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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白皮书》 作者:李佩甫

五月六日

  夏天来了。

  夏天没有通知我,夏天来得很陡。悄悄地,就摄氏三十二度了。夏天是紫颜色的,是那种用灰点、红点、黄点、绿点拌出来的紫颜色,颜色里有一种很呛人的气味,就是记者举着的灯光里冒出的气味,像是空气烧熟之后又浇上姜汁醋,撒上孜然,抹上猪油,接着再烤的那种气味。夏天的树也没有出现茂密的绿色,夏天的树挂满了日子的灰尘,人的声音,人的汗气,人的颜色全都在树上挂着,树也脏了,夏天里,城市的树很脏。

  在夏天来到的时候,我变成了一只猴子。记者们蜂拥而来,我看见我跟公园里的猴子一模一样,新妈妈不时把我牵出来,让人们看我。每当有灯光照着我时,我就很害怕。我不知道为什么害怕,可就是害怕。我怕人,我知道我是怕人。报纸把我的照片登出去了,报纸一把我的照片登出去,我就成了一只猴子。报上说,这是一只有特异功能的女猴子。

  我足足有两个星期没有到旧妈妈家去了。是新妈妈不让去。

  新妈妈说是要养着我,其实是要展览我。在那些天里,常有小报记者拥到家里来,家里到处都是酒气,是记者带来的酒气,满嘴是油的记者带着酒气走进来,连窗户都醉了。我看见记者的脸上罩着报纸,脑门里挂着一串铅字,一个个看上去很严肃的样子。

  可他们的胃门却是开着的,他们都有一个很好的胃,他们的胃先是草编的(下半部是草编的),后来又改成鱼钩编的(上半部是鱼钩编的),他们胃里的下半部泛动着红薯干的气味,上半部是宋河粮液的气味,间或还有茅台。他们都有胃溃疡的病,他们的胃是绿褐色的,所以,他们都在胃壁上涂了一层紫红色的三九胃泰,他们用三九胃泰同胃里的螃蟹、蝎子、青蛙作斗争,我看见三九胃泰哭了。他们说话时常有一串一串的酒气吐出来,酒气里爬有蝎子和螃蟹的影子,于是,家里的窗户上爬得到处都是醉了的蝎子和螃蟹的影子。新妈妈是很喜欢这种气氛的,新妈妈在充满酒气的氛围里又变得活鲜亮丽,酒气是很能养蛇头的,我现新妈妈肚子里的蛇头又咝咝地昂起来了。

  我还现,上门最勤的是两个记者,一个是冯记者,一个是杨记者。冯记者块头很大,身上的骨骼却很小,我看见他身上的骨骼很小。他身上的肉全是当上记者后新添置的,他身上有一多半是新肉有一少半是旧肉,在新肉和旧肉之间有一层白色的油性隔离带,因此可以清楚地看见他身上肉的差别。他身上的旧肉是青黄色的,旧肉里有一股青涩的嫩玉米加黑豆的气味;他身上的新肉是酱红色的,新肉里有很多的蝎子加各种的肉类、各种的奶制品又用酱油和酒泡制出来的气味,他身上的气味很杂,他打出来的嗝也很杂,他的嗝里有很多企业的名称,一个嗝就是一个企业的名称,他说他是吃企业饭的。所以他走起来身上的肉有晃的和不晃的,晃的是新肉(他说是企业肉),不晃的是连着骨骼的旧肉。杨记者是个紫红色的筋巴人,杨记者身上没有肉。杨记者身上全是筋。他身上每一处都是紧紧凑凑的,在一层一层的筋巴里裹着一套很好的排泄器官。他的排泄器官里没有三九胃泰,他不用三九胃泰。杨记者用的是酒,杨记者身上的筋巴肉是酒泡出来的,杨记者的胃壁上有很多天然的驼色气泡,所以杨记者是个连石头都能消化的人。杨记者脸上带着永不消失的红色,是那种在酒里泡出来的红,一丝一丝的红,黑紫的脸皮上渗出来的蚯蚓红。杨记者说他是吃商业饭的,顿顿有酒。两个记者都是来帮新妈妈炒我的,他们说,必须得炒,不炒不行。冯记者说:得炒啊,得炒!奇迹是创造出来的,这是个创造奇迹的年代……杨记者说:

  真亦假来假亦真,假的都能炒成真的,何况确有其事哪……

  冯记者说:这事光在省里炒还不行,得炒到全国去,炒出影响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各大报我都有熟人,我包了!到时候,啊……杨记者说:这事儿,还不能太急。这就跟炖猪蹄一样,开始得用文火,慢慢炖,炖到一定的时候,再用大火攻。电视台方面,我包了……冯记者说:高见,高见。咱好好设计设计,搞出个名堂!一说到这里,新妈妈脸上就出现一片樱桃红,一片笑笑的樱桃红,挨个给两位记者点烟。两个记者的目光就争先恐后地爬到那一片樱桃红上。冯记者趁机说:晚上跳舞去吧?'大世界',一流舞厅,有票。到时候咱再好好策划策划……杨记者赶忙说:去老莫吧,'莫斯科舞厅'怎么样?我给那老板写文章吹过……这时候,新妈妈就又笑了,新妈妈笑得很蛇。

  我不知道什么是炒,他们为什么要炒。***但我明白,新妈妈是要害我。她一直想害我。

  五月六日夜

  人走了,人们终于走了。

  他们又折腾我一天,他们一次一次地逼我猜字,逼我猜东西,逼我吞嚼树叶……而后是一次一次地拍照。他们说要制造奇迹就得给我拍照。现在他们走了,新妈妈也陪着他们走了。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一个人很好,一个人可以自己和自己说话。

  我愿意自己和自己说话。

  可是,红蚊子音乐又响起来了,夜里的红蚊子音乐是很有穿透力的。夏夜里,红蚊子音乐成了四处乱爬的钢性蚂蚁,一圈一圈旋转着的钢性蚂蚁。天很闷,天上没有星星,星星是不是也跳舞去了?星星也怕红蚊子音乐?我实在是不想再看什么了,我什么也不想看。可我还是看见了新妈妈,红蚊子音乐一响,我就看见新妈妈了。我看见新妈妈正在大世界舞厅里跟冯记者搂在一起跳舞。原来我是看不见的,原来人的气味一杂,我就分辨不出来了,可现在我能看见了,我看见冯记者把新妈妈搂得很紧。冯记者一边跟新妈妈跳舞一边贴在新妈妈耳边说悄悄话。冯记者说:这事你放心,有我出面,一定能弄成。老杨不行,你也别指望他,老杨那人办不成事。我们是省级报,老杨那儿是个小报,市一级的小报,不一个档次……新妈妈笑笑,新妈妈用眼睛说话,新妈妈眼睛里有很多话,新妈妈眼睛里伸出了一个金光闪闪的小钩子,冯记者眼睛里就赶忙跳出一只小老鼠,小鼠哧溜哧溜地往上爬,小鼠爬着爬着又停下了,小鼠也很警惕,小鼠四下探探,重又往上爬……这时冯记者的声音像是刚出炉的面包,热烘烘的:我就是胖了点,仅仅是胖了点,会多,就胖了……

  跳第二轮舞的时候,杨记者上场了。杨记者一上场就说:

  你跳得不错,的确不错。老冯不行,老冯一身肉……新妈妈仍是笑笑。杨记者大约是好喝啤酒,新妈妈笑里掺了一股鲜啤酒味,一种橙黄色的冒着气泡的啤酒味。杨记者一下子就有点醉了。杨记者说:那事包在我身上,影响只要造出来,钱都是小事了。我给你说,钱是小事。你也别太指靠那'肉',我私下给你说,你知道就行了,老冯那家伙在新闻界口碑不太好,他们那儿矛盾大,好多人对他有意见,有些事,他一出面反而不好……这时候,新妈妈在旋转时用耳轮轻轻地蹭了他一下,杨记者脑海里闪电一样亮出了一片杏色的粉红,身上随即出现了延生护宝液的气味……

  跳第三轮舞的时候,又是冯记者搂着新妈妈跳。冯记者心上生出缝隙来了,一条很宽的缝隙。冯记者悄悄地对新妈妈说:

  这种事儿,怎么说呢?是可真可假呀。你说句实话,那哑姑娘真能治病么?她是不是真能给人治病?新妈妈说:这还用我说?你们不是都看见了?一次次试验你不都在场么。我的头疼还是她给治好的……冯记者说:这就好,能治病更好。明天让她给我治治。我这个病要能治好,那就说明她真能治病。新妈妈的声音在旋转中成了一片雪花,黑颜色的雪花,新妈妈说:

