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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腹子》 作者:蒋峰

遗腹子

出事那天其实约好了去领证的。许玲玲在斯大林大街没等到小吴,快到中午她看见天边有好几片乌云在追着一片白云跑,她赶紧上了十九路。从车站走回家还是淋了点雨,头发湿了让她不高兴,走到一楼半她看见家里的门是开着的,小吴不知道约在斯大林大街的吗?

  她侧头溜一眼,不是小吴,她爸和两个朋友在外屋说话。他们只抽烟,不喝茶,弄得哪哪都是烟。她关上外屋门,爸爸有客人,按规矩该去厨房烧水泡茶。她把水接满,打开煤气。她想一会儿要不要跟他说说小吴呢,让她等了一上午。可是她下月初六就要和小吴结婚了,这是他们小两口的事。爸爸一定会这么说,他会说,我老了,管不动了。

  我们没办法,我们也无能为力。她爸的声音从外屋传过来。那两个男的都没说话,他们应该不是她爸的朋友,不然年纪也太小了点。有一个挺眼熟,想不起在哪见过。不过她在汽车厂住了二十一年,见谁都似曾相识。水烧好了,盖子被水汽顶起来。她拎着水壶走到门口。她爸还在说话呢,我们还没领证,我们没责任。

  许玲玲推开门,两个年轻人马上站起来望着她,眼熟的那个又弯腰把手头的烟掐了,手蹭着裤子看她。玲玲右手拿着托盘,几个茶杯在上面乱撞。那个人把手扬起来,却说不出话。玲玲想起在哪见过他了,他们都是小吴的同志。她闪过他们的目光,低下头看左手,白气从壶嘴一阵阵地冒。她咽了口唾沫,含着泪迎着他们的眼神。她早该猜到的,早在那片最干净的云被那么多那么脏乌云围追堵截的时候,她就应该预感到,小吴出事了。

  第一个电话是上午九点一刻。有个女人打过来,问她在哪个城市。莫名其妙,赵萍萍枕着手机想问,你谁呀,算干吗的呀?可是她太困了,她怕说太多话就睡不着了。她说北京,接着翻身面墙继续睡。手机还在脑袋下面。

  后面那个电话肯定没到中午,这回是个男的,说话还有点结巴,说是什么公司的北京办事处。她也没听清是哪家公司,非要她去一趟。赵萍萍闭着眼睛说没空。那边不停地坚持,还说了不少废话,全是结巴的,差点让她再次入睡。她打断这个人,问他是不是佳明派过来的。他结巴了半天,说是。

  “那干吗去公司?你请我吃中午饭吧。”她将手机放床头,双手去揉耳垂,两只都痒。七小时前她喝了很多酒,没摘耳环就睡了。她双臂支起头部,隔好几米对着手机说:“新光天地四楼,一茶一坐。”她没开扬声器,听不着算了,她正好一个人去吃。

  她一点多到的,还不慌不忙地把前三层逛一遍。那个人就坐在餐厅的禁烟区候着。他那打扮,怎么说呢?太正式了,写字楼下班的全是这套衬衫西服,并且不算贵,一千多块钱的品质。赵萍萍盯了会儿他袖口的扣子,ZARA的,碰上打折几百就够。换佳明会说这是做保险的穿法。他只会把男人划三类,艺术家、艺人和做保险的。他认为做保险的在最底层,这些人找不到自我,也没自我。

  餐桌不大,六十厘米见方,赵萍萍坐到他对面。他双手奉上名片,对,这些都是没自我的表现。她接过来,她喜欢看名片的背面,英文那面。以她的英语水平刚好能连猜带认地把名片看懂。他没英文名字,是拼音,三个字——Xiu Zhibo,起码她知道他姓修,总不会是“朽”吧?下面是公司,以前能看出来,但这回的单词她不认识几个,连LTD都没找着。右边那标识很熟,老见着。她翻到汉字的一面,对修智博笑了。中国平安,他还真是做保险的。

  “你也是佳明的朋友?”

  “不算是,你点份什么吧?”见面听他讲话比电话里顺多了。他半起身递菜单,身下一杯水被他碰的溢出一大半。她没接菜单,双臂环抱看他出丑。修智博举着菜单楞了两秒,才识趣地坐回去。

  赵萍萍离开椅背,向他倾着身子说:“你点什么,我double就好了。”

  但似乎这也让他难堪了,他也许已经等了她一小时,桌上只有一杯清水。他没打算在这吃,只想安排萍萍一餐。萍萍扭头冲着墙壁忍不住好笑,她看着铺满一面墙的餐厅文化史说:“佳明没给你一笔你可以随便控制的开销吗?”

  “什么?”他翻菜单,低头应着。招手叫来服务员,交代她点好的每一份。然后托下无框眼镜,问萍萍:“什么开销?”

  “他这次聪明了呀。”萍萍笑着说,“你之前他已经派过来三个人了,佳明给了他们足够的钱,让他们陪好我。你知道他们拿他的钱做什么?用这钱泡我!跟我约会!我就顺着他们来。所以他这次就没有给你汇钱,是吧?”

  他双目无神,没听明白,至少是没明白的样子。赵萍萍对他眨眼睛:“说说吧,你负责什么任务?”

  “任务?”

  “是啊,前面的都有啊,什么理由都有。概括起来就是我再考虑考虑,挽救我们俩。弄得我们俩一分开,2012就到了似的。”

  他欲言又止,穿过她的肩膀往远处看,仿佛她身后来个他多年未见的老友。他问:“**没给你打电话吗?”

  “还安排**了?”她回头看,没人向这边走。“哪呢?”

  萍萍还在回着头,修智博看着她脑后的发髻说:“我们说的这个人,昨天晚上死了。”

  她转回来看他眼睛,试图找到破绽证明他在骗他。她说:“这次够狠的,必杀招了吧?怎么样?我答应他,然后他就复活了?”

