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西州月》在线阅读 > 正文 第十九章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西州月》 作者:王跃文

第十九章

 这天马师傅从哥们儿那里得知,1号车的师傅刘平在活动,想来取代他的位置。这可不是个好事。他原来进地委办,靠的是当时在农行当副行长的姐夫同张兆林的关系。但这种关系毕竟是下级同上级的关系,况且现在姐夫又调到外地去了。当初安排你进地委办,已经是给面子了,还能指望人家长期关照你?人情有时同钞票一样,多大的人情只能办多大的事,而且支出了就没有了。谁知道那刘师傅有什么背景呢?还真让人担心。吴秘书长他摸不着深浅,谁知道他同刘师傅关系如何?自己找张书记吗?实在不妥。

 

  马杰似乎看出,张兆林对他并不满意。有回下乡,马杰不知怎么就说到关隐达了。关隐达随和,平日待马杰很客气。马杰说到关隐达,免不了赞叹之意。他正说着关隐达如何如何的能干,突然感觉耳边安静得奇怪。原来,张兆林同孟维周谁也没吭声。马杰立刻噤口不言了。此时,他感觉的再不是安静,而是空调的噪声。张兆林坐的这辆桑塔纳很旧了,空调本来不太好,那天的响声好像格外大。但制冷效果并不差,可马杰脖子上汗涔涔的。同是这件事,马杰同孟维周的心得并不相同。马杰发现张兆林对自己不感兴趣,孟维周意识到陶凡时代永远过去了。从此,他闭口不谈同陶凡有关的任何话题,自然从不说起关隐达。

 

  马杰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还只有求小孟帮忙。他后悔自己原先不该对小孟那种态度。不知小孟是大度还是没有察觉到,那小伙儿好像并不在意自己的不恭。

 

  那天,也是在县里出差。马师傅找了个机会同小孟说:“孟科长,我觉得我俩在一起共事很和谐哩!”马师傅已好长时间不发牢骚了,而且开始喊孟科长。

 

  小孟说:“是啊是啊,我也是这个感觉。”

 

  马师傅说:“人还是要多读点书。张书记水平高,你同他说得来。我就不行,大老粗,你们谈的有些东西,我听了云里雾里。”

 

  小孟听到这些,便明白马师傅一定是有什么重要事情要说了。他客气道:“哪里哪里,张书记的水平才叫水平,我当他的秘书,只要不误事就了不起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呀。”

 

  马师傅钦佩道:“你看你看,你这什么功呀过呀,我就讲不来。同样一个意思,有水平的讲出来,味道就不同了。”

 

  小孟不想再听他兜圈子,启发道:“我就喜欢你的开朗直爽,有什么讲什么。同你一道共事,也是福气啊!”

 

  马师傅捉摸着小孟的表情,说:“张书记我很敬佩,跟着这样的领导,辛苦一点也值得。只要张书记不嫌弃,又同你孟科长搭档,再累也没什么。我们打工的,又不求当官,图什么?就图别人看得起!”

 

  小孟终于明白马师傅的用意了。刘平意欲取代马杰的事,小孟清楚。吴秘书长都有些松口了,但张书记不同意。他说都是地委办的工作人员,谁都不错,换来换去没有必要。弄不好还会引起外面的不必要猜测。这事早已定下来了,不知马师傅是否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小孟决计借机行事,在这事i上做些文章。他见马师傅仍在打迂回,便试探道:“你这个岗位最忙,责任又大,看起来简单,却也不是谁想干就可以干得了的。要真正按要求干好,也是要花工夫的,辛苦呀!但盯着这个岗位的人还是有的。有些人动机不纯,以为跟着书记跑,就可以捞到好处!”

 

  马师傅心想,孟科长分明也知道这事了,只是不便说穿,在暗示自己。已经挑明到这一步了,他索性直接问小孟:“是不是有人在做我的手脚?”

 

  小孟笑了笑说:“你自己其实都清楚了,何必瞒着我?”

 

  马师傅便将从别人那里听到的话说了一遍。小孟一听,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知道马师傅听到的真的是过时消息。孟维周的算盘是:马师傅如果不知道事情早已定下来了,他就说去做做工作;如果马师傅知道已平安无事了,就说他同张书记讲过这事。不管怎么说,都要是一种轻描淡写的表情。这会儿他心里有了底,更加卖起关子来:“马师傅,这事我本来不应同你本人讲的,这是违背原则的。不过反正你自己也知道了。详细情况我不讲,你听见了怎么个情况就算怎么个情况。我建议你自己也不要去打听,也不要去活动,那样反而不好。我可以做做工作,相信不会随便动你的。”

 

  马杰立即表示感谢了。在外头那几天,马杰在孟维周跟前格外殷勤。当然,只要张兆林在场,两人的眼珠子只跟着张书记转的。他俩单独相处,自然就分出尊卑上下了。

 

  过了几天,马师傅问小孟:“事情怎么样了?”