  你有啥病?冯记者说:我就这一个病,肉多。这病不好治,我知道这病不好治……新妈妈笑着说:这能算是病吗?……

  冯记者说:你不懂,这是大病,这是最难治的一种病……新妈妈说:这,这我就说不准了,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治这种病……冯记者说:不能治也不要紧,就是不能治病,有猜字、猜东西、树叶还原这三绝活就行了,这已经够神了!只要把影响造大,这就是一个女活佛,女菩萨呀……好家伙,到时候办一个特异功能诊所,我给你说,这一下子就起来了!你别不信,前一段有个搞药的,说是祖传秘方,治癌症的,开一个小诊所,到处拉人给他吹,到处做广告,说他的药多神多神。我是见过那药的,开始我真信了。不瞒你说,我也给他写文章吹过。后来我才知道,那药一点用都没有,我的一个亲戚吃过,屁事都不顶!可报纸这么一宣传,你猜他一年收入多少?就他那药,一年收入几十万!一副一百多,就这么卖的,还真有人要……新妈妈马上说:到时候能少了你的好处么?冯记者……这时,冯记者心上的缝隙里不失时机地生出了一只小手,一只扭捏的女人样的小手。那小手慢慢从喉咙里伸出来,带出一股铜绿色的气味:十分之一吧,我也不多要,十分之一……新妈妈心里的蛇头又哧溜、哧溜昂起来了。可新妈妈却笑着,新妈妈笑出了一片金黄色:这还不好说么……

  跳第四轮舞的时候,杨记者说:你别以为我醉了,我一点也没醉,我从来没有醉过,要醉也是这个世界醉了,我不醉。我没踩你的脚吧?你看我没踩你的脚。你很白呀,你的皮肤很白……宣传是可以出效益的,只要宣传得好,效益就出来了。如今报社也开始抓效益了,每个人分的都有任务,我分了五万,一季度五万。这个数在平时也不算啥,问题是最近商业上效益不太好……这个'特异功能'是个项目,我看是个项目。咱好好合计合计,到时候……新妈妈的声音倏尔就变成了带花点的蓝颜色,新妈妈的声音就像是一只蓝色的小纽扣,光光溜溜的蓝色小纽扣。新妈妈说:宣传宣传也是为了给孩子治病,咱也不图别的。要是有点啥,你们都帮忙了,也不会亏你们……往下,新妈妈又举起了她那双大眼睛,举出了一股水汪汪的桃红。新妈妈一边奉送桃红一边拿出一块口香糖(杨记者送的),一半含在口里,另一半趁旋转的时候送到了杨记者的嘴边上,一擦而过,那半块口香糖就进了杨记者口里……立时,杨记者身上忽一下就又冒出了延生护宝液的气味,杨记者的身子变得硬硬的,杨记者成了一瓶延生护宝液,杨记者喘喘地说:我回去就写文章,连夜写文章……

  往下就看不清了,汗气重了,汗气一重我就看不清了。

  五月七日

  陈冬阿姨家又有敲门声了。

  陈冬阿姨家的敲门声是电报式的,两下一停,两下一停。门前站着一个瘦瘦的高个子,我看见这个高个子了。这个高个子在春天的时候,曾经来过,而后再没有见到过他。现在他带着电报声来了。他的电报声是茶色的,他的电报声里有一种陈旧的茶色,茶色里裹着一把钥匙。这是一把旧了的钥匙,这把钥匙有一种很独特的气味,这是一股酿制了很久的陈年面酱的气味,气味里有酒,是日子里浸出来的酒。

  陈冬阿姨开门的速度很快,陈冬阿姨是用心开门的,陈冬阿姨心里伸出了一只小手,那只小手在时间里变得非常年轻,那小手上写有广阔天地的字样。我不知道什么是广阔天地,也不知道广阔天地在哪里,可那小手上就是这么写的。

  门开了,两人在门口站着,我看见时间在两个人身上来来回回地跳跃,时间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顽皮的孩子,他倏尔跳回过去,倏尔又跃到现在……片刻,陈冬阿姨笑了,陈冬阿姨的笑是灰颜色的,她的笑很灰也很敌视。她用很寡很淡的语气轻声说:

  怎么就来了?……说完,不等对方回答,就扭身走回去了,走得很慵懒。

  那人仍然在门口站着,脸上笑笑的,那笑很节制,那笑里包着一块砖头,当然是广阔天地的砖头,那是一块有字的砖头,砖头上刻有广阔天地的字样。砖头像是被尘封很久了,砖头上蒙着时间的灰尘……他说:不能来么?

  有一句话从沙上扔过来了,这句话像是一个出锅后又快速冷冻的麻汤圆,外壳冷冰冰的,内里却烫:坐吧……

  那瘦高个抬起头,很矜持地朝屋里看了一眼,笑着说:还不错么……说完,他开始读沙。屋里有三张沙,一只双人的(就是陈冬阿姨坐的那只),两只单人的,他把三张沙挨个读了一遍,而后挑一张单人的坐下来了。他坐下来之后我才现,他屁股上绑着一把椅子,他是一个有椅子的人。

  这时,陈冬阿姨的声音变成了一罐蓝带啤酒,陈冬阿姨的声音里有一股蓝带啤酒的气味,她懒懒地说:喝点什么?有咖啡……

  那瘦高个的声音里带出一股椅子的油漆味,椅子是很节制的,椅子说:喝、'毛尖'吧。我、还是喜欢喝'毛尖'……

  陈冬阿姨慢慢站起来了,她心是要快的,脚偏偏要慢,就慵散地走过去,泡上一杯茶端放在那人面前的茶几上……而后把裙边向腿上那么一绕,又坐下来了。她坐下来后才用带糖的声音说:带车了吗?

  那人说:……住在中山宾馆,没几步路。***

  没有话了,有很长时间两人都不说话。但各自的眼里都有光伸出来,那光很渴,那光像是刚刚从沙漠里走出来,光伸得很长……慢慢,两只光就勾在一起了,我看见他们勾在一起了。

  片刻,我又看见了一枚朱红色的酸枣,那酸枣是从陈冬阿姨的声音里跑出来的。陈冬阿姨说:你那一位好么?

  那人说:马马虎虎,马马虎虎吧。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他脑海里跑出了一个女人的影像,女人的影像一闪而过,留下的是一股咸萝卜的气味……

  陈冬阿姨哦了一声,那声音里马上就有了一股臭变蛋的味。她又说:县长好当么?

  那人说:唉,马马虎虎……

  陈冬阿姨突然笑了,她笑着说:上个月,我差点给你那位打电话,电话已经挂通了……

  那人心里也突然就塌下了一个窟窿,一个很大的黑不见底的坑。急问:有事儿?有啥事儿?!……

  陈冬阿姨说:也没啥事儿,就想给她打个电话。顺便告诉她一声,你有东西忘在这儿了,让她来拿……

  那人嗯了一声,笑笑的,那笑里却藏着一只虱子,说:

  我有东西忘在这儿么?啥东西……

  陈冬阿姨说:裤子,你的裤子……

  那人还是笑着,不过那笑已变成了一张薄纸,晃晃的在脸上罩着,像是要掉下来,却没有掉下来……

  往下就听不到说话的声音了,谁也不说了,只有水一样的东西在流动。我看见水了,我看见水里漂着一些东西,是一些湿漉漉的东西。凝神很久之后我才看明白,那是信,一束一束的信,十封一束,十封一束,每一束都有一个退色的缎带捆着,我看见了十二种颜色的缎带……缎带在时间中已是很陈旧了,缎带上只隐隐约约有一些颜色的痕迹,那鲜艳早已被灰尘吃掉了。我还看见时间像蚂蚁一样在信纸上爬来爬去,爬出了一些风干的眼泪……

  那人很吃力地说:我是欠你……我知道我欠你。十四年了,我欠你很多……

  陈冬阿姨说:你欠我么?你欠我什么?我不知道你欠我什么……

  那人的声音很涩,那人的声音生锈了,那人的声音里有许多紫黑色的斑点:那时候,原因你是知道的……如果,就不会……

  陈冬阿姨说:我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知道你已经结了婚了。结了婚就该好好过你的日子,当你的官,就不该来这儿了……可你还来。你为什么要来?你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你把这儿看成什么地方了?……

  那人说:这个鸟官,当不当无所谓……那个电话,如果打了,倒干脆了。那边很复杂,那边正等着'炮弹'呢……

  陈冬阿姨冷笑着说:你不在乎么?你真的不在乎?你要是不在乎的话,我就打一个,我打一个试试……

  那人说:你打吧,你打好了。那边正换届哪……你打过去肯定起作用。你也算是伤害我一回,咱们就算扯平了。

  陈冬阿姨说:你怕,我知道你怕……

  那人说:……你要是不打,我就还得跟他们斗下去。那是个穷县,不斗不行,累呀……

  陈冬阿姨说:徐安冬,你是不是有病?当个小县官,整天跟人斗什么,斗来斗去有什么意思?

