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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无贼》 作者:赵本夫

第20章 寨堡 (2)

  惠芬收住泪,面色惨白,怔着,怔着,忽然咬住嘴唇,默默地点了点头。老夫人满意地长舒了一口气。她相信惠芬是动了心。毕竟,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是至高无上的荣誉,多少人求之不得呢。

  立一块贞节碑,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照常例,既要立碑,先布其德。甄山泰一面把这件事申报县府,一面把各寨长者和住在外地的甄姓有身份的人召集来,在家庙祠堂里摆了三桌酒席,商议这件事。席间,他把惠芬如何节孝、如何贤惠等许多功德,向众人说了一遍,大家也纷纷称誉。提起立碑,这是光宗耀祖的事,哪有不同意的呢?

  散席以后,这些人便分头行动,在甄家族中上下广为传播惠芬的贞操。实话实说,反映是多种多样的。有些女人不仅不振奋,反而感到心情沉重,为惠芬叹息起来。尤其那些老年寡妇,回味半生苦楚,竟默默地流起泪来。什么贞节烈女?明明是一个石枷。把人给锁死了。但这诅咒只能在心里,万不敢说出口的。甄家族中人,大多是欢欣鼓舞的,交口赞誉甄山泰为族人办了一件功德事。

  立一块碑,大约总计花费十多石麦钱。可是惠芬家贫如洗,哪来这许多积蓄?甄山泰生性慷慨,自己拿出两石五斗麦,其余由大伙自行捐献。消息一出,族中人个个踊跃,这种体面事,谁肯落后呢?何况将来在碑上还要刻上名字,名垂千古。除了那些穷得揭不开锅的,凡是地亩较多,有点积蓄的人家都报名捐献。这家一斗,那家五升,不收谁的就会得罪谁。一连三天,甄家祠堂送粮的人络绎不绝,说说笑笑,盛况感人。最后管事的一算账,竟然收了十二石三斗麦子,加上甄山泰拿的两石五斗,大大超出所需。甄山泰大为感动,更确信这事合乎纲常,顺乎人心。心里又在鄙视那些当初讪笑过自己的寨主:“吓!我甄家寨有如此贞节烈女,你们有吗?我甄山泰一呼百应,你们办得到吗?——未必!”

  筹款停当,甄山泰派出十几个精壮之人,去北山采石。北山在微山湖那儿,离甄家寨有二百多里,那山上的石头最宜修碑,青色,呈长条。同时派人在那一带请了一位石匠师傅。这石匠四十七八岁,面如重枣,须如马鬃,凛凛一躯,是个标准的山东大汉。凿石磨碑,刻字雕花,是祖传的手艺,在鲁西南很有名气。

  不过十多天,石料运回来了。因为是毛坯,因此很大很重,连同碑料一块大方石,少说也有万把斤。用两辆四轮大平车,套上八匹大马,从北山拉来,很费了一些力气。

  这时,石匠师傅已经先来了。离惠芬不远的一家,有两间空房,就住在那里。甄山泰原说用大伙捐献的麦子,派人为石匠做饭的,但惠芬不同意,要自己管饭,大约是过意不去。甄山泰通情达理,也就同意了她的要求。老实说,这也够便宜她的了。

  惠芬变卖家当,破产招待,除了早上,中晚两顿饭都有四个菜,一壶酒。石匠是个豪爽之人,很过意不去,一再劝阻说:“随便吃点就行了,往下你还要过日子呢。”惠芬淡淡地一笑说:“大叔,我穷家破院,没啥好吃的,您老多包涵就是了。”石匠看到,她在说这些话时,眼里闪着泪花,不觉诧异起来。他一辈子不知为人立过多少贞节碑,很熟悉这些做寡妇的心理。有的确是以此为荣,有的完全是被人抬出来,不得已而为之,心里却十分痛苦。他怀疑这年轻女人是否也有难言之隐。再看她家中空空荡荡,不禁万分感慨,如果把大家捐献的麦子接济她过日子,不比立这块石碑更有用吗?可是,他不能说这个话。他无权过问这种事,只能吃完饭干他的活。

  立碑是很讲究的。旧时,家里如果有过功名,或者大户人家的女子,石碑的碑座应当是个石龟,碑上有个碑帽。碑帽上有雕花石鸟之类。石鸟玲珑剔透,口内含着哨子,风一吹,会发出鸣叫,十分清脆,风力时强时弱,叫声也就婉转起来,活脱脱真鸟一般。封建社会皇封贞节女,碑帽上还刻有盘龙,中间一个“旨”字,这是最光彩不过的了。如果是一般平民百姓的女子,由族人议立,则一切从简,上面没有碑帽,一块大的石碑安在方石座上就行了。按等级,惠芬当然只属于后一类。