 

  孟维周很神秘地说:“最后还没有定下来。吴秘书长有意思让刘师傅来,不过你莫急,最后还得张书记定。你千万别去找吴秘书长,他的脾气你知道,弄不好问题更复杂了。我今天就同张书记说说。”

 

  马师傅当天夜里心急如焚,几次想爬起来跑到小孟的单身宿舍去问消息,还是忍住了。太急性了,面子上不好过。说到底不就是给地委书记开个车吗?什么大不了的?讲出去是个笑话。可这对他的确太重要。

 

  第二天一早,马杰照例把车开到孟维周的单身楼下,一长两短地按着喇叭,比平时早了五分钟。自从张兆林当一把手,马师傅都是这样,每天早晨七点四十准时来接小孟,再同小孟一道去接张书记。一般赶到张书记家里是七点五十。小孟接过张兆林的包,向张书记夫人道声舒姨再见。张兆林第一次接受这种服务时没说什么,小孟小马就这么坚持下来了。今天小车到小孟楼下时,小孟还在喝稀饭。小孟把头伸出窗户,示意等一下。

 

  小孟一上车,马师傅就想问,却止住了。小孟有意慢条斯理,等了片刻,说:“我同张书记说了,没问题。”

 

  马师傅立即松了口气,连说谢谢。小孟却又说:“不过今天上午最后定,张书记要同吴秘书长通一下气。你放心,张书记定了,通气只是过套。”马师傅相信这话,心里却仍是忐忑。

 

  中午送张书记回家后,小孟在车上同马师傅说:“现在最后定下来了。”

 

  马师傅满心欢喜,不知怎么道谢才好,不停地问:“是吗是吗?”

 

  “不过我要告诉你,”小孟说,“你不要有任何流露,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就当没有发生这回事。我也只当不知道这回事。这牵涉到领导意见分歧问题,说开了会惹麻烦的,尤其对你不利。”

 

  “那当然,那当然。”马师傅感激不尽,一定要孟维周上他家吃中饭,喝几杯。小孟反正是单身,吃食堂,也就不怎么推辞了。

 

  马师傅爱人小荷手脚麻利,飞快地弄好四菜一汤。小孟说:“中午中午,简单点简单点,就喝几杯啤酒吧。”

 

  马师傅笑笑,说:“是简单,是简单,四菜一汤,廉政建设的标准。”

 

  马师傅几乎是每喝一口酒,都要说一声谢谢孟科长,感谢话成了他的下酒菜。小荷也是个里手人,不停地奉承小孟,说:“孟科长年轻有为,前途远大。过几年下县镀金,再上来不又是地委领导?到时候我们小马就给你开车算了,还要你关照哩。”

 

  小孟道:“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我小孟何德何能?我与马师傅是好搭档,一起为张书记服务,就要尽好职责,处处为领导着想,处处维护领导形象。就说这回的事,马师傅特别要注意同刘师傅处理好关系。你就只作不知道这件事嘛。这牵涉到张书记同老陶书记的关系,不可大意。”

 

  马师傅很恭谨地听着,连声称是。他已从内心把小孟当做自己的领导了。自此,马师傅对孟维周敬服有加,言听计从。他对吴秘书长却心里有了一本账,只是奈何不得他是顶头上司。

 

  一桩本来就不存在的事,竟这样被孟维周演绎得一波三折,惊心动魄,让马师傅惶恐了好几日。事情看上去越是周折曲拐,越说明孟维周做的工作难度大,马师傅便越心怀感激。这件事多年以后都让孟维周暗自得意,他发现自己搞政治原来天赋不浅。

 

  孟维周和马杰随张兆林到省里开会,孟马二人同住一个房间。有天晚上,马师傅实在忍不住了,对孟维周说:“孟科长你向张书记参谋一下,换一个车才行。不买新的,就换1号车也可以。其他城市的书记谁不是皇冠3.o以上的车?谁还坐桑塔纳?这也是领导形象啊。”

 