  “复活不了。”

  “干吗说得这么真?你知道吗,你的前任跟我说,他在上海被车撞折了腿,让我去看看他。结果我多问两句,他就禁不住乐了;另一个人说他得了癌症,我问他什么癌,结果他慌慌张张,编了个心脏癌。”

  “我不清楚你和他到底是什么状况,我连你名字都不知道。他之前也没有车祸,也没得癌症,他是昨天死的。我只是个业务员,中国平安。上海那边上午先确认你在北京,通知我跟你接洽一下。我以为**已经通知你了。”

  她有点不舒服,感觉衣服全都粘在肚子上。她站起来把衣摆拽到胯部,盖住裙子上面。已经是立冬的时日,再过一个月下雪了她也只穿这么多。没准今年例外,要多穿点。坐下来她拨了一次电话,那边关机,女的中文说一遍,男的用英文讲一遍,听到“power off”,她放下电话问:“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他身上的手机。上海那边说,你在他通讯录的第一个,啊老婆,我们还不知道你名字。”

  “为什么是啊老婆?”

  他说:“我以前也这么干,把重要的人加个啊,就是A,这样第一页就是。”

  她得靠手掌托着脸,才不会令头坠下去,问:“那有别的老婆吗?A老婆B老婆C老婆?”

  “没有,只有你一个。”

  “你跟他说,别闹了,我答应他就是了,我不想再这么玩了。”

  “他真的死了。昨晚十点钟,有人在超市门口用刀捅了他,八刀,最后一刀刺破了腹股沟的动脉,血全喷出来了,当场死亡。连急救都不需要,直接做的现场。”

  “八刀?”她咽下口水,但还是不断从舌底生出口水,在她嘴里打转。此时下咽都那么费劲。她抓起皮包在里面翻了一通,问修智博:“有烟吗?”

  他摇摇头。萍萍有继续翻,右手使劲划拉,狠不得把头藏到包里再不出来。最后她绝望了,哭着对他说:“你一个大男人居然没烟?”她伸手抹了下双眼,挎上包起身说:“我去买一包。”

  B1层的超市才有烟,修智博坐在一茶一坐看她出去。他能料到她会在每一个缓慢下行的扶梯上痛哭流涕。新光天地明亮的灯光和赵萍萍止不住的眼泪,却是那么不协调的一景。服务员端来一份清炒芥兰,一份鸡煲,跟在后面的又摆上一杯抹茶和一杯龙井。他看着煲里翻滚的红油,什么都没想。那些红油逐渐安静的时候,他收到了萍萍的信息,没有标点,五个字:“我不回来了”。

  电视剧都是骗人的,许玲玲再也不想看了。那里总会有个大夫从手术室里出来,摘下口罩,对守候家属长舒一口气,说,他命大,如果打击部位再往左一寸,可能就没命了。不然就是另一种演法,走出来的大夫连口罩都没摘,也不说话,只是摇头,死寂的氛围过后,外面的家人哭成一团。然而真实的大夫却不一样,他说了好多。他说要是再往左一点,小吴就没命了,要是再往右一寸,小吴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现在呢?他花了好长时间跟老许解释,什么叫做植物人。他说,至于哪年哪月醒来说不准,可能小吴睡二十年都醒不了,也可能明天一早他就睡饱了,还跟你们一起喝豆腐脑呢。

  没法判断老许听明白没有,大夫还站着,他却坐下来,双掌揉着脸,想了一会儿,捂着脸对大夫说,其实他不可能明天就醒来,是吧?

  大夫把白帽子取下,帽檐早就被汗水浸湿了。他低头一折两折把帽子揣进白大褂,仿佛这些不幸都是他造成的。他双手插在兜里看着许玲玲,说,暂时不会苏醒,要下辈子吧,就算十年二十年他真醒了,那时候全身肌肉萎缩,也是个废人。

  他如果这么一直睡着,许玲玲扭头望病房的大门问,那他就不会变老了,对吗?

  她爸瞪她一眼,她说错话了吗?她咬着嘴唇好让自己别哭。老许重新站起来,和大夫面对面地讲,该怎么办?

  你们肯定清楚,小吴是个孤儿,没父母,没兄弟姐妹,所以,你们说了算。

  我们说了不算,他是工伤!你去跟他们处长商量,我们跟他没关系,我闺女跟他也没关系。

  许玲玲鼻子一酸,眼泪涌了出来,忽然间,喘气一抽一抽的,胃跟被火燎了似的难受。她问厕所在哪,冲过去扶着墙壁对水池吐。出来时老许正拿着她外套等她。许玲玲想去看看小吴,老许把她拉出了医院。

  职工医院离家不到五里地,他俩有一辆永久车,刚下过雨,微风袭人。老李说走过这段上坡再骑车载她。许玲玲点点头默许,但是没忍住,一时甩出去好几滴泪水。她推车故意落在爸爸身后,这样她可以悄悄地肆意哭泣。那么多眼泪,多少还是有点细声。老许装作听不到,没回头看她。他知道此时劝她什么都没用,等这几个月挺过去,她会领悟到,她还能有新的幸福。

  东风大街每两分钟才驶过一台汽车。路旁的杨柳要比楼房还多,雨后成群的知了汹涌鸣叫。阳光从点着叶尖穿过蜻蜓的翅膀,照进每一处角落。也许从跟小吴处对象到筹备婚礼,就是一出为时十三个月的小插曲,老许自我安慰,玲玲才二十一岁,大把的青春,什么都来得及。两个小伙子逆行从他身边骑过去,老许就要发火骂人的时候,后面传来自行车倒地的声音。

  没人撞到玲玲,她自己跑到柳树下对着树根呕吐。老许退两步把永久扶起来,玲玲的头还在顶着树皮。她吐一下午了,肚子里早没食可吐。老许苦着脸看她受罪。好半天玲玲直起身子大口喘气。他把手绢递给她擦擦口水和眼泪,掏出水瓶让她多喝点。

  玲玲仰脖喝水的一瞬又看到了那片最干净的云彩,那些乌云全都不见了,可它还在。她有点小感动,对它凝望许久,视线好容易从天空移开时,她看见他爸都要哭出来了。老许接过水瓶,憋了一会儿,哑着嗓子问,啥时候的事呀,玲玲?