  二十多天后,石碑和石座都已磨光凿平,再一个多月,连字也刻好了。虽说碑形简单,但出自名石匠之手,却也雄伟。碑文是请一位有名的老翰林撰写的,字体遒劲。正面右首是“甄宝之妻舒氏贞节碑”,正中四个正楷大字:“柏舟矢志”。左下首是:“民国年月”。碑文刻在背后,大意是:“宝早亡,妻舒氏惠芬筠操霜节,屹如山立,虽终岁饥寒,有百折不回之志,三军莫撼之守令,玉节金贞,感人至深矣。是以族人不忍湮没并请旌赐以柏舟矢志,以慰吾心。”云云。碑文后面刻有甄山泰等二三百个名字,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幸亏石碑硕大,石匠师傅技法高超,不然,还真的容不下这许多乐善好义之恩公。

  这一块碑,一共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总算修好了,立碑仪式定在农历十月初二。在这前几天,故道两岸的几十家寨主和上百位绅士名流,都接到了甄山泰的大红请帖。同时,甄山泰派出专人杀猪宰羊,置办酒席。此外,请了两个戏班子,一个是本地柳子戏班,一个是红笛梆。红笛梆善使彩,演到杀人时,一刀砍下去,刀刃没入头皮,血流如注,惊心动魄,仅这一招,常常赢得满堂彩。一般戏班子很怕和他们唱对台。柳子戏以婉约的唱腔负有盛名,但这次还是派出了最强大的阵容。谁知热闹还不止于此。接到请帖的各家寨主一串通,总不能白吃酒席呀,于是共同出钱,从河南请来一个戏班,是豫西梆子。山东一个唱高调梆子的戏班也闻讯赶来,自愿奉送一台戏。

  这是露脸的事,不怕风光,因此推辞不得,四台戏将要对唱,真有热闹好瞧了。甄山泰亲自定了四出整台戏,有《秦素梅吊孝》、《三娘教子》、《吕蒙正赶斋》、《王三姐住寒窑》。其余可由客人自行点戏。当然,点戏是要开赏的。点戏的多了,唱戏的往往只唱几句,一出戏就算完了。如果连唱几句也来不及,只需走一个过场,也可以。这名色叫“打加官”,一个角色身穿红蟒炮,脚蹬高靴,一手持笏板,一手拿一副簿子,上书“天官赐福”几个字,随着鼓板,在台上走几步,转向后台。然后出来一个人,站到台沿口高叫一声:“谢某老爷赏!”这钱就到手了。凡遇这种场合,光赏钱就收许多。这也是山东那个高调梆子自来献戏的原因。不然,光唱白戏,吃谁?

  立碑头一天,适逢农历十月初一。按当地人说法,是鬼节。据说,从这一天开始,四处游荡的阴鬼便由阎王爷收回去,管束起来,大约是搞点思想汇报和集训什么的。这中间,也许要搞点揭发批判,也有的鬼打点小报告之类。阎王爷据此要处分一批恶鬼,罚到阳间做人。据说,人怕死,鬼怕托生。到了来年清明节时,阎王爷又把众鬼放出来,自由活动。可见阴间也是有纪律的。每逢这两个鬼节,世上活着的亲人便去坟前祭奠一番,烧化一些纸钱。

  十月初一大清早,舒惠芬便到了坟地,挨个给故去的先人和婆母、丈夫烧化了纸钱。天气清冷清冷的,惠芬跪到丈夫坟前,独自哭诉了好久,才挎起篮子,慢慢回了家。那脸色却渐渐晴朗起来,显得自信而坚定。

  中午时,妹妹云芝从婆家赶来了。自从出嫁,她常来看望嫂子。云芝对嫂子有胞姐般的感情。哥哥死后,嫂子没有嫌弃这个危难中的家,默默地挑起家庭重担,打发自己出了嫁,又侍奉生病的母亲,直到把老人安葬。家中应该做的,她都做了。云芝从心底里感激嫂子,对嫂子的个人境遇深深地同情。她真希望她改嫁,她相信母亲和哥哥九泉有知,也会同意的,为什么要让她苦守一辈子呢?她几次来,都想这么劝说,可是欲言又止。云芝知道甄家族规是那样严酷,而且也不知道嫂子是什么主意。当她听说了要为嫂子立一块贞节碑的事以后,像是一锤敲到心上,嫂子再也无法跳出这个苦坑了。今天来,就是怀着深深的怜悯来看望嫂子的。

  整整一个后晌,云芝没有出门,和嫂子依偎着谈了许久。说完了体己话,不知怎么,姊妹俩抱头痛哭了好一阵。

  吃晚饭时,石匠师傅来了。这最后一顿饭特别丰盛,惠芬把仅有的两只母鸡也杀了。饭后,石匠在惠芬家里待了足有两个时辰,惠芬和云芝给他说了许多话,说一阵哭一阵。这个豪爽的山东大汉,喝了几杯酒,脸色已变得紫红,临离开时,一拍胸脯,硬当当地说:“你们放心,这个话我能捎到,误不了事的!”说罢告辞出门,到住处背起石具褡裢,向甄家寨东门外走去。在寨门口,有人向他打招呼:“师傅,这么晚了还上哪里去?”石匠用手一指寨门外:“石碑还差最后一道工,我去看看。”一直出了东寨门。