  那人说:你以为只我一个人有病?人人有病,都他妈的有病。中国人不斗干什么?如果光吃吃、喝喝、玩玩,那还叫中国人么?中国人是活精神的,中国人的精神实质就是一个'斗'字。中国人不跟中国人斗,又能跟谁斗?……

  陈冬阿姨说:算了,算了。你别给我说这些,我不想听这些,整天阴谋阳谋的……你过来,你坐过来吧。

  那人迟疑了一下,笑着摇摇头说:你吓我哪,我一来你就吓我,你把我吓出病来了……他说着,很听话地坐到陈冬阿姨身边去了。

  陈冬阿姨突然就依偎在那人的肩膀上,喃喃地说: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我想你都快想疯了……

  咚的一声,我看见有一块大石头扔出去了,那人从心上扔出了一块大石头。那人喘口气说:唉,官身不由己呀……

  接着,我看见了猫的声音,那是一个十分温顺的小花猫:你想吃点什么?你说,你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做……

  那人的声音里出现了延生护宝液的气味:算了,到床上躺一会儿吧,我想躺一会儿……

  我看见红柿了,一个瘫软了的红柿。红柿说:你,就想那事儿。我知道,不想那事儿你不会来……抱我。

  这时,敲门声又响起来了。是那个秃顶老头,我知道是那个秃顶老头,他上楼一点声音也没有,悄无声息地就站在门前了。

  他的敲门声很怪。白天里,他敲出了一股猫头鹰的气味……

  顿时,屋里没有声音了,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了。只有一片血红和两颗花生米一样的心跳……

  秃顶老头站在门前,连着叫了几声:陈冬,陈冬……看看没有回应,就扭身下楼去了。临下楼前,他又把心挂在了楼道边的窗口上,那是他经常挂心的老地方……

  很久很久,屋里才重新有了动静,那人说:又是那老东西吧?我猜又是那老东西。你为什么不告他,你告他么……

  我看见火苗点起来了,紫颜色的火苗,陈冬阿姨心上烧起了紫色的火苗,那火苗上浇的是酱油,酱油瓶碎了……

  五月八日

  今天,旧妈妈打上门来了。

  旧妈妈站在门口的时候,眼里射出了一把锋利的车刀。当车工的旧妈妈把车刀带来了,这是一把刚从c630车床上卸下来的大号车刀,是一把镶有钛合金刀头的车刀,这把削铁如泥的车刀带着3000转的高速飞驰而来……我看见旧妈妈的心也改装过了,旧妈妈是柴油机厂的工人,她把心改装成了最新式的高压油泵。

  装有进口射点的高压油泵,因此旧妈妈的心上有了一点点美国气味,我看见旧妈妈心上装了美国射点;旧妈妈的服装也进行了相应的改革,旧妈妈穿的是一件最新款式的低领无袖旗袍,那旗袍是蓝天鹅绒的,看上去很厚实。可旧妈妈不怕热,为了武装,旧妈妈一点也不怕热。不过,我却从那旗袍上闻到了另一个女人的气味,那是跟旧大姨十分接近的一种气味,我看见旧大姨的女儿了,这件旗袍是从旧大姨的女儿那里借来的。脖子也改装了,旧妈妈也对脖子进行了改装,旧妈妈脖子上挂了一条金光闪闪的项链,这是一条挂有桃形小坠儿的金项链,可惜的是,项链上有一股鸡屎的气味,我闻到鸡屎的气味了。我看出来了,我能看出来,这条项链也是从旧二姨家借来的,旧二姨家开着一个卖烧鸡的小店,旧二姨的媳妇在小店里卖烧鸡呢……旧妈妈脸上抹的是一种新式的珍珠粉底霜,旧眉自然是不要了,从来没有描过眉的旧妈妈在来的时候给自己画了一条新眉,弯勾月牙眉,报上说,目前市场上最流行弯勾月牙式。我看见旧妈妈把自己变成了一台改装后又刷上新漆的旧车床,只有零件是旧的,我看见她身上的零件还是旧的。她的胃里仍残存着旧日的粮食,粮食里的旧日记忆纷乱无序;她的肾里仍保留着一些紫黑色的炎症,炎症里跳动着一些活蹦乱跳的陈年细菌;她的肝里有许多气淤而成的蓝色气泡,气泡里集结着一批一批的钢性仇恨……

  旧妈妈突然就站在了门前。旧妈妈没有说话,旧妈妈的话是从眼睛里喷射出来的,她的眼睛里射出了高速旋转的钛合金刀头,也射出了冰雹一样的话……

  她的眼睛说:那狐狸精在哪儿?我要见见那狐狸精,我要看看那狐狸精是不是有三头六臂?!就是有三头六臂我也不怕,我用车床车她,铣床铣她,刨床刨她,钻床钻她,磨床磨她……那猪呢,那脏猪呢?那骗子、那两面派、那见了新鞋扔旧鞋的货呢?为啥不让我女儿回去?凭啥不让女儿回去?哪一款哪一条写着不让我女儿回去……?!

  新妈妈就是这时候走出来的。***新妈妈在旧妈妈眼里走出了一个红色的幻影,我看见旧妈妈眼里出现了一个火红色的狐狸,那狐狸身上有一股春韭菜的气味,旧妈妈一定是闻到了春韭菜的气味。两人的目光在空气里对接了,也就是一两秒钟的时间,在这一两秒钟的时间里,我看见了蓝色光线与红色光线的碰撞声,看见了嗞嗞啦啦的电线短路一般的声响。继而那蓝光萎缩了,蓝光一点一点地短了回来,蓝光变成了染了蓝墨水的薄纸……在这一刻,我看见旧妈妈的武装被解除了,旧妈妈东拼西凑组织来的武装不堪一击,她在陡然之间变得一无所有,她像是被剥光了一样,**裸地站在那里,无可奈何地亮出那些经过时光磨损了的旧肉。这时旧妈妈看到了她最为恐惧的东西。她对自己说,她不怕这个女人,她一点也不害怕这个女人。但她害怕时间,我看出来了,她恐惧的是时间。在新妈妈的天然活鲜面前,她看到了时间。这时候时间成了她最大的敌人。她说她也有过光鲜的时候,可惜都被时光磨损了,时光里放着一大块站在机床边的日子,这些日子退不回来了。时光变成了旧妈妈非常熟悉的磨床,磨床可以磨出七级光洁度,可时光磨不出光洁度,时光把她磨成了旧肉。看见了站在机床边的日子,旧妈妈脑海里即刻出现了乱纷纷的羽毛,杂和着各种味道的羽毛,纷纷落地的羽毛里裹着一句十分苍凉的话:旧是旧了,总算旧到了一个地方。可我到底是谁的人呢?……

  新妈妈并没有看出旧妈妈的来意,她没有见过旧妈妈,这是她第一次与旧妈妈见面。第一眼的时候,她甚至误把旧妈妈当成了记者,对记者她是很会热的,她很喜欢记者上门。可那微微笑着的光线忽一下在空气里打了个滚儿,新妈妈是个很灵醒的女人,她闻出味来了,她一定是闻出味来了,她一下子就有了敌人的感觉。当她还不知道这女人是谁的时候,她就知道她是敌人。

  面对敌人,新妈妈心上的蛇头咝一下就昂起来了,接着眼光也凉下来了,她的眼光里有了凉嗖嗖的寒意,她的眼光里开始有刃了,刃在她的眼睛里不断地淬火、不断地投入钢性,而后就长出牙来了,我看见她的眼睛里长出了一排带刃的牙齿……

  在这一两秒钟的时间里,先败下阵的仍然是旧妈妈。旧妈妈是有备而来,有备而来的旧妈妈却被时间打败了,一眼就败了。旧妈妈败得十分惨重,这是不战自败。我看见旧妈妈的眼光迅速回收,缓缓地松回去,在回收的同时心里涌出了更多的仇恨,那仇恨一下子就充满了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仇恨顷刻间变成了一只斜向拉力器,旧妈妈脸上的各个部位都成了斜的,连精心装饰的珍珠粉底霜都在这斜向撕裂下纷纷逃窜……一时,旧妈妈的脸成了旧日的墙壁,斑驳陆离地、不停地往下掉白灰末的墙壁,透出来的是斑斑点点的被仇恨点燃了的灰黄。旧妈妈自动地退了这一步之后,就再也不退了,她在内心里对自己重新进行了武装,她不要包装了,她扔掉了所有的包装,她把自己弄成了一只装满火药的破罐子,她准备把罐子摔出去,如果必要的话,她就把自己摔出去!她的目光回收后,身子却向前接连跨了两步,一把抓住我,用身子吐出了一个火红的字:走!

