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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卑微的灵魂》 作者:熊正良

我们卑微的灵魂

我叫马福。我从前是个挖煤的,在南方山区一个国营煤矿里挖煤。挖煤很苦,南方的煤也不像人家北方的煤,动不动就是一大片,我们那儿的煤是这里一点那里一点的,就像满山找牛粪似的,找到了也只有那么一泡。可就为了采那一泡牛粪似的煤,我们往往要提着心,爬过一条长长的鼠洞似的巷道。我就这么战战兢兢地挖了几年,后来被调到地面上来管装卸,你不知道那种感觉有多好,你能看见天,能看见阳光,看见刮风看见下雨,尤其是你再也不要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我想我的日子过出头了,可谁想到没多久矿上就停产了,一开始还发点生活费,到后来连生活费也不发了。

  我就带着儿子马文到这里来了。我只带着儿子,没带老婆。老婆的事就不说了吧,说起来也是没脸的事,这样的事是个男人都不愿意说。

  省城毕竟是省城,总能找到活儿干,我也不挑不拣,我是个挖过煤的人,什么脏活苦活不能干哪。这些也不说了。一晃就这么些年过去了,儿子也大了,按理说我心里该松下来了。儿子就是一根绑在心上的绳子,儿子大了这根绳子就要松一松了。可儿子不争气,这根绳子解不开。像我这么一个人,不能跟人家的帮,让儿子学这学那,我连搭读费都交不起,‘只能拣那种边边角角的学校,让儿子有个书读就行了。说实话我是尽了力了,拼了老命,指望鸡窝里能飞出一只金凤凰。现在看来我的指望是落空了,我不知道这该怪谁。怪我吗?我还能怎样呢?怪儿子不争气也不对,你把他送进那样糟糕的学校,还指望他能读出来?除非是个超级天才。再说我也没本事生出一个那样的天才。说起来他也可怜,跟着我吃了不少苦,连个像样的窝都没有,稍微懂点事了就知道自己低人一等,说话时声音像蚊子,看人都不敢用正眼。

  话说回来,我不怪儿子怪谁呢?你既然知道自己低人一等,你就认命哪。低人一等有低人等的活法,老老实实地做你的事,像我这样,手挣嘴吃,不也过来了吗?可他一天到晚气哼哼的,像谁欠他的似的。一个世界都欠他的。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反正是一点一点地变过来的,这从他那双眼睛里看得出来,那双眼睛看什么都跟看仇人似的。比如他看着一只碗或一只瓶子,我总担心瓶子或碗会被他看得炸开来。他的恨意太大了,就像一把磨得飞快的刀,让人浑身发冷。他恨谁呢?我们的日子不是过得还好吗,你不能去跟别人比呀,人比人气死人,你要知道自己是谁呀。

  他喜欢跟丘巴和李国在一起,我也说不清丘巴和李国是什么人,我见都没见过他们。我只见过李国的妹妹,马文把那个女孩子带到我这里来过一回。那女孩子叫李美芳,长得有点妖,看起来比马文大。我是过来人,我看动静就知道他们有关系了。我找一个借口把马文叫出来,问他跟这个李美芳到底怎么回事。马文瞪我一眼,说你管这么多干什么?我说我不是管,只是问问,我是你老子,问问都不行吗?可他不把我当老子,他很不耐烦地说,有什么好间的?他的声音很大,我想人家女孩子都听见了,就不好再说什么。我管不了他了,他被这个李美芳迷住了。他一个童男,刚尝到滋味,我还能把他拉回来?我知道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动他。

  既然儿子不让我问,我就留心看李美芳。我觉得那女孩子除了妖一点,比马文大一点,别的都还好,也有礼貌,在我那儿呆的时间不长,就甜嘴甜舌地叫了我两声叔叔。进门叫一声,出门叫一声,尤其是出门时,还笑了笑,说,叔叔我走了。这使我觉得她比我儿子对我还亲,我心里多少好受一些,我想要是她真做了我的儿媳妇也不错,我艰难一辈子,说不定到老还要享她的福。再说有了她马文兴许能好一点,很多人都是这样,有了女人就好了,身上的火就灭掉了。

  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想是这样想,心里还是放不下。我担忧什么呢?现在看来,一个人只要担忧,肯定有他担忧的道理,只是当时不明白罢了。

  事情还是出在李美芳身上。据说有一个叫老扁的人在打她的主意,不知道老扁把李美芳怎么了—这些事情我是一点都不清楚的,反正后来马文他们跟老扁打了一架。老扁人多,把马文和丘巴李国打得挺厉害,三个人都鼻青脸肿,丘巴头上还挨了一砖头。丘巴就去找他表哥,说他表哥能弄到枪。他表哥不知从哪里给他们弄了两支假来福枪。他不说是假枪,只是把枪给他们。就是假枪也害人哪,那个表哥真是的,怎么能给他们弄那样的枪呢?太像真枪啦。他们也不知道天高地厚,拿着假来福枪就去找老扁算账。

  他们追着老扁从城东古贤路后面密密麻麻的房子里钻出来,然后一直往南,窜过南大街,从阳光商场旁边的小巷子里楚向福顺路往西跑,七弯八拐,最后从西门跑到省府大院里去了。他们这不是找死吗?拿了枪在大街上追人,还追到省府大院去了。虽然是假枪,可谁知道你是假枪呢?西边那个大门口也不像过去那样有站岗把门的,站岗的都去把里面小院的门去了。小院都有铁栅栏围着,用得着把门吗?几个大门都敞着口在那里,跟大马路都接通了,让人和车都随便进出,连收破烂的都跑进去在里面瞎转。为什么不把住门呢?那是什么地方?说是说放开了,可那毕竟是省府大院哪,你随便溜达不要紧,可你拿着枪在里面追人,性质不一样啊。

  正是下班的时候,里面几条路上都被人和车塞得满满的,有他们自己院子里的,有从东门南门抄近路插进来的,那么多人那么多车,却没人拦住他们。想想也是,谁见了这种事不像见了瘟神?换了我也一样,躲还来不及呢。车啊人啊就像风中的庄稼似的,往一边倒,给他们空出了一条大路,他们就像跑在荒地上,没一点遮拦。他们都不吭声,不喊不叫,追的不喊,被追的也不叫,都像剁了头似的跑。跑到大院南门那里,丘巴开了一枪,只见火光一闪,一个戴眼镜的女人从自行车上掉下来,捂着大屁股没命地尖叫。她叫什么呢,不过是假枪,伤得了她的屁股吗?她是吓慌啦。

  他们从西门进去,从南门出来,在里面跑过了两条马路,一条直的,一条横的,像风一样,一刷就过去了。出了南门,还是像风一样,又一直跑到四交路。在四交路桥下,丘巴又开了一枪,老扁往前一栽。老扁也是被吓倒的。老扁紧接着又爬起来。李国说他妈的还放不倒他!就从马文手里把枪抓过来,抬手就是一枪。他们也不知道是真枪还是假枪。说实话那枪确实像真的,搂一下就一团火花。老扁又吓得摔了一个跟头,这一次老扁不急着爬起来,怕他们又开枪。老扁趴在那里装死,装得很像,一动也不动,见那三个人走了,才坐了起来。他的脑袋磕破了,他就蘸着脑袋上的血,在桥下的水泥墙上写马文他们三个人的名字,一笔一画都写得清清楚,写完了才走。

  老扁也真是个厉害的角色,把别人的名字写在那里,自己却找个地方躲起来了。人家又没伤着你,你自己磕破了头,却弄得像真的似的。不肯饶人哪。

  如果那天下午王秀梅能把马文叫住也好。马文拿着来福枪从古贤路上跑过去的时候,王秀梅正把中午摆出来的桌椅搬回店里,马文的影子在她眼前闪了一下,她把脸歪在肩上蹭汗,正好看见马文跑过去,接着又看见了马文手上的来福枪。

  说到王秀梅,我真不知怎么说。别的地方叫相好,这里怪怪的,叫打联。其实也就是那种意思。我想都不敢想要跟她打联,我怎么敢想呢,人家比我年轻,还有一个小酒店,雇了两三个伙计,我是什么?就像一根糟木头和一棵树,我怎么配得上人家呢?虽然她一直对我很好,也很关照,但我从不敢往那方面想。至于后来我跟她打联,也是我一时糊涂,借了酒遮脸,把事情做成了这样。这以前我还三天两头到她那里去,帮她进点货或做点别的,但有了这事以后我便不大好意思去了,我总觉得这事我做得太亏心,我怎么能做这种事呢。好在人家给了我面子,让自己受了委屈,却没有拿巴掌打我的脸。

  凭良心说人家王秀梅真是个好女人。不但对我好,对马文也好,从小到大,马文没少吃她的东西,逢年过节还会给他买件衣服买双鞋,就像对自己的孩子那样。说句不要脸的话吧,我之所以对她做了那种事,也是老觉得她不是外人,而是马文他妈。我早已不想马文的亲妈了,连她的样子都记不起来了,我想要是王秀梅是马文的亲妈就好了。那天晚上我就是这样说的,我说我越来越觉得你是马文他妈。王秀梅一边吃瓜子一边笑,把脸都笑大了。我被她笑得不好意思,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我说我没那样想,真没那样想。她说你就是那样想想也没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什么黄花闺女,想都不准你想一下。我的胆就大了。这是色胆。这么些年我都干熬着,熬得我以为自己没有色胆了,我没想到我一下子就色胆包天。这都因为她,她当时那样子也由不得我的胆不大。就像一把火燎着了一堆干草,我呼呼地烧了起来,接着我就不要脸做了那件事。我做那件事的时候,王秀梅又软又湿,用手托着我的腮帮问我,马福,你真想要我做马文他妈,是吧?

  那天下午王秀梅看见马文拿着枪,一下子就发起抖来,虽然她不认识来福枪,更认不出那是假枪,但她认为那肯定是枪。她像筛糠似的抖着,死死地盯着那支枪。后来她对我说,她一见了枪心口都是凉的。她说马文你拿着枪干什么?你哪来的枪?她挺着腰,双手把住桌沿,直着脖子看着越跑越远的马文,眼看着马文就要跑上大马路了,又破开喉咙喊叫起来,马文哪你回来!你把枪扔掉!你听见没有!你是在作死呀你昏了头吗!

  她喊得眼前发黑,把喉咙都喊破了,等眼前的黑色不见了,马文也不见了。她巴不得是自己看错了。她想我看错啦?她感到嗓子眼儿里痒,咳了一声,吐一口痰,她看见自己的痰是红的,是血。她呼地放下桌子,对店里的伙计说,不得了啦,我要去找马福,他不得了了,他出了大事了!她说着就跑了起来,没跑几步又伸手拦了一辆的士,拉开车门滚了进去。她对司机说,快点哪杀人啦!司机说谁杀人?她说马文哪!司机说马文是谁?她说马福的宝贝儿子呀!司机又说,马福是谁?她说马福、马福……他是谁关你什么事?你开你的车吧你!

  王秀梅在福顺路上又看见了马文。马文的背影在前面一颠一颠。她对司机说看见了吗?拿着枪啊!司机说瞎子才看不见。司机松一下油门,车慢下来,像乌龟似的往前爬。王秀梅说你快呀,追上去呀!司机说憨包才追上去。王秀梅说我加钱。司机说憨包才不要命要钱。司机说着把车停在路边,要王秀梅下去,他说我不误你的事,你去追吧。王秀梅说你简直没人性呀。司机说你有人性你去追呀。王秀梅气呼呼地说,我当然要追,我不像你没人性!

  王秀梅又像一只瓜似的从车里滚出来,跌着往前跑,没跑一会儿就上气不接下气。马文跑得太快了,他的影子已经闪到另一条街上去了。王秀梅知道追不上了,但还是扬起一只胖胖的手,说,马文哪,你要想想马福呀,马福把你养大不容易呀——

  可是马文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他什么都没听见。

  王秀梅愣了半天,才想起来要去找我。后来王秀梅一直在找我。因为嗓子眼里又疼又痒,所以她老是像只鸽子似的发出咕咕的声音。她一路咕咕叫着来到报社。她大约有点糊涂了,都到下午了,她怎么还到报社去找我呢。门口站岗的武警问她找谁,她说我找马福。武警说马福是干什么的?她反问人家,难道你不知道马福是这里的模范送报员吗?她以为一个模范送报员有多么了不起,人人都要认得他,其实有谁认得他呀。她没想到武警会拦住她,不让她进去。她说你没听见吗?马福是这里的模范送报员,他每天一大早就要到这里来上班,你为什么不准我进去找他?

  她自己都说马福是一大早来,那么她肯定糊涂了,忘了这时候已经是下午,而下午我一般都干别的活儿去了;就是上午我也不在这里,我一大早就驮着报纸出去了,我哪里能在这样的大楼里上班呢?但武警不跟她说这些,就是不准她进去。她说你怎么能这样呢?我有急事,我都要急死啦!她一急,又吐了一口痰。武警盯着那泡血痰,皱着眉说,你怎么不讲文明,在这儿吐痰?!王秀梅说我错了,我擦掉它,我擦掉它你让我进去找马福行吗?武警说,你必须擦掉它,但是你不能进去找什么马福!

  王秀梅的眉都飞到额角上去了,她一生气就是这样。她恶狠狠地盯着武警,横着身子往里走,她说老娘没工夫跟你在这里闲扯,你有本事你把老娘毙了吧!武警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她怎么也甩不掉这只手,这只手像钳子一样咬住了她。她急得直跺脚,她说我真是糊涂了,你放开!武警说我不能放开。王秀梅说我不进去了,你放不放?你不放你就是调戏妇女!

