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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无贼》 作者:赵本夫

第28章 羊脂玉 (3)

  家里多了个何师傅,他觉得自己像在胳肢窝里过日子,有了依靠。何师傅是混过世面的,有心眼,有技术,二狗佩服他,也感激他。家里有了卖蒸馍的生意,能养家糊口,石碾子巷没人瞧不起他了。他日子过得挺舒心。

  七妮却遇到了麻烦。石碾子巷不少人认为这个女人下贱,只要有东西,谁都能搞到手。于是不断有人做好梦。有的当面撩拨,嬉皮笑脸;有的暗使功夫,死气白赖,结果都碰了壁。有一次卖狗肉的杨二趁傍晚没人时,给七妮送去一条狗腿。他前脚走,七妮后脚到了他家,把狗腿交给他女人,说:“杨二嫂,杨二哥送我一条狗腿,俺家没人爱吃,还给你吧!”说完就走,声色不露,那女人气得一蹦半尺高,和杨二大闹了一场。石碾子巷的人围了一片。打那,再没人打七妮的主意。

  一九六○年春天,小镇上新调来一个公社书记,是个女的,姓夏,就是当年白半县家的那个侍女秋菊。她参加革命后到过许多地方,还没有忘了这个小镇。她来镇上不久,就去石碾子巷看望了七妮。七妮抱住她大哭了一场,秋菊也伤感。七妮哭着哭着又笑了,这才想起让座、泡茶,又叙了半天家常。

  不一会儿,何师傅回来了。大家原都极熟的,见了面很亲热。何师傅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秋菊书记倒没有说啥,只开玩笑说:“何师傅,你这么在家待着,不把烧菜的手艺也丢了吗?”七妮忙接过去说:“谁说不是呢,那就烦你给找个事儿做做吧!”秋菊用指头一捺七妮的额头:“死丫头,你倒会钻空子!”说着,几个人都笑起来。

  恰在这时,俞二狗用土车子推着蒸馍囤进了门。现在只他自己招呼生意了。困难时期,生意冷得很,而且白面蒸馍也变成花卷了。刚才在街上,二狗就听说新来的书记看望他家七妮去了,高兴得蒸馍没卖完就往家跑,见了秋菊书记,二话没说,摸出两个蒸馍递上去:“你吃!”秋菊书记忙推辞了,笑着说:“也是个老实人!”仅半天时间,她已经知道了这一家的特殊关系。至于何师傅和七妮的情分,早在白家大院时就知道。七妮什么也没有瞒过她。

  秋菊上任,忙着组织恢复生产,没黑没夜,没顾上再来看七妮。半年以后,恰逢公社炊事员退休,秋菊提议,让何师傅顶了他的角色。何师傅从此又回到了这个大院。一九六四年,二狗也让他带进了公社食堂,做下手。二狗成了工作人,街上有人眼红:“熊样!”二狗摸摸脖梗儿,笑了:“嘿嘿,沾师傅的光。”

  何师傅当了公社食堂掌勺的,大家并不认为是秋菊书记安插亲朋。没那回事儿!何师傅这一手技术,城北半个县没人能比,人家大小场面都见识过,要样儿的席面都会摆弄。什么金凤求凰、二龙戏珠、九牛二虎、瑶池七仙、鸳鸯戏水,什么二十八星宿、七十二变化、一百单八将(样),多啦!至于一般炒炒煎煎,更不在话下。诸般菜肴,色、香、味、形俱佳,同行不服气不行。

  他又是出奇地干净,仍是不吸烟,炒菜时话也不说。这一点,又讨工作人员喜欢。

  何师傅还是个勤快人。在这个小镇上,粮管所、医院、供销社、机械厂,都有食堂,但都不如公社食堂难办。上级领导来了,大小队干部开会,都要吃饭。加上公社本身的干部下乡,来去没个钟点,一天要开八九次饭。何师傅不厌其烦。有时公社干部下去解决问题,半夜三更才回来。他便让二狗去歇息,自己等着,一晚上到大门口接几次。一旦听到铃声响,赶紧回厨房张罗。何师傅懂得每个公社干部的铃声。等下队干部把自行车送回宿舍,洗一把脸,来到食堂,一碗热腾腾的羊肉面、鸡蛋汤什么的,已经放到锅台上了:“喝吧!”保你满意。等干部吃罢饭,他洗涮干净,一应炊具放到固定的地点,才上床睡觉。

  这么一天天下来,真够累的。秋菊书记常叮咛:“何师傅,当心身体哇!”

  “没事。”

  通常情况下,何师傅都是让二狗回家去住。每天晚上,由他留守食堂。但每月里头,也有一两天例外。

  吃晚饭时,他查查干部都在,料定晚上没事,便解下白围裙,抖一抖干净,安排说:“二狗,今晚你睡这里吧,我有点累,回家歇一夜。”

  二狗忙说:“中!师傅你走吧,孩子们都想你呢!”