  新妈妈明白敌人是谁了。她一下子就明白了敌人的来意。她本意是要阻拦的,可她没有阻拦。她闻到了火药的气味了,她看见了一个四处冒烟的火药罐子,一块时刻准备豁出去的旧肉。所以新妈妈没有动。新妈妈仅仅是冷笑了一声,她的冷笑里挂满了沾有唾沫星子的牙齿。我听见她心里高昂着的蛇头说:

  等着瞧,我会让你乖乖地送回来……

  旧妈妈拽着我踉踉跄跄地奔下楼去。这时候旧妈妈的手成了筷子,我感觉到有一双筷子抖抖地插在我的胳肢窝里。旧妈妈拽着的好像不仅仅是我,她也拽着她自己,她把自己从纷乱无序的时间中拽出来了。很多旧日的回忆在旧妈妈的心里变成了飞飞扬扬的肥皂泡,带着生姜气味的肥皂泡,肥皂泡里裹着的一张大木床和被修改成猪形的男人的脸……肥皂泡很快就落地了,肥皂泡落地后又变成一堆一堆的臭狗屎,旧妈妈牵着我走在狗屎堆上,一边走一边吐唾沫。

  一直到走上大街的时候,旧妈妈才吐了一口气,那是憋了很久的一口气。这时旧妈妈才想起看一看我,才想起她是干什么来了。第一眼,她给了我一巴掌!她用眼光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第二眼,她才有了一点点胜利的感觉……

  我闻到蛾子的气味了,一来到大街上我就闻到了蛾子的气味,公共汽车上也有蛾子的气味,到处都是蛾子的气味。夏天里,蛾子也飞到城市里来了,一批一批的蛾子正在向城市进军。

  挂在树上的蛾子是有皮袋儿的,飞在天上的蛾子没有皮袋,蛾子也有等级了,蛾子分成了有皮袋儿的和没有皮袋的。夏天来了,人们也开始变了,人们都主动地向蛾子学习。天空中布满了蛾式广告,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蛾式广告;大街上涌动的人流也在学习蛾式走法,报上说,蛾式走法是一种无向走法,是一种走中变、变中走的新型走法;我看见人们一边走一边切磋茧状,人们都十分想进入茧状,因为茧状是蛾式走法的最高境界。最先生变动的仍然是颜色,我看见人们的颜色正在向蛾色转化,有的腿变成了蛾色,有的腰变成了蛾色,有的身子变成了蛾色。蛾色是一种植物肉色,蛾色是无色又是有色,它可以在阳光下变幻出一万种颜色,又可以没有任何颜色。

  蛾色里有一种丝瓜的气味,我闻到丝瓜的气味了。我看见人们正在洗胃,进入蛾色需要洗胃,所以人们的胃上都挂着一条干了的丝瓜瓤儿,人们一边走一边用于了的丝瓜瓤儿洗胃……商店里,丝织产品成了最畅销的产品,凡是与蚕、蛾有关的产品都在加0,到处都是加0的广告,营业员笑眯眯地在写:000,000……

  当公共汽车来到车站广场的时候,我看见旅客们正在站台上集体学习蛾式走法。人们在车站服务员的带领下,排着长长的大队,绕着广场一圈一圈地学习蛾式走法。车站服务员成了蛾式走法的监管员,她们手里高举着无线话筒,威风凛凛地站在队列外,声嘶力竭地喊着蛾式走法的操语。天很热,空气里充满了丝丝缕缕的粘液,那是由各种颜色混合出来的粘液。学习蛾式走法的人一个个很疲惫地在阳光下走着,我看见有人呕吐了,吐出一种柞树的气味。新修的车站上到处都是柞树的气味……广告上说,呕吐是必要的。呕吐是一种自然状态,是转换期的必然过渡。人们要学会呕吐。

  在九路车的第八个站牌处,我再次见到了那个老人。老人依旧在树下坐着,手里依旧拿着一本书。我知道他再也不会看书了,他拿的是一种看书的感觉,他已没什么可拿,只好紧握着书。我突然想起,他也许是在等车?他一直坐在这里等车,他要等的是属于他的那班车?我看见他的脑海里不断出现白颜色的字样,那两个反复出现的数字是5和7,我看清楚了,那是57。这是不是57路车?我从来没有见过57路车……

  我看见老人是越来越陈旧了,老人在时光中坐成了一堆破布,这堆破布已无法还原了,但破布里仍然包裹着一颗鲜红如豆的心。在一堆时间的尘埃里,只有这颗心不老,这颗心只有六岁。这颗鲜红如豆的心仍在喃喃自语,一如既往地喃喃自语……

  你找谁?

  肉字……

  蚂蚁……

  纸……

  我能看清这些话了。现在看这些已不是那么吃力了。你找谁?有一股热汗味,我闻见了一股用虱子喂出来的热汗味,腥红色的热汗味。我看见热汗味的深处走出一个人来,这是一位穿蓝制服,戴蓝帽子的老人。老人背着一卷铺盖,站在一栋灰白色大楼的院门前。老人手里拿的是一张纸,一张有红色标记的纸。

  当老人拿着这张纸走进门来时,有一个酒红色的鼻子从门口处的传达室里探出来,我看见那个鼻子了,那个鼻子里出了一种柿饼样的声音:你找谁?老人站住了,老人满脸恍惚地站在那里,迟疑了很久才说:我、我……就是这个单位的。那个蜂窝样的红鼻子又出了紫黑色的声音,那是带有警犬气味的声音:

  你说你找谁吧……老人说:我……真是这个单位的。***红鼻子说:你说你是这个单位的,我怎么不认识你?告诉你,我在这儿看了三十年大门了。从一九五八年我就在这儿看大门,这里的人没有我不认识的…老人慢慢地抬起头来,吐出了水洗布一样的声音:我,一九五七年就离开了……

  而后是一串用风连缀着的你找谁。你找谁?从一间办公室传到另一间办公室,从一个设计室传到另一个设计室,在每一扇门的后边都藏着一句你找谁。我看见老人缓慢地走着,老人在这栋灰白色的楼房里一层一层地走,老人似乎是在寻找熟脸,我看见老人是在找熟脸,他想找一张熟脸。可老人没有找到熟脸,老人眼里全是陌生而又年轻的脸,脸说:你找谁?……

  肉字是干红色的,那是一种很遥远的风干了的红色。肉字里蕴含着一股铁腥气,那腥气是从一个小窗户里飘出来的。

  我看见那个窗户了,这是一个一尺见方的小窗户,窗户里关着许多思想。那些思想在闪闪光。我看见一些闪光的东西从一个年轻人的脑海里冒出来,那些思想全是由数字和图形组成的,我看见了一组一组的数字……我还看见小窗户里的年轻人拼命想抓住那些光的数字,数字飘飘乎乎地从他脑海里飞出来,数字落地之后变成了金光闪闪的豆子,他心里一下子跳出了十二双手,四下奔忙着去捡豆子。他一边捡一边高声吆喝:给我笔,给我一支笔……他双手捧着捡来的豆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不停地喊:给我笔,给我一支笔……渐渐,他的声音小了,他的喊叫成了喃喃自语,他说:给我笔,给我笔,给我笔……

  后来他不再喊叫了,他又开始四下寻找,我看见他在四下寻找。

  他把铺盖抖了一遍又一遍,可他没有找到笔,他找到的是一根针,他手里握着的是一根针。他握着那根针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像疯了一样不停地走。倏尔,他坐下来了,他捏着那根针在胳膊上划了一下,划出了一条红色的血线……于是,他开始往身上写字了,他写的是肉字,他把那些数字全都写在了大腿上,他在两条大腿上记下了一串一串的血红色的数字,最后一行他写的是魏明哲公式,我能看清的就是这几个字。那些数字仅仅鲜亮了七天,而后就暗淡了,数字成了一片模糊不清的血痂。在那七天里,我看见他每天都重新写一次,一直写到第七天……再后就看不清那些数字了,那些数字会长,我看见那些数字竟然会长,那些写在腿上的数字慢慢就长到一块去了,长成了两坨凸起的、带有生姜气味的肉疙瘩……