  孟维周看得出,马杰现在发现自己的位置牢固了,就开始耍弄1号车师傅刘平了。他心里难免感叹:这人啊,你今天推我一掌,我明天就踢你一脚。但他不想点破这一层。平心而论,孟维周也希望张书记有个好车,莫说车感舒不舒服,在外人面前脸上也光彩些。狗眼看人低的人多哩。外地市那些司机们,老是在他和马杰面前调侃,说张书记是著名爱国人士,坐爱国车。

 

  孟维周猜想张书记暂时不会同意买新车的。当上地委书记不到一年,马上急着买新车,这不是张书记的作风。孟维周便说:“张书记同我扯到过这事,买车换车他都不主张。”孟维周有意用了一个“扯”字,一听就知道他同张书记很随便很亲密。春秋笔法,微言大义。

 

  今天孟维周有一种演说的欲望,既然打开了话题,就索性口若悬河了:“马师傅,这些事情是要领导自己做主的,我们不要瞎操心,不然会帮倒忙的,影响领导形象。领导形象太重要了,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当然美国例外。克林顿一边有人控告他性骚扰、逃兵役、吸毒,他一边仍当着总统。中国就不同,群众的眼睛雪亮的,他们对领导的要求很高。克林顿生在美国是他的造化,要是生在中国,凭他那德行,还想当总统?痴心妄想,白日做梦!我的意思是说,不论哪里的领导,形象很重要。说到精神,精神更重要。领导要有精神力量,群众要有精神支柱。所以毛泽东同志早就说过,人总是要有一点精神的。举个例子吧,杜甫在安史之乱中饱受流离之苦,可他‘每饭必思君恩。’我们现在要问,君王对他何恩之有?可他仍然对皇帝老子心怀感念。忠君就是他那个时候的精神支柱。清代袁枚作为后人,当然看得真切一些,写诗说,

 

  ‘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这里他批判地指出,只因皇上沉溺享乐,荒于朝政,才导致安史之乱,使千万百姓像石壕村那对夫妻一样生死别离。这就是精神,是的,精神。精神很重要……”

 

  孟维周眼看自己的演说合不拢口子了,便装着尿急的样子,抛下一句没头没脑的“精神”,匆匆钻进了卫生间。一边小便一边照着镜子作鬼脸,觉得自己的胡说八道很可笑。并无尿意,半天才挤出几滴,同刚才的演说差不多。唉,自己原来在大学演讲是小有名气的,现在退化了。跟着领导跑,通常只需讲是或好,没有多少讲话的机会。这是一种危机啊!

 

  孟维周躲在厕所里笑话自己,马杰却很佩服他,张口就是古今中外。只恨自己书读少了,听都听不懂。

 

  孟维周同马杰的私人关系似乎越来越密切,像最好的朋友。孟维周却一直没有忘记姨父那句教诲:千万不要与同事交朋友。不过,他对姨父的理论有所发展,他认为同事之间朋友还是要交的,但要注意设防,不要授人以柄。

 

  过了一段时间,图远公司总经理舒培德先生准备给张书记赠送一辆新皇冠轿车,感谢地委和张书记对他公司的大力支持。张书记不同意,说:“地委怎么可以揩企业的油水?特别是图远这样的私营企业,是新的经济增长点,要大力保护。我们不能像有些西方国家那样,接受所谓政治捐赠,这是我们制度不允许的。我们不是那种金钱政治啊!地委不能开这头!”

 

  可舒先生是诚心诚意的,怎么办呢?一来二去推了好几个回合,最后决定,地委坚决不能接受赠送,只作借用。张兆林便有了新的坐骑。

 

  舒先生的诚意,孟维周完全相信。因为舒先生同张书记私交不错。全区众多企业头头当中,只有这位图远的老总被称做舒先生。西州场面上的人只要讲舒先生,谁都知道指的是舒培德。孟维周刚到张兆林身边工作时,就看见舒先生常到张兆林这里走动,猜想他俩的交情已很久了。张兆林对企业的负责人一般都很客气。企业的同志,不容易啊,要多为他们排忧解难。舒先生可以说是白手起家的创业者,更让张兆林看重。

 

  舒先生的根底,孟维周知之不详,只零零碎碎听到一些片断,像个传奇人物。据说他从小外出闯荡天下,后来成了一家外国公司在中国的商务代表。舒先生几年前到地区来搞投资考察,张兆林接待了他,两人很谈得来。有个小故事,说是张兆林宴请舒先生,服务小姐不慎将一碗汤洒了,张兆林裤子上弄了一块油垢。出这种洋相,张兆林脸上很不好过,严厉批评了服务小姐:“你们服务水平太差了,幸好弄在我身上,弄在舒先生身上可是国际影响!”舒先生连连摆手:“不难为小姐,不难为小姐,我这个人很随便的,都是中国同胞嘛。”再后来,舒先生不想在外国老板那里干了,自己出来创业,办起了图远公司。孟维周很叹服舒先生的能耐。看看包玉刚、李嘉诚、霍英东、曾宪梓,他们都是白手起家的大财佬。舒先生的前程谁能料定?英雄莫问出身啊!

