁股都干!”引得众人捧腹大笑。黑嫂弯下腰,“咯咯咯咯!……”差点笑岔了气。

  事后,她却鄙屑地想:揩屁股,当二小,这是称心的男人吗?吓!我才受不得这份香火。她看够了玉泉那张献媚胆怯的小白险,总按照相反的标准设计未来的丈夫。男人嘛,她想象着,应当是强壮有力的,能够保护自己的女人,应当本分正直,没有非分的要求,应当顶天立地,不要弯着腰生活,应当……

  也许这要求太高了,在所有“钢枪排”的队列里,黑嫂似乎没有看中一个,或者说,还没有一个人打动过她的心。慌什么呢?她这样告诫自己。也许是因为有了第一次教训。

  在日常接触中,她和每一个小伙子都保持相等的距离,都是亲亲热热,说说笑笑。胆子大的,也可以讨点小便宜。黑嫂都可以佯装不知,把这些看做无意间的举动。有时在僻静处被谁拦住逃脱不了时,她会装出神秘的样子,悄声说:“这儿不行!晚上在村前河边上等我。”小伙子欣喜若狂,立刻松了手。不用说,他上了当,白等。一夜风霜苦,天明像根腌黄瓜。黑嫂老远看见了,又咯咯地笑弯了腰。以后再有这样的许诺,小伙子还去等。他宁可信其真,不愿信其假,女人的事难说!说不定她真来了呢?

  黑嫂从不赴约,也不揭发。她明白,如果把这些事张扬出去,人们会把假的当成真的传。这对一个年轻寡妇来说,等于自找难堪!更何况,黑嫂常常怀着怜悯的心情原谅他们:毕竟,当婚不婚的男子汉,比一个寡妇的日子,要难过得多!

  她是那么容易亲近,却又这么难以搞到手,像天仙一样迷人,像狐狸一样狡黠。有一次,光棍汉们聚在一起议论黑嫂,不知谁先感叹了一句:“唉!黑嫂像个狐仙。”这家伙大概看过《聊斋》。这话立刻得到所有光棍汉的赞赏:“狐仙?对!就是个狐仙。”

  “狐仙”,你究竟迷上谁了呢?

  村里人渐渐发现,黑嫂和她的左邻关系密切起来。

  左邻是大队支书老石家。

  老石约有四十岁,老婆得了一种严重的妇女病,长期卧床,三个孩子的吃穿和整个家务,常常使他发愁。忙了一天工作,回到家,到处乱七八糟,收拾好再做饭,还要伺候女人、孩子,一天下来,累得筋疲力尽。几个孩子常让他吆喝得胆战心惊。男人就是男人,怎么做得了女人的事呢?

  晚上躺在床上,一伸腿,碰到的简直是一堆骨头。女人病成这样,别说夫妻生活,连看一眼都觉不舒服。

  老石有时烦躁地想,她还不如死了好,再娶个老婆,也不能这么里外受累呀!可是转念又想:人还活着,怎么能盼她死呢?

  在这种矛盾的心情支配下,脸色也是时阴时晴。女人见了,自知成了拖累,心里很不好受,病也一天天沉重起来。

  这天,老石熬好药送到枕边,她没有接,抓住丈夫的手,吐出一片衷情话:“他爹,我这病没指望了,别再糟蹋药啦。我没有……别的要求,我死了以后,你续弦时,千万……拣个好心眼的,别亏待了……三个孩子,没娘……可怜。”说罢,哭得泪人一样。

  老石勾动夫妻旧情,也觉伤感,于是安慰地说:“别瞎想了,病还得看,到哪步说哪步吧。”说着,也掉下泪来。

  就在这样灰暗凄冷的家庭气氛中,年轻寡妇黑嫂闯进了他们的生活。

  以前,出于一种真诚的同情心,黑嫂也常常给老石家的几个孩子缝衣做鞋,但那毕竟是有限制的,而且绝少到他家串门。她还记得结婚敬酒时,老石那双不可捉摸的眼睛。

  自从那天老光棍金麻追到家里,调戏了她以后,黑嫂难过了一夜,家里没个男人,谁愿欺负就欺负,处在一群色狼般光棍汉子的包围中,即使你怎样逆来顺受,巧于周旋,也难免有一天要出事。

  那晚,她思前想后,天明好像有了主意。从此,一天不知往老石家跑多少趟,拆洗缝补,做饭扫地,一个家庭主妇所能够承担的一切,她都承担起来了。孩子们高高兴兴,好像有了依偎。老石解除了后顾之忧,常怀着感激的心情,盯着这个年轻的寡妇看。躺在床上的那个病女人也得到精心伺候,虽然有时不免泛出醋意,却又责备自己:大人孩子有人料理,你还想什么呢?