  东寨门外的十字路口,是个交通要道。贞节碑就准备立在这里,后晌时,甄山泰已派人把碑拖来。四周扎了四个高大的戏台。立碑的高台附近,扎了一个神棚,是准备明天立碑仪式开始时,由惠芬祭天祭地祭先人的。石碑静静地卧在地上,石匠围着看了一阵,又抚摸了一阵。这是他两个月辛勤汗水换来的结晶。他好像有点惋惜,可是没有过多地停留,就离开了石碑,趁夜色浓重,绕过北寨门,一直往西,大步流星去了。那是柳镇的方向。

  第二天四更天,甄家寨按惯例四门大开。这时,晓雾弥浸,没有一丝风,除了勤苦的人家要赶到黄河故道里去打柴,或者有急事的人要出门,路上还很少行人。这时,有两个年轻女子,手扯手一前一后,在浓雾中急急地出了南寨门,走不多远,立即往西拐去,时而惊讶地向后面张望,渐渐消失了。

  这时候,甄家寨家庙祠堂里,十几位厨师正忙着准备酒席,香气诱人,溢满了整个寨子,许多人家开始起床了。天大亮时,寨子里已是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真像过节一样。各村各寨的客人先后都来了,有骑马骑毛驴的,有乘轿的,也有坐轿车的,家庙祠堂前停了好大一片。甄山泰靴帽蓝衫,衣冠楚楚,在大门口和客人们寒暄,一个个拱手让进祠堂。祠堂里搭好的大棚下,足足排了二十张八仙桌子。酒宴开始,自是一番热闹景象。客人们吃饱喝足,已近正午。甄山泰率领各家寨主和名流宾客,满面笑容,慢慢踱出东寨门,立碑仪式就要开始了。

  此时,东门外已是人山人海。甄家寨立贞节碑的消息,早已轰动了故道两岸,地里已没有什么活,谁不来看热闹呢?连轻易不出门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也来了,按此地规矩,这种场合是允许她们抛头露面的。

  甄山泰把客人们安置在备好的座位上。这里也是一个台子,是用十几辆大平车拼起来的,上面铺着门板之类,位置在四个戏台中央,客人坐在上面,可以随意看哪一台戏,也可以随意点戏。甄山泰环顾四周,万头攒动,许多人指指点点:“这就是甄寨主!”甄山泰隐约听见,微微一笑。他开始检看准备情况。东寨墙上八门土炮斜指蓝天,是准备做礼炮用的,里面封装些火药,没有“硬料”。神棚周围,十几挂鞭炮已经用竹竿长棍高高地挑起来。四个戏台上,鼓乐班坐在前台,单等仪式开始,就乐炮齐鸣了。

  甄山泰很满意,正要开始,忽然想到石匠师傅还没有来,立碑是要在他指导下进行的。于是赶忙派人去叫。他有些懊悔,早上吃酒席时应该让他也参加的呀,自己太忙,一时疏忽,怎么下人们也忘了呢?

  他来不及抱怨下人,又派人去叫惠芬,她才是今天真正的主角。

  这时天已到了正午,石匠和惠芬还没有来到,不仅甄山泰发急,连客人和看热闹的人也都急了。好一会儿,派出的人终于回来了,一脸惊慌,把甄山泰喊下台子,耳语了一阵。甄山泰脸色大变。正在这时,云芝来了,甄山泰一把拉住,领到一旁,低声而紧张地问:“你嫂子呢?”

  云芝淡淡地说道:“我嫂子改嫁走了。”

  甄山泰大叫一声,顿时昏厥在地上。客人和所有的人霎时大乱,预感到出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事,纷纷猜测耳语:

  “出了什么事吗?”

  “石匠还没领工钱呢!”

  “那寡妇咋也没来?”

  “死了吗?”

  “死了倒好,怕是跑了!”

  “我早起抬粪,看见甄家寨西边河洼里,有一个后生牵一匹马在那里,像是等人。”

  “你认识吗?\"

  “看不大清,好像是柳镇的小铜匠。”

  “糟糕!”

  “是糟糕。”

  ……

  事情大白,舒惠芬确实跑了。她和那位小铜匠是邻居。

  半个时辰以后,甄家寨东门外人马散尽,嬉笑声传向四面八方。人们并不觉得扫兴,这比看戏还新鲜,还有味。

  甄山泰丢尽脸面,大病三个月,从此辞去寨主,再也不管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了。

  事隔多年,甄家寨的寨堡早已坍塌,人们有时还谈论起这件事。但庄稼人爱讲公道话,他们说,从那以后,甄家寨反而再也没有出过这一类有伤风化的事,真的!

  这有点奇怪。怪在哪里,许多人至今不明白。

  《钟山》1983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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