  唉,也真亏了她王秀梅,快四十的人了,对人家一个满脸孩子气的武警说那样醒靛的话,把人家的脸都羞红了。王秀梅不管那么多,抽回胳膊便急急地往外走,边走边说,我真是急蒙了心,我只要传马福就行啦,我跟你一个当兵的扯什么?

  王秀梅就在报社对面的邮政报刊亭打电话传我。她传了一遍又一遍,眼巴巴地盯着电话机,把眼睛都盯直了,最后她打给人工台,气呼呼地对接线小姐说,你告诉他,别以为我让他上了手我王秀梅就是个贱货,我没那么骚,不会死缠着他要跟他睡觉,我传他只为他儿子,他儿子出事了,出大事啦,他马上就没儿子啦!接线小姐说,这是留言吗?她恨恨地说,不是留言是什么?少一个字都不行,少一个字我投诉你!

  那天下午我没有听到传呼。我在一大堆旧杂志里忙着,我的外衣和传呼机都扔在这家杂志社的办公室里,而我则在楼下的仓库里给他们清点旧杂志。就在前不久,这家杂志社搞发行的老曹要找一个送摊的人,他一大早就蹲在一个报亭旁边,我送报纸去的时候他叫住了我。他说他蹲在这里观察了很久,看来看去只看见了一个老实可靠的人。他说这个人就是你。人家这么信任我,我当然高兴,他要我给他们打打杂跑跑腿,新杂志出来了就给他们送送摊,我一口答应下来。靠送报纸挣不了几个钱,所以我还要找一些别的事情做,而这一次是人家找到我,又信任我,我怎么能不干呢。我本来就是个送报纸的,送几本杂志不过是顺带的事,又不要挑着扛着,虽然也挣不了多少,但挣一点是一点,这样我才能把我的日子过下去。

  这两天老曹要我给他们清一清旧杂志。一屋子散发着霉味的旧杂志,我忙了一个下午才清出了一个角。下班时老曹把衣服给我带了下来,叫我明天接着干。他说我的传呼响了一下午,我掏出来看看。但我没掏。我的手都是黑的,那些旧杂志看起来不脏,但你翻着翻着你的手就黑了。一个传呼机在我眼里跟宝贝似的,我怕脏东西粘在上面擦不掉把它给弄坏了。我披上衣服就走了。我想大概是找我干活的吧,反正现在也没工夫,等回家洗了手再看也不晚,我哪里知道是这样的事呢。

  我累了一天,晚饭就不想自己做了,便在一家快餐店买了一份三块钱的盒饭带回去。买盒饭的时候,警车在大街上呜呜地叫着,旁边几个人就说今天又出事了,说有人拿枪杀人,怎么追怎么跑,又怎么一枪把一个女人打下了自行车。说得眉飞色舞头头是道。我没怎么在意。我拿了饭就走了。

  我住在橡胶厂对面的民房里,一间十二个平方的房间,月租金八十块钱。我儿子马文没有跟我一起住,前不久他把几件衣服装在一个包里背走了。我问他去哪里,他说他有地方住。他只说这一句,他跟我没有多余的话。后来我才知道,他跟那个李美芳住到一起去了。两个人什么名堂都没有,就住在一起,这像什么话?我说过他一回,我说这很不像话,这简直没有一点名堂。他说什么名堂?你有名堂?

  他这样顶撞我,无非是说我和王秀梅的事。他们怎么能和我们比?我和王秀梅都是有年纪的人了,混一天少一天,混到哪天算哪天,他怎么能这样?他的日子还长啊。我对他说,我是没名堂,但你别学我呀,你不能没名堂呀。他撇撇嘴,理都懒得理我。他一句也不肯听我的,我辛辛苦苦拉扯他,到头来他的骨头全是反着长的,真叫人心寒。可有什么办法呢,该说的我还要说,谁让我是他爸爸,他是我儿子呢。

  像我一样图便宜租住这里的还有不少人,大家都熟,我蹲在门外洗脸时,他们也说有人拿枪在省府大院里杀人,说武警都调动了,问我看没看见,我说只听见警车叫。我还是不大在意。如今这种事也不稀奇,报纸上电视上都有,再说我一个手挣嘴吃的人,也没有闲心思来管这种事。

  我把自己洗干净了也没把传呼从兜里掏出来。我把这事忘了。我忙着收拾东西,把衣服鞋子装在一只纸箱子里,锅盆碗盏装在另一只纸箱子里。明天我就要搬家,王秀梅说我这里不方便,一条走廊上全是门,来来去去都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她说你去租间楼房吧,哪怕一室一厅也行呀。她说的也是,你一个男人,怎么让人家在这种地方跟你打联呢?一扇门都关不严,门缝大得能钻进一只两岁的老鼠。就算你自己不弄出响动来,万一哪个龌龊鬼把眼睛贴在门缝上,不是什么都被他看去了?这样一想,我就去租了一间,离这里不远,就在前面小街的背后,照王秀梅的意思,是个小小的一室一厅。我自己弄了弄,扫了扫地,掸了掸灰尘,准备明天就搬过去。

  晚上我喝了点酒。我喝的酒都是在前面小街上湖北老店里买来的散酒,酒虽然便宜,但喝不坏人。都说湖北人是九头鸟,可那个湖北人挺厚道,喝他的酒放心。我都是用一个塑料壶到他那里去买酒,我喝得不多,但总要喝一点,从前在水渍渍的巷道里爬来爬去,落下了筋骨病,有酒养着便觉得要好一些。喝了酒,吃了饭,便歪在床上看电视。虽然电视机是从旧货市场端来的二手货,但除了色彩差一点,看还是一样看的。说实话我对我目前的日子挺满意,我觉得我过得不错,什么都不缺,还有一个打联的女人,多好。

  我在电视里也看到了那件事,但我不知道那会跟马文有什么关系。我看见一个女人在那里说,法网恢恢,这几个持枪歹徒是跑不掉的,我们的公安干警很快就会将他们绳之以法。我便换了一个台,我不喜欢看新闻,喜欢看电视剧。看着看着磕睡就来了,我便关了电视,把电视机也装进一只纸箱子,然后摸出传呼机准备关了它睡觉,这才看见了王秀梅那几句话。我的磕睡一下就没有了。我打了一个激灵,就像一盆冷水浇在背上。这以后我背上一直是凉的,冰凉冰凉的,就是现在也还是冰凉的。

  我蹿出门去,骑上我那辆用来送报纸送杂志的自行车死命地跑,我一边跑一边想马文到底出了什么事,出了多大的事?是被人打了还是被车撞了?还是他打了人?他和丘巴李国在城北果品市场搞了个批发部,是不是在那里惹出事来了?我跟他说过凡事退一步呀,我们惹不起事呀,我们只求挣钱吃饭呀,不听老子的话吧,出事了吧?我就这么一路瞎想着,我没想到人家说的和电视上说的就是他。我怎么能想到小时候看人都不敢用正眼的儿子,今天会麻了胆呢,敢把一支枪拿在手上!直到我赶到王秀梅那里,听到王秀梅亲口说了两遍,我还是不敢相信。

  王秀梅只穿着汗衣。她是穿着汗衣光着两条腿跑到楼下来给我开的门。她的店是个两层的门面,她在楼上隔了个放张小床的地方。见了我她气鼓鼓的,回到那张小床上,坐在那里用鼻子哼一声。她的喉咙还疼,说话时动不动还咕咕两声,她说怪不得你不回传呼,以为我骗你?你说我骗你干什么?骗你到我这里来?我发贱了是不是?

  我结结巴巴,我的舌头都大起来了。那一刻我真是灵魂出窍了。我说他、他哪、哪来的枪、枪?他、他……怎么敢、敢拿枪?

  见我这样,王秀梅没那么凶了,给我端了一杯水。我看着她。我哭了起来。我的眼泪落在茶杯里。我很不像样地哭着说,这个畜牲,他怎么敢、敢拿枪啊?

  我哭了一阵子,就要去找马文。王秀梅说这都半夜了,你到哪里去找他?我说我到处去找,我就是要找到他,我找到了这个畜牲我就打死他,免得让别人打死他。我说法网恢恢呀,会将他绳之以法呀,他跑不掉呀,他没有生路了呀,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带大的,我亲手打死他我心里好受一些呀……

  听我这样说王秀梅也哭起来了。她的眼泪一滴滴往下落。她说那就去找吧,她一边说一边穿衣服,我也去找吧,我们都去找吧。

  我们先去了李美芳那里,人家说李美芳没上班,我们又去她住的地方。李美芳以前是跟另外两个女孩子住在一起,跟我家马文好了以后,为了方便,就自己出来租了一间。她图便宜租在郊区,害得我们骑了半天的车。我们敲开了她的门,她睡得借僧懂懂,一副眉眼不清的样子。她说她这两天感冒了。看来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马文到哪去了,也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大概是见我脸色不对,才有些慌张起来。她慌慌张张地间,出了什么事吗?王秀梅说不在就算了,我们走啦。李美芳追着问我们,一定出了事是吧?王秀梅叫她回去睡。她说你们不告诉我我怎么睡得着呢?

  我本来想说她两句,说她既然跟马文在一起,为什么不管住他,难道你光知道跟他睡觉吗?但看她着急的样子,加上王秀梅又在捅我的腰,我才没把话说出口。想想也是,你儿子出了事,怪人家有什么用呢,也怪不上人家是不是?

  李美芳扯着我的袖子,不让我走,一再说叔叔你告诉我吧。我实在不耐烦,就说了,谁知道李美芳撇撇嘴说,我以为什么事,他哪有枪?他哪敢杀人?没事。她说得多轻巧。我说没事?那他人呢,到哪去了?她还是轻飘飘的,垂着眉眼,像肚里有怨气似的,她说,我哪知道?她说着踢踢蹋蹋地拖着鞋子回到床上睡觉去了,边走边打着呵欠说,给我带上门噢。

  这天晚上我用自行车驮着王秀梅到处跑。我们跑了大街又跑小街,又从小街里钻进小巷子。谁也不知道这个城市里有多少条小巷子,我们也不知道跑了多少条小巷子。小巷子里的路灯常常是个摆设,到了下半夜更是黑咕隆咚的,地面上又坑坑洼洼。王秀梅用双手箍住我的腰。我说太颠了吧?她说颠倒不怕,太冷。想想也是,秋夜里寒气重,我在用力不觉得。我就把外衣脱给她。她说马福呀,你身上都湿透啦,你还骑得动吗?我说骑得动。我又咬着牙骑。后来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稀里哗啦地摔在一条黑巷子里。

  我说摔着了吗?她说还好,你呢?我也说,还好。

  她说我们回去吧,这样找没用的,无头苍蝇一样,怎么找呀?我摇摇头,说找不到也要找呀。王秀梅说那好吧,我来骑吧,你骑不动啦。

  王秀梅就骑车驮着我继续跑。她一个女人,还驮着我,却跑得一点也不比我慢。我们跑得路灯都暗下去了,天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最后王秀梅也骑不动了,她背上的汗滚烫滚烫的头上像蒸笼一样冒着热气。我心里不过意,我说让你陪我瞎跑了一夜。王秀梅说瞎跑就瞎跑吧。我一口一口地叹气。王秀梅又说,马福呀,你也不要这样着急,也许他们就是拿着枪吓吓人呢,不是还没听说打死了人吗?

  我知道她是在宽我的心。我被她说得鼻子一酸,我说这个畜牲哪!

  尽管这样,我还是搬了家。那边已经预交了房租,不搬就得两边出钱,我怎么出得起这样的冤枉钱?我就胡乱地搬过来了,横七竖八地扔在那里,收收捡捡的事都是王秀梅帮着干的。她还带来了一些画片,就像发廊里贴的东西似的,另外还有两个大胖娃娃。又不是年轻人结婚,贴大胖娃娃干什么?我心里闷气,叫她别贴,可她还往上贴,说又脏又破,墙上光秃秃的,贴了好看些,贴了热闹喜庆,你不贴像什么?

  唉,我也是,她要贴就让她贴吧,撕掉她的干什么呢?我气呼呼地把那些画片全撕了。她没见我发过这么大的火,说马福你疯啦,然后就一声不响地看着我撕。我从她身旁走过时,她突然踢了我一脚。正踢在我腿弯里,我一个趟超,一条腿跪在地上。她眼里汪着泪,嘎着喉咙说,马福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我贱,我走就是了!

  我就那样半跪着看着她走了。

  王秀梅一走,我就去了城北果品批发市场。已是黄昏了,那里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地上左一摊右一摊地堆着烂果渣。我找到马文他们的铺面,一个人正把摆在外面的果箱往里搬。我问他马文呢?他说什么马文?我又说,丘巴和李国呢?他说什么丘巴李国?我说这不是他们的铺面吗?他气势汹汹地反问我,谁的?你说这是谁的铺面?搞清楚没有?老子姓王!

