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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巢》 作者:从维熙

空巢三

    醒来时,已是上午十点。心中揣有鸟事,使我立刻穿衣下地,洗把脸喝杯牛奶,就到了三层楼的倪家。吴锦正在弓着腰用扌敦布擦地板,见我一副惊惊乍乍的神态,直起腰身来说:“老叶,有什么事?”
    “那只爱哭的‘白雪公主’哩?”
    “倪红今天休息,一大早就提着鸟笼上鸟市去了。她说叫那些鸟市的‘八旗子弟’,确认一下这只鸟儿。”
    “是不是一个时辰一哭?”
    “差不多。”吴锦诧异地反问我说,
    “你为什么关心夜啼的时间?”
    我把在劳改队倪翔和我一块儿蹲反省号的事,对吴锦述说了一遍。并告诉她我俩之所以遭此厄运,就是因为鸟事;而令人难以思议的是,倪翔一直想捕捉到这样一只鸟儿,它居然自投罗网,飞到倪家阳台里来了。
    吴锦愣愣地把扌敦布往墙角上一扔:“他临行前,说是去圆他的鸟梦。他说他几十年来,一直没忘那只鸟类词典里没有的鸟儿,是不是说的就是这种鸟儿?”
    “很有可能。”
    “哎,老倪一辈子劳碌命。他不远千里找它去了,它却自己飞来了。”吴锦把滑倒在地上的扌敦布拾捡起来,放在水池旁边——她无心再擦地板,两眼木呆地望着我,“你知道,他是中期的冠心病患者,我百般阻拦他的大兴安岭之行,也没成功。”
    “给他拍个电报,召他回来。”我提议说。
    “谁知道他去大兴安岭的哪个支脉?”吴锦怏怏地摇摇头,“我曾是地理中学教师。大兴安岭绵延千里,没法儿去找他。”
    “走时没说归期?”
    吴锦蹒跚到一本以鸟类世界为图案的挂历前,仔细看了看印着阿拉伯数字的方格格:“按他说的回程安排,昨天就该到家了。”
    “人没来,鸟儿来了。”我很感慨。
    吴锦仿佛想起了什么,拧开水笼头洗洗手说:“不行,我得赶紧去鸟市一趟。”
    “倪红去了就行了,你何必……”
    “不行。你还不十分了解这个丫头。”吴锦匆匆忙忙地拉下毛巾,擦着手上的水迹说,“这几年,她在外国驻京商社待的,只知道往钱眼里钻,万一……”
    我立刻理解了吴锦的忧虑,马上满应满许地说:“我去吧!我也正想去鸟市转转,看看老北京的市井生活呢!”
    吴锦不同意我去,她说昨晚打搅我已经是过份的了。我说:“昔日同窗难友情同手足;再说万一要是老倪风尘仆仆地归来,撞上一把门锁该多扫兴!你还是在家里等候他吧!”
