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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楼记》 作者:乔叶

第八章 合作

之后几天,我的手机上天天都有姐姐的短信。每天的短信都在汇报王强。

  第一天:王强没消息。赵老师让再等等。

  第二天:还没消息。再等等。

  第三天;没消息。等等。

  第四天:没。等。

  第五天晚上,姐姐没有短信了。我打电话给她:“你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刚去问了赵老师,他说让问问你。”

  “那就别再等了。马上把钱凑好,给他送去!再等下去,黄花菜都凉了!”挂断了电话,我气得手冰凉。什么等,不就是抱着侥幸心理心疼那点儿钱么?还想成事呢,嘴边的肉都能噙丢了!

  第二天又是一个周六。到底不放心,下午,我又给姐姐打了个电话。姐姐说:“今儿上午送的钱,人家不收。”

  “送了多少?”

  “六万。一家一万五。”

  我心一沉。

  “谁去送的?”

  “我跟你姐夫。”姐姐说,“赵老师说他没空,叫我去送。我跟你姐夫去了,王强接过钱看了看,就又递给了我。我当他是客气,又给了他,你姐夫半开玩笑叫他打条,他的脸立时就拉下来了,就不高兴了,说:是信不过我啊。算了算了!就把钱又塞给了我,我再给他就给不出去了,他死活不要。”

  “当时他家里还有别人没有?”

  “没有。”

  “钱数是赵老师定的?”

  “我也跟咱姨商量了。是俺几家的意思。总共六万呢,不少了……” 我沉默。 “我不是跟你算过账么?咱盖两层,满打满算也就是六万五,最多七万,”姐姐在电话里自顾自地说着,“六万咱都给他凑齐了,他自己会没有个五千一万?他也不能太欺负人了……”

  “我明天去。”我说。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变成了现实,我不得不承认,人与人之间,就是有一神不可沟通性,哪怕是亲亲的姊妹。我怎么才能让她明白:六万在她眼里肯定是太多太多了,但在王强眼里,很可能还是不够?我怎么才能让她明白:有时候,人家愿意欺负你是在给你机会?我怎么才能让她明白:这盘盖楼的棋局,从一开始我们就都是彼此的棋子,看似是我们想攻下王强,实质上也是王强想操控我们?我怎么才能让她明白:这笔盖楼的大账,乍一听是我们在热热闹闹地打着算盘,实际上王强才是最关键的算账先生?我怎么才能让她明白这些啊,弯弯绕的这些,恶心人的这些,我讨厌至极又心如明镜的这些?

  还是不说吧。

  有那么一刹那,我真想告诉姐姐:别再抠抠搜搜,计计较较,每家两万,要干就干,不干就算!还有那么一刹那,我的脑子里甚至蹦出了一个更极端的想法:实在不行,我把这八万全掏出来!——不由得想起一个男人。我二十八岁那年碰到他后,曾经对他迷得要死,可他看不上我,我只好单相思。于是在绝望之余,我常常暗暗诅咒让一向春风得意的他赶快倒霉,倒大霉,倒血霉,除了健康之外什么都不顺,最好到饥寒交迫众叛亲离食不果腹喝水塞牙雪上加霜的超惨地步。然后呢,我将奋不顾身地出现在他面前,拿出荷包里珍藏的存折,为他买这买那,花钱如水,挥金如土,用我春天般的爰柔情横溢地把他融化,用我海啸般的爱摧枯拉朽地将他打倒……那时候我方才明白,对我这样不大方的人来说,爱极了的显著标志,就是想花钱。而现在我又方才明白,原来恨极了的显著标志,也是想花钱。二者的不同只是,一个想用花钱得到,一个想用花钱了断。

  当然,我终是没有。一是我还没有恨极,二是我知道,目前还只是钱的问题。如果我要是这么做了,就不仅是钱的问题了,就成了我的问题:疯的问题,不靠谱的问题,神经病的问题,二百九的问题——二百五加三八再加二。