  这年头人都火气大,我不跟他计较。我到隔壁间了问,人家说你找那三个人?一个星期前就退了店面,你到哪里去找?他们没跟你结清账,欠了你的钱?我含糊着应了一声。我想这几个畜牲存心不过日子啦,把店都退了。人家递给我一根烟,说你是哪里的?是送货的吧?以后就给我们送吧,我们一定不赖账。我们不会让你吃亏的。

  我不会抽烟,那根烟呛得我眼泪都咳出来了,我咳得把聚在烂果渣上的苍蝇都吓着了,在我面前一蓬蓬地飞起来。

  第二天黄昏,我来到美康足逸城,站在那里看了一阵子,就进去了。柜台里的小姐把我当成了客人,给我介绍这样按摩那样按摩。她真没有眼色,我哪点像她们的客人呢。我被她弄得不好意思,我说我是来找李美芳的。她就高声叫,李美芳,有客人哪。李美芳一边从门帘子里跑出来,一边用纸巾擦嘴,见是我,愣了愣说,你怎么到这里来找我?她转身进去了,又探出头来说,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里面坐了好几个正在吃饭的姑娘。李美芳端着一只饭盒,边吃边说,什么事?她打扮得我都不好看她,按理说我应该算是她的公公,可她的半个胸脯都露在外面,叫我把眼睛往哪里放呢?我便看着旁边的一只木沙发说,这两天他给你来过电话吗?她摇摇头。我又说,有什么人找过你吗?她咕的一声,用力吞下一口饭,说,几个便衣。我说他们问了你什么?她说跟你问的一样。她吃得很快,像抢吃似的,腮帮鼓得溜圆。我说你吃慢点。她说不行,客人马上就来了,你有什么话快说吧。我说算了,我走了。我走到门口时她又追出来问,叔叔,马文是不是真出事了?

  我叹一口气。我说小李呀,能告诉我你家在哪里吗?她说你问我家做什么呢?莫非你以为马文去了我家?他怎么会去我家呢?我说他不是跟你哥在一起吗?她摇摇头说,真出了事他们还会躲在家里?不过你要找就去找吧。她告诉我她家在大塘县,住的是生资公司的房子,要去的话可以坐船,也可以坐汽车。可是她又说,不过我劝你别去,去也是白去,实际上也不见得有什么事,弄不好还把我爸妈吓个半死。再说你去干什么呢?我爸妈又不认识你,你跟他们怎么说呢?

  我想想也是,李美芳她说得有些道理。可我又想,万一马文在那里呢?我被这个想法弄得很难受,心吊吊的。我跟人家请了个假,还是去了大塘县,坐的是汽车,早上六点钟开车,中午十一点多就到了。在街上问了几个人,找到了生资公司宿舍,但没进去,蹲在一个修车摊旁边往那里看。一排灰灰的平房,左手第二个门就是李美芳家。门口有个水龙头。旁边几棵泡桐树又高又大,时不时地落下一两片黄黄的老叶子。我蹲了一个中午,蹲到下午太阳偏西时,看见进进出出只有两个人。男人瘦瘦的,头发比我的还白得厉害;女人也不胖,脸色有些黄。我猜那就是李美芳的爸爸和妈妈。我原本想装着讨口水喝,进去看看,又怕将来见面时尴尬,毕竟是亲家,这种失礼的事做不得。

  坐在回来的车上我又后海,儿子还不知道怎么样,还顾忌什么亲家不亲家?有儿子才有亲家,没儿子哪有什么亲家。鬼才跟你做亲家。

  我从大塘县回来的第二天,警察就找到我这里来了,在我家门口等我。我才刚搬来,他们是怎么找到的呢?他们都穿着便衣,都夹着一个小黑包,我不知道他们是警察。一开始我没看见他们,可是我开门的时候,他们却都紧贴在我身边。他们说你就是马福吧?我点点头。他们便掏出一个小本子在我眼前一晃,说,我们是警察。看这架势,我心里就呢地响了一声。我靠在门框上,脸上出了许多汗,手上的钥匙抖抖地对不准锁眼。他们便把钥匙接过去,替我开了门。他们先进了房间,我跟在他们后面,他们东看看西看看,随后便看着我。他们把我从头看到脚。但我不敢看他们,我也不敢坐,就那样站着。

  他们看了我一阵子,问我干什么去了。我说我是个送报纸的,我送报纸去了。我一边说一边想发抖。他们说坐下来吧,坐下来我们问你几句话。我说你们坐吧,我不坐。他们就都找地方坐下了。我看着他们关门,看着他们坐下。我忽然想撒尿。我真没用啊,怎么好好的就有了尿呢?我知道这时候不该去撒尿,我就忍着,但越想忍越忍不住。我在心里骂自己,忍一下会死吗?这时候怎么能撒尿呢?我脸都忍黄了。他们问我,你的脸怎么这么黄?我便很不好意思地说,我去撒泡尿行吗?他们看看我,点点头。

  刚刚去关门的那个人说,我也想撒尿,我们一起去吧。我就跟这个人一起去卫生间。他让我先撒,我正撒尿的时候,他突然问我,知道你儿子干了什么吗?

  我的尿一下就缩回去了。我一抖,就感到尿在味溜溜地往回跑。他催我说,你怎么不说话?我想我该说知道呢还是说不知道呢?我想我不能说知道,我除了知道他拿了一支枪在街上跑,我还知道什么呢?于是我就摇摇头说不知道。

  他说你撒尿呀,你怎么不撒尿呢?

  我说撒。我就用力撒尿,可是我的尿逃走了,我怎么努力它都不肯出来。

  这天我被尿急死了。回到房间里,他们还没问几句话,我又想要撒尿。他们说你不是撒了尿吗,这才几分钟,怎么又要撒?你前列腺不好?我说以前还好,今天不好了。他们说就今天不好?那今天你还是忍忍吧。

  我只好忍着。忍不住了我就夹着腿,把脚尖踞起来,一上一下地抖着。

  他们问了我很多,马文是不是有个女朋友?是不是叫李美芳?李美芳是不是在美康足逸城做按摩小姐?马文一直跟她住在一起吗?他们住在哪里?马文平时还跟些什么人交往?喜欢在哪里玩?玩些什么?抽不抽烟?抽什么牌子的烟?有手机吗?传呼呢?李美芳的手机号码你知道吗?问了这些,又问我认不认识丘巴和李国,认不认识老扁,还问我有些什么亲戚,都在哪里。我说我老家有一个叔伯兄弟,还有一个姨,但前两年死了。他们说就这些?你儿子他妈呢?我摇摇头。他们说为什么摇头?我说我不想说她。他们笑了笑,说,还是说说吧,说说她现在在哪里就行了。我说我真不知道她在哪里。他们说那马文知不知道呢?我说他怎么会知道,他是跟着我长大的。

  最后他们都站起来,对我说,你儿子马文,还有丘巴和李国,拿着枪在大街上追杀老扁,这是很严重的事对不对?见我点了头,他们又说,现在我们正在找他,你应该知道,跑是跑不了的,所以如果他跟你联系的话,你最好能够叫他去自首,这样对他有好处。

  我就那样看着他们。他们说你听到没有?我说听到了。他们说那你怎么不吭声呢?我说我不知道说什么。他们说,你就说你会不会叫你儿子去自首吧。我说会吧。他们说,会吧是什么意思?会还是不会?我说,会。

  他们临走又问我有没有手机或传呼机,我说我有一个传呼机。我把传呼机拿出来给他们看。他们不看,只要我报号码,拿着一支圆珠笔和一个小本子等着。我想他们要我的传呼号干什么呢?我报了几次都报错了,我说不对不对,等我想一想。我脑门上都出汗了。他们看着我出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看得我更加慌乱。我对自己说你慌什么呢?人家又不会吃了你。我好不容易把传呼号报出去了。他们记下了我的传呼号之后,说,没事了,现在你去撒尿吧。我说,那个那个……老扁呢,他、他死了吗?他们说,你不是要撒尿吗?去撒尿吧。

  可是我却没能撒出几滴尿来。我尿脬里怎么会没尿呢?

  我还叉着腿站在那里等尿,传呼机突然响起来,响得我浑身一跳。看见是王秀梅打来的,心里才透了一口气。我跑到前面小街的湖北老店里给王秀梅回电话,我对她说,你吓了我一跳。她说传你一下就会吓到你?我是老虎吗?我说不是。她说那你吓什么?我说不吓什么。我怎么好跟她说警察找过我呢?湖北佬就趴在柜台上,嘴里哗哗剥剥地吃葵花子,笑笑地看着我,我一说他不就听见了吗?我要他湖北佬听见干什么呢?要他知道警察找过我,知道我儿子出了事?这又不是什么好事,再说他也帮不上忙,他一个外地人哪里帮得上这种忙?所以我不说。王秀梅生气了,她本来就为贴画片的事踢了我一脚,气还没消,在电话那头问我老嗯嗯啊啊的什么意思?我说没什么意思。她说没意思就算了,啪的一声把电话挂断了。

  王秀梅真生气了,她本来说今天晚上过来的,现在是不会来了。不来也好,我哪有那种心思呢。我放下电话。湖北佬还那样笑笑地看着我,我在心里骂他,你笑菩萨一样,你快活什么呢?虽说在心里骂他,但脸上却挤出了一点笑。人家是做生意的人,人家当然要一张笑脸,你有什么理由跟人家生气呢?我给他一个五角的毫子,他把我的手推开,说算了。我便把钱放在柜台上。湖北佬很会做人,我每次打电话都是这样,虽然他并不见得真不要钱,但他的做法让人心里觉得舒服。人就是这样,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所以我临走又朝湖北佬挤一挤脸,挤出了一点笑。

  湖北佬笑嘻嘻地问我,马福你怎么这么久了不来买酒呢?

  我说,还有一些,吃完了再来吧。

  我刚转身走了两步,传呼又响了。我以为又是王秀梅,却看见是一个手机号,这是谁呢?湖北佬把电话朝我这里推了推,说,马福是个忙人哪。我说劳碌命吧。我拨了号拿起电话,一听就知道是才走不久的警察。我的尿胖又胀鼓鼓的,这真有些奇怪,怎么一听见他们的声音我就这样呢?我只好夹着腿站在那里听警察说话,他们说没什么事,只是看看能不能传到你。我说我不是给你们传呼号了吗?怎么会传不到呢?他们说怕你记错了。我真想骂他们,可是我怎么敢呢?我又把五角钱放在柜台上,湖北佬还是笑模笑样,但这回我没有跟他笑,我笑不出来,我连挤挤脸都挤不成了。湖北佬说马福你没什么事吧?我咧一下嘴说,没、没什么事。

  我拿着传呼机夹着腿急急地往回走。我几次想把传呼机摔掉,摔它个粉身碎骨五马分尸,我手都举起来了,可实在摔不下手。好几百块钱哪,都是血汗钱哪,再说摔了它我怎么办呢,人家怎么找我干活呢?

  我既然舍不得摔掉传呼机,就要老老实实给人家回电话。那几天警察动不动就传我,问马文有没有消息,我说没有。我又说有消息我会告诉你们,不用你们传我。我的意思是叫他们不要这样老传我,他们把我传得心惊肉跳急急胀胀的不说,回一个电话就是五毛钱,一天回几个这样的电话我也吃不消呀,我能挣几个钱哪。可是他们不管这些,照样一天几次地传你。

  虽然我身上背了一件这样的事,而且前列腺也真的有点不好了,但我还在送报纸,还在清理旧杂志。我的日子还要过下去。我去送报时,报摊上的人都问我是不是得了什么病。他们还不知道我身上的事。他们说马福呀,怎么一下就瘦下去了?有病拖不得呀,要去看哪。杂志社的老曹也说我脸上的肉都被剐掉了,他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他说哪个把你脸上的肉给剐掉了?你是不是有了哪个打联的,把肉都剐给了她了?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我都是笑一笑。我知道自己笑不出来,我只是挤一挤脸,就当是笑了。我这样一笑,他们便看出来我有事了,他们又说马福你碰到了什么事吧?你别闷在心里呀,你说出来看看我们帮得上帮不上。他们都是好意,可是他们怎么帮得上呢?我还是那样,把脸挤一挤,就当是笑了。

  除了送报纸和清理旧杂志,其他的零活我都不干了,我在街上瞎转,希望能碰到马文。我只能这样找他,没有别的办法。我每天都转到深夜回家,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却又总睡不着,眼皮上像搽了清凉油似的。好不容易合上眼,就看见马文闷着头在前面走,于是便没命地追过去,但无论我跑多快也追不上他。他总是隔我那么远,背影还越来越模糊,就像有雾横在那里似的,眼看就要看不见他了,急得我扯开喉咙就喊,马文马文!喊着喊着便把自己喊醒了。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满脑子胡思乱想,马文怎么越走越远了?怎么走得看不见了呢?这样的梦是什么兆头呢?是告诉我没有儿子了吗?我就这样瞎想,想得很难过,等到天色有些灰亮了,便又爬起来赶着去送报纸。

  我转完了市内就转郊区。我顿顿都吃快餐,走到哪里就蹲在哪里吃,若是没看见快餐店就饿一顿。有时候王秀梅会传我,叫我到她那里去吃点好的。她说马福呀,天天这样会吃不消的呀。我说不要紧,我还是转转吧。

  她生气后有两天没理我,第三天还是给我打了个传呼,叫我去吃饭。再过了两天,晚上就到我那里去了。她说她不生我的气了,她知道我心里烦。我说是我不好,经不得事,本来贴画片很好的,我发什么毛呢?我不该发毛,哪天我再去买几张来贴上去。她便抿着嘴笑。我很喜欢看她这样笑,她笑得人心里很安稳,哪怕你心里正毛躁,看见她这么笑你也没那么毛躁了。

  这天晚上我们没干别的,都没有那种闲心思,起码我没有。我们就躺在床上说话,她摸摸我的脸,说你瘦得太厉害了,你的颧骨跟刀一样割人。我说不要紧,我精神还好。她说哪天她要炖一只鸡给我补一补。不补不行了,她说,不补哪天要垮掉的。

  我说来说去还是说起了马文,我问她马文应该是个什么罪?她说不知道。我又说会不会枪毙呀?她说瞎说,你嘴里没味呀,嚼舌头是吧?快去洗嘴巴,去呀,去洗嘴巴!