    “你可千万把那丫头找回来。”吴锦叮咛我说。
    “我的自行车上安着加快轴哩!”我说,“它可以和夏利车比赛速度。”
    就像这只神奇鸟儿给我也带来厄运一般,当我下楼去骑这辆自行车时,发现它失踪了。北京城内的片警,远远比不上“三只手”的窃贼家族庞大,重多重大失窃案已使片警忙得不亦乐乐,因而因失车而去报警,纯属瞎子点灯白费蜡之举,只好唏嘘感叹两声,用“11号”代替车轮,急忙地向鸟市走去。
    我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鸟市会如此热闹:年老的,年少的,西装革履的,褴褛衣衫上露出棉花的;温文尔雅的,俗不可耐的……像蝼蚁一般蠕动在沿河的一个个鸟摊旁边。那些鸟笼里的鸟儿就更五颜六色眩人双目了,黄的是黄鹤,绿的是鹦鹉,花的是百灵,灰的是柳鸳……再配搭上各种颜色的鸟笼,使人既感到杂色斑剥,更感到大千世界的无奇不有。
    我一只眼一个鸟摊一个鸟摊地巡视着,另一只眼还要查找遛鸟市的行者。巡视鸟摊是看那只“白雪公主”是否被卖,查看行人是急于在行人中见到倪红。
    疲惫。
    苦涩。
    我一步一步走完了鸟市的二里长街。
    使我感到慰藉的是,在鸟摊上没有看见那只神鸟,在行人中没有找到倪红。在鸟市穿行时,倒是曾经看见一个在鸟摊上卖白羽白翅鸟儿的老头,这只鸟儿和飞进倪家阳台上的鸟儿极其相似。上前询问时,这个剃着光葫芦瓢脑袋的老头儿,用一口老北京的京腔回答我说:“刚才倒是来了个新潮妞儿,刚进鸟市就被吓跑了。你道这是为啥,那只鸟儿太水灵了,鸟摊上的摊主和买鸟的人一下把她围个水泄不通。价儿越抬越高,从二百块一直哄抬到二千块!”
    我说,“价格怎么会那么高呢?那鸟儿不是和你笼子里的鸟儿一模一样吗?”。
    “您真是篱笆(外行),咱笼子里的鸟儿虽也值钱,但那是叫得出名儿来的 ‘玉鸟’;那妞儿笼子里的鸟儿,只听咱爷爷说起过,那是罕见的‘娃娃鸟’,你知道娃娃鱼值钱吧,娃娃鸟儿在传说中会报时打更,当然就更值银子了。”
    “在北京鸟市上没见过这种鸟儿?”我探秘似地询问道。
    “开市七、八年了,这是我头一回见到,所以引起了疯抢!”
    “它和‘玉鸟’有啥差别哩!”
    老头摸摸光葫芦头:“比玉鸟个儿更小。”
    “还有呢!”
    “比‘玉鸟’啼叫声更大,咱爷爷说就像断了奶的娃儿,啼叫声可以传出十里地远。”老头儿嘬了嘬开花子,回忆地说,“咱爷爷说那是天上王母娘娘派到人世间来打更的更夫,从一更能叫到五更。”
    “您怎么能一下辨认出来它不是‘玉鸟’,而是‘娃娃鸟’呢!它在白天又不会谛叫:”
    “篱笆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个秘密不能告诉您。”老头儿一笑,露出缺齿的豁牙,“您要是学会这手艺,鸟市上就又多了个同行冤家了!”
    “谢谢您。”
    “甭谢。”
    “再见——”
    我刚转身想走开,那光葫芦头老头突然扯着我的袖口说道:“喂,您干吗打听的这么细微,是不是您认识那个妞儿?哎,咱俩商量商量,我愿意出三千的价儿买那只鸟儿,您给搭个桥儿,从中抽头五百,算是咱给您的‘拉合’费。咋样?”
    我摇摇头’“我不认识。’
    “真?”
    “真。”
    老头儿失望地松开我的袖子。我欺骗了这个老头儿,实出无奈。因为从这老头儿嘴里,征实了它正是倪翔往昔和今日苦苦寻觅的那种鸟儿——娃娃鸟——打更鸟 ——我俩在劳改队为之命名的苦寒鸟。
    瞬息之间,鸟市光怪陆离的各种色彩,都变得淡而无味。我步履匆匆地从马街而出,好像生怕那个光葫芦瓢老头儿,再来纠缠我似的。同时,我心里暗暗为倪翔高兴,当他从大兴安岭归来,突然发现他“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幻梦,竟然出现在他家的阳台的鸟笼里,那将是一番什么情景?