  我看见蚂蚁了,蚂蚁是紫黑色的,蚂蚁仍然出现在那个有铁窗的小屋里。小屋里有一股霉的尿臊味。这是一些由蚂蚁组成的日子,这些日子里爬满了蚂蚁的土腥气。

  我看见那个年轻人在小屋的地上蹲着,他正在跟一只蚂蚁说话。

  他对蚂蚁说:蚂蚁兄弟,你又出来了。我一直等着你呢。我天天在这儿等你。你有时候出来,有时候不出来,你很忙吗?我知道你是一只工蚁,你是干什么的?你是搬运工么,你一天要走多少路?只有雄蚁和雌蚁不干活,雄蚁和雌蚁都是你的领导,对不对?你怕领导么?你怕不怕领导?你入党了么?我想你没有入党吧,你可能还没有入党哪。你看你这么瘦,你比我还瘦……我看见他一边跟蚂蚁说话,一边用针在地上画图,蚂蚁爬过一道,他就在地上再画上一道,他在砖地上画了很多圈。当蚂蚁爬到墙角处的时候,他就跟到墙角处,而后他就一直在墙角处蹲着,长久地盯着蚂蚁看,他就像读书那样读蚂蚁……当蚂蚁进洞之后,他仍然在那蹲着,一动不动地蹲着,一直等到蚂蚁再次出现……他把蚂蚁捏死了,我看见他曾经捏死了十六只蚂蚁。每当他捏死一只,他就在屋角处给蚂蚁造一座小坟墓,从墙角处把土抠下来给蚂蚁造坟,他在一年的时间里造了十六座坟。每次造坟时他都说着同样的话。他说:我不想害你,我没心害你。我只不过想给你说说话,你怎么就死了呢?我还没死呢,你怎么就死了?我没用力呀,我只是轻轻地捏你了一下,我想把你请到我跟前来,跟你好好说话……埋了蚂蚁之后,他就又蹲到蚂蚁洞前去了,可蚂蚁没有出来,蚂蚁再没有出来过……

  纸很旧,纸已经黄了,我看见纸已经黄了。纸在一张宽大的办公桌上放着,纸里裹着的声音却是新鲜的,旧纸里裹的声音很新。那是刚刚没有几年的新声音,声音里有肥皂和大头针的气味。一个声音说:你的所有的档案都查过,没有材料,没有你的材料。你看看,这上边只有一个'?',就这一个'?',别的什么也没有。另一个声音说:你看,这么多年了,怎么会没材料……有材料。有我的材料。麻烦你再查查,那时候他们找我谈话,我说过一些话,有记录,他们都记下来了。一个声音说:你看看这上面就知道了,这上边只有一个'?',你再好好看看……另一个声音说:我说过一些话,当时他们都记下来了,我看见他们记下来了。话怎么会丢呢?话不该丢呀。我说过的话,他们当时就装起来了……一个声音说:就这样吧,确实没有你的材料……另一个声音说:麻烦你了,再找找吧,你再给找找。我有话,确实是有话。要是没话,我这三十年我这三十年……一个声音说:事隔这么多年,过去的负责人都不在了,我看就算了吧……另一个声音说:王院长呢?王院长一定记得……一个声音说:王院长二十年前就去世了……

  另一个声音说:那,吴书记呢?吴书记……一个声音说:吴书记调走了,调到外地去了。另一个声音说:苏院长总在吧?苏院长是副院长,他也是当时的证人……一个声音说:苏院长两年前就瘫痪了,不会说话……另一个声音说:那,那,那……我的那些话呢?我的那些话丢哪去了?一个声音说:你这个人,该办的都给你办了,你要那些话干什么?……另一个声音说:我有话,确实有话呀。我这么大岁数了,能骗你么。要是没有话,我我我……

  我正想上去跟老人说说话,我很想跟老人说说话,可旧妈妈把我拽回来了,旧妈妈一把就把我从老人的话里拽了出来……

  五月八日夜

  半夜的时候,科长哭了。

  科长哭出了小孩尿尿的声音,那是一种粉红色的尿液,科长哭出了粉红色的哩哩啦啦的尿液。科长的哭声里还夹着许多旧牙刷,最早的一枚牙刷上刻有1960上海制造的字样,我看见那些牙刷了,科长的哭声里藏着一大堆旧牙刷,旧牙刷上的毛已经磨秃了,上面还沾有萝卜菜的气味。我知道科长为什么哭,可我不知道他的哭声里为什么会藏有牙刷……

  我知道旧妈妈为什么非要让我回来了,她是看到那些报纸上登的文章了。报纸上登有我的照片,说我是一个有特异功能的女猴子。报纸是科长先看到的,科长还在四处奔走,科长是在奔走的途中看到报纸的。科长看了,又拿回来让旧妈妈看,旧妈妈一看就决定马上把我接回来。我知道,有一段旧妈妈不想要我了,因为我有病。现在她又想要我了,因为我的病成了特异功能。一成了特异功能就又有人要了。所以一进家门试验就开始了,还是让我猜字、猜东西、嚼树叶……我猜完之后,旧妈妈很兴奋,旧妈妈激动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旧妈妈反反复复地说:想不到,真是想不到!一个有病的孩子居然会有特异功能……这时候科长说话了,科长说:报上说,她还会治病,她会治病……听说,你听说了没有?厂长住院了,厂长有病住院了……旧妈妈没有说话,旧妈妈一定是想起了找厂长时的屈辱,有一个小矮人在旧妈妈眼里一闪而过,旧妈妈眼里出现了一个小矮人,那就是厂长,旧妈妈眼里的厂长缩小了。

  在旧妈妈眼里,厂长成了一个滑稽的小矮人。科长又说:厂长病了,厂长有病住院了……旧妈妈还是不说话,我看出来了,旧妈妈是不想说话。旧妈妈仍然沉浸在失败里,旧妈妈的魂仍然在与新妈妈对峙,这是蓝色与红色的对峙,旧妈妈的心哭了,其实旧妈妈的心一直在哭。

  吃晚饭的时候,科长仍在重复那句话,科长说:听说厂长病了,厂长住院了……

  旧妈妈问:你说谁住院了?

  科长说:厂长。***你听说了没有?厂长有病住院了……

  旧妈妈说:他住院是他的事,跟咱有啥关系?他坑咱坑得还不够?死了才好呢……

  科长说:报上说,她能治病,她还能治病……

  旧妈妈说:能治病也不去给他治……

  科长看了看旧妈妈,身子一点一点地缩下去,而后他就不再说了。

  可是,半夜的时候,科长却哭起来了。在哭声里,科长的脸很小,我看见科长的脸很小。科长的脸小如绿豆。科长为脸而哭,科长哭的是他的脸。我看见科长一边哭,一边在心里说,他的脸太小了,他没有脸了,很多人都有脸,有的脸很大,他却没有脸。人小一点没有关系,脸是不能小的……我看见科长的脸是在奔走中逐渐缩小的。科长的胃里藏有许多关于脸的记忆,这些记忆很早就有了。记忆是从牙刷开始的,我看见牙刷与脸的记忆紧密相连,可我看不懂四十四岁的科长与1960上海制造之间的关系……我看见的是一些记忆的碎片,一些旧日食品的碎片:一小块握在手心里的螺丝糖;一片很薄的芝麻饼;一串串在铁丝上的西瓜皮;一只用荷叶包着的煎包……

  旧妈妈坐起来了,躺在床上的旧妈妈慢慢坐了起来。旧妈妈说:我知道你心里想的啥。你从来没为我想过,你光想你自己……

  科长一边哭一边喃喃地说:人小点就小点,脸不能小……

  旧妈妈说:你还是想让我出去丢人,你自己不愿丢人,想让我出去替你丢人,你算是男人?……

  科长哭声里挂着一层一层的粉红。科长重复说:人小点小点,人小小一会儿,脸不能小……

  旧妈妈不吭声了。旧妈妈扭身又躺下去了。可我却看见旧妈妈也哭了,旧妈妈是心哭了……

  我知道前一段旧妈妈也一直在跑,那时候旧妈妈是想让我给她当诱子,旧妈妈听了旧二姨的话,准备办一个营业执照,而后就让我给她去当诱子。可旧妈妈跑着跑着,却把自己跑丢了。她找不到自己了。她丢的是人,她把人弄丢了。

  有许多次,她都把人丢在了大街上,丢在了工商所、民政局的门口。她原本是想把人挂在那里,她一直想给自己找一个挂的地方,她跑来跑去就是想找一个能挂的地方,可挂人是要收钱的,她的钱不够,她拿着的钱总是不够。有时,她刚刚把自己挂上去,又被取下来了,她还得重新找地方……从民政局、工商局、税务局这么一路挂下来,挂着挂着她就把自己挂丢了。

  挂人不光要交钱,还要染上颜色,每一个部门都有专用的颜色,挂在哪里就得染上哪里的颜色,旧妈妈在一次次变色之后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她常常是一边哭一边跑,人丢了也得跑啊。累了的时候,旧妈妈就把自己挂在路边的自行车把上。