  我是给省报业集团送报纸,我送的有日报,还有信息报都市报和几份别的报。这天我捆报纸的时候,在都市报的十六版上看见了马文。这个版常常登些这样的事,杀人放火呀偷鸡摸狗呀,都有。马文被印在左下角偏上一些,一张半个巴掌大的照片,马文勾着脑袋,头发聋下去,几乎看不见脸。但我一看就知道是他。他旁边和身后都是警察。他手上的铐子闪闪发亮。警察说得对,跑是跑不了的。他被抓住了。

  这天我没有去送报纸,我说我病了,别人帮我把报纸带走了。我觉得我是真病了。我一下就软下来了,浑身往下垮,就像被人拆了骨头似的。我蔫聋聋地拿着一张报纸回了家,在家里又对着报纸上的马文发呆。我盯着马文看一阵子,又盯着警察看一阵子,我一个一个地看。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看着看着我就在马文的肩膀后面又看见了半张脸,我盯住那半张脸发愣,我想这怎么可能呢?怎么会是她呢?

  我又仔细看了看,虽然另外的半张脸被马文的肩膀遮掉了,可是就凭这半张脸,我也能认出来那就是孙小萍。我不会认错人,我认错谁也不会认错孙小萍。怎么孙小萍也在这张照片上呢?莫非马文跑到丰镇去了?

  看来我不说孙小萍是不行了。孙小萍就是马文他妈,马文就是在她那里被抓住的,这事已经把她扯进来了。可怜我还在这里找JL子,角角落落都找遍了,我怎么也想不到马文会躲到他妈孙小萍那里去。他是怎么找去的?我跟孙小萍分手时他才六岁,一个六岁的孩子就是个糊涂蛋,什么都不知道。后来我就带他到这里来了,这么多年大家连面都没见过,我也从不跟他提孙小萍,我连丰镇那个地方都不提。马文他是怎么找到孙小萍的呢?

  后来我钻山打洞似的打听,才知道马文真跑到丰镇去了。马文和丘巴李国是分开跑的。他们看见老扁爬不起来,以为把他打死了。他们都没有摸过枪,不知道自己手上拿的是假枪。他们还脱下夹克衫把枪包起来。他们也知道害怕,尤其是马文,一分开他就更知道害怕了,他只是在我面前横,其实他胆小。警车叫得吓人,防暴警一车车地开过去,他头皮都麻了。后来他说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知道跑,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等跑不动了,才发现自己旁边是一道红石围墙,前面就是铁路货运站,灯光下有一列货车停在那里。他看看周围没人,就爬上去,躲在车厢里喘气,喘了一阵子就睡着了。他连车是什么时候开的都不知道,结果这列到处是煤屑的货车便一路哐啷哐啷地把他带到了丰镇。

  这事还真有些说不清。你说怎么那么巧,他恰恰爬上了一列空煤车,空煤车又恰恰把他带到了丰镇。那天早晨马文从煤车上下来,就觉得丰镇这个地方有些眼熟,他在丰镇街上东张西望的时候,碰到了刚从菜场里出来的孙小萍。到过丰镇的人都知道,这地方虽然不大,但也有十几万人口,大街小巷也不少,有心要找一个人都不容易,何况这么瞎碰呢。可他们硬是碰上了。马文一身煤灰,连脸都是黑的,但孙小萍看见他就愣住了。他也愣愣地看着孙小萍。丰镇的街都窄,灰灰的,他们一个在街这边,一个在街那边,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他们看了一阵子又各走各的,走了几步又看几眼,都已经走过去了,孙小萍还是忍不住回头把马文叫住了。

  孙小萍说,小兄弟你过来,我问你几句话。马文就跑到她跟前。孙小萍说,小兄弟你从哪里来呀?马文正犹豫着,孙小萍又问,你爸爸是不是叫马福?马文看了她一阵子,点点头。孙小萍的喉头就发硬,说,你是马文?马文又点点头。孙小萍便哭起来了,她说我是你妈呀,我是你妈呀。马文说你真是我妈?马文也一下就哭了。马文说,妈,我出事啦,我打死人啦。

  事情就是这样,巧得很,不管你信不信。

  孙小萍把马文藏在她男人开的一个小煤矿上。她男人开了好几个小煤矿。她瞒过我偷着跟他睡觉的时候,他就在开小煤矿。她被抓住后说她男人不知道马文的事,说她男人以为马文是她的娘家侄子,到他那里只是为了谋点事挣点钱。她这么说肯定是在撒谎,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她不会瞒她男人。她从来就不会瞒人。当年她偷人她都没想瞒,还没偷几回,就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她偷了人,她直通通地说马福我偷了人,我不能跟你过了,我要跟他过——你看她哪是个会瞒人的人?

  她把马文安在一个叫老八井的地方。我知道那个地方,那个地方离过去我们那个矿大约三十多里,一眼望过去全是些重重叠叠的小山包。马文在那里帮着打打杂。警察是下午去抓他的,穿着便衣,开的也不是警车,但不知道孙小萍怎么得到的消息,她叫了一辆拉煤的卡车,从丰镇轰隆轰隆地开到老八井去。警察还想不打草惊蛇,装成买煤的,一边跟人家谈买卖一边接近马文,没想到孙小萍抢先一步,拉起马文就跑。快跑!她说。警察很快便追了上来。山包上密密麻麻地长满了灌木杂草,警察在后面追,他们在前面跑,跌跌爬爬的,衣服裤子都挂破了,披一片挂一片,跟烂絮一样。警察叫他们别跑,并且朝天开枪,她就叫马文把腰蜷起来,自己直着腰贴在马文身后。她说马文你别怕,他们只打得到我打不到你,你只管跑就是!她又叫马文朝着正在落山的太阳跑。她说儿子你朝着太阳跑呀,太阳会刺他们的眼哪!

  警察知道她是孙小萍。警察喊道,孙小萍,你知道你儿子犯了什么事吗?她说不知道。人家说那现在我们告诉你,他犯法了,现在知道了吗?她说你们说什么?我听不清。人家说你儿子犯法啦,你还包庇他?你不怕问你一个包庇罪?她说要问就问吧,我是他妈,他是我儿子,我不包庇他谁包庇他?

  这个女人也真是的,这怎么包庇得了呢?

  她的腿都跑软了,再也跑不动了,便站在那里,面对着追上来的警察解衣服扣子。警察说孙小萍你干什么?她说太热了,我要脱衣服,你们都把脸转过去。她把扣子一粒粒全解开了,敞着怀站在那里。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可是她怎么拦得住警察呢,人家根本不在乎她的胸脯,人家说这年头谁没见过这个,孙小萍你这样就已经不只是包庇罪啦。

  警察从孙小萍身旁跑过去,抓住马文后,又扭着马文走过来。孙小萍眼睁睁地看着马文被抓住了。马文脸色煞白,说妈,妈!孙小萍蹲下去哭。警察说,孙小萍,站起来跟你儿子一起走吧。开小煤矿的男人从后面跑上来,先把衣服给她披上,又推开警察,横着眼说你们怎么乱抓人,连她也抓?警察说都活腻了是不是?她赶紧把男人拉到一边,说,去,有你什么事?一边去!

  那个开小煤矿的男人现在也来了这里,有一天他找到我这里来了。他怎么也跟警察一样能找到我呢?从谁嘴里问出来的?他夹着一个小包,我还真以为是个警察,等走近了才认出来是他。他也老了,也有几根白头发了。他说找你真不容易。他要跟我谈一谈。我不知道他来干什么,要跟我谈什么。我哪有心思跟他谈什么呢。要在平常,我会叫他走,可现在我连这样的心思都没有,连这样的话都懒得说。

  他是来骂我的,骂我坑了他。他说你儿子被抓住了,又说孙小萍也被抓住了,我被你害死了,你说你怎么能叫你儿子去找孙小萍呢,儿子出了事就把他塞给孙小萍?现在好了,把她也拖下水了。你还不知道孙小萍是什么人吗?她是个说拼命就拼命的人哪,她拼了命要保你儿子,她也犯法啦。我说,哦。他说你还哦,你真是把我害死啦你……孙小萍也是,用不着她那样去保呀,可天知道她怎么回事,就跟疯了一样,什么都不顾了……我真是搞不懂她,你说她怎么这样呢,啊?怎么这样?

  我还是木木地看着他,那些天我都是这样的,哪怕天上落块砖头在我脑门上,我也是这样的。

  后来他不断地抓脑袋,说,我真是烦死了,好好的出一件这样的事,矿上又离不得,这里孙小萍还不知道怎么样……我打断他的话,我说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也烦死了,我哪有心思听你唠叨这些没油盐的话?

  他说我问你,你为什么叫你儿子去找孙小萍?是不是想拖我们下水?你恨我们,把我们拖下水你解恨是吗?我今天来就是要问你这句话,说呀,是不是?你现在是不是很高兴很满意了?

  我叹了一口气,说,你说是就算是吧。

  他瞪大两个眼睛看着我,像要吃人似的,马福呀马福,你到底怎么想的?自己过不成要别人也过不成?这么多年了你还恨我们?你怎么想不开呢?她为什么跟我?是我比你强吧,这点你认账吧,你恨她干什么呢,她好歹也给你生了个儿子,跟你过了几年吧……

  我抬手给了他一个巴掌。他怎么能跟我说这些呢?他不该跟我说这些。一个人就怕不要脸,他偷走了我老婆,还说是因为他比我强。世上强的人多的是,俗话说强中还有强中手,都像他这样不要乱套吗?再说我还恨孙小萍干什么?我只是不想提她,更不会叫儿子去找她,可儿子自己要跑到她那儿去,我有什么办法?

  我从不跟人动手的,今天我实在忍不住了。这一巴掌打得很顺溜,也很响,就跟放了个电光爆竹似的。他一点也没有防备,着着实实地挨了一下,脸上五个指头印红红的。他愣了一阵子,摸摸脸,然后啪的一声,还了我一巴掌。

  我也摸摸脸。但我没有再打他,我说好了,我们两清了,你走吧,别再来烦我。他说我烦你?是你烦我,我都被你烦得没办法啦,我被你坑死啦。我说走吧走吧,不走我又要打你的耳光了!他说你打打看?

  我只好不理他了。

  这个讨厌的人总算走了,他走了以后我脑子里还是很乱,总浮着孙小萍那张脸,老实说,那张脸很好看,就像一粒鼓胀的瓜子仁似的。

  晚上王秀梅来了,见我脸上的巴掌印子,问怎么回事。我没说谁来了,更没提孙小萍,我说没怎么。她说脸上有红印子呀。我说是吗,大概是搬杂志蹭的吧。她说不像,是巴掌印子,是谁打了你吗?你惹了谁?谁欺侮了你?我看着她着急的样子,心里热乎乎的。还有谁为你脸上一个巴掌印子这么着急呢?我就跟她说刘成,说孙小萍,说马文是在孙小萍那里被抓的,又告诉她今天刘成那个狗东西来了。她听了没作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许久才说,她也难得。忽然又间我一句,她漂亮吗?孙小萍她漂亮吗?我点点头,我说还漂亮。她说跟她一比,我就是个丑八怪吧?我摇摇头说,怎么能那样说呢。

  这天晚上我没有放空,虽然照样没心思,但我想搂搂王秀梅,我楼着她肉乎乎的腰,鼻子忽然一阵阵地发酸,把人的眼泪都酸下来了。我流着眼泪想,这才是我的,这个女人才是我的。我就有了那种心思了,就被那种心思弄得火烧火燎的了。我硬着声音说,秀梅呀,你才是我的,只有你才是我的呀。王秀梅就抿着嘴不出声地笑着,她笑得人真想死在她身上。她轻声说,你怕我跑了吗,用这么大的力,弄得我喘不过气来了。我说我要你给我生个儿子。我为什么这样说呢?可我想都没想就这么说了。我说这话时眼睛已经湿透了,湿得很不像话了,泪水糊糊涂涂流了一脸,声音也有些发抖。王秀梅的眼睛也湿了,她紧紧地抱住我,身子死劲往上翘,热气腾腾地说,你这么有本事我怎么不生,我又不是个石货,我一定给你生啊。

  我以为王秀梅只是嘴上说说的,再说我多大年纪了?如果一年算一步,那么再往前走两步我就是半百了,哪里真有本事弄出个儿子来?我想我这么做实在不应该,这是什么时候?马文刚被抓了,我还在这里快活,还说疯话,还想做梦弄出个儿子来。弄出个儿子来干什么呢?怕马文活不成,怕将来没儿子给自己送终?这不是咒马文吗?这当的是什么老子?没有这样给人当老子的。

  王秀梅还在流泪,她说马福你不知道吗?我已经有啦。

  我说有、有啦?便愣愣地看着她,心想她不会是开玩笑吧?她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故意跟我开玩笑,想让我高兴一下?我又说,怎么就有了呢?