 

  那辆皇冠轿车挂上了5号牌照。也有人建议换上1号,陶老书记反正不太用车。张兆林说:“不必不必!”

 

  张兆林这些细节在孟维周看来,都是成大气的人才具备的。不过,西州人心目中也早已约定俗成,知道现在西州的5相当于原来的1。有人讲了个笑话,说西州街上有人相争,一个怒喝:“你算老几?”一个答曰:“老子算老五!”

 

  年底了,照例要组织有关部门到省里去汇报工作。省城到西州,山高路遥,省里的同志很难来一趟。只好自己主动上门汇报,感谢上级领导一年来的支持和关心,请求今后继续予以重视。既然是快到年关了,带点土特产,也是人之常情。省里一再打招呼,不提倡地市领导带队集体上省汇报工作。可你一旦去了,人家也不好将你拒之门外。远远地赶来也辛苦啊。但是不去的话情况会怎么样呢?还真没人试过。

 

  筹备了好一阵子,马上可以出发了。这天,唐总经理唐半仙跑到张书记办公室汇报工作,完了后说,祝:“张书记上省城一路顺风。”

 

  张书记笑道:“你是个吉祥人,有你这一句一定顺利的。明天我们上路,时辰上有讲究吗?”

 

  唐半仙回道:“我早给你算好了。明天宜早行,凌晨六时过八分准时发车,万事大吉。”

 

  唐半仙走后,张兆林叫来吴秘书长,问:“通知发了没有。”

 

  吴秘书长说:“通知昨天下午就发了。”

 

  张兆林说:“明天我们早点动身,路上怕堵车,一天到不了。叫大家清早五点五十集合,路上吃早饭吧。”

 

  吴秘书长说:“也是,沿途好几处在修路,早点走好。那就补充通知一下。”

 

  孟维周知道改行通知的原因,而吴秘书长并不知道,便很感激张书记对他的信任。最初大家都觉得张兆林很随和,不像陶凡老黑着脸。但张兆林慢慢的也严肃起来了,脸上轻易不会露出笑脸。可他对孟维周倒是较随便,有时还随便得让孟维周不好意思。孟维周早就发现一条规律:张书记一般是同他单独呆着的时候随便,到外地出差的时候更随便。只要有下面领导在场,或是从外面回到地委机关,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张兆林有时也开几句不太雅的玩笑,让人觉得这位领导很贴近群众。但孟维周只是附和着笑笑而已,从不就着张书记的玩笑发挥,也不在任何场合重复他的玩笑。领导同志开那些不雅的玩笑,一般是在特定的环境下忘情所致,过后说不定会后悔自己失言。这样的玩笑,你敢重复?一句话,领导什么时候都是领导,下级什么时候都是下级。领导同你随便是平易近人,你同领导随便就是目无官长。千万不要看到领导同你随便一下,就忘乎所以了。

 

  第二天凌晨,大家早早地赶到地委办公楼会议室。张兆林同陆专员打过招呼,问:“吴秘书长,都到齐了吗?”

 

  吴秘书长说:“差不多了吧。”

 

  张兆林问:“差不多?到底差多少?”

 

  吴秘书长略加迟疑,说:“只差财政局的了。”

 

  陆专员说:“柳韵同志,等等她吧。”

 

  吴秘书长点点头,眼睛不望张兆林,只同别的同志打招呼去。张兆林不做声,大口地吸烟,一张脸没在了浓浓的烟雾里。

 

  六点过五分了,柳韵还没有到。张兆林把头掉向陆专员,说:“我们走吧,不等了,她自己后赶来。女同志真叫婆婆妈妈。”

 

  陆专员一边起身,一边还问了句:“不等了?”