  可挂在车把上也有人收钱,是看车的老太太向她收钱。旧妈妈说:我只挂一会儿,只挂一小会儿……看车的老太太说:挂一小会儿也不行,只要挂就得交钱。你看看我的脸,你没看见我脸上画的'红十字'么?我们这'看车处'挂的是家大医院,你要想往这儿挂,我给你画个'x'算了,只能给你画个小'x',先说好,不能给你画红颜色,大红是医院的颜色,要画只能给你画紫红……旧妈妈已经把人丢了,她不愿再丢脸,旧妈妈只好把自己从车把上取下来,再跑……在奔波中,旧妈妈十分怀念站在车床边的日子,她脑海里时常出现那台旧了的c618车床,这是一台天蓝色的小车床,车床边有许多笑声,我看见了立在车床边的笑声,那笑声里带有浓郁的机油气味,她非常喜欢这股机油味。她的胃里还存着一点点旧日的机油味,一点点游标卡尺的气味,她紧兜着这点气味不放……可是,她知道这些东西离她越来越远了,她已经被优化组合掉了。因为科长,她被组合掉了。还有时间,时间也把她组合掉了……所以旧妈妈心里的泪很咸,那泪是用盐腌出来的。

  旧妈妈跟科长是背对背睡的。我看见他她们躺在床上背对着背。过去他她们不是这样睡的,过去他她们总是脸对着脸,也常常叠在一起,我看见他她们过去睡觉时喜欢叠在一起,科长的手总是抓着旧妈妈的一只奶头……现在科长的手抓着一只空烟盒。

  烟盒里已经没有烟了,我看见烟盒里已经没有烟了,科长把烟吸完了。科长夜里独自一人坐起来吸烟,他不停地吸烟,烟里总是出现一个女人的影像,这个女人不是旧妈妈,我看出来了,这个女人比旧妈妈老,女人的影像里有咔咔的缝纫机的声音,科长的泪滴在了缝纫机上,滴出了一片陈旧的污点;还有厂长的影像,我还看见了厂长的影像,厂长的影像是绿颜色的,厂长的影像在厂门口高高立着,立出了一道绿色的墙……

  十二点了,我知道他她们都没有睡,可我得睡了。

  五月十日

  魏征叔叔的话:

  在这座城市里,你知道什么最多么?我告诉你,俘虏最多。什么俘虏?钱的俘虏。钱是最压迫人的,钱的压迫无时不在,压到一定限度人就投降了,统统投降。不信你到街头上去看看,看看那些人脸你就知道了。当然,也有不投降的,不投降的是极少数。

  你知道钱能买什么吗?在这座城市里,你知道不知道钱到了一定数目之后,可以买到什么?我告诉你吧,我告诉你算了。钱到了一定的数目,就可以买到一种感觉,这种感觉笼统地说就是自信。这种自信不是硬撑出来的,是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你自己并不觉得你怎么样了,可你不由得就会随着心走了,这叫随心所欲。随心所欲的根本是不再考虑钱的问题,就是说没有了钱的意识。到了这时候,你就不再受钱的压迫了。当一个人活到不再考虑钱的份上,才能活出状态来。当然,这是在一定的层面上说的。三五十万,不足挂齿。真正意义上的大活是要大钱的,比如有个一亿、两亿、三亿五亿……那是一种什么感觉?那时候你就可以拥有人民了,人民币,人民币,其实是用来买人民的。小钱儿(像我这种)可以买人,大钱儿就可以买人民了。

  你觉得这话很刺耳是不是?你说我是烧包?我一笔就挣了五十四万,我挣得太容易了,对不对?你眼里的话我看出来了。其实不然,我也有不顺的时候。很多时候都不顺。做第二笔生意时,我吃了一场官司,差点脱掉一层皮……

  说说这场官司?好吧,就给你说说这场官司。说来话长,你听我慢慢说。那时候,我已经搬到静园小区去住了。知道静园小区吧?对,就是那个地方。在这座城市里,那是最豪华的一个住宅小区了。我在静园小区买了一套房子,三室一厅的,加上装修、置办家具一共花了十八万;户口也是那时候办的。办户口我花钱并不多,只花了两万。加起来是二十万。二十万置一个窝,花得还算气派吧?可在静园小区,我只能算是一个小户。当然有比我气派的,比我气派的多的是。你知道那儿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吗?光给你说说出来进去的车你就清楚了,有奥迪,有标致,有蓝鸟,还有奔驰……都是有钱人,自然都是有钱人。可有钱人跟有钱人不一样。这可不是一般的有钱人。这里住的人大致分三种:第一种是大公司份儿的款爷,起码都是挂着董事长、总经理头衔的款爷。这种款爷大多是神通广大又是一无三有的主儿。知道什么是一无三有么?我想你也不会知道。一无就是无个人资金。这些人生意做得很大,一动就是上千万,却不花自己一分钱,全花的是国家的钱。钱是怎么来的?钱全是贷出来的,以国有公司的名义贷,赔了是国家的,赚了却是个人的。三有,一是有靠山,这些人都是有靠山的,做大买卖必有大靠山;二是有护照,兜里都揣着几个国家的小本本;三是国外有存款,一笔一笔的钱都在国外银行存着。这种人哪一天不高兴了,说走人就走了。这些人在静园小区的房子大部分时间是空的。你知道什么是狡兔三窟吧?对了。这些人在很多城市里都买有房产,一年到头来回流动,走到哪儿就住到哪儿,你根本就摸不清头绪……第二种是有权或是有钱的人养的外室。知道什么是外室吧?就是那些被人养起来的女人。这当然不是一般的女人,都是些花枝招展有姿色又有本领的女人。给你说一个你就知道了,报上登过的、出了事的那个叫……史桂花的女人,原先就住在这静园小区。她是一个非常有权也非常有钱的一个大头头的人。那人厉害,也敢干,出手就送她一套房子和一辆桑塔那轿车;为了安排她的工作,一句话就是二百万。后来那人出事儿了,事儿坏就坏在那辆轿车上……像这种被养起来的外室在静园小区自然不是一户两户。第三种跟我的况差不多,是手里挣了些钱的小户。这种手里有个几十万的小户很多,自然也有女的,就是你说的那种小富婆吧,这可不是那种傍大款的女人,这些女人都是自己干出来的。也有混混儿,自然是大混混儿。啥叫混混儿?

  这话是我说的,其实都是些有一技之长的人。这些人也分两种,一种是靠嘴吃饭的,一种是靠手吃饭的。靠嘴吃饭的是嘴爷,一张好嘴打遍天下,走哪儿吃哪儿。名头很大,这些人的名头都很大。有的名片上印的是气功大师,有的印的是相学大师……本领是有一些的,没有一点本领敢出来混么?

  但这种人是三分真七分诈,大多靠的是牙和肉摩擦出来的功夫。靠手吃饭的是赌爷,十个指头能在牌桌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十万八万赢于顷刻之间。这些爷我是最服气的,一分本钱不扎,活得却有滋有味。你说我蛆,他们比我更蛆。

  这些人出门都是车接车送,还带着保镖。他们住的房子也时常空着。干什么去了?打天下去了。这些个赌爷也分南派北派,都是有组织的,也去给人当枪手,你知道什么是枪手?就是那种专门输钱的,这是一种贿赂的办法,是那些大公司搞的名堂,想给有权力又有使用价值的人塞钱就用这种办法。请一个赌爷去给人打牌,只准输不准赢,说让对方赢多少就赢多少,还要让对方真赢,赢得愉快……这就是枪手的作用。我住在静园小区的确是开眼界了,真是天外有天哪!光看看那些狗吧,从静园跑出来的狗,不起眼的也得三五千。好的就更贵了。我听说有个女人牵出来的一只雪团样的鬈毛狮子狗,是花了十八万买来的。这些狗都是喝牛奶长的,是他妈的牛奶狗。还有猫呢,那种小波斯猫,少说也得一万两万。夜里,夜里就更不用说了,空气都是浪声浪气的……静园小区是个叫人做梦都想钱的地方,住在这里你会天天想钱,你不得不想钱,看看那些车,那些女人,你受不了啊!