  日子不长,外界沸沸扬扬传开了:“狐仙做上候补太太了!”“嘻!大了十几岁。”“哎——薹下韭儿,莲花藕儿,卖的就是个嫩劲嘛!”“嗤——”“哈哈!……”

  与此同时,几乎所有的光棍汉都在家受到了训诫:“死了心吧!单等老石女人一死,那小媳妇就是书记太太了。”

  “当心!再找狐仙麻烦,有人收拾你们喽。”

  小伙子们果然目瞪口呆,大队支书是好惹的吗?

  村子里各种各样的议论,大都带着轻蔑的语气。有的妇道人家,则专门注意黑嫂的肚子是否发生了变化。

  这些闲言冷目,黑嫂都听到了,看到了,使她气愤战栗。但她没有分辩。

  她分辩什么呢?她所需要的不正是这样一种社会效果吗?尽管她从来没有打算嫁给老石。

  那些垂涎三尺的光棍汉,再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和她胡闹了。此外,上级每次发下救济粮款,黑嫂家总是头一份,生活大体有了保障。

  当然,寻求这样一种保护,是要付出代价的。好在对付一只蟑螂,比对付一群黄蜂要容易些。这一点,她早就盘算过了。

  那天阴雨,老石家的孩子吃过午饭都上学去了。黑嫂帮着洗刷好锅碗,正坐在灶前歇气,一边敞着怀让燕燕吃奶。寻常,她来老石家,总把孩子带在身边,也许是出于某种需要。

  这时,她一边拍着燕燕吃奶,一边望着门外的细雨出神,面色忧郁。没有人的时候,黑嫂常常是这副神态。忽然,老石闯进门来了,样子有点紧张,似乎准备采取什么行动。

  黑嫂下意识地掩了掩怀,老石不自然地瞅着她,从腰眼摸出二十元钱,冲黑嫂一笑说:“救济款又下来啦,这是分给你家的。”说着,一步步向她逼近,伸手抓住黑嫂那只接钱的手。黑嫂窘得面色通红,口里应着:“让你费心。”一边暗暗在燕燕屁股上拧了一把,燕燕疼得大哭起来:“哇哇!……”

  尖厉的哭声惊动了堂屋里那个病女人,问话高声传来:“燕燕哭啥哩?”

  老石一惊,手松开了,脸色讪讪的,掺着一丝悲哀。黑嫂乘机站起来,抱着燕燕往外走,出了门,又向老石回眸一笑,甜甜的。她转身到了院里,冲堂屋里女人朗声回道:“燕燕闹睡呢!我送她回家。”说罢,快步出了老石家的门。老石怔怔地望着黑嫂秀美的身影,若有所失,又似乎看到一种遥远的希望。

  黑嫂回到家,婆婆欢喜地从她手里接过钱,一边用破布缠了一层又一层,抖着手藏在席下,一边感激地念叨:“亏着支书是个菩萨,咱家啥时也不能忘了人家的好处!”

  黑嫂坐在床沿上,像吞了只蜘蛛,说不出是啥味儿。她贴着燕燕的小脸蛋儿,泪水涔涔地流满了腮。

  时光一年年地往前推。庄稼人老觉得天长了,月大了,一年变成了四百天。

  村上光棍汉的队伍在扩大。他们看到支书老石的女人终究没有死,而且在渐渐好转,又不约而同对黑嫂想入非非起来。

  但是,有老石的“光圈”罩着,表面谁也不敢放肆。每逢晚上,更深人静的时候,如果细心观察,会发现在黑嫂的院墙四周,总有人在转圈子,或者爬到墙上向里窥探,有时还不止一个。尽管一无所获,但却似乎成了习惯,就像城里人晚上散步、看电影一样,是一种精神享受。村里没有书看,没有电影,没有戏曲。不干这些无聊的事情,也实在无事可做。

  光棍汉们全都这样没有价值吗?未必。凡事总有个例外,黑嫂的右邻老弯就从来不干这类勾当。

  这个表面看来傻里傻气的光棍汉,有他自己衡量是非的标准。他最瞧不起那些没有骨气的人。那年黑嫂结婚时,敢让老石出丑,就很受他赞赏。这几年,他见黑嫂在老石家低三下四,讨吃救济,又从心里鄙视她,以至于达到仇恨的地步。和黑嫂走碰面,他像老财主一样昂着头,看都不屑于看一眼。“贱货!”“贱女人!”是他常挂在嘴上的话,想啥时骂就啥时骂。