 

  张兆林说声不等了,就起身往外走。上了车,就六点过七分了。张兆林左右看看,又叫孟维周想想,该带的都带了没有。孟维周作思索状,说:“没有了吧。”他知道张书记是要捱到六点过八分。吴秘书长望着车外,他希望柳韵同志赶上。

 

  六点过八分一到,张兆林说:“走吧。”于是十几辆小车依次开出地委大院。

 

  一路上真的畅通无阻。下午五时半就赶到省城了。西州地区驻省城办事处已做好了一切接待准备。办事处主任袁海请各位领导先洗漱一下,再就餐。

 

  孟维周将张书记的行李放置妥当,正准备回自己的房间,见办事处袁海来了。张书记正在卫生间,孟维周就问:“袁海有事吗?”

 

  袁海附在孟维周耳边,轻声道:“财政局柳局长出事了。”

 

  “啊!”孟维周大吃一惊。

 

  这时,张书记出来了。“小袁坐吧。”

 

  袁海唉了几声,却不坐下。等张书记坐到沙发上以后,袁海低沉着嗓子,说:“张书记,报告一件不好的事。”

 

  “什么事,说吧。”张兆林不太在意的样子。

 

  “柳局长路上出事了。”

 

  “什么?什么事什么事?”张书记仰起头,眼睛睁得老大。

 

  “翻车了。”袁海说。

 

  “啊?人没事吗?人没事吗?”张书记猛地站了起来。

 

  “我是中午接到的电话。都不幸那个了,还有预算科长和司机,三个人都那个了,唉!”

 

  张书记不停地摇头,在房内来回走动。这时陆专员和吴秘书长来了,站在一边不动。看样子袁海早已告诉他们了。谁也不讲话,都看着张书记在不安地走动。

 

  过了会儿,陆专员说:“你看你看,谁想到会有这事。”

 

  张书记在沙发上坐下来,手指指另一张沙发,示意陆专员也坐下。

 

  张书记沉痛地说道:“我有责任啊!”

 

  吴秘书长说:“哪里哪里。要怪我们办公室时间要求讲得不严。”

 

  晚餐吃得冷冷清清。办事处本来准备了几瓶好酒,给各位领导洗尘。张兆林挥挥手,酒就撤下了。吃过晚饭,陆专员、吴秘书长、办事处袁海到张书记房间坐了一会儿。孟维周不知该进该退。张兆林说:“小孟坐嘛。”孟维周就坐在床沿上。

 

  大家心情平和一些了,开始议论这件事。吴秘书长说:“柳韵这样有能力的年轻女干部不多,她今年不到四十岁吧。”

 

  “今年十月份满三十七。”张兆林说完,又补了一句,“碰巧她好几次生日都是同我们在外面出差过的,印象较深。”

 

  大家感叹好一会儿,张兆林交待袁海:“你再挂个电话回去,了解一下详情,等会儿告诉我。并请转告他们三位家属,我同陆专员后天回来,再去慰问他们。”

 

  出了这事,大家都没心情聊天,陆专员就说:“兆林同志您早点儿休息吧。”张兆林摇摇头,又摆摆手,大家就告辞了。

 

  袁海打了好几个电话,都不顺利。弄了一个多小时,才搞清情况。出事地点是西州地委出来后七十公里处,因为车速太快,在拐弯处掉进山崖下面。出事时间太早,又是冬天,直到上午十点多才被人发现。人早都没有一丝热气了。

 

  袁海犹豫一阵,还是敲了张兆林的门。张兆林还没有睡,一脸凄容。整个房子烟雾缭绕。他静静地听完袁海的汇报,只轻轻挥了挥手。袁海退了出来。

 

  马杰睡在床上,想着柳韵翻车的事,说:“她那个司机平时很稳重的。”

 

  孟维周说:“今天可能是追我们吧,谁知道呢?”

 

  马杰说:“他妈的是不是今天日子不好?听说物资公司唐总懂这个,今后出门,都请他算算。”

 

  孟维周说:“你真会开玩笑,张书记会信这一套?共产党人,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啊!”

 

  孟维周对马杰总留有一手。下基层出差,晚上他同张书记一道打扑克,喝消夜酒,马杰至今不知道,总以为他们晚上办什么大事。孟维周知道,有些事情弄得神秘些,好处多多。别人对你捉摸不透,就不敢造次。有些事则是理应保密的,像刚才说的,让人知道张书记信迷信怎么行?