  不能那样。决不能。

  星期天,我再次来到张庄,来到赵老师家,强硬地表达我的意见:要想办成事,每家两万,借王强八万。今晚必须成事。心理较量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进行,要看你有没有和人家较量的资格。没有资格较量而硬要较量,那就不是较量,而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愚不可及的蠢。目前而言,王强有我们最想要的资源,这就是人家的杀手锏。他固然想套我们的钱,但我们也想通过他来套上面的钱。我们和他看似是对手,其实只是小对手,是人民内部矛盾。我们共同的大对手就是上面。上面的钱才是我们双方都应该去瞄准的大钱。所以,此时此刻,绝不能让小心眼坏了大目标。如果必须有一方退让妥协,那就让我们来好了。内耗必须止于智者。这时候,我们就得合出孩子去套狼——只要人家要孩子。空手套白狼?这根本就不符合市场经济的规律。如果不是奇迹出现,空手只能套白忙。

  “如果我的判断没错,咱们再往前走一步就到他的合作线了。”最后,我说,“别因小失大。”

  “那,就这吧。”赵老师的神情还是很“被”,“那借条呢?他要是坚持不打呢?”

  “这个问题交给我。”我说,“今天晚上,你再请他过来。”

  “这小子,真可恨!”赵老师咬着牙说。

  我笑。当然王强是很可恨。但就现状而言,他的可恨程度还没有抵达我的最低底线。他还只是巧借而非直讹。——直讹,这就是我的最低底线。就我目前的推测,王强还不至于这么大胆和不要脸。不过退一万步讲,即便他真要直讹,我也会暂且由他。但这个想法我没有对赵老师说。怕会吓坏他。

  夜,赵老师再设鸿门宴,王强仍是刘邦。仍然是姐姐姐夫和我相陪。酒仍然是我去买的双沟珍宝坊,菜比上次的还要丰盛。到底是一回生两回熟熟能生巧,大家絮话的升温过程简约了很多。酒至半酣,姐姐将钱拿了出来,递给王强,道:“八万。”

  “你看嫂子,说给就给啊,”王强笑着,把塑料袋接了过来,溜了一眼,放在了脚下,“感动,感动,谢谢,谢谢。”

  “真是有时辰没日子了。”赵师母道,“咱就赶紧盖起来吧。”

  “就是,选个黄道吉日,盖吧。”

  “黄道吉日?”王强眯着眼睛笑了,“这个得让我来说。”

  “你啥时成了先儿了?”赵老师说。

  “别的事上我不是先儿,在这件事上我还就是个先儿。”王强道。面露悦色。

  “这话咋说?”赵师母问。人人一脸好奇,等待王强解谜。

  “要我说,啥时候俺哥有个三五天不在家,那啥时候就是咱的黄道吉日。赵老师,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我们恍然大悟。

  “对,对,对!”赵老师连声道。

  “他要是在家,我肯定不能动。我动就是我不仁。他要是不在家,我动就不碍了。等他回来,我也盖得有样了,那时候他要拆我的房子,那就是他不义。”他进一步阐释,“到那时候,我就能豁出去跟他闹了。”

  “对对对!”我们异口同声。

  “这些天,我勤往他那里探探。”王强的表情很受用,“你们就等我的信儿。”

  “他要是老不出门呢?”

  “不会。”王强很有把握地说,“他那人,我还不知道?会多,学习多,参观多,为了咱村的土地项目,他还三天两头地往外溜达!”