  王秀梅用力点点头。她用手把身子撑起来,低头看着我。她一点头就把几滴泪珠点到我脸上来了。

  我没想到王秀梅说的是真的,她真要给我生,她真有了。她要我摸摸她。我先摸了摸她的胸,觉得鼓了许多。她又叫我摸摸她的肚子,问是不是圆了些?我疑疑惑惑地问她,你真有啦?她又点点头,眼睛雾蒙蒙的,脸上笑得像糯米饭一样,又香又软。我心里咚咚地跳起来,跟擂鼓似的。她不是开玩笑,她也从不会骗我,她是个很踏实的女人,一是一二是二。我不知道这时候我心里都想了些什么,反正就是一只鼓褪在那里捶着,把我的脸都捶皱了。我皱着一张脸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就有了?王秀梅笑着说你厉害呀。她笑着笑着,眼睛里又流出泪来,她说马福你是真厉害,你知道以前我老公和婆家人都骂我是什么吗?我喉咙干干地问,什么?她说,石货。她说着眼泪哗哗地涌出来,把头往我怀里拱,脊背一个劲地抖着,两只手跟藤一样箍在我身上,咯晰唔唔地边哭边说,他们不讲理,都检查了还一口咬定人家是石货呀,马福你是个好人呀,你知道吗,你头一回就让我怀上啦,本来我早就想跟你说的,可马文出了事我……我不好说呀,我怎么能说呢?可我真想跟你说呀,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呀,我J坏上啦,我这辈子没白活呀。我哪里知道你是这样的心思呢?我没想到你也有这样的心思,没想到你会要我给你生孩子,马福你真好呀……我们不打联了吧,我们做夫妻吧,我正正经经给你做老婆吧……我们把事办了我就可以把孩子生下来呀,我一定要生这个孩子,我不是个石货呀,我是块好地呀……

  她像下雨一样哭。我心里被她哭得跟一摊烂泥一样。这到底是个什么事呢?在她身上的时候,什么话冲不出口啊,可现在怎么说呢?我这么大年纪还结婚生孩子?就算别人不笑话,不说你们加起来多少岁了,这哪是办事的时候?人家不笑话你,可人家会骂你,骂你不配给人当老子。我能把这话对王秀梅说吗?这怎么说得出口呢?她哭得多让人心疼啊,你哪怕就是铁石心肠也开不得口啊。

  我说秀梅呀,别哭啦。我用力抱着她,像哄孩子一样拍她的脊背。她脊背上的肉厚厚的,她年纪也不小了,可她真是块好地,快四十的人了,怎么还碰不得呢?还一碰就有了?一个这么好的女人,却一直没开过怀,也难怪她这么伤心伤肺。要是马文不出事就好了,我就豁出去了,就厚着脸皮跟她拜堂成亲,守着她把孩子生下来。别人要笑话就让他去笑话好了,我得了个这么好的女人,还得了个儿子—会是个儿子吗—我马福是什么福气啊,还怕人笑话?再说这也没什么好笑话的,这是现在,要在从前,六七十的老头不照样晚年得子吗?有谁去笑话他呢?

  我又说秀梅呀……

  她从我怀里仰起脸来,我看见这张脸就把话咽回去了。谁看着这张脸还说得出话呢?脸上泪光光的,朝着你那样笑,人都会被她笑化了。她说马福,我刚才说的你都听见了吗?我说听见了。她说那我们结不结婚呢?我说结……吧。她说把孩子生下来好吗?我说好……吧。她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吞吞吐吐,我不怪你,你是为马文的事,你尽管去忙他的事,我们的事不用你操心,我会把什么都弄好,床上的铺盖,身上的穿戴,吃的用的,还有房里的摆设,包括酒席,我都会弄好,你只要到时候当你的新郎馆就行了。她抹抹脸上的泪,又说马福呀,你高兴一点嘛,人家倒贴给你,你脸上一点笑样都没有,你愁眉苦脸马文就能没事了?你为什么不这样想呢—你就想王秀梅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来得多好呀,来得真是时候呀,他一定会给他哥哥带来好运的—你这样一想,不就一天的云都散了吗?你这样想想看,你想呀。

  我就这样想了。我想着想着就看见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看见他咯咯咯地笑,笑得到处都光光的亮亮的,天开了云散了,阳光照下来了,满世界都是喜气洋洋的。

  王秀梅说你看你看,你笑了!是不是这么一想就高兴了呢?她眯着眼抿着嘴笑,又把脸笑大了。她的脸红扑扑的真好看。我又摸摸她的肚子,心想这孩子要是真能给马文带来好运气,那有多好呀。

  现在我不知道我该干什么了,马文已经被抓起来了,关在看守所里,我想见他一面都见不到,我还能干什么呢?我想我总要干点什么吧,人在干点什么的时候,心里反而要轻松些,这么干等着简直是受罪,就像头上顶着一个磨盘,它早晚会把人压死的。

  马文长得像孙小萍,不像我,要是像我那就丑多了。孙小萍是一张瓜子脸,他也是一张瓜子脸,还有眼睛鼻子嘴巴,都像孙小萍。但他的性格脾气又一点不像孙小萍,当然更不像我。天知道他像谁。我老实本分事事小心,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做的不做。他虽然胆子小,但他不安分,只要有人给他壮胆,他便胆大包天,像吃了猛药一样,没有他不敢做的事。可他又不像孙小萍那样死硬,不做是不做,做了就不怕。他却只有做的胆,没有担的量,事到临头就成了一个软蛋。

  还没等押回来,在丰镇人家就审了他,人家问你们的枪呢?他说丘巴和李国拿着。人家又问他哪来的枪,他就把丘巴的表哥兜出来了。他吓得要死,脸都吓灰了。我是他老子,俗话说知子莫如父,我闭着眼就能想到他会是个什么样子,他没吓出尿来就算不错了。他不像那种从小翻筋剥皮的孩子,横惯了,什么都见过,他这是头一回。不过胆小有胆小的好处,他不敢跟警察拗着来,他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按报纸上的说法,这是对自己所犯罪行供认不讳。这样就对了,抓都抓到了,你还拗什么?不坦白干什么呢?不是说坦白从宽吗?看看他能不能争取到从宽吧。

  警察根据马文的交待,把丘巴的表哥抓起来了。表哥说怎么抓我呢?我哪有枪给他们?我给他们的是假枪呀,我不过跟他们开了个玩笑。警察当然不相信他的话,他竟然轻飘飘的,跟打个呵欠一样,说是个玩笑,一个这么大的案子,不也成一个玩笑了?警察怎么肯听他这一套呢。

  警察说开玩笑?你跟谁开玩笑?谁证明是假枪?表哥便怎么也说不清了,为了证明自己,只好又把一个残疾人朋友兜了出来。他对警察说那是一个朋友做的玩具枪,子弹也是,可以打响,可以发出火光,像烟花似的。警察就要他带路去找那个朋友,结果在北郊一间屋子里,把那个拄着双拐的朋友也抓了。警察在那里发现了一张工作台和许多工具,搜到了几把自制的手枪和来福枪。警察问表哥,这是玩具枪吗?这简直是个小型兵工厂啊!表哥说警察叔叔冤枉哪,那两支真是玩具枪,不信你问他。但拄双拐的朋友就是不吭声,表哥说兄弟呀你说句话呀,别坑我呀。朋友咬着牙骂他,说你妈的你做的好事。

  为了让表哥服气,警察又审了马文。警察说你们拿的是真枪还是假枪?马文想都不想就说是真枪。警察说,肯定是真枪吗?他说肯定。警察便把笔录拿给表哥看,表哥委屈得叫天,他说天哪,世界上还有这种人?明明拿的是假枪,还硬说是真枪,他莫非不要命哪?我不是碰到了鬼吧?警察说,你骂谁?表哥说,我还能骂谁?我骂那个傻瓜。表哥又说,要不请你们再问问那两个人,问问丘巴和李国,他们肯定知道。警察说,你以为我们抓不到他们?表哥说我巴不得你们马上抓住他们,抓住了就知道是真枪还是假枪了。警察说,你放心,他们跑不了。表哥又说,还有老扁,把他找来问间也知道,看他挨没挨枪子。警察说,他也跑不了。

  马文被抓了不久,老扁也被警察找到了。他正躲在郊区一个镇上打桌球,跟一拨头发染得红不红黄不黄、说话学广东口音的年轻人在一起。他对警察说找我干什么?我是受害者呀。警察说就因为你是受害者,所以才要找你。警察问他为什么不报案,他装出一副可怜相说,怕你们抓不到人啊,怕报复呀。警察说你说什么?我们会抓不到人?那你把他们的名字写出来就不怕报复吗?他说我那不是为了给你们提供线索吗?我是冒了危险的,他们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歹徒呀。

  老扁对警察说他是个好人,那三个人是坏人,他们不但强占了他的马子,还拿枪追杀他。警察说谁是你的马子?他说就是那个李美芳呀。警察又问他伤了哪儿,是不是枪伤?他老老实实说他命大,是磕破了头,不是枪伤,但他又说,不是他躲得快他就完了,他看见子弹贴着他的头皮飞过去。警察问他看清了吗?他说我是什么眼睛?怎么能没看清?就算没看清,听也听清了,子弹啾啾地响啊!

  这都是我听来的。我能听到这些不容易,那几个警察也不传我了,就是他们传我我也从他们嘴里听不到什么,他们什么都不会对我说的。我只有到处去打听,到处去问人。我也不瞒大家了,我顾不得脸了,我不要脸了。我转弯抹角去听消息,只要听说谁那里可以听到一点消息,我便像老鼠打洞一样钻过去。现在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为什么瘦了,都知道我身上背了一件什么事。他们都同情我,见了我总要关照几句,说怎么老不判下来?有消息吗?几时判哪?他们说马福呀,这事要跑,要多打听呀。他们也拜托亲戚朋友帮我打听,我听到的这些消息有一大半是他们帮我打听来的,我真是很感激他们。他们还安慰我,说马福你也不要那么着急,老天总还是睁着眼的吧?好人总会有好报的。

  可是我怎么能不着急呢?一个懂这种事的报贩子说,像这样的案子,不把人全抓到是不会结案的。也就是说丘巴和李国没抓到,这个案子就不算完,那么马文、丘巴的表哥和他的残疾人朋友,还有马文他妈孙小萍,便要在看守所里等他们,一年抓不到等一年,两年抓不到等两年。天知道那个报贩子是真懂还是假懂,是不是假充剁头鬼。如果真像他说的,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呢?看守所是什么地方?听人说胆小的人一天都呆不得,马文芝麻大的一个胆子,他怎么办呢,不要把他给吓坏了。还有他妈孙小萍,虽说胆大,毕竟是个女人,这么没头没脑地呆在那种地方,不也要她的命吗?不管怎么说,她总是为了马文,就像王秀梅说的,她也难得。

  在我听来的这些事里头,只有一件事让我感到宽心,那就是那个老扁。老扁没死,还活着,毛都没少一根。不管怎么说,这就是没出人命哪。既然没出人命,你总不能把马文往死里判吧?你不能把马文往死里判,我心里就宽松多了,头上的大磨盘就没有了。

  那个刘成,就是孙小萍她男人,过去我们叫他光皮刘成,也跟我一样到处打听。他是两头跑,在这里跑几天,又回丰镇去,在丰镇没呆几天,又匆匆忙忙赶过来。我在公安局大门口碰过他两次,虽然头发有些花白了,却还是跟从前一样把头发梳得光光的,像是一张光皮。他看见我没有别的话,说来说去还是那句——马福你坑死人哪你!

  我在忙马文的事,王秀梅在忙我和她的事。她不但要忙着买结婚用的东西,还要忙着准备孩子的包被和尿片之类的东西,她像雀子衔窝一样,把我租来的一室一厅衔得满满的。她还回老家去开来了结婚介绍信,把介绍信拿给我看,跟我商量哪天和我去登记。她说马福,我们什么时候去呢?你不会要我挺着个大肚子跟你回去吧,那多难看哪。

  王秀梅这么说不是不懂事,不是只顾自己不顾别人,而是她的肚子实在等不得了。虽说她开的是一个小酒店,可那也是生意,她也是生意场上的人,你叫她不明不白地把一个肚子翘起来,别人会怎么说呢?

  但我这里确实很为难。我们登记本来就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我们不能在这里登记,这里不管我们,要登记的话,她就要跟我回丰镇矿上去。矿上虽然停产了,不能给我发工资,却还管着我的户口,我要跟王秀梅结婚就必须回去。我不是不肯回去,我是觉得现在回去不好看,不是时候。人家会问马福呀你儿子还好吧?长成大小伙子了吧?我怎么说呢?我说他犯法了,关在看守所里,我不管他的死活了,我结我的婚?我怎么能这样说呢?人家背地里会骂,世上还有这样的老子,半百年纪了,儿子的死活不管,高高兴兴带个女人回来登记结婚!人家还会说难怪当年孙小萍死活不肯跟他过呢,原来他是个这样的人。人家会把你说得一钱不值,会当着你的面把一张嘴撤到耳朵上去,人家才不管你脸上挂不挂得住,你自己都不要面子,谁还给你顾面子?我的脸已经在这里丢掉了,在丰镇我总还是要顾一顾吧?人活脸树活皮,你说我怎么好在这时候带王秀梅回去?再说还有李美芳的事拖住了我的脚,我也实在走不动。

  李美芳的事就是马文的事,就是整个事情的起因啊。我哪里知道是一件这么大的事呢?知道了我怎么还能走呢?别说是跟王秀梅去登记,就是再大的事,比天都大的事我也不能走啊。前两天,李美芳来找我,先问我马文的事怎么样了,接着就抽抽嗒嗒地哭起来。她哭得我心里很难受,看得出来这是个有情有义的姑娘,可我能对她说什么呢?马文这个畜牲啊。我说李美芳,你别哭,那个畜牲不值得你为他哭。李美芳摇着头说,不是呀叔叔,马文他不是畜牲呀,你别那样骂他呀!我说我还不骂他?我恨不得打死他!