  自己的女儿,三个多月了,老许居然一点都没看出来。要是她妈妈还活着就好了,这种事母亲准能第一个知道。可是在老许的记忆里,她妈似乎就没活过,死那么多年了。

  他跟玲玲商量堕 胎,那不是商量,简直就是在商量口气下做的决定。他说最迟到礼拜天,他会联系一个好 大夫把这事干得干净利索。玲玲瞪大着眼睛直摇头,印象里是她第一次对父亲反抗。父女俩大吵了一架,到最后许玲玲拿着菜刀抵住自己,问他今天是什么日子。本来今天要做新娘子的,她依然瞪大眼睛说,之后瘫在地上哭也哭不动了。

  后来老许就不提这茬,夜里睡不着觉,他骑车去了职工 医院。借助一点点月光他在小吴的床前坐了半小时。他以前对这孩子印象很好,踏实本分,女儿可以托付给他。现在却愈发恨他,仿佛小吴故意要被车间的钢 床砸到,以逃避一个未婚夫、一个父亲的责任。临走时他掏出剪子对着输液管比划了半天未能下手,然后他略感蒙羞地推车回家。

  你对不起我,对不起玲玲。

  房间没开灯,一个黑影坐在外屋等着他。老许将剪子放在茶几上,摸着黑靠在床下和玲玲面对面。好多话他白天说过,那时候两人情绪都太激动,老许觉得有必要再讲一遍。他说,你把你爸看扁了,我不怕人家笑话我没女婿有外孙,我从来就不担心这些,我是担心你。

  玲玲没还嘴,这样真好。

  他继续讲,你没工作,可能以后能有机会上班,但绝对不够你养孩子的。我五十九了,这孩子十岁的时候我就七十了,该死了。路是你们娘俩的,你照顾不了他。老许想如果再动情点,她会更受用,想着想着他还真哭了出来,那种干哭的声音响在屋子里。明天就跟我去医院吧,他说,一完事谁也不知道,你还能找个好人家,做个好新娘。

  他不说了,也不哭了,就静静地等女儿决定。他讲道理的时候玲玲都没插过嘴,讲完玲玲也不说话。他也不催她,起身铺床。玲玲接过枕头抱住看他忙左忙右。挂钟响的时候她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爸,这是我的,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个东西是我的,求求你,别把它抢走了。

  没两个月就藏不住了,老许带玲玲离开汽车厂,去市里住。老许解释说,生完孩子我们就回来,没人知道你都有过什么事。玲玲没再逆着他,每天关在新家看电视。她早不看电视剧了,那些都是骗人的。她看动物世界,里面讲狮子要经过两三千次的交配才能受孕。她瞪大眼睛看这些森林之王,她为什么一次就怀宝宝了?这也许就是人类有几十亿,而狮子才几千只的原因吧。

  她喜欢袋鼠那一集,算上重播她看了三次。袋鼠宝宝睡在妈妈的肚子里,睡饱了就露个小脑袋看看外面。这种镜头一出现她就觉得身体的血液都在兴奋地跳动。她眯着眼睛看它们一蹦一蹦的,恨不得跟着节奏拍手。

  我不想把孩子生出来,有天晚饭的时候她对爸爸说。那时候已经六个月了,老许放下筷子,倾着头审视玲玲。我想一直怀着它,谁也抢不走。

  老许没理她,任她自说自话,有点怪想法要比产前焦虑强多了。他有更重要的事操心,托人送礼他虚构了一个年满二十四岁的儿子,前两年去深圳打工,每个月都会给家里寄二百块钱,就在今年夏天,被一个酒后驾车的香港人撞死了。他对不同部门讲着同一个故事,声情并茂,讲多了他自己都觉得是真的了。他说,他儿子还留下一个怀孕的女人,就快生了,他想要这个孩子,他想这个孩子的户口上到许家。他越说越真切,有回一抬头还真看见儿子领着媳妇、孙子回来过年。儿子叫什么他早想好了,至于孙子或是孙女的名字,他还没有定。然而不管怎么说,他们都姓许。他们许家从父女两人一下子变成大户人家了。

  星期六要在职工医院例行检查,老许带着玲玲回了汽车厂。他把帽子压得低低的,不希望被哪个熟人认出来。一楼挂了号他们去三楼等待,排到玲玲时老许让后面的人先去。他还做了别的打算,为此还带了两条红塔山。他打算下午王大夫上班时递过去,他想偷偷给玲玲做次B超。

  到中午父女俩坐在医院长椅上一人一个土豆丝卷饼。玲玲也没抱怨,事实上她比她爸更好奇这个宝宝是男孩还是女孩。王大夫到两点才开始上班,老许退休的同志推荐的他。同志说,这个大夫好说话,喜欢抽烟,你进去说是刘老师的朋友,他就明白你什么意思。其实谁都不知道刘老师是何方神圣。

  两点一刻老许陪女儿进去,把两条烟放大夫桌上,还不敢马上推过去,就像刚买来自己抽的。王大夫简单询问几句,抓起听诊器检查玲玲的心跳,玲玲孩子的心跳。

  老许左手被玲玲双手握着,右手藏在烟后往大夫那边轻推,低声说,我是刘老师介绍来的。王大夫没理他,皱着眉听心跳,有个新问题困住了他。他摘下听诊器,戴上老花镜,边写边说,去做个B超。老许连连点头,拉玲玲出去。