 

  马杰自觉讲得不得体,立即点头说:“那也是,那也是。当领导的,相信科学。”

 

  孟维周本来不太相信唐半仙那套鬼把戏的,可今天的事说起来也有点神。柳局长若是也赶在六时八分出发,兴许不会有事?也难怪张书记有些相信。美国和俄罗斯的科学都比我们发达,可是据说他们的总统都相信占星术,专门雇请大师卜问国家大事。这怎么说?未知世界远远大于已知世界,不要怀疑自己不懂的东西。

 

  第二天吃了早饭,大家都集中到办事处会议室,恭候有关部门领导的到来。汇报会时间定在上午九时开始。请柬早发出去了,昨天办事处又分别打电话请了一次。整个汇报活动的大体安排是,先开个全面汇报会,再由各部门分头对口活动,张兆林同陆专员再拜访几位省里领导。现在不幸出了柳韵的事,陆专员找张书记研究了,总体安排原则上不变,只把走访省里领导的时间压缩一下,争取今天下午和晚上搞完。万一搞不完,下次再来。明天一早,张书记同陆专员往回赶,吴秘书长留下来负责。

 

  大家正在会议室喝着茶,办事处接到省信访局电话,地区有几家困难企业的工人代表到省里集体上访来了,说他们半年没有领工资了,生活无着落。一共三十多个,怎么也劝不走,影响很不好。信访局的同志说:“我们已给你们地委办打了电话,现在问题是人不肯散,请办事处派人去协助做一下工作。”

 

  袁海把这个情况一汇报,张书记和陆专员都很恼火。陆专员嚷道:“这些人,我们来卖香油,他们来泼大粪!”

 

  张书记看看表,都八点二十多了。发火没有用,得马上处理。不然省里有关部门的同志来了,大家脸上不好过的。张书记说:“时间不等人了,我先讲个意见,大家看怎么样,总的原则是两个‘一定’,工人群众的生活困难一定要千方百计解决,煽动工人闹事的个别人一定要严厉追究。银行同志在这里,马上挂电话回去交待家里,先贷款发放职工基本生活费,花钱买稳定。吴秘书长同经委、办事处的同志马上去把人劝回。要买好火车票,送他们上车才算数。还得派人护送,不能让他们半路上又下车回来了!”

 

  大家同意这个意见。安排停当,时间也差不多了。吴秘书长等火速出去了,省里部门的同志陆续到来。

 

  汇报会的气氛很好。省里同志说,西州地区这几年发展很快,他们十分满意,一致表示将一如既往予以支持。

 

  中午设便宴招待。张兆林同陆专员举着酒杯到各席巡回敬酒,孟维周紧随其后打招呼。但张兆林只沾沾嘴唇,表示表示。省里同志笑着,表示有意见了,说:“你张书记的酒量谁不知道?今天怎么这个表现?”陆专员忙解释说:“张书记这几天状况欠佳,饶了他吧,我奉陪各位一口干。”

 

  陆专员一桌一桌解释着,基本可以过关。可是工商银行的胡行长不依,他仍记着当年一箭之仇,硬是不肯放过,就由孟维周代喝了。宴毕,欢然而散。

 

  客人全部送走后,吴秘书长才赶了回来,精疲力竭的样子。吴秘书长说:“人总算送走了,但工作太难做了。”

 

  张兆林说:“辛苦了,辛苦了。先吃饭,休息一下。下午我同陆专员出去活动,你就不去了,挂个电话回去,把我们上午研究的意见同在家的几位领导衔接一下,要马上落实。”

 

  第二天一早,张书记同陆专员匆匆踏上归程。平时跑长途,张兆林喜欢听听音乐。可是这次,马杰照例开了音乐,张兆林沉着嗓子说:“关了吧。”

 

  张书记是个讲感情的人,对柳韵一定心怀负疚,或者有更复杂的心情吧。孟维周在柳韵的追悼会上隐隐感觉到些什么。致悼词的是陆专员,张书记只做了不到三分钟的简短发言。短短几句话,用词朴素,字字真切,感人至深。像这样的追悼会,孟维周跟随张兆林参加过多次。他见张兆林往往只是礼节性的肃穆,不会大悲过恸。也不是什么冷漠或虚伪,人之常情罢了。倒是通常说的因为谁的逝世哀痛至深,要化悲痛为力量,完全是客套话了。可是这一次不同,孟维周看出张书记真的很悲痛。张书记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都不太畅快,孟维周却是劝慰不得的,只做视而不见。

wW w.Xia oshuotxT.NetT?xt_小_说天\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王跃文作品集
官人官事2国画亡魂鸟大清相国我们把月亮忘记了王跃文作品精选西州月苍黄没这回事官人官事梅次故事漫水官场无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