  李美芳泪水涟涟,呜呜地哭着说,叔叔你不知道呀,马文他是为了我呀,老扁,老扁他才是个畜牲,他、他……强奸了我!

  我心一抖,抖得都不会跳了,汗毛一下就乍了起来。你说给我听!我说怎么回事?李美芳你别哭,你说给我听!

  现在我不怪马文了。我的儿子马文他不是个畜牲,他是个好孩子。老扁他才真是个畜牲,是个地地道道的畜牲,是猪,是狗,是猪狗不如的畜牲。他看见李美芳就动歪心思,骗她说他那里有歌碟,也不知道是谁的歌碟,好像是个香港男孩子唱的吧。李美芳喜欢这个香港男孩子的歌碟,就跟他去拿,说是听两天就还给他—这事李美芳没错,她有什么错呢?她怎么不可以喜欢一个香港男孩子的歌碟呢?她又不是喜欢他的人,她喜欢的是我儿子马文,她喜欢听人家唱歌怕什么呢?现在的年轻人不都是这样的吗?再说她又不跟他去很远,就在那个水果批发市场里,从马文他们店里出来,左右不过一百米。而且老扁脸上又没写字,她哪里知道老扁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牲呢?老扁把她引到他家楼上一个房间里,在那里把她强奸了。如果说李美芳也有错,那她就错在不该跟他上楼,不该进那个房间,可是这又有多大的错呢?她离马文不到一百米呀,楼下还有市场里的保安在打扑克呀!说来说去还是老扁这个畜牲,仗着这个批发市场是他家开的,欺侮人哪,把我们不当人哪!

  我心都揪疼了。很疼很疼,疼得我的脸都皱起来了。我问李美芳,这事怎么没听你们说呢?李美芳摇着头说,马文不准我说,他不要我报案,也不准我对人说,他说这又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你说了将来人家怎么看你?李美芳说着又哭起来,哭得话都说不成了,一硬一硬地说,我、我……以为他没用,以为他胆小怕事,想当缩、缩头乌龟,我哪里知道他、他是这么一个人哪,为了我他……他敢、敢拿枪杀人哪!还有我哥,还有我干哥哥丘、丘巴呀,他们都敢拿枪杀人哪!

  李美芳哭倒在我怀里。这孩子的委屈都闷在肚子里,不是我骂马文骂得让她伤了心,她到今天还不会说。这孩子怎么有这么好的忍性呢?她说叔叔你不要骂马文,你不知道,你这样骂他我多伤心,我是真爱他呀。现在……现在我觉得我更爱他……他敢、敢为我杀人哪!叔叔,他判一年,我就……我就等他一年,他判十年我等他十年,一百年我也等,我等到底!可是叔叔,你说马文他、他什么时候能出来?老扁见没人治他了,这两天又冒头了……又来缠我来了,有几回晚上下班……他守在门口,说我是他的马子,还动手动脚……叔叔,我不怕他了,我买了一把刀子,他要再敢动我,我、我就一刀捅了他!我捅不了他就捅……捅自己!马文敢为我杀人,我……就敢为他死!

  我说傻孩子,你怎么能捅自己呢?刀呢?把刀给我。她摇头不肯给,我把她的包拿过来,伸手进去就摸到了那把刀子。那真是一把能捅死人的刀子,有两根指头那么宽。我拿着刀子心里发颤,我说你不要用刀子,你不用怕,马文关进去了,叔叔还在这里,叔叔会保护你,叔叔每天晚上去等你下班,谁也动不了你一根毫毛。

  她哭得像筛糠一样抖着,我便拍着她的脊背。我拍她跟拍王秀梅不一样,我真是把她当自己的孩子一样拍着。我心里胀鼓鼓的,我觉得她就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女儿。儿媳妇不就跟自己的女儿一样吗?我说李美芳你是个好孩子,马文也是个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可是你们怎么能跟人动刀动枪呢?那是要出人命的,是犯法的事,我们犯不起法呀!你们还年轻,走不得那条路呀!李美芳大声哭着说,我是没……办法呀,叔叔!

  她这一声“叔叔”喊得我也抖起来了,眼泪也涌出来了。

  我又拍她。我说你放心去上班,有叔叔在这里,别怕。

  李美芳走了以后我一个人坐了很久。李美芳的哭声好像还留在屋里似的,我还听得到。我心里很难受,说不出的那种难受,像当胸被人打了一拳,一股气闷在那里。我在屋里转了一圈,拎起那个塑料壶摇了摇,便到前街湖北佬店里去买酒。湖北佬还是笑菩萨似的,一边揭起遮酒缸的红布给我打酒,一边问我怎么脸色不好看?我说我要那么好看的脸色干什么?他便不再说什么,但还是那样笑。湖北佬也是,你愿笑你自己笑就是了,莫非还要别人陪着你笑?

  我就着一点花生米和猪头肉,一杯一杯地喝着湖北佬的酒。正喝着,王秀梅大包小包地进来了。她说你怎么一个人喝闷酒?把眼珠子都喝红了。我说我要揍老扁!王秀梅说谁是老扁?我说马文没能杀了他,可马文还有老子,看马文他老子怎么收拾他!王秀梅说马福你喝多了。我说这点酒就算喝多了?王秀梅说你刚才说要收拾谁?我说谁?狗东西他强奸了李美芳,他在我们头上拉屎拉尿,马文做得对,像我马福的种,有骨气,只可惜没杀了那个畜牲!我看见王秀梅的脸都白了。王秀梅说谁?谁强奸了李美芳?我说还有谁,老扁!他是个畜牲!

  我觉得我浑身紧绷绷的,觉得自己一点都不老。我抨起袖子看自己的胳膊,我的胳膊上没有一点肥肉,瘦精精的。我鼓了鼓劲,筋脉便暴起来。我把胳膊伸给王秀梅看,你看看我的胳膊,像不像五十岁的老胳膊?王秀梅说不像。我说你捏捏,有没有劲?王秀梅便捏一捏,说有劲。我说你再捏一捏我的腰,看紧不紧?王秀梅又捏捏我的腰,说真紧。我说我浑身都是劲,我是个挖煤的,那个畜牲他没想到马文的爸爸是个挖煤的吧?他还敢缠李美芳,他以为我是好欺侮的?他要知道我是挖煤的他还敢缠?我吓死他!我这就去,我碰见他就一拳打死他!我打他个稀巴烂!

  我拉开门,甩着膀子往外走。王秀梅说你等等,我跟你一起去。我说用不着,对付那个畜牲还用你跟我一起去?王秀梅说我知道你厉害,你让我去看看你发威不行吗?让我去看看你一拳打死他不行吗?我说那好吧,那你就去看吧!

  王秀梅就抱住我的胳膊跟我一起走。她说你走稳一点哪。我说我怎么走不稳?我一脚能踢死他!王秀梅说你到哪里去踢他呢?我说美康足逸城!王秀梅便不再说话了,只是用力抱住我的胳膊,把我的胳膊抱在胸脯上。王秀梅真是个好女人,胸脯又酥又软,像两沱大馒头似的。今天要是踢死了老扁,我就要回来啃啃这两个大馒头。我要给自己庆功。我把脊背挺得直直的,眉也横起来了,眼也横起来了,我想我应该唱一支歌,唱一支很有劲的歌。我这么一想,那支歌就像一只青蛙那样跳了出来,趴在我脑子里等我唱它。我唱道,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王秀梅说你小声点,你看马路上的人都在看我们。我扭头看看,看见马路上的人真在看我。他们那样看我,好像我是个怪物似的。我是个怪物吗?我被人欺侮了,我的儿媳妇被人强奸了,我唱一支歌我就是个怪物吗?我偏要唱!我让你们看我怎么唱!

  我又唱起来,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我唱湿了眼睛。有一股什么东西在我胸膛里涌来涌去,就把我的眼睛涌湿了。我的眼泪在脸上爬着。我的喉咙越唱越粗。我就这样粗声粗气地唱到了美康足逸城。到了那里我就不唱了,我直愣愣地往里走。王秀梅拖了我一下,她说那个畜牲在里面吗?她拖不住我,我把她拖进去了。我说那狗东西在哪里?柜台里的小姐好像认识我,她看了我两眼,扭脸就朝里叫李美芳。李美芳后枕擎着两只湿手跑出来,叫一声叔叔,又叫一声阿姨。我说那狗东西呢?李美芳朝我摇摇手,轻轻地把我们往外面推。虽然她推得很轻,我们还是跟她往外走,到了外面,她说还没看见他,他要来也不会这么早来的。她叫我们回去,她说你们别等我了,我要到很晚的,叔叔明天一大早还要送报纸,怎么能等到那么晚呢?我说不怕,等到天亮我也不怕!李美芳看看我,把王秀梅拉到一边,问叔叔喝了多少酒?她以为我听不见,以为我喝醉了,她小看我。我说李美芳你小看我,我跟你说了我能保护你,我就在这里等他,他来了你看我怎么要他的命!他敢动你一下,我一拳打碎他的脑袋!

  李美芳对王秀梅说,阿姨你带叔叔回去吧。王秀梅看看我,对她说,今天他不会听我的。我说对,我谁的也不听。李美芳说叔叔你会吃不消的。我说叔叔会吃不消?叔叔是挖煤的,没有叔叔吃不消的事!

  那天我是有些喝多了,但无论李美芳怎么说,我就是不肯回去。我一定要在这里等她下班,再晚我都要等,我不能说话不算话,不能让她再遭了老扁的手。我要替马文保护她。老扁已经往我们脸上抹了一回屎耙子了,我还能让他抹第二回?那样我也对不起马文。马文真是个好孩子,他才二十三岁,除了不该拿那支来福枪,他哪样做错了?我一边璞璞地吐着酒气一边说,李美芳你安心去上你的班,我的事不要你管,今天我一定要会会他,我要看看他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

  那天晚上我说了那么多大话,平常我从来不说大话的,我一辈子的大话都在那天晚上说掉了。是不是一个人喝了酒就会说大话呢?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这样,但我觉得我不是,自从那天晚上过后,一直到现在,这些话都一句一句摆在我肚子里,如果谁要撩我说话,我还会说这些话。只是我不会像喝了酒以后把话说得那么冲,我会平心静气地说。我不知道我怎么这样了,就那么一阵工夫,我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我什么时候这么狂过?无论在丰镇还是在这里,凡是认识我的人都会说,马福呀,那是个老实人哪,是个树叶子掉下来都怕打破头的人哪。

  现在我还是那个马福吗?

  昨天王秀梅也对着我左看右看,像不认识我似的。我说你看什么?她说马福,你脸上亮堂起来了,比过去精神多了。我说是吗?王秀梅说是。她又说,马福呀,漂亮啦。我说我一个老头子还能漂亮?王秀梅抿抿嘴角说,反正我觉得是。

  王秀梅这两天晚上都跟我一起等李美芳。我们一开始坐在一家卖钓鱼竿的小店门口,没坐一阵子老板就来赶我们,说他的台阶不能坐。我们便坐在马路边上。灯光晃晃地照着我们。我们前面是汽车和自行车,后面是走来走去的人。我看着她不时地用手扇鼻子前面的灰,心里觉得对不起她。我叫她先回去,她不肯。她说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我心里更过意不去。我叹着气说,你看,又碰到了这种事,登记的事只能以后再说了。王秀梅说不说这个了,我知道轻重,我不要紧的,只要你认账,反正我老皮老脸,大不了把肚子挺起来就是。

  秋夜越深越凉,我伸手摸摸地,脱下外面的衣服,叫她起来,把衣服垫在她屁股下面。我说坐吧。她把衣服拿起来,说不怕,我肉多。我又把衣服给她垫上,我说这跟肉多肉少没关系,你是病肚婆,你的屁股受不得凉。

  王秀梅坐在我衣服上,傻傻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麻酥酥的。她说马福,你真是个好人。我说没用的人,活得这么不像样。她说谁说你不像样?我愿意你不像样!我说那你是瞎了眼。她说我的眼睛亮得很。我说你是睁开眼睛尿床。她抿着嘴笑,说我喜欢睁开眼睛尿床。我便从心里叹着气,说,秀梅呀。她说马福呀。我们坐在大马路边上,就那样说来说去,说得都有点肉麻了。可是我们不说干什么呢?我们就闭着嘴巴枯坐干等?我们这么说说话时间就过得快些,我们说得越肉麻时间过得越快。

  看见李美芳出来了,我们就不说了。李美芳出来时,马路上的灯光已经是雾蒙蒙的了,街上也已经看不到几个人了。

  我们把李美芳带到我那里去。我让她们两个人睡房间,我自己在厅堂地上铺了一张草席。李美芳泪汪汪地说,叔叔你看你都熬红了眼,你们这样天天守着我也不是个办法,这要守到哪天是个头呢?我说守到哪天我也要守。李美芳说,要不我换个地方做?我还是换个地方做吧。我说你想躲他?李美芳说不躲怎么办呢?我说不躲!为什么要躲?我说得斩钉截铁。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硬铮铮的话呢?可现在我就是这样说话的,我的话再也不是软聋聋的了,话里都长出骨头来了。我说那不是个畜牲吗?你能躲到哪儿去呢?你躲得了初一还躲得了十五?再说我们为什么要躲?我们手挣嘴吃,光明正大,我们躲什么?王秀梅也说不躲,她说的话跟我喝了酒时说的话一样冲,躲?她说,凭什么躲?他还说你怕他!别看你阿姨是个女人,真要动起手来,我打不到他咬也要咬他一口!