  我和姐姐对视一眼。钱花到哪儿哪儿值,老话真是没错啊。不说别的,单为了他能自然潜伏在王永身边探听宝贵信息的份儿上,这八万借给他,就值。所谓的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最贴切的旁注也许应当是:有了东风,才是万事俱备。没有东风,万事再俱备也是俱废。

  满座皆欢,觥筹交错。即使是乡村的粗瓷大碗,推杯换盏的时候也丝毫不减其乐融融。雪亮的白炽灯下,我看着大事初定后一张张舒展绽放的轻松笑脸,微微释然的深处是似曾相识的幽深难过。我起身去厨房倒了碗开水,慢慢喝下。此时的难过很奢侈。我知道,我得勤俭节约。

  盛宴将散,杯盘零落。眼看着王强把脚底下的塑料袋口紧了两紧,却还是没有提打借条的事。到此地步,他确实是有点儿接近我的底线了。那就别怪我啦。

  “天不早了,我这就回去吧?”说着话,王强就站了起来。

  “对了,还有个小事得麻烦你。”我笑道,“你看,喝得这么高兴,我都差点儿忘了。”

  “啥事?”

  “我姨千叮咛万嘱咐说,请你给她打个借条。”我从包里掏出纸笔:“我使劲劝她来着,说都是一个村的,人家王强是什么人,还会赖你?不就是两万块钱么?还会不还?再说又不是你一家,我姐,还有赵老师兄弟,一共四家呢,怎么偏就你这么多事?可她也是老糊涂了,非得让打,说这是规矩,打了她才放心。”

  “哦。”王强的表情有些僵硬,没有说话。屋子里的空气似乎一下子稀薄了。

  “所以就麻烦你帮我这个忙,把我姨交代给我的任务帮我完成。”我把纸笔铺好,“你也别怪她。她上了年纪的人,心眼小。再说在市里住时间长了,跟市里人都学会了,太薄气。你就担待她吧。”

  “中,没问题。”王强拎了拎手中的塑料袋,挠了挠头,终于重新在桌边坐了下来,“怎么打?”

  知道怎么借钱还不知道怎么打借条么?笑话。

  “写明白借了谁多少钱就中了呗。”

  “咱姨的名儿?”王强开始在纸上刷刷地写,头都不抬,“利息呢?期限?”

  “免息。啥时候有啥时候还。”

  一边说着话,他已经把借条写好了。字体虽然难看,但却是一点不错:“今借到吕月娥人民币两万元整,用于盖未来路房屋。免息。等到房屋赔款到账后三个月内归还。王强,某年某月某日。”

  真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啊。

  “这字写得真有力道,跟省里有个书法家的字可像呢。”我昧着良心夸,然后问正愣着的赵老师、姐姐和姐夫,“这么好的字,我建议你们都收藏收藏。”

  “收藏收藏,是得收藏。”赵老师回过神来,“王强啊,照样给我们写一份,让我们也都收藏收藏!”

  借条打毕。姐夫负责送王强回家。好歹八万块钱呢,人钱到家我们才能彻底踏实。辞别赵家,我和姐姐默默地走在漆黑的街上,突然,姐姐使劲儿拽了我一下。我这才看见自己差点儿撞到一堵墙上。那堵墙,也是一户人家盖到了街上的屋墙。

  我走神了。我在想什么呢?

  后来,姐姐就一直抓着我的手,她那双粗糙的手,那双手的粗糙,让那种似曾相识的幽深难过再次袭来。

  “八万,”姐姐说,语音里仍有隐隐的恨意,“他根本用不完!”

  “盖两层是用不完,可人家要是想盖三层呢?”我说,“就是只盖两层,剩下的钱也不会放馊。没利息的钱,不用白不用。”——这不过是最简单的推理。

  暗夜沉沉。偶尔会有一个人的黑影与我们擦肩而过。

  “亏了你……”姐姐终于又说,“我真怕他坚持不出借条。到时候无凭无据的,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我沉默。我当然设想过这最坏的可能。如果真是这样,钱当然还是要借给他。不过我也不是无计可施。我外套的衣袋里还装着一个相当于借条的东西:录音笔。

  录音笔一直开着。

  如果说在市里浸泡了多年的姨妈薄气,那么,毫无疑问,浸泡在省城多年的我更薄气。

  薄气不好听,但很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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