  王大夫喊住他,红塔山忘拿了。

  他戒烟了吗?老许皱着眉,想了一下午也想不通。四点多钟王大夫指着片子跟老许说,这是脑袋。老许似懂非懂地跟着答应。王大夫接着指,这也是个脑袋。

  两个脑袋?玲玲问。她又联想到了袋鼠宝宝,两只脑袋从口袋里伸出来看世界。

  王大夫眼睛没离屏幕,摸了会儿白大褂没找到烟,打开老许的一条抽出一包,打开一包抽出一支,剩下的又推给老许,自言自语说,龙凤胎啊。

  赵萍萍很想跟修智博解释,她生孩子不是为了险金,她在北京有房有车穿名牌,比大多数二十二岁的女孩阔绰多了。佳明怎么说她的,她不缺钱,但缺一个前途。她听进去了,就因为太对了,她想到这句就来气。然而她能怎么办?她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换三年前还可以去酒吧唱歌,估计这两年烟抽多了,嗓子也废了。

  她有想过从最底层做起,一月一两千的薪水做某人的助理。有回她很低调地去家广告公司应聘,所谓低调就是去市场买一堆杂牌衣服套身上,竖起头发戴个没镜框的眼镜去面试。女主管对她印象不错,许诺不出意外的话,周一就可以来公司,从实习做起。连装代演地谦逊让她差点就成功了。就一个疏忽,她是最后一个面试的,谈话结束和这个宣传主管一起出了公司。在侧面了解到主管打算坐地铁去知春路谈一个客户后,她提出送主管过去。晚高峰堵在路上让两个女孩都有点不自在。她还记得主管最后一个动作是拿起车窗前的太阳镜打量,一束夕阳那么不巧地穿过北三环,照在镜片上,把烫金的GOOCI晃得刺眼睛。那次之后她再也主动送谁回家了。

  如果再有机会,她真想摇着主管的肩膀跟她讲,我给你做助理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一个前途。如果再有机会?这不可能,过去就过去了,若是真能改变什么,她希望回到一年前,一心一意地和佳明在一起。从没有哪个人的失去让她如此悲伤。

  趁肚子还没起来,她要报个学习班,随便学点东西,没准学明白了就是大好前途。选来选去却报了个胎教班,相比于英语速成、会计培训,及主妇厨艺,这个不是又好玩又实用吗?

  上课时间是每周一三五的晚上七点半,一次课要两个小时,她算了一下,平均每节三百多的学费。来上课的都有家人陪伴,妈妈或是老公。只有她是一个人,提着包站在门口茫然无措。胎教老师要关门时对她笑笑,问:“你姐姐还没到吗?”

  她头转一圈张望,低头看看,哦,现在胎教的确太早了。

  这个挺有意思的,原来胎教班不是教大人的,老师授课的教育对象是这些妈妈肚子里的孩子们。头一小节放音乐,莫扎特和肖邦,接下来是诗歌会,老师先朗诵了几首诗,要求每个妈妈回家选首最喜欢的诗,下次上课大声读出来,给你的孩子听,也要让别人的孩子听。

  赵萍萍几乎是半张着嘴听老学员的诗歌,不仅仅是有兴趣,她开始热爱从那些妈妈嘴里跳出的文字,她完全被那些文字的旋律迷住了。她觉得自己前二十年过得好肤浅,不是说给宝宝学的吗,她听起来却那么新鲜。

  十点前她在第三极书店挑了本最厚的诗集,《中外诗歌鉴赏》。回到家里她食指压着诗行一字一字地读到凌晨三点多。关灯之后她细细回忆,选了裴多菲的一首诗作为朗诵曲目。她刚知道这就是写过“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的那个人。她又打开灯把那首诗抄了下来,诗里讲,女孩是冰冷冬日,男孩是炙热夏天,如果她肯上前一步,他又后退一步,他们就能在温润宜人的春季相爱了。

  她举起抄好的诗句对着夜色读出来,读到第三遍的时候她多了些哭腔,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更大声更勇敢,她越来越觉得这不仅仅是给宝宝读的,佳明也在天堂的那个街角倾听着她。

  两个孩子,这不是压力乘以二的算法,如果养不起,那孩子们全完了。他们退掉市里的房子,省下租金回到汽车厂。老许把白发染回黑色,做了一个牌子去天桥下面蹲点,重新干回力工的老本行,往五楼六楼搬砖搬家具。他都退休十年了,他没敢跟任何人讲,他已经六十岁了。

  每一天他都要把账算清楚,今天赚了多少钱,还差多少才够养两个孩子。攒足的计划遥遥无期,可生产的日子是定好的,就在那里,最多还剩仨礼拜。他琢磨能卖的东西,首先是那十六册集邮本,他玩了快五十年,一册册放到自行车后座,他推到邮局门口,数九寒天他浑身哆嗦地站了三个下午。他以为这些是生命里最值钱的东西,全部卖光才一千出头。最后一本他死掐手里不松开。他哀求说,长春还是伪满首都的时候就有这本了,多少再加点吧。

  失去邮票的头一夜他有点恍惚,天一亮他就破罐破摔地要把所有东西都卖掉。整套家具多少钱?三十?拿走吧。手表多少钱?十五?十六我就卖!玲玲看着她爸发疯也不敢阻拦。她最受不了的是,老许要把她最钟爱的电视也卖掉。她咬着嘴唇一脸委屈。老许说等咱家有钱了,孩子们出息了,再买个彩色的。

  没有了电视,玲玲只能对着窗外的大雪发呆。她看见他爸抱着东西消失在白色的尽头,不一会儿那里就回来一个空着手的黑点。老许把自行车也卖了,每天就是走。

  家徒四壁,除了发愣只能睡觉,每天玲玲都要睡上一个子午觉才醒来,有时候午饭后还能睡上一觉。有天午觉她被老许惊醒,老许正吃力地从她手腕上把玉镯拽下来。玲玲睁眼就要往外跑,手被爸爸死死扣住,这把她逼急了,冲着老许使劲吼,这是妈妈给我的!

  你见你妈妈吗?那你就别要孩子!老许比她更大一个分贝,这把女儿吓着了。玉镯被撸下来,玲玲一抽一抽地哭,她说,你不是我爸爸,你就是认钱,你会把我孩子也卖掉,我绝对不会生下来,你没机会把他们抢走!