  就像李美芳说的,我确实熬红了眼睛。我的眼睛红得像一只兔子。如果我只是送报纸,不给杂志社做事,下午我还有时间睡一觉,可是我怎么能丢掉这份差事呢?这是二百多块钱哪,我到哪里去挣这些钱呢?

  我跟杂志社的老曹请假,我说你扣我一点钱,我请个假行吗?他一口答应了,他说反正旧杂志已经清完了,这两天也没什么事。他还说我不扣你的钱,有事你也不用说,我信得过你,你只管去忙就是。老曹真是个好人,心肠好。我请假不是为了睡觉,我怎么能这样做呢?人家信得过我,我更不能那样做。我还是想去打听打听,想知道马文的事到底怎么样了,丘巴和李国抓到了没有?现在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去想这件事,你说你希望警察把他们抓了吧,他们一个是李美芳的哥哥,一个是马文和李国的朋友,况且人家还是为了你儿子和儿媳妇;可是如果不抓到他们吧,这事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有个眉目呢?好在这事也不由我想,否则真会难死我。我只是想问问情况。我就到公安局门口去晃,没办法的时候我就这么晃,希望能晃出一点什么来,哪怕是从那些走进走出的人嘴里漏出来的话,检他一两句也是好的。

  结果我晃来晃去的又碰到了开小煤矿的光皮刘成。

  这回刘成没骂我坑他,反而邀我跟他去喝酒。他说马福,我们应该喝一次酒。我说为什么呢?他说不为什么,就是觉得我们有缘,该喝。我说我跟你有什么缘?我还跟你喝酒?他说我请你喝也不喝吗?你是不敢吧?你向来就是个蔫神,没量,怕喝不过我?我眉毛一竖,瞪着红眼说谁是蔫神?我没量?我怕你?

  我想我不是过去的马福了,我不怕你叫板,我不能再让你们看低了。不就是喝酒吗?喝就是了。我就跟他去了。可我真喝不过他。我本来就没什么酒量,但我不服,我怎么能服他呢?我说我马福今天喝死了也要跟你喝!他说你还是小气,这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人都老了,你的气还没消?我说消?夺妻之恨哪!他说你看你,越说越来劲,你多想想不就消了吗?什么夺妻呀,说得多难听,这就是缘分,比如你跟你那个打联的,不就是有缘分吗?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有打联的?他说我看见了,你们晚上坐在大马路上,我从那里走时看见的,那么亮的灯,你们两个人亲亲热热,谁看不见?

  刘成说他今天是想跟我讲和的,喝酒只是个借口。他说我们就是看在孙小萍面上,也应该讲和。我撇着嘴说,看她面上?刘成说怎么不能看她面上?她为了你儿子被关在看守所里吃苦,不看她面上看谁面上?刘成想想又说,如果不是这件事,你不讲和就不讲和吧,我也用不着跟你多说什么,可这件事把我们扯在一起了,他们母子俩,一个是我老婆,一个是你儿子,一个犯了法,一个是包庇罪,你说我们要不要讲和?要不要齐心协力?我们现在是在一条船上啊,这样的道理你都想不透吗?

  他说得有道理。唉,这个刘成,能把道理说得这么明白,说得我不能不点头。

  我们碰了一下杯。我们就这样讲和了。

  我说我们只是暂时讲和,等这件事完了,我们还是桥归桥路归路。刘成笑着摇摇光皮头,说小气鬼,随你的便。我说刘成你把话讲清楚,谁是小气鬼?别人拐你老婆你会大方吗?你会说拐得好是不是?刘成说好好好,我对不起你行不行?我亏心行不行?他端起杯子,把一杯酒咕地一口喝了,顺着嘴皱着脸说,我刘成今天向你马福赔礼道歉,行不行?

  虽然我心里疙疙瘩瘩,可他都赔礼道歉了,我还说什么呢?我什么也不说了,我就闷着头喝酒。他爱说话,一张嘴巴没停,说他这些天是怎么跑的。他说他腿都跑断了。我边喝边看外面的天色,我的眼睛越来越红,我看见天都变红了。我说不早了,我要走了。他说你急什么?这么多年我们好不容易坐拢了,才说了几句话你就要走?我说我有事。他大咧咧地说什么属事,又去跟你那个打联的坐大马路?我被他说得一股气直往脑门上冲,我说尾事?坐大马路?老子要去会一个畜牲你知道吗?我儿媳妇被人强奸了你知道吗?我儿子就为这个拿枪杀人你知道吗?那个畜牲还在缠我儿媳妇你知道吗?话一出口我就愣住了,心想你跟他说这个干什么?他是谁?他是光皮刘成!

  我真想一巴掌打烂我这张臭嘴!

  我恶狠狠地盯着他。他的脸很红,眼睛瞪得很大。我说你那样看我干什么?见人家在我脸上抹屎把子你高兴是不是?我啪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他说马福你不要这样。我说刘成啊刘成,我跟你说,你不准把我这些事拿到丰镇去说!你妈的你说了我会杀掉你!刘成说,我不说。我说那你发毒誓。刘成说好,我发毒誓。刘成便发毒誓,他说我要是说了我就让瓦斯炸死!我点点头说,你记住你发过的誓!从酒店里出来,刘成一直跟着我。我说你跟着我干什么?他说你不是说要去会那个畜牲吗?我也去会会他。我说你去会他?关你什么事?这你也要插一手?他说我怎么是插一手呢?怎么不关我的事呢?马文是孙小萍的儿子吧?那么马文的老婆是不是孙小萍的儿媳妇呢?既然是孙小萍的儿媳妇,不就等于是我的儿媳妇吗?你说我的儿媳妇被人欺侮了,我能不管吗?我不知道我可以不管,我知道了我能装憨吗?我要装憨的话,孙小萍面前我就过不去,她会骂死我,会往我脸上吐痰!刚才你说那畜牲往你脸上抹屎耙子,你以为他没往我脸上抹屎把子?没往孙小萍脸上抹屎耙子?

  这家伙总能说出理来,你还不能说他是歪理。

  我说你不是说我坑你吗?他说反正已经被你拖下水了,干脆湿透了算了。我说好吧,既然你这样说,那你就去吧。

  整个这件事我都觉得别扭。从和他喝酒到现在他这样跟着我,我都觉得很别扭,可是我说不出来,我的嘴没他的滑。我走几步就嚓凛他,见我漂他,他还朝我笑一笑。他还笑!我想这个人他怎么这么厚的脸皮?我的儿媳妇也等于他的儿媳妇?他不说“是”,他说“等于是”,你还说什么呢,难道不是“等于是”吗?

  这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坐在美康足逸城对面等李美芳。我跟王秀梅坐在一起,刘成一个人远远地坐在一棵树底下。树底下灰乎乎的,王秀梅不时地朝那里瞥一眼。那就是刘成?王秀梅小声问我,她说我真看不出来,他哪点比你好,马文他妈是被什么蒙了眼睛呢?我没吭声,我把一口唾沫咽下去了。我不想说孙小萍被什么蒙了眼睛,她还呆在看守所里,我这时候说她干什么呢?我拿刘成的话对王秀梅说,这都是缘分哪。

  刘成隔一阵子就扭头朝这里问一句,他怎么还不来?我说他怕你。刘成再问时,我又说你在这里他不敢来。王秀梅说,马福你今天怎么阴阳怪气呢?我不喜欢你阴阳怪气。我说你不喜欢也没办法,我今天就是阴阳怪气。王秀梅瞪我一眼,对树底下灰乎乎的刘成说,我们等了几天都这样,说不定他今天就来了呢。

  王秀梅的嘴真灵,今天晚上老扁真来了。我正在打磕睡,王秀梅把我弄醒了,我睁开眼睛便看见了他们。他们来了两个人,骑了一辆摩托车。他们的摩托车没熄火,突突地响着。他们跨在摩托车上点火抽烟,他们好像在比赛吐烟圈。王秀梅说马福,你看看是不是他们?王秀梅的手紧抓着我的臂膀,我感到她在发抖。我的眼睛还是红的,街上的灯光又蒙了雾,我隔着马路看过去,什么都是一团稀里糊涂的红色。他们人是红的,摩托车是红的,楼房和街道都是红的。我摇摇头说,我不认识他。我听见我心里在咚咚地跳。我想站起来,发现腿又麻又软,我就揉腿肚子。王秀梅帮我揉另一条腿。她用两个巴掌搓,像搓绳子一样搓我的腿肚子,把自己巴掌心里都搓出了汗。她边搓边轻声问我,好了吗?我也轻声说,好了。我踢了踢腿,接着就站了起来。王秀梅也站了起来,她站在那里又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

  就在我站起来的时候,李美芳出来了。她们出来了一拨姑娘,叽叽喳喳的跟一窝鸟一样。那两个人靠在摩托车上叫,李美芳,李美芳!其中一个一晃一晃地朝她走过去。她一边往后退一边朝这边大声喊,她说叔叔,叔叔!这就是老扁!

  我应了一声,我说叔叔在这里!我的喉咙有点哑,喊得一点都不亮。我咳了咳喉咙。我一边咳喉咙,胸口里一边咚咚地跳了起来。我看见了老扁。我终于认识了老扁。虽然我的眼睛红红的,但我觉得我看清楚了他。不错,他就是个畜牲,看起来年纪轻轻的,人模狗样的还像个人,可那副德性就是畜牲的德性。他也在朝这边看着,他也看见了我。他好像笑了一下。他笑什么呢?笑我是个老头?他知道这个老头是个挖煤的吗?

  李美芳又叫,叔叔!

  我又应了一声,叔叔在这里!

  我的声音开了,我一开声,人就顿时硬气起来了。我又说刘成!刘成说哎!来了!立刻从树影里出来了。这个刘成,说实话也真是难得,一只孤雁一样,在一棵树下坐了这么久,这关他什么事呢?要说也不是什么好事,可他偏要找理由插进来,你看他这时候的样子,横着肩甩着膀子,好像他是个金刚似的。不过就凭这一点,他说李美芳等于是他儿媳妇也不算太过分。我对他说,我们过去吧。他点点头说,过去!我说好,我们过去了!我听见我的声音轰轰的,把马路上的汽车声都盖住了。除了马路上还时不时的有几辆汽车,街上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人,但这几个人都在扭头看我们。我,王秀梅,还有刘成—刘成一边跑一边持西装袖子,我们三个人,两个头发花白的半大老头和一个中年妇女,趁着马路上没有汽车的时候,三步并作两步地从这边蹿了过去。

  我头脑里乱哄哄的,如果谁要我说那天晚上的事,我真说不清楚。我没经过那种阵势,还是有些慌,我不能在这里吹牛说我不慌。但我不怕,这是真的,我一点都不怕。我只是不会打架,不知道怎么打。不要说打架,吵架我都不会。可人都是被逼出来的,打架也是。我听见他说得越来越难听了,我就想打他的嘴巴。那个畜牲,你听听他说的是什么话一一之笋美芳你提起裤子就不认账是吧?还说不是我的马子?不是我的马子我怎么上你—这是人说的话吗?我听得懂他的话,我也看过香港电视剧,我知道“马子”和“上”是什么意思。他强奸人家还说人家提起裤子就不认账,还说人家是他的“马子”,还说“上”了人家。可怜我儿子马文都不肯让李美芳报案,、怕她将来不好做人,可这畜牲做了不要脸的事,却把它当歌唱。我听得耳朵都发胀,又胀又疼。我觉得我的耳朵都要肿起来了。我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没亲眼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李美芳只是哭。我就骂他畜牲。我咬着牙说,畜牲!他便骂我老梆子。他说隐,你个老梆子你多什么事?他又说,李美芳你叫这两个老梆子来干什么?我说干什么?我是马文他老子!我要你知道他老子的厉害!我说着就把手挥过去。我把我鼓了几天的劲都灌在这只手上,对准他的嘴巴狠命地一扇,那一巴掌真响啊,比我扇刘成的那一巴掌响多了。

  他大概没想到我敢跟他动手,很吃惊地看着我,问我是不是活得不自在?我说你干畜牲才干的事,你才活得不自在,你下辈子就变畜牲!