    走着走着,我又听见了身后遥远的足音:那是我们走出反省号的第二年初冬,倪君又为探寻深夜苦吟的娃娃鸟,而付出他瘦骨竿般的生命。祸事缘起于一个“老右”的自杀,据队长说只因为死鬼的老婆给他寄来一张缺席审定的离婚判决书,他就在夜里悬梁自尽了。
    记得那年冬天的头场大雪来得特别早,似乎是刚刚过去霜降,大雪就铺天盖地而来。大兴安岭披麻戴孝,劳改农场一片素缟,老右A君就是在那个风雪之夜,用一根裤腰带结束他的生命的、本来,在零下三十度的严寒日子,A君尸体是不会腐烂的,但劳改队的头头怕政治影响不好,对囚犯产生恶性刺激,还是决定在大雪封山的日子,派人到太阳岗(这是专埋死囚的一个土坡坡)去及时埋葬掉A君——那儿有一排排坑穴,皆是在封冻之前挖就,专门是为冬天去丰都城报到的苦旅们准备的。
    下午,值班组长传达下来葬埋A君的指令时,五毒(地、富、反、坏、‘右’)们正盘腿在泥巴房子里学习认罪守法的戒条(劳改队在雨天、雪天不出工,主要是防止借雨幕和雪雾的遮挡逃跑)。
    “喂,谁去干这个活儿?”值班组长目光在面对面两排大通铺上扫来扫去, “谁去,回来叫伙房多加两个窝窝头。”
    没人应声。虽然在那饥饿的六十年代,两个窝头实在是够有诱惑力的了,但这些囚徒们都知道,大雪有半尺深,去“太阳岗”所消耗的身体热能,两个窝窝头的赏赐是一宗赔本的买卖不说,更为重妄的是,去太阳岗需要爬上一个缓缓的雪坡,路面坑坑洼洼,弄得不好掉进壑谷之中,会成为A君的殉葬品,跟他一块躺到那坑坑中去的。
    “再加上一个窝窝头。”大组长见无人应承下这份苦差,像变戏法似的,从他污垢的口袋里,一连掏出六个冷硬的窝窝头,在空中抛来抛去耍了一阵,“谁要是自报奋勇,我这‘彩球’就扔给谁。队长有令,三人成‘伍’,只允许两个人去完成这个任务,一个在前边拉着小平车车把,一个在后边推着小平车的车尾巴,拉到土坑坑旁边,只要一扬车把,死鬼就顺到坑坑里去了!”
    一片死寂,几十号人的监号里静得能听见呼吸喘息声。就在这时,身材瘦长得如螳螂一般的倪翔,向值班组长举起了一支长臂:“我……我……去行吗?队长过去曾误解过我,说我总想……总想逃跑。其实,咱们同号的成员都知道,我是为了鸟事,才……才……被锁进反省号的。我……我不要三个窝窝头,我只要一个顶顶肚子的饥寒就够了,剩下的两个,算我给国家节约粮食了!”
    “这个龟孙。”我坐在靠墙角的铺位上,心里暗暗责骂着他的痴、呆、傻。按道义讲,“物伤其类,兔死狐悲”,埋葬A君理应是我和倪翔干的差事;但是大雪封了深山老林,连道儿也看不见,他又是个高度近视,这不是要去表演一场死人埋活人的雪葬吗?!要是在去年发生这事儿,我和他铺位挨着,可以死死摁住他那只骨节如枯柴般的大手;自从那次“协同逃跑”的事儿发生,离开“反省号”后,我的铺位便被调到远离倪翔的墙旮旯来,因而我只能听任其自由表演,而不能对其有任何的牵制了。
    一片哄嚷声顿时轰鸣在监会:
    “这是倪翔要求改造的积极表现——”
    “我们要向倪翔学习——”
    “‘老右’去埋‘老右’,是天经地义——”
    “这就是他们份内的事,他们不去谁去……”
    “……”
    “不……不……”倪翔向七嘴八舌的会场,进一步表示他的痴愚,“我一个人去就行了,胸前挂上一把十字镐,把A君捆绑在我身后,手里再拄上一根探路的棍子。” 他只要求值班组长能给他派一个同号成员,帮他把A君之缰冷尸体绑在背后他就可以出发上路了。
    如同深夜爬出监号去寻找娃娃鸟一般,倪翔在此时又编织了另一个《天方夜谭》。我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只古代长臂猿,狠狠地赏他一记耳光,但我是人不是猿,没长着那么长的胳膊。还算好,值班组长没有完全丧失理智,没去理睬倪翔的痴人说梦,也没再征求同号人的意见,便把兜里装着的三个窝窝头,像炮弹出膛般地抛向了我:“叶涛,你和倪翔一向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这事儿只有你赔去最为合适,活人背死人是不行的,现在尸体已经摆在了一辆小平车上,你俩早点动身吧!其实,队长已授意我叫你们俩去,不然,我怎么能从伙房拿出窝窝头来呢!走个民主的形式,好叫你们俩能心平气和地去干这份差事!”