  玲玲说到做到,算好三个星期临产,她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早一个星期老许就不再去天桥等活儿,在家陪着她,可一天不来,两天不来,十天又不来,就仿佛哪俩孩子在子宫里走迷路了,找不到出口似的。

  有时候老许会问问她怎么样,有没有异常。每到这时玲玲就瞪大眼睛望着他,似乎在警告,永远别想打这两个孩子主意。玲玲发现了新的娱乐,家里的弹簧床还可以蹦着玩。老许劝不住,好说歹说让玲玲答应只往正上方蹦,别往床边跳。

  老许的新乐趣是养花,土是在花坛里挖的,花盆和苗都是跟别人讨的,比集邮好多了,而且老许因此关心每天的阳光了。

  快过年了玲玲也没动静,蹦床技术却愈发娴熟。老许看她挺着肚子一上一下,比跳在自己心上还难受。每回跳床玲玲都念念有词哼哼唧唧,腊月二十六的声音特别大。老许的眼神跟着她上上下下。他辨识了好半天,确定玲玲毛裤上的黑道道不是脏东西,是被浸湿了。他声音发抖,一着急嗓子又哑了,对着玲玲喊,你快下来,你羊水破了!

  赵萍萍跟修智博讲,教诗歌的老师姓李,非常喜欢她这个学生,觉得她有很强的诗歌领悟力。修智博听完哈哈大笑,说可能因为你是她唯一一个生出来了的学生吧,见过世面,她其他的学生还在人家肚子里呢。赵萍萍不高兴,像修智博这种人一旦跟你混熟了,就狗嘴吐不出象牙。他的话一下子否定了两个人,一是李老师怀才不遇,可见才能一般;二是讲赵萍萍并不是真聪明。赵萍萍撅着嘴,猛踩一脚刹车,对修智博扬着下巴说:“去去去,自觉坐后排去!”

  那天修智博是陪她听胎教课,第一次有人陪她听诗歌。她真是喜欢诗歌,也喜欢李老师。每次课后她都会跟李老师去金鼎轩喝碗鱼片粥,再把她送回家。萍萍什么都跟她说,她讲了怀孕是怎么回事,讲了佳明是什么样的男孩,讲了当初为什么不肯嫁给他,因为佳明知道她以前的一切,她当时没觉得,只是不隐瞒,后来明白肯定不能嫁给对她前史知道太多的男人。因此她又讲了自己的过去,来解释她为什么没有那种经济压力。

  李老师托着腮听她说完,这跟萍萍的倾听姿势一样。她喜欢李老师对这些的反应,不羡慕,也不反感,通常别人的这两种态度都令她不安。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没有一技之长,”李老师说,“你下一个男人还是要问,你哪来的钱?”

  “还会有下一个吗?”她脱口而出。她无法想象某天一个长相天马行空的男人会替代佳明的脸,印在她心里。

  “总会有的,你会生出有爱别人的欲望,盼望那个人也爱你。”

  赵萍萍喝了一口奶茶,没说话,她回想当初对佳明从认识到爱的那个过程,甜蜜而苦涩的旅途,还会再复制一次吗,什么样的男人才有这种资格呢?

  “你要学点什么。”李老师建议,“它不仅仅能让你现在的生活变得名正言顺,还可以让你慢慢发现,自己其实很重要。”

  就是最后一句,彻底把赵萍萍拽走了。那天在楼下车里她迟迟没有上楼,她把自己的二十二年全过了一遍,佳明说对一半,她是缺前途,但更缺少对自己的尊重,只有她真的学会了很多知识,她才能像尊重那些人一样尊重自己。

  她报了北师大的成人自考,她询问过李老师,像她这么对诗歌感兴趣,可以先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开学的头一夜没睡好,“啊!贵!”在笼子里叫个不停,踩着那个圆环像电扇一样的速度在转。后来没声音了,她打开灯面对笼子,捂着脸失声哭出来。“啊!贵!”

  中午她开车去了平安大厦,十九层C座,名片上这么写的。她一眼就看见了正在角落里吃盒饭的修智博。“调皮捣蛋的学生,才会被老师分到这种位置。”她过去靠在他办公桌上,说,“你下午有事吗?”

  “有,我只要上班,就全是事儿。”

  “你上次说,我只要把佳明的孩子生出来,能分着多少钱?”

  修智博愣了一下,开抽屉翻出文档,在计算器上算了一遍,说:“照现在的行情,有三百多万。其实险金没多少,据说他的画,越来越值钱了。”

  “要那么多?”

  赵萍萍直接走了出去。修智博看着她背影从门口拐出去。她的包还在这儿,那她就是抽烟去了。他抓紧时间把饭菜往嘴里扒拉。他可不想让她以为,自己吃盒饭还能吃得这么香。

  没两分钟赵萍萍回来了,见他刚才还一盒的饭忽然没了,她会心地笑了:“你没吃饱吧。你下午请个假,陪我办件事。事办好了,你要什么我请你什么。”

  “不成,我忙着呢。”

  “忙你个大头鬼!”赵萍萍轻踢他一脚,“你必须陪我,我下午去打胎。”

  过了五个小时,王大夫从产房出来,把老许拉到一边说,这个我无能为力,你的女儿根本不配合我们。老许没听明白,苦着脸等他说下去。王大夫给他打着手势模拟,我们让她扩张,往外顶,但她使劲往里缩,一点也不配合。

  不能啊,不能啊,玲玲一直特别乖,老许抓着王大夫胳膊解释,她是不是紧张啊?王大夫仰头苦笑,再紧张也不至于把话听反,还有,还有你怎么当父亲的?王大夫凝视着他,她晚产了二十天。

  老许从门窗上望着熟睡的女儿,想进去和她谈谈。但玲玲刚注射镇定剂,一时醒不了。已经是晚上十点半,王大夫说他今晚不回家,现在去吃饭,再过两个小时,看看十二点她醒来的反应如何,如果再抗拒的话,他摇摇头,就很难讲了。说完他大步下了楼。