  他吐了一口血水。红红的,我估计是血水。他突然伸手过来,揪住我的领口,照我的脸哮地就是一拳,打得我两眼发花。刘成冲上来揪住他。他的同伴便揪住刘成。我们就这样打起来了。我们不是一个对一个,我们打乱了,乱成了一团糟。我们两个挖煤的老头拼了命,可还是打不过他们。我们毕竟老了。我被打倒了,刘成头上在流血。王秀梅也扑上来帮忙。王秀梅抱住了畜牲老扁的脚。他正用这只脚踢我,一边踢一边骂老不死的老梆子,王秀梅叫了一声马福,就扑过来抱住这只脚,她说老娘叫你踢!她张嘴就咬,她把老扁咬翻了,老扁躺在地上用另一只脚踢她。

  后来我们都被110带走了。110怎么知道我们在打架呢?谁跟他们报告的呢?110把我们交给派出所,派出所先问我们,你们都一把年纪了,还跟年轻人一样打架斗殴?又说他们,怎么跟老头打架呢?老扁说老梆子干涉我谈恋爱。李美芳说谁跟你谈恋爱?你耍流氓!我们对警察说,他是耍流氓,我们跟他打架就是因为他对我们儿媳妇耍流氓。王秀梅没说话,她皱着眉心,一张脸跟纸似的,白得揪人的心。我看见血从她裤腿里流出来,流到了脚腕上。我蹲下去抹她脚腕上的血,我说秀梅你怎么啦?警察也看见了她的血。警察叫我们留下姓名地址,然后叫我们先把人送到医院里去。王秀梅咬着嘴唇说我不去,我要看你们怎么处理他,他是真在耍流氓啊!警察说你放心,你们都放心,我们会调查的,他耍流氓我们不会放过他的。

  这么多年来,我风雨无阻地送报纸,只是为马文的事请了一回假,另一回我半途回来了。除了这两回,我天天都送了报纸,我连今天都去送了报纸。我跟平常一样,一大早就起来了,虽然我眼睛红红的,头晕乎乎的。我怎么能不送报纸呢?我喜欢送报纸。中午我又喝了湖北佬的散装酒,喝得直打酒隔,然后我饱饱地补了一回觉。现在是下午三点多钟,我口袋里装着一把刀子,就是我从李美芳包里搜出来的那把刀子。我把手放在口袋里,手心里捏着刀把。刀把像一件会发热的东西,烫得我手心里湿湿的直冒汗。

  我没有骑自行车,水果批发市场不是太远,我就这样用两只脚走着去。

  老扁的脚真毒啊,他把王秀梅踢得流产了。王秀梅平生头一回怀上的孩子被他踢掉了。我们三个人有两个躺在医院里,刘成头上缝了八针,那八针缝在他脑门上。不过他说他不要紧,只在医院里躺了一天,第二天就像个伤兵似的回丰镇去了,临走他说他过两天就来。李美芳也想走,想回大塘县老家。她说叔叔我害了你们,我还是躲一躲吧。这孩子真好,她看见王秀梅流产很难过,不但一点没有笑话我们的意思,还哭得像个泪人。我对她说,你害了谁?你不能这样说,你也别躲,不准躲!我现在变得有些蛮横了,事情都这样了我还不准她躲,我觉得她要是躲了我们都做不起人。她哭着说,叔叔那你把刀子还给我,我拿刀子捅他,我跟他拼了!我说要捅的话也不用你捅,要捅我会捅,我还是那句话,叔叔就是拼了命,也不会让他动你一指头!

  我说话嗡嗡的。我的嘴肿得像一只紫茄子。我整张脸都是肿的,脸颊上结了一块薄薄的血痂。王秀梅说,马福呀,你也在医院里开一张床躺躺吧。我说不用。我知道王秀梅其实很伤心,她的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那都是哭的,可我却没看见她哭。她为什么不当我的面哭呢?怕我动肝火去杀那个畜牲?她不但不哭,还时不时地朝我笑笑。她说流了就流了吧,我还怕怀不上?马福你厉害得很呢,我想怀就能怀上是不是?

  我给她点了点头。

  她又笑了。她一笑,像桃子似的眼睛便连缝都没有了。

  见她这样笑,我心里一阵阵发酸。我马福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呢,老都老了却摊到了一个这么好的女人。可我不配呀,我没用呀,刚学会了说几句大话,到头来连她肚子里的孩子都护不住。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呀,可我眼睁睁地让人家把孩子给踢掉了,让她把眼睛哭得跟桃子一样,我有什么用呢?

  这几天我屋里全是人。李美芳背着我给大塘县打了个电话,把她爸妈叫来了,同来的还有两个老头。李美芳介绍说他们是丘巴他爸和叔叔。李美芳说他们早就知道李国和丘巴出事了,警察去找过他们,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出的事,现在他们知道了,反而不怪他们,也不害怕了。我说你叫他们来干什么呢?她说叔叔你看你一张脸都肿成这样了,阿姨又在住院,我想叫他们来帮帮你。我说那丘巴他爸和叔叔呢,你惊动他们干什么呢?她说丘巴是我干哥哥,他爸是我干爸呀,他们说要看看谁敢动他们的干女儿和干侄女。我没说什么,只是叹了一口气。这孩子也是,怎么惊动这么多人?我不知道他们大塘县的风俗,不知道干爸和干女儿有多亲。不过从眼前看起来,那老头完全是一副要拼命的样子,他间我那畜牲叫什么?我说老扁。他说让老扁给我准备一副棺材吧!

  我的亲家公和亲家母没说什么话,我觉得他们好像很庄严,跟我那回在大塘县蹲在远处看他们时不一样。那时我看见他们都是灰黄黄的,是很一般的人,可这回我觉得他们很庄严。我不懂庄严,我一个挖煤出身的人,懂什么庄严不庄严呢,但我看见他们坐在那里的样子,坐得跟一排石碑一样,那种年深月久的、青苔皮子黑黑的、字迹都磨得糊糊涂涂的石碑,我便觉得那就是庄严。包括李美芳的干爸和干叔叔,他们坐在美康足逸城对面的大马路边上,坐在我拿去给他们垫屁股的报纸上,灯光照着他们的脑袋和肩膀,他们的脑袋都比我的脑袋白多了,白得没几根黑头发了,肩膀都老得扛起来了,他们聋拉着皱巴巴的颈脖子,可是他们的眼睛,鼻子,还有紧闭着的嘴巴,还有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我越看越觉得这就是庄严。

  我发现庄严是一种让人想流眼泪的东西。那天晚上我就老想流眼泪,特别是我看见李美芳她干爸倒下去的样子,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

  老头是一边骂老扁一边倒下去的。老扁怎么就出来了呢?派出所不是说会调查吗?他们是怎么调查的?反正这些事我是搞不清楚的,反正老扁是出来了,这回他们来了三辆摩托车,来了六个人。他说话更难听了。他说李美芳你还说没和我谈恋爱?那你那天怎么那么骚?我上你你翘你的屁股干什么?我们这些老梆子都听见了,我们刚刚从马路那边过来,站在他们面前,可是他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他说怎么来了些更老的老梆子?我跟我的马子说话关你们什么事?我上都上了她你们还呀嗦什么!他问李美芳,你说我是不是上了你?李美芳她干爸用一根指头抖抖地指着老扁,说,你你……你畜牲!便瞪着眼睛往后倒。我看见他的眼睛很亮,轰的一声,人倒下去了,眼睛还是很亮。

  我觉得他倒在地上的样子更庄严。我的眼泪便涌了出来。现在他躺在医院里,跟王秀梅同在一个医院,王秀梅在东楼,他在西楼。他还没醒过来,不知道他这辈子还能不能醒过来。李美芳在那里守着他。李美芳也跟王秀梅一样,把眼睛哭成了两只桃子。

  我从家里出来,刚下楼就接到了光皮刘成的传呼。我以为他要做缩头乌龟,躲在丰镇不来了,没想到他还真有两根硬骨头。我跑到前街湖北佬那里给他回电话,他说喂喂马福,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知不知道那两个人被抓到了?不知道吧?你知道他们领着警察去挖枪吗?他们把枪埋起来啦,你猜挖出来的是什么枪?仿真枪!假枪!玩具枪!你猜不到吧?哈哈!喂喂马福,你怎么没笑?怎么不说话?你说话呀!

  我却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隔壁是一家音像店,呕咚呕咚地吵死人,但我听刘成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听得我想哭。如果不是湖北佬笑嘻嘻地看着我,我恐怕就哭出来了。天哪!假枪啊!我在心里叫天,老天真是睁着眼睛的呀,他老人家知道我马福带大一个儿子不容易呀!不管怎么说,我儿子没什么大事了,我担了多大的心哪,怎么不应该哭一哭呢?但我忍住了没哭,我用力绷住脸,转过身去,把背对着湖北佬,让这个讨厌的人对着我的后脑勺笑,这样我就可以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对刘成说,是……是吗?怎么真会是假的呢?刘成说天知道,反正是假枪,假枪不好吗?莫非你想要他们拿的是真枪?这事我还会骗你?现在你该放心了吧?我说放心,放心了。我又说,刘成,我们真讲和了……讲和了啊。刘成说不是真的还是假的?你这个人哪,算了,我也不说你了,说了你你又生气,还是晚上见吧。晚上我再跟你去坐大马路,再去会会那个畜牲。这两天他还缠了我们儿媳妇吗?我没说缠不缠,我说你头上还没拆线呢。他说怕什么?大不了再缝它八针!再说谁缝针还不一定呢,今天我会带家伙去,我会叫他好看!我问他带了什么家伙,他说双节棍。

  我记得刘成从前好像会玩双节棍。他要带就让他带吧,反正带也是白带的。

  我擦擦眼睛,把电话挂上,摸出一个五角的毫子放在柜台上,没回头,就那样走了。湖北佬在后面说马福好走啊。我说好走。湖北佬又说买酒就来啊。我说会来。我想了想还是回了一下头,朝笑菩萨似的湖北佬挤了一下脸,就当是还了他一个笑。

  走了一阵子,我没有流出来的眼泪还是流出来了。为了马文这件事我还是想哭一哭,不哭一哭我心里堵得难受,我低着头,不出声地哭着。我哭着哭着心里就轻松了,我就把这件事放下了。我只剩下眼前这一件事了,我把手放进口袋里,摸到了李美芳的那把刀子,把刀把捏在手心里。我又抬头看了看天,天白晃晃的很刺眼。这是个好天气,下半年的天气都好,我们送报的就盼望好天气,好天气送报舒服。可是明天我大概就不能送报了,我就再也不是模范送报员马福了。我会不会上报纸呢?报纸上会怎样说我呢?会说我是个歹徒吗?谁都知道我马福是个老实人,报摊上的人都认识我,忽然在报纸上看到了我,还看到我拿刀子捅了人,他们会怎么说呢?他们会说马福这个人我们都知道的,那是个树叶子掉下来都怕打破头的人哪,他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呢?他要做这样的事那就肯定有他的道理—他们会这样说吗?

  万一我把那畜牲捅死了呢?他们又会怎样说?

  我觉得现在我也很庄严。我真的不懂庄严,叫我说我是说不出来的,我只是这样觉得。我觉得有一股凉风在脊沟里蹿来蹿去,像一条狗一样,从屁眼那里开始往上蹿,然后又蹿回去,这么蹿来蹿去的就把人蹿得直挺挺的,跟腰上绑了一根棍子似的。我就这样庄严起来了。我心里也直挺挺的。我心里也庄严起来了。我又想唱一支有劲的歌,那支歌又蹦在我脑子里等我唱,我便很庄严地唱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我走进那畜牲家里开的水果市场以后就不唱了,市场里还有三轮车和小货车在进货送货,地上到处散着烂果渣。我在市场里转了几圈,找到了那个畜牲住的地方,一幢矮矮的贴了白瓷砖的三层楼。这回没有人错把我当成送货的,我这么庄严,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往这里送货的。

  大概五点多钟的时候,我捅了自己一刀。我没捅那畜牲,我是临时改变主意的,我站在他家那个公司的客厅里,看着他年纪轻轻的脸,对他说,我不跟你打架,我们都捅自己一刀,你敢不敢?他说你吓谁?我说那好吧,我先来。我就像唱那支歌一样,很庄严地把刀拿出来,朝自己肚子上捅了一刀。我听见噢的一声,没感到很疼,只感到被虫子咬了一口似的,我把刀子拔出来,扔到他面前,说,该你了。刀子上有我的血,我的血正在流出来,捂都捂不住。他看着我的血,又看看刀子,把刀子捡起来,比划了几下就把刀子丢掉了。他说我不来!我不跟你拼命,我跟你老梆子拼命我划不来!他的脸上没一点血色。我说你不来?一点都不疼,来吧!我已经没什么气力了,血流湿了我的裤子,在我脚下流了一摊。我快站不住了,但是我还很庄严。我又说,来呀!他拼命摇头,说,不来我不来!我说那你就捅我,你捅啊!你把我捅死!他哭起来了,他哭得真难看,太没有样子了,连鼻涕都流出来了,哩哩啦啦的。他哭着说我不捅,我认栽了,我怕你还不行吗?以后我不惹你还不行吗?我躲你还不行吗?你个死老梆子

  我说,熊包。

  我的嘴唇发冷,我想这时候我该唱一唱雄赳赳气昂昂,可是我一张嘴嘴唇便抖起来,弄得我唱不成,唱成了雄雄雄……,我感到自己要倒下去了,眼前一点一点地黑起来了,那些站在门口看热闹的人的脸也一张张都黑下去了。我知道我倒下去会更庄严。我会倒在自己的血里。虽然我眼前黑黑的,但我用力睁着眼睛。庄严真是一种让人想流眼泪的东西呀,我觉得我一边倒下去一边在流泪。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醒来的,不知道过了几天。我醒来后头一个看见的是王秀梅,她的一只手搭在我脑袋上,眼睛还跟桃子一样,而且还是两颗更大更红的桃子。她还是没让我看见她哭,她朝我笑一笑,眼缝都没有,她轻声说,马福呀……

  2003.7.20南昌贤士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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