  在他看来,庄稼人是生产粮食的,生产粮食的人吃救济粮,丢人!丢庄稼人的脸。由此推及,一叨救济他都拒之门外。寻常给他东西,要比从他家拿走东西费劲得多。

  他只有一条三斤多重的破棉被,春夏秋三季闲着,冬天就显得太薄了。腊月天,冰雪铺地,夜里怎么睡呢?有办法。临睡前,老弯先脱得一丝不挂,蹲在床沿上干冻,一边“翕呵翕呵”地使劲抽旱烟。直到浑身青紫打颤,然后扔掉烟袋,往被窝里一缩。据说,这时薄被盖在身上,抵得上一条火龙毯!老弯把这叫做“干烘被窝”,既省柴禾,又暖和,倒也经济实惠。

  那么,吃的问题又咋解决?他一天需要三斤粮才能吃饱,光靠队里分配的那一丁点,岂不要饿坏肚皮?莫要慌。

  黄河故道就从村南过,里面有的是荒地。他开了大约三亩,自己种起来。其实在他之前,也有人拾荒,但谁也不敢多开,因为荒着没事,种上有罪,所以庄稼人也学刁了,搞起麻雀战来。这里开三厘,种几棵南瓜;那里刨半分,点几棵玉米。像老弯这样连片三亩,扯旗放炮地种庄稼,没谁敢。别人劝他,老弯拍脑袋:“咋?能把头给我拧去?欵——咦!”

  信不信由你,祸事照样来。大队支书老石给老弯的三亩地琢磨了一个名目:“封建割据”!显然,这玩意儿比资本主义倾向更可恶,杀鸡骇猴实属必要。

  那天,老弯被叫到公社,和一些“不法地主”、“赌博鬼”、“巫婆”、“神汉”之类乱七八糟的人物,一齐弄到一辆大卡车上,游遍了全县。这一天,汽车上游乡的所有人都灰溜溜的,独有老弯器宇轩昂,高高地站在车上,像个凯旋的将军。他自认为这不算丢人。种几亩荒地,弄碗饭吃,没有罪过!临上公社前,老弯特意剃了个光头,以示“光明正大”。看嘛——不管游到哪里,老百姓都是指指戳戳,嘻嘻哈哈,尤其看到老弯那副钢筋铁骨一般的身躯,电灯泡一样的脑袋,以及时而一本正经、时而咧嘴傻笑的憨态,更是笑得不可收拾。这哪里是什么游乡丢人?简直是前世阴德。老弯长了这么大,方圆没出过三十里,更没有坐过汽车。今日免费周游列国,算是开了眼界啦!

  挨黑回到公社,别的“牛鬼蛇神”一听放行,赶紧抱头鼠窜,光头老弯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高声发问:“明儿还游不游?”

  管事的看他不识相,训斥道:“咋唬什么!还没游够咋的?快滚!”

  老弯摸着头傻笑起来:“呵呵……”说实在的,他确是游兴未尽。

  他乘着余兴往家赶,进了院,才想起已经饿了一天,还得自己做饭,顿时烦恼起来。可是走进厨屋,一掀锅盖,热腾腾的,上面馏着葱花窝头,下面是白菜咸汤,锅台上放着一小碟辣椒糊,正对味!

  咦——怪!这是谁做的饭?自从父母早亡,多年来,老弯没吃过一顿现成饭,今天这是……可是饥肠辘辘,他来不及细想,连吃带喝,一气下肚十二个窝头,直到连放三个响屁,才算罢休。

  老弯吃饱喝足,进堂屋睡觉,刚点上灯,又见床头上放着几件洗补好的衣服。看到这些,他忽然感到一种女人的柔情在向他袭来,不知怎么想念起母亲来,一下涌出了泪,可是环顾四壁,形单影孤,母亲分明已死去多年。莫非真有鬼魂,是她老人家可怜孩儿受罪,在暗中帮忙吗?

  “娘啊!……”老弯凄惨地叫了一声,扑到床上大哭起来,“呜呜!……”

  这一夜,他睡得很不安稳。

  第二天凌晨,老弯就起来了。他像是憋了一肚子火,又跑到那三亩地上去了,而且干得更加卖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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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本夫-青花天下无贼刀客和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