  老许跟他后面下去,走出医院外面正在大雪,不时有零星的烟花在夜空闪烁。他踩着新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四商店广场,敲开一家水果铺要四箱苹果。店里也没这么多,老板问他苹果梨行不行?老许摇摇头,坚决不行,苹果有多少算多少,全部送到职工医院。

  本来他想一楼到四楼,病人大夫一人发个苹果,这个晚上平平安安。一楼发过一半他明白这个想法并不可行。十一点了,他不能总不能为一个苹果把人家叫醒。而那些没睡的人呢?都在被病痛折磨更没心思吃苹果。他把苹果匀成四箱,放在每层的大厅。这样也能有效果。他拎着最后一箱爬楼梯想,他们老许家一定会平平安安。

  四楼的护士看见他上来大声喊他,告诉他许玲玲醒了。产房又一次大乱,他望着那边着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居然跑不动。另一个从产房出来的护士冲他喊,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保大人,俩孩子我都可以不要,我就要我闺女!他吃力说着,可是嗓子又哑了,他要抓着裤腿才有力气走过去。玲玲在里面时不时地哀叫,这种事不能打麻药的吗?

  这回出来的王大夫,摘下口罩,抓紧时间抽了两口烟,烟雾在他嘴里一圈圈地绕。她确实开始配合了,但来不及了,他又抽了两口,快进快出,接过护士拿来的单子给老许,签个字吧,剖腹。

  不能剖,老许摇着头,双手还在抓着裤腿,他向后退一步说,不能剖。

  为啥不能刨?

  剖了就留疤了。

  笑话!命重要,疤重要?

  疤重要!

  王大夫又点上一支烟,使劲咬着烟嘴,离老远都能看见他气得青筋暴跳,他指着老许叫道,不剖的话,全死!孩子,大人,三口人,全死!

  那也不能剖!剖了就嫁不了人了!他吼出来,也不是针对谁,整条走廊都回荡着他的声音。我闺女脑子有毛病,是傻子!将来她照顾不了自己,以后我死了,谁也不要她,还不如就这么死了

  !产房的护士停了下来,玲玲侧过头,透过半开的门远远地看着爸爸哭。我救不了你,婷儿,老许死命抓着头发掉眼泪,你得自己卖力气救自己,爸把话给你撂下,一会儿你要是死了,爸在这儿陪你一起死!

  大夫介绍三种人流,无痛的,半麻醉的,还有个是不打麻药,就是很痛的。如果全麻醉,医师没法根据病人的痛感刮宫,多少会对子宫有点损伤。反过来讲,没麻醉对子宫危害最小,当然,特别特别疼。

  赵萍萍听他讲完,看着表格问:“子宫损伤会怎样?”

  “可能影响以后的生育,但其实可能性很小。”

  她伸手在这三栏点了几个来回,说:“那就无痛的呗。”

  站在一旁的修智博插嘴了:“半麻醉的不是挺好吗?”

  “嘿,”赵萍萍仰头笑话他,“你们这帮卖保险的最喜欢中庸。行就行,不行拉倒。就是你们,不行也行,行也不行。”

  “那干吗要我来?”

  修智博白她一眼,提着她包到走廊候着。两分钟后赵萍萍穿着消毒衣服,跟着大夫推开门走向处置室,似乎心情不错,从他身边经过时,还对他打了个V。修智博也不了解这种事要多长时间,也没带本书出来。等着无聊他偷偷翻她包里有什么好玩的,竟然有个IPad,打开看看,可以无线上网。他先发条微薄,说他此时正在医院等一个女孩做人流。点击发送前又修饰了一下文字,估计看着了会想,这女孩谁?干吗要你去陪?他的生活平淡如水,这可能是他今年最酷的一条微薄了,他故意给粉丝留点想象空间。其实只有十几个人关注他。

  然后他挂了会儿QQ,也不知道找谁聊,直接进到欢乐斗地主。第三局过半,一个女网友跳出来招呼,说你在用IPad上网哇。询问两句他搞清楚了,原来对方的QQ显示修智博IPad在线。这也挺酷的,他尽量不往虚荣那方面想,但起码说明他步入潮人行列了。

  他忍不住跟每个在线的人招呼,试图想用这个下午让所有人改变对他长期以来的古板看法。他越聊越高兴,直到赵萍萍踢了他一脚。

  “这么快?”他说。

  她指着IPad说:“送你了。”

  “我不要。”

  “你干吗不要?”

  “我干吗要?”

  赵萍萍握紧拳头吓唬他:“你敢不要,小心我揍你!”

  她开车问他吃什么。他说你请吃饭,干吗问我?他们去了越南餐厅。上菜以前他俩都没怎么说话。听说有手撕的鸡,赵萍萍起身去洗个手。修智博留意着那个细节,不再有了,她再也不用拽一拽衣摆,遮住肚子了。

  她坐回来,修智博低头看菜单,就是不理她。赵萍萍在桌下踢了他一下,问他是不是不高兴。

  “对呀。”修智博有气无力地应着。

  “我打胎,你哪门子不高兴?”

  “我好心喂驴肝肺了。”

  “什么驴肝肺?”赵萍萍抢过他菜单,卷成一筒要敲他脑袋。

  “当时你那么有决心说要生出来,我都被你感动了。我请了假,自己掏钱去上海请人做DNA报告,你这个单子我顶着压力,迟迟不结单。还有,我只负责保险,他画卖多少钱跟我没关系。我花钱请律师帮你申请的资格。现在呢?我就知道你三天热乎,你对谁都不可能持久的。”

  “我爱不爱他,跟我是否生他孩子,没有联系。”她十指紧扣,沿着右手拇指说,“你给我打个电话。”

  “干吗?”