    我恼怒地吼叫起来:
    “要是倪翔跑了呢?”
    值班组长不急不躁地回答说:
    “当然是拿你是问!”
    这如同火上加油,我高声地叫道:
    “要是我也跑了呢?”
    “队长说了,在这大雪封山的日子,谁跑谁是自己找死!”值班组长不急不闹,慢条斯理地说,“谁不知道兴凯湖到处是沼泽地、遍地是大酱缸?那玩艺可没上冻,趟进去会越陷越深,直到没顶。那种死法,可就没了平躺在‘太阳岗’坑坑里晒太阳的福份了。”
    我起始是血往上涌,接着便是泪在下咽。活“老右”去埋葬死“老右”的事儿,我是没有逃避余地的了。A君生前是从事“地球物理”研究的,想来他生前不会想到会在北疆边陲的“太阳岗”长眠的——隔几个坑位,那儿躺着因饥荒而死的著名男歌唱家莫桂新。
    一路奔往“太阳岗”的寒冷艰辛,非笔墨所能形容。倪翔十个脚趾的指甲盖,就是在葬埋“同类”的雪程上冻掉的。我在前边拉,他在后边推。停停走走,走走停停。有幸那天虽然阴云低垂,但雪原上并没起风,我还能睁着双眼以根探路。要是赶上雪原上刮起大烟泡,我和倪翔真可能与A君一块奔在西天之路;即使我俩能侥幸存留下来,也绝不可能把A君拉到墓地“太阳岗”的。路旁凹谷很多,随便一扬车把,A君就会成为一个“太阳岗”之外的野鬼,待到雪化之时,将是来年开春,深山老林的鹰(秃鸟)早把他啄吃一净,而留下一堆骨骸,谁能知道此骨就是A君残留下的魂魄呢?!
    我俩目送着僵挺的A君,平躺在穴坑之中。我用十字镐刨着挖坑时凸起在两边的黑土。倪翔用脚趟开白雪,抱起埋在雪下的枯枝败叶,他像为死者抛洒鲜花一般,先把枝枝叶叶盖在A君身上,然后一锹一锹地往坑系推土。直到凹陷的土坑,变成一个凸起的土馒头时,我俩才散了架儿一般,一屁股坐在坟头上,一口一口地啃那冻得硬梆梆的窝窝头。伴随着窝窝头进肚的,是冷气,是寒雪,是“物伤其类,兔死狐悲”的一串串苦咸的热泪……
    冬日苦短,拉着A君亡魂车,走出电网时已经是午后两点,埋完A君之尸,天色已近昏黑。我嚼下最后一口窝头,捧了把雪当汤灌下肚子,便催促倪翔啃吃窝头的速度快些,这家伙不紧不慢地品着冷窝窝头的滋味,毫无急于下岗之意。
    我说。“这儿夜里可闹鬼。”
    他说:“我真想看看鬼是什么模样哩:在鬼们当中我特别想看看屈死鬼的样儿。”
    “你留下看吧!”我从坟头上站起身来,把十字镐和铁锹往拉尸车上一扔,拍拍屁股上的土,“我不能奉陪了。”
    他一手把我扯倒在坟坡上说:“忙什么,二十四拜都完了,就剩下一哆嗦了。咱们不能叫地下的‘老右’饿着肚子。”说罢,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剩下的窝窝头,用手扒开坟坡上的浮上,把那个窝窝头埋进坟头里,然后喃喃地对我说,“老叶,你记住我的遗嘱,一旦我死在劳改队,就把我埋在这儿,不要忘记在坟头埋进去个窝头或馒头什么的!”