  这是实话。

  解放后不搞计划生育。七妮先后生过七个孩子,五男二女,太多了。何师傅都很疼爱他们。依二狗的主意,孩子长大了,都叫他们卖蒸馍。他认定这是个赚钱的买卖。但何师傅不同意,他和七妮商定,都叫孩子们上学。何师傅没什么亲人,每月的工资除去零花钱,也和二狗一样,都交给七妮安排,给孩子们吃饭、穿衣、拿学费。三个大孩子,两个考上了大学,一个考上了中专,如今都在外地工作。家里还有四个孩子。何师傅每次回家,总要为孩子们捎些花生、糖果之类。有时拐个弯,到商店里买些铅笔、橡皮、簿本。孩子们都喜欢这个何大爷。孩子们想他,他也想孩子们。

  当然,何师傅也想七妮。到家以后,逗一阵孩子,等他们都睡了,便泡一杯浓茶,坐在小板凳上,看七妮做针线。

  七妮的手特别巧,插花描云,飞针走线,能叫人看呆。平日里,何师傅、二狗和孩子们,都穿得干干净净的。晚上做针线时,冷不丁从黑暗飞来一只蛾子,在灯影里乱扑腾。何师傅伸手要捉,七妮一笑挡开,从线筐里取一根绣花针,离有半尺远,甩过去一下,一钉一个准,一晚上能钉十来只。这一手本领,还是当年跟白老太太当丫环时练的。那时没多少事干,看猫儿打架,甩绣花针钉蛾子,玩儿。

  每逢这时,何师傅便手捧杯子,呷一口茶,眯眯地笑着,眼睛不离七妮的身子。七妮生了那么多孩子,腰身还是那样苗条,丰满。眼睛还是亮晶晶的,在灯光下,愈显得秋水汪波、眸光粼粼。有何师傅坐在对面,七妮的神采更是楚楚动人。

  二狗在家时,她决没有这样的欢悦,但也决不冷慢他。她也疼二狗,那是尽妻子的义务,或者尽姐姐的职责,其间含着几分怜悯。只有何师傅在家时,她才觉得情丝缕缕,自己真正成了一个女人。七妮上了岁数,再不像年轻时那样感情直露了,而是变得深沉、含蓄了。她和何师傅坐在灯下,常常寻不着适当的话题儿,只是温情脉脉,偶尔借捋顺头发的当儿,抬头抿嘴一笑,其意尽在不言中,什么都有了。这样的时刻,似乎比那个少男少女的时代,还叫人忘情、陶醉。

  可是,他们毕竟一年一年地老了。何师傅一味地发胖。七妮眼角已有了鱼尾纹,乌黑的头发上,不断长出几根白丝,这使他们怅然。邻居中细心的女人发现,何师傅每次回家以后,第二天,七妮头上的白发便会减少,以至消失。她们说,那是七妮老来俏,自己拔的。还有人断言说,是何师傅不愿意她老,帮着拔的!谁见来?

  谁也没见,谁也不去追究这种闲事。只有小镇上的治保主任刘大孩,不断去找何师傅的麻烦。何师傅每回家住一个晚上,刘大孩便捏个皱皱巴巴的字条,到公社住处,趁没人的时候,展给何师傅看:“何师傅,看到吗?人民来信!反映你和七妮有作风问题呢!”

  何师傅不识字,脸一红,说:“胡扯!没影儿的事!”

  刘大孩一把拉住何师傅:“不承认?好!咱去找秋菊书记!”

  何师傅脸更红了,挣开手,尴尬着脸说:“又想喝酒了不是?家伙!来来,床底下有酒你拿出来,我去炒两个菜,行了吧?”说着,赶紧脱身去了。

  刘大孩独自在屋里捂住嘴,“扑哧”笑了。他是故意耍他,并不打算真要何师傅难堪。事实上,他也确实不掌握什么实据。那张字条,是他自己乱画的,反正何师傅不识字。

  不用说,他白骗了一顿酒吃。

  以后,刘大孩只要一犯了酒瘾,便又捏个皱皱巴巴的字条找上门来:“看!人民来信。你咋又和七妮……”何师傅仍是脸一红,赶紧置办酒菜。当然有时候刘大孩自己也提酒来,让何师傅凑个菜两个人慢慢喝。

  其实,石碾子巷那个小院的秘密,公社干部全都知道。但不知为什么,他们谁也没过问过,装糊涂。世上的事也太复杂,有时候,难得糊涂。

  早些年,何师傅要了七妮一个儿子,叫小明,改俞姓为何姓,也算有了后。何师傅还有个老思想,小明是七妮的第五个孩子,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去年春天,何师傅退休,让他接了班。

  俞二狗挺满意。他自己不愿意退休。他说还能干几年。

  何师傅和七妮的关系,一直瞒了他几十年,竟毫无觉察。这有点不大可信。所以石碾子巷也有人说,俞二狗其实早就知道。他是装聋作哑,有意成全他们。他知道七妮爱的是何师傅。再说,七妮虽说不爱他,却非常疼他。何师傅也没有亏待他,一辈子像个老长工似的,挣的钱都给他家养孩子了。三年困难,十年动乱,日子那样窘迫,不仅度过来了,而且供养孩子们都上了学。他家的孩子都像七妮一样,个个聪明。一个家庭就出了两个大学生,一个中专生,三个高中毕业生,最小的闺女(酷似七妮),也正在读高一,前途不可限量。这在石碾子巷,可以说拔了顶尖。凭二狗的能耐,他还想什么呢?该知足了。他和何师傅、七妮是风雨同舟。这是一个相依相存的家庭。

  这么说,俞二狗并不憨,大智若愚呢。小镇上的人说:“这家伙是个‘憨老刁’!”

  《作家》1985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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