  “打吧。”

  修智博拨给她。手机在萍萍包里响起。萍萍掏出来给他看屏幕,来电显示是佳明,见鬼了。她摁下接听,对着电话说:“是你打来的吧。”

  修智博的手机传来一样的话。他挂掉电话,点点头,说:“是。”

  “要看下我通讯录吗?”萍萍望着她说,“我把所有的电话都存成了佳明,二百多个号码,连10086都是。每个电话都是佳明来电,我得跟人家聊上上几句,才知道对方是谁。我的世界只有佳明。”

  护士喊生了的一刻,老许从座位上站起来,隔着产房的门他问男孩女孩。那边死寂般的沉默。他听见护士拍打婴儿的屁股,但没有一丝的啼哭声。老许转身求助外面的人。望着所有人他指着门里面,上下牙颤了半天也没能问出口。玲玲在里面又一次大哭起来,哭声渐弱的时候,一个护士端着托盘走出来。

  一点活气也没有吗?老许靠在墙上问。

  死胎,她已经尽量地轻声说。还没有人告诉玲玲,第一个孩子已经没了。

  留着,我们许家埋。老许跟着护士往前走,还有一个,是不是?我想剖腹,救活一个算一个,是不是?

  护士停下来,回头审视着他,说,来不及了,真的晚了。

  老许从后门去住院部,他想一切结束之前看看小吴。真的很讽刺,算上一对儿女,五个人,这个植物人会最长寿,无忧无虑,长命百岁。他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有那么几个月,他都是把这个孩子当儿子待的。以前是你对不起我们,老许说,现在我对不起你,玲玲也对不起你。他看着一滴滴的输液,真均匀,一秒半一滴,这就是你的生命单位,你好好活着吧。

  雪停了,天也快亮了。老许躺在雪地上想,应该再周全一些,他不能马上就死,他得把女儿和外孙、外孙女埋好了,再找个荒郊野地慢慢死。想到这些,他鼓足力量又站了起来。路过大厅时,还捡了个苹果咬一口。

  才到三楼就有护士冲他尖叫。开始他听不清,那边反复叫,是这四个字——母子平安。老许咽了口唾沫,涨了半天嘴问不出话,又咽了几口唾沫。

  他没急着去看孩子,先去了产房。门推开的一刹,玲玲对他笑了,此时他再也绷不住了,靠在墙上哭起来。然后他抱了抱女儿的头,把眼泪抹在她头发里。

  我刚告诉小吴了,我说,你有儿子了。

  孩子能姓吴吗?玲玲问。

  不能,他得上到许家的户口上。

  你跟小吴说什么了,爸?你有告诉他,我那天去斯大林大街了吗?你告诉他,我等了一个上午,我想嫁给他。

  我说了。我说,孩子不能随你姓,但应该用你的名字,他会像你一样好。

  真好,许佳明,他是我的,以后谁也不许从我身边把他抢走。我现在就想他了。爸,我从小就没妈妈,天生就笨,自己名字也不会写,连新娘都当不上,老天爷欠我整整一辈子。玲玲晃着食指,哭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我以后不要老天爷还我了,爸。我就让他保佑许佳明是个聪明孩子,让老天爷保佑他以后能有个特别特别幸福的一辈子。

  赵萍萍说自己一定是蔡文姬、李清照转世,要么就是司马迁含恨投了女儿身,反正就是冰雪聪明,人家五六年都过不了的专业,她不到两年就赚满学分,拿到学位。

  “你想啊,我二十三岁,跟那些寒窗苦读的学生一个年纪毕业。”坐在一茶一坐,她对修智博张牙舞爪地比划,“我下一步就是,报比较文学的研究生。”

  “比较什么?”

  “切,你们这帮做保险的就是没文化。”她接过菜单,报菜谱似的一气儿说了十几个,还问修智博记住没有。

  “记住了。”他挑了三个菜报给服务员下单。“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工作?”

  “不知道,你说什么职业最适合我?”

  “总之不可以教外国人中文。”

  “为什么?”

  “你会被他们勾引的。”

  “得了吧,”萍萍往后靠,笑着说,“都两年了,也没见你勾引过我。”

  “我是不好意思杀熟。”

  “来呀,你杀呀。”

  第一个菜端上来了,萍萍叫服务员开瓶红酒,庆祝她的大学毕业。她说,要是一会儿喝多了,你有责任送我回家。修智博看着她身后说,早讲嘛,这样他路上就买两个防止生宝宝东东过来了。

  “你用得着俩吗?”萍萍这回没拧着他来,似乎他们对今晚已经心照不宣。过去的两年,他们有太多心照不宣,可全都错过了。谁都不确定,对方是否爱自己,但两个人都很享受这种口无遮拦地唧唧喳喳,而且都不急着上床。

  修智博说年后他差不多要升到部门经理。赵萍萍恭喜他,说这回再贪污就没人敢查了吧。他说也不行,权限之内最多就是给你下十份保单,自己受保,再偷偷把你做掉。

  一时没什么可聊的,萍萍提议讲笑话,一人一个,看谁最先讲不出新的来。萍萍有小白兔系列做本钱,修智博可不成,他又没事先温习,没讲出五个卡壳了。好半天他想出个老段子,大致是两人一起养狗,叫屁股那狗先死了,两年后见着叫脸的狗,跟主人唏嘘,要是我屁股没死,也有你脸这么大了。接着就冷场了。

  修智博明白他说错话了,赵萍萍听后一语不发,就跟初次见面的情形一样。赵萍萍在包里一阵乱翻。其实她早就戒烟了,但她需要找个托辞去自我调整。她说她去买包烟,提包下了扶梯。虽然这回她不会再泪奔星光天地,但同样也不会再回来了。

  最后两个菜端上来,修智博还是看着红油翻滚,直到消停下来。他早就知道,从第一次见面那天,就爱上了刚刚离去的那个女孩;他也知道,这个女孩忘不了佳明,即使他有幸跟赵萍萍白头偕老,也无法取代佳明的位置。他没胃口,连筷子都没掰,直接开车回了家。

  夜里十一点半,他被电话吵醒。赵萍萍怪他怎么那么狠心,看见她喝了酒还不送她回家。什么逻辑?修智博睁大眼睛看无尽的黑暗,问她在哪里。她说簋街的火锅店。

  进门的时候他扫眼她桌下有没有纸团,还真有十来个。他弯腰捡一个放桌上,她挥挥手:“拿下去,恶心死了。”

  他坐下来,摸摸她的脸,说:“又在这儿坐一晚上?”