    他说得很认真,我却以酸苦的诙谐冲洗着冬日黄昏的悲凉:“干吗要留给松鼠吃了,我还要揣饱我自己的肚子呢!你看,那只长尾巴松鼠,正在橡树上盯着咱俩呢!只要咱俩一离开墓地,它就会嗅味而未,吃掉你献给A君的祭礼!”
    “这儿不单松鼠多,还是鸟儿世界。你瞧那白白松枝上,落着一只蓝山雀。” 他扬起手臂指了指“太阳岗”旁的三株油松,“这种鸟儿盛产在欧洲森林,在兴安岭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倪翔双唇一吐出鸟字,我的神经立刻产生了本能的条件反射:这小子在这儿絮絮叨叨磨磨蹭蹭,或许是一种拖延时间的战术,他真正的目的,是在等待他梦中的那只打更鸟哩!
    我霍地从坟坡上跃起,拉起尸车就走。倪翔沉不住气了,用力拽住小平车的车尾说:“难得出来呼吸一下雪后的新鲜空气,你忙什么哩?!”
    “天大黑就看不见下岗的路了。”我用力一拉,把他拽了个前趴虎。之后,我拉起车就跑。
    他在后边喊道:“我的近视镜摔到雪地里去了。”
    “浑蛋——”我嘴里尽管高声骂着,还是不得不停下车来,帮他寻找掉在雪里的眼镜。
    雪是白的。
    眼镜也是白的。
    我在雪地里摸索了好一阵子,才算把它找了出来,此时,天已暗如锅底,再不能在墓地耽搁,为了不使这个近视眼,再闹出别的事儿来。我便动员他坐在车上,我当拉车的车夫;好在一路下坡,又有上岗时留下的车辙,只要我时刻注意脚下的路,不把车翻到山沟中去就行了。
    哪知倪翔对我连连摇头说,“不,我不坐,这车是拉死人的专用车”
    “那你就跟在车后边走。”
    “你急个什么哩!遍地雪打灯,还拍摸不回监号去!”他痴囗地说,“那只鸟儿快该叫哩。一是为A君祭悼,二是为初更报时。”
    “报他妈拉个蛋——”我忍无可忍,再次抄起尸车,大步向岗下走去,“那是什么鸟?是你的追魂鸟,你早晚死在这只鸟上——对不起,我先走了。”
    “别甩下你半瞎的老朋友哇:”他在后边紧紧地追逐着我,声音可怜巴巴的, “值班组长不是说了嘛,我要是丢了拿你是问!”
    我索性不再答腔,把尸车拉得飞快。这一招儿很灵,他虽然还在罗罗嗦嗦地讲着鸟事,但两只脚板却尾随车后,不敢再东张西望了。
    事情发生在尸车穿行的一片样树林子里,打更鸟当真在我们身旁的树丛中一声长泣:“呜——。
    “听!它报更了。”
    “不是报更,是哭。”
    “真怪。”他的脚步明显地放慢了,“它的巢穴究竟在哪儿呢?再不就是无巢的乞丐鸟?”
    “你也挺怪的,跟这鸟儿一样。”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他气喘吁吁地回答,“其实,鸟类世界中无巢的鸟儿很多。比如,你们诗人常赞美的杜鹃,这种鸟儿徒具虚名,品格极坏。它自己不愿意衔枝搭窝,总是强占其他鸟儿的巢穴,甚至把鸟蛋也生在人家的鸟巢中,然后一抖翅膀飞了,还要叫别的鸟儿给它孵化繁衍后代!”
    “嗯。还有呢?”
    “可以这么对你说,我就是对这‘打更鸟’缺乏了解。喂!老朋友,我求求你了,为我把车停一下,让我找找它的‘行宫’,行吗?”
    我有些动心了——因为我敬佩他的锲而不舍的探索精神。
    “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帮帮忙吧!”他语音里有了‘打更鸟’的长啼之悲凉。
    我放下车把,坐在车辕上休息。他拄着一根棍子,试探着向样树林子里走去。我很快坐不住了,生怕他发生什么闪失,这不但难以向劳改队交待,更难向他家里交代——在泥巴屋子里,我曾多次看过他亲人的相片:文质彬彬的是他的爱人吴锦,把食指吮在唇间的是他女儿小红。照片背景是堆放着碎缸乱筐的一座断墙,这足以说明倪翔被打成右派后,母女俩度日如年的艰辛……“倪翔——”我怕声音惊扰了打更鸟的夜啼,因而呼唤他的声音极轻,“算了吧,就是你能给动物志的鸟类学补充上你的新发现,有谁能承认呢?”
    他停步在一棵柞树下,指指双唇,先示意我不要出声,后又指指这棵树的树身。我踏着深雪走过去,当真发现这个大自然的“更夫”,就栖身在这棵树上。因而兴奋地说:“它不是夜游神,它是有家的。看样子,柞树的树洞,就是它的家。”
    “你的推论缺乏依据,如果它有杜鹃家族里的强盗血统呢?”倪翔十分认真地纠正我的孟浪,“再说,你何以断定这声声夜啼是从树洞里传出来的,而不是从树冠中的枝枝权权中传出来的?”
    我说:“没空跟你研究科学,你说你要怎么办吧!”
    “我爬到树上去看看。”
    “算了吧,树上都是雪。”我训斥着他,“难道你还没有疯够吗?在‘反省号’ 受的罪,就是你疯出来的!”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老朋友,你蹲下身子,让我蹬一下你的肩膀,先让我检查一下有没有树洞可以吗?我恨我小时候爸妈只教我认字读书,没教会我爬树。”
    我一掌推开倪翔,双手抱拢了柞树树干,弓起双腿,为这呆子探秘而爬树了。非常遗憾,我的棉衣和树干刚刚发出摩擦的声响。那只“打更鸟”便突然终止了夜啼。接着,若同一羽轻柔的白色翎毛,从我和倪翔头上飘然而过。
    倪翔疯了般地追踪而去。
    “瞧,它朝那片白桦树林飞去了。”
    “你回来——”我在他背后吆呼。
    倪翔头也不回踉踉跄跄地奔了过去。就是这一瞬间,发生了我一生难忘的事情,他跌进树丛间的一条沟壑中去了……
    “老叶——
    谁在喊我?
    拾起头来才知道这儿不是茫茫雪原,而是车如流水、人如潮涌的北京街市。挡住我去路的不是陌生路人,而是吴锦。
    “怎么样,找到小红了吗?”
    我的思绪从历史的沼泽中拔足而出,并立刻跳到了九一年的冬日:“我没能找到她。但是你放心好了,我在鸟市也没发现那只鸟儿!”
    “这年头,人都往钱眼里钻,我耽心那疯丫头把那只鸟儿给卖了,所以也到鸟市上来了。”吴锦向我解释着她的来意。
    “它是老倪寻找的娃娃鸟、打更鸟。一个老头儿出价三千呢!”我举起三个指头,以示这只鸟的罕见和名贵,“回家吧,一切平安无事。”
    “可是那疯丫头到哪儿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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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白帆雪落黄河静无声风眼泪黑伞空巢走向混沌落红牵骆驼的人阴阳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