  “我不是气你,我气我自己。一旦跟佳明有一点联系的,我听到就受不了。老这样,我和你什么能有结果呀?你又对我那么好。”

  “得,你可别把我说得太苦情。”

  她破涕为笑:“你不生我气吧?”

  他摇摇头。

  “你知道吗?他是个孤儿,我总会想象他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于是我就把他想得很悲惨。我想他好容易熬过他的童年、少年,终于长大了,到了二十五岁,他刚要开始自己的人生,就结束了。”

  “他不是孤儿,我以前骗你的。他爸妈都还活着。”

  萍萍嘟着嘴看他:“你又哄我。他没继承人,我又不是不知道。”

  “有,真有。”他动了几筷子肉,低头看着碗说,“他爸爸是植物人,算今年躺了二十八年,她妈在精神病院,也呆了二十多年。他有个继父,在监狱里是死缓,就是无期。他十岁左右,继父又娶了个继母,八年后被他的继父给杀了。这就是他的家,你所谓的少年时期。”修智博拿漏勺搅着火锅,又是一锅翻滚的红油。“你之前抱怨,他从来不讲他自己,每次回长春也不肯带你去。他是没法跟你解释。我们假想一下,他回家都要干吗,先去医院看个植物人,再去精神病院见个疯子,回头还要去监狱探视个杀人犯,最后去墓前拜拜死人。”

  萍萍扭头看外面,此时没有下雨,她托着下巴说:“我该答应他的,我该跟他结婚,我该给他一个家,我该把我们那个孩子生下来。”

  “有件事,你一直都没讲,你刚见我时还把我当成他派来的说客。就是,你为什么拒绝他求婚?”

  “因为他知道我太多了,我就不能再跟他结婚了。不然等他成了我老公,那些事会像掘祖坟一样的刨出来,成为我俩永恒的绊脚石。”

  “都是什么事情呢?”

  他在套她,赵萍萍含着笑看他。估计他早就猜到了个大概,那她也不要自己讲出来。因为如果他再知道了她的一切,她就又错过了眼前这个好男人。

  作者说明:《遗腹子》藏了不少事,我不是有意做冰山叙事,原因为这是长篇《白色流淌一片》的第一章。我十年前就开始构思的一本书,一部由六七个不同类型中篇(爱情故事,成长故事,伦理故事等)组成的讲述一个人短暂一生的长篇,当然讲的是许佳明。作为传记体长篇,《遗腹子》或许是最合适的开篇,没有这个人物的叙述,只讲他的生前死后。

  簋街之夜的雨连下了三十多个小时,直到第三天中午才开始放晴。赵萍萍被午后的阳光照醒,难得的好心情。她找点松子给“啊!贵!”。看样子它还没饿,还是踩着圆环停不住地跑。那是只松鼠,早先佳明送她的。打听到他花了三百六才买下来,她半张着嘴,给它起好了名字:“啊!贵!”

  有两个显示佳明的未接来电,见鬼了。她打过去问是哪位。那边又开始结巴上了。哦,是修智博,她暗自好笑,把手机调至扬声器放在桌上,腾出双手整理房间。可以先从叠衣服干起。

  修智博问她吃过了没有。似乎聊点没用的可以缓解他的紧张。

  “没吃呢。你要请我吗?”

  他“可可可”说了半天,才接上个“以”。她抱着衣服哈哈大笑,一抹阳光抹在她的嘴唇上,她打开窗看过去,天空居然那么蓝。她对着电话说,那就定个时间吧。

  “可是我在上海。”

  他这回没怎么结巴。赵萍萍想,这个就是传说中的电话恐惧症吧。她问去上海干吗了,那边天气好吗。

  他沉默好一会儿,跟要承认错误似的说:“佳明今天火化。”

  赵萍萍把衣服扔下,拿起电话,关掉扬声器,问:“来的人多吗?”

  “没有葬礼,不是你想的那种。只是火化而已,我连火葬场都没去。我是来取DNA报告的。”

  赵萍萍听着,推开窗户寻找彩虹。从外面看去,一个女孩的身子在十七楼的阳台往下倾。

  “你要他的哪件遗物吗?”修智博问。

  “不要,”她回身看看屋里还没叠的衣服,“他遗物都在我这儿。”

  “我昨天查了一遍,我让他们做了佳明的DNA报告。等他的孩子生出来,会有资格继承他的遗产和保金,就相当于给了你。”

  “谢谢。”她找出一支烟点上,“但这样,就好像我拿生育赚钱似的。”

  “你别这么想。”

  她不想在房间里呆着了,应该约谁出来吃个饭,看场电影。可她又不愿对哪个朋友解释佳明,至少现在没心思。她一个人步行进了电影院。七排十五座,《唐山大地震》。片子挺感人的,却全让十六座的小男孩给毁了。里面每句唐山话这孩子都要放声学一遍。有好几次赵萍萍忍无可忍,要不是他妈妈在旁边,早跳过去掐死他。前排的几个人也不断地回头表示反感。他妈妈先是他们低声道歉,然后警告儿子再这样就再也不带你看电影了。可孩子忍不住想学,这成了他此时的惯性。他妈妈跟他商量,我们现在出去,我给你买冰激凌和爆米花,好不好?影片还在七六年的时候,他们就离开了电影院。

  她也是单亲妈妈吗?赵萍萍看着娘俩的背影想。现在她左侧空了两个座位,双臂展开,她坐到正中间。八六年的时候她开始哭了,她记得佳明就是那一年生的,可是一零年就没了。她越哭越厉害,与影片无关,后来止不住了她提前退了场。六七亿票房的电影,那里一下子就多了三个空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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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