  我第一个女人就是在这儿认识的。我坦白地说,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女人。这是个好女人,我得说这是个好女人。你知道好女人的特点是什么吗?好女人是细微处见力量。当然,这也是个挣钱的女人,说得不好听点,开初,她是个靠那方面挣钱的女人,是个包月。你觉得我档次低吧,你是不是觉得我档次有点低?你要是见了她就不会这样想了。现在,你要是见了她,绝对不会往这方面想,也不敢往这方面想。你听说过朱朱吧?没听说过?你竟然没听说过朱朱?!小子,你白活了!生意场里,谁不知道黑牡丹哪,朱朱就是黑牡丹。朱朱不能算是傍大款的女人,朱朱绝对不是傍大款的女人。这会儿朱朱开一家大化妆品商店,有秘书,有自己的车,生意红火着哪!告诉你,我接触的头一个女人就是朱朱。你猜我跟她是怎么认识的?你想都想不到。

  我是在静园小区住下的第七天认识朱朱的。那时我刚刚装上电话,电话装上不到一个小时,电话铃就叮铃铃……响起来了。我心里说,这他妈是出鬼了!我的电话刚刚装上,电话号码没告诉过任何人,还没来得及告诉呢,谁会给我来电话呢?我拿起话筒,嗯了一声,就听见里面有一个像棉花糖一样的声音,声音很软,软得像化了一样,软得叫你想摸:先生,需要服务么?我一下子怔住了。说老实话,那时我还没经过这阵势,我只知道为人民服务,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服务。但我不想放话筒,我是被那声音迷住了。我竟然结巴起来了。我不是胆小的人,我过去从来没结巴过,这一次竟结巴起来了。我结结巴巴地说:服、服、服啥、务……?话筒里说:全面服务,保你满意。去了你就知道了……拿着话筒,我头上的汗下来了。多大的场面我都没出过汗,一个电话就把汗逼出来了。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点什么,我说不清心里是怎么一回事,我又是结结巴巴地说:那、你、你们来……吧。放下电话,我就后悔了。我怕是诱子,你知道社会上有很多诱子,诱子都是连手干的,先下一个钩,回头来一大帮……大约有十分钟吧,十分钟后我听到了敲门声,敲门声很轻,很有礼貌。真到事上我就不怕了,我这人是天胆。我走过去开了门,一开门我眼花了,你猜,你猜,门口竟站着三个姑娘,一个穿红裙的,一个穿黄裙的,一个穿白裙的,个个亭亭玉立,美若天仙。猛一看叫人觉得不是人间的东西,就跟天女下凡一样……我不是吹,我一点也不吹,那会儿就是这种感觉。我还怀疑是狐仙,我心里想是不是狐仙跟我前世有缘,报恩来了?不料,那个最白、个儿也最高的姑娘说话了,那姑娘微微颔,说:先生,需要服务么?我是五百;她是四百;她是三百……这句话我听明白了,我听得非常明白。我一下子醒过神来了,原来不是天仙,也不是狐仙,是挣肉钱的,她们是挣钱来了。这时候再细看,就觉得三个姑娘是长得不错,但好是好,也是人间的事物,主要是化妆化的,女人就是一个妆。这么一想就有点上当的感觉。

  人是怕上当的,人最怕上当。***我当时就摆摆手说:不要,不要……如果我一摆手她们扭头就走,也就没有我跟朱朱那一段了。可我摆手之后,她们并没有马上走,三个人仍在门口站着,不怯不颤的,又是微微颔示礼,缓缓后退两步,仍然是很有礼貌地说:对不起,打扰了。说完,这才依次徐徐地往外走去……我这人心善,你知道我这人一向心善。她们这么一走,我就觉得对不住人家,就显得我这人很不是东西。一念之差,我又把她们叫住了。我也没打算留她们,我仅是想意思意思,我说:

  哎,我这儿有些脏衣服,你们看谁愿给洗洗?我一哎,她们三个都站住了,又都扭过脸来望着我。我说这话有点开玩笑,是略表歉意,我想洗衣服这活她们是不会干的。三个姑娘站在那儿,开始谁也没有说话,只是眼珠子转着……片刻,那个相比之下稍黑一点的姑娘开口了,她也是看了我一会才开口的,开口时她垂下了眼帘,她说:可以。先生,我可以洗……我一看,这是那三百姑娘,是要价最便宜的姑娘。我没话说了,我实在没法拒绝了,我说:那、那、你来吧……就这样,我把朱朱留下了,留下之后,我才知道,她叫朱朱……

  在静园小区,我的确长了不少的见识。可我也栽了个跟头,可以说是栽了个大跟头!差一点就完了。如果不是那个女人救我,我就玩完了。我就是在静园小区被人抓走的。你戴过手铐么?没戴过吧,给你戴一天你就知道了。你没尝过手铐的滋味,所以你根本不懂什么叫生意,跟你说你也不懂。

  五月十一日

  传票来了。

  今天,法院给旧妈妈送来了一张传票。

  旧妈妈一接到传票就慌了,她恨恨地说:他把我告了,那猪竟把我给告了!我没告他,他先告我……说着,旧妈妈把传票往桌上一扔,就慌慌地走出去了。

  传票在桌上躺着,一张很薄的纸。我看见传票上有新妈妈的气味,我闻到新妈妈的气味了。在新妈妈的气味里还杂和着另外两种气味,一种是冯记者的,一种是杨记者的。冯记者的气味腻,杨记者的气味腥。可还是新妈妈的气味最明显。在新妈妈的气味里有咝咝的响声。新妈妈一定是生气了,新妈妈肯定非常生气。我看见气味里弥漫着一片红色的雾气,还有针,一片一片的桃花针……新妈妈会吃了我么?新妈妈会不会把我吃了?

  当然也有爸爸的气味,但爸爸的气味被新妈妈的气味遮住了,只有一点点涩格捞秧儿味,爸爸身上就剩这一点涩格捞秧儿味了。爸爸是在蛇化,我看见爸爸一天天在蛇化,爸爸比新妈妈大十二岁,大十二岁的爸爸却越来越怕新妈妈了。我觉得爸爸的心已经被新妈妈吃掉了,爸爸的心已经成了残疾人,爸爸的心只剩下一条窄窄的紫颜色的边,爸爸的心已经站不稳了。报上说,现在社会上到处都是残疾人。

  我还看见新妈妈跟冯记者杨记者一起进了区法院。那是一栋旧楼,楼里有很多的声音,楼里的声音一团儿一团儿的,就像是用麻绳扭过一样。楼里进进出出有很多铁脸,我看见了很多铁脸,仔细看才能现那其实是面具,这里的人大部分都戴着面具,面具全是铁做的。这是些不怕热的人,戴着铁面具的人都不怕热。上楼时,冯记者竟踩住了一个死人的脚印,死人的脚印是灰颜色的,很滑,冯记者出溜一下,吓出了一身大汗。我听见那脚印说话了,那脚印竟然也会说话:你,你怎么踩到我身上了?你为啥不踩他呢?旁边的一个活人的脚印说:这脚印一层一层的,踩谁不一样?人就是让人踩的么……那死人的脚印哭着说:我已经死了呀,我死了还踩我?活人的脚印说:你死了就想安生了?死了也不安生……这话冯记者没有听见,我看他是没有听见。他只顾害怕了……他踩的地方软乎乎的,他害怕。

  而后冯记者擦了一下脸上的汗说:你们先在这儿等一下,稍等。我去找找我那个战友,我那战友当庭长了……杨记者马上说:

  咱一块去吧,我也看看老崔在不在……新妈妈微微笑了笑,新妈妈的笑里长出了一枚冰镇的小樱桃,新妈妈说:麻烦二位了……冯记者、杨记者含着冰镇小樱桃齐声说:小事儿,小事儿……

  接着,面酱的气味出现了,我闻到了一股面酱和大葱的气味。在二楼一个挂有民事庭的办公室门前,传出一股很陈旧的大葱蘸面酱的气味。冯记者站在门前,高声叫道:老座,座山雕,还认识不认识了?不认识了吧?……民事庭里有一个黑黑的高个转过脸来了,这人的脸相是冻过的,很威严,是冻出来的一种威严。片刻,就有了一个粗黑的声音:一撮毛,是一撮毛吧?当大记者了不是,福了呀!!咋看咋不像当年的一撮毛了,那时候瘦哩狗样……稀客,坐坐,坐。说着,两人的手就握在一起了,两人一握手却握出了大头翻毛皮鞋的气味。在这毛乎乎的气味里,我看见了漫天大雪,雪里走着一队一队的军人,军人全都扛着大镐,正在冒雪修一条通往山里的铁路,风声像抹了辣椒面的刀一样霍霍响着。那是些红色的日子,在红色的日子里,我看见冯记者与庭长一起蹲在火堆旁一边背语录一边烤湿了的翻毛皮鞋……翻毛皮鞋的气味慢慢又转化为大葱蘸面酱的气味,气味里有了甜辣苦咸,一些滋滋润润的半是温馨半是感叹的甜辣苦咸,在温馨里藏着两本旧了的红皮日记,两人都飞快地在心里翻日记……可脸还是紧着,紧出一种螺丝拧上的笑。冯记者说:这位不熟吧?这位是杨记者,市报的。这是我的老战友,姓万,万庭长。在部队那会儿,我们都叫他座山雕……杨记者马上说:我也常来区里采访,跟你们几个院长都很熟……还有老崔,老崔在么?庭长噢噢了两声,说:

  老崔在刑庭。接着又说:一撮毛,几年不见,你可真是福了,没少喝吧?不喝高粱烧了吧?在东北那会儿……一撮毛这三个字像烙铁一样在冯记者心上烫出了一串酱红色的燎泡。冯记者心说,他还记着呢,这家伙还记着呢。那时候他想当班长,我也想当班长,争来争去都没当上,他还记着……可他嘴上却说:我有病,这胖是病。当记者的,没办法。老战友,前天在'长腿'那儿还说你呢。知道'长腿'吧,咱团四连的,这会儿当处长了。我那儿有通讯录,回头给你弄一份……庭长说:

  那太好了!老战友轻易不见面,有时间好好聚一聚。大热天跑来,有事么?有事尽管说。冯记者说:有事,当然有事,无事不登三宝殿,来找你就是有事……

  新妈妈站在院子里,站在一层一层死的和活的脚印上面,轻轻地扇动着一条粉红色的小手绢,脸上带着猩红色的笑。那笑是对着我的,我看见那笑是对着我的。我听见新妈妈的心里的蛇头对我说:你得回来,你必须回来。我从来没有怕过谁,我没有怕过任何人……看着新妈妈的笑,我突然现新妈妈身上能出一种柿红色的讯号,我看见了那两长一短的柿红色讯号,这讯号是从她背上那颗黑痦子上出来的,她背上有颗紫黑色的痦子。这颗痦子上还有两根金黄色的绒毛,讯号就是从那里出来的,我看见痦子上出的讯号与遥远山间的一片柿树林相接。我看见那片柿林了,那是一片油绿色的柿树林,阳光照在油光光的柿叶上,就变幻出许许多多的颜色,而后出一闪一闪的柿红色讯号……新妈妈说她什么都不怕,新妈妈很勇敢,新妈妈不怕流血,新妈妈的血是柿红色的,新妈妈的勇敢来自那片柿林。在新妈妈家的时候,我常看见她把这颗痦子亮出来,她独自一人时,就偷偷地亮出那颗紫黑色的痦子,痦子上有浓烈的柿树味,当她洗澡的时候,屋子里就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柿树味,那味儿是黄颜色的,苦黄苦黄……现在我知道是为什么了。我是很怕新妈妈的,我很怕。

  新妈妈的声音是很晚才出现的。新妈妈上楼时走得很轻,轻得像猫,新妈妈走的是猫步,一软一软的猫步,猫步里有一种表演出来的愁,新妈妈很会愁,新妈妈的愁里裹着很多鸟舌。我不知道新妈妈为什么裹鸟舌,很软很滑的鸟舌,鸟舌啾啾叫着,叫出一片走出来的愁……新妈妈的声音也很绵软,是一种化了妆的绵软,绵软里插着一些桃红色的小针,小针上还有倒钩刺儿……新妈妈说:万庭长,孩子如果是好好的,谁养都是一样的,都是尽责任。可孩子有病,孩子不会说话,还有精神病。这边正给她治呢,也刚刚有了点好转……庭长问:你们这边有啥要求?你说吧!新妈妈说:主要是为了给孩子治病。在这边有利于给孩子治病。病治了一半,刚有好转,她就把孩子抢走了……这样,对孩子不好。冯记者插话说:老万,主要是吓吓她。官司要打,主要是得吓吓她。你个传票,叫她来一趟,回头把孩子送回来就行了。杨记者说:法院传她,她非来不可……庭长说:是这事儿?行,马上传她……

  中午,旧妈妈没有回来,科长又上街吃烩面了,我知道他是上街吃烩面了。我呢,我只有吃空气了。空气很热,空气热呼呼的,只是有点粘,这是夏天的空气。我也吃过冬天的空气,冬天的空气很凉,冬天的空气冰牙。不过,现在的空气越来越稠了,空气里总是飞着一些米粒样的小东西,那是尘埃,我知道那是尘埃。尘埃里裹着一些油气,那就是油馍了,我常吃这样的油馍。有时候,我还可以卷一些汽车喇叭的声音,卷一些苍蝇的声音,卷一些市场上叫卖馄饨的声音,再蘸着红蚊子音乐一块吃。就是有点噎。不过,我不怕噎,我有办法。远处那座楼房上有十四面小广告旗,我先把那面黄的吃了,黄旗上写的是娃哈哈;吃了娃哈哈,我再吃那面红的,红旗上写的是琴岛海尔;吃了琴岛海尔我再吃那面蓝的,蓝旗上写的是春都牌火腿肠;吃了春都我再吃那面白的,白旗上写的是虎牌蚊香;吃了虎牌蚊香我再吃那面绿的,绿旗上写的是雪碧,我喜欢喝雪碧,我喝得慢,我一点一点喝;喝了雪碧我再吃那面紫的,紫旗上写的是小太阳……我吃得很饱,我总是吃得很饱。

  下午两点的时候,旧妈妈回来了。

  旧妈妈带回了一串脚步声。这些脚步声踢踏着一些兴奋,很杂乱的兴奋,兴奋是灰颜色的,一串灰颜色的兴奋踢踢踏踏地游上楼来。走在前边的是旧大姨,我听出来了,那是旧大姨才会有的、肥腻的、带一点面包味的脚步;紧跟着的脚步声很瘦,很干,拐棍样的干,还带着一些粉笔末的气味。这大约是胡子大舅了吧?胡子大舅很久没来过了,胡子大舅我只见过一两次,他也来了;带酱色的脚步当然是旧二姨的了。旧二姨的脚步声是鸭式的,一拧一拧的鸭式,就像是蹲着走一样,还沾有湿鸡毛的腥味,卖烧鸡的旧二姨一走就走出了湿鸡毛的气味;下边的脚步声就年轻些了,下边的一串脚步声有淡有咸。英英表姐(旧大姨的女儿)走的是带有椅子气味的淡,那淡是坐出来的。英英表姐在市团委工作,头总是昂着,走得很有水分儿;表哥表嫂带着烧鸡店的咸,那咸是数钱数出来的,也走得很有盐分儿……一串脚印叠叠压压走进来,屋子里立时就挤满了很沉默的兴奋。

  她们不是来看我的,我知道他们不是来看我的。她们为那张传票而来,是旧妈妈搬来的兵。旧妈妈进屋后,先把传票递给了旧大姨。旧妈妈说:大姐,你看看吧。恶人先告状,他先把咱告了!……旧大姨把传票接过来,目光即刻粘在了那红霞霞的章印上,那圆红的戳印立时在她的心上烫出了一片鲜艳的红色,那红色滋滋润润地弥漫开来,化出一种红木桌子的气味,在红木桌子的抽屉里藏着一段激越昂扬的歌声,我看见那歌声了,那歌声只剩下三句半了:公社是棵长青藤啊,社员就是那藤上的瓜啊,瓜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啊,藤儿越肥藤儿越肥藤儿越肥……这歌声是从一个露天大舞台上传出来的。我看见那舞台了,舞台上站着一排排穿白衬衣蓝裤子的姑娘,那站在前面舞动双手打拍子的姑娘长得十分苗条也十分秀气,她侧过脸笑了笑,脸上溢满了红光……往下就没有了,往下只剩两片红嘴唇了,两片努动着的红嘴唇和两只用力打拍子的手,没有声音也没有地点,声音和地点全丢失了;而后那嘴唇上的红色褪去了,红色在慢慢褪去,褪出了一股失去弹性的橡皮气味,橡皮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皱纹,我看见那皱纹了。旧大姨手捏着传票,肚子里却翻滚着两股气,一股是红颜色的气,一股是黑颜色的气,红气里有一缕一缕的丝瓜味,黑气里有一瓣一瓣的大蒜味……可旧大姨没有说话,旧大姨脸沉着,把传票递给了胡子大舅。

  胡子大舅接传票的时候,先在裤子上擦了一下手,他的手下意识地伸下去,一擦就擦出了小便的气味。他又伸到鼻子上闻了闻,而后又慌忙伸下去再擦,这次又擦出了馊饭和泔水的气味。

  我听见胡子大舅在心里对自己说:算啦。***胡子大舅双手接过那张传票,从第一行开始看起……看着,看着,他的心就贴在那黑颜色的铅字上了。他的心在亲那些铅字,而后他哭了,他的心趴在铅字上哭了。我看出来了,他是喜欢这些铅印的字,他最缺的也是这些铅印的字。我听见他的心在悄悄说:哪怕是一篇,哪怕是一小篇呢,也不至于在退休前评不上……接着粉笔末纷纷落下,我看见胡子大舅在清扫心上的粉笔末。他心上沾着很厚一层粉笔末,清扫后露出了1955的字样。1955很陈旧,1955上放着一杆小秤,那是一杆十六两秤——旧妈妈说,十六两早就不用了,现在用的是公斤秤——可胡子大舅仍然在心上保存着这杆十六两秤……这杆秤是他自己称心用的,他经常用这杆秤称他的心,他总是把秤称得稍稍低一点,结果他总是不够秤。胡子大舅心上还有很多泔水,那是大舅妈给他泼上的,我看见他退休后大舅妈就不断地往他心上泼泔水,一边泼一边说:

  看看人家,看看人家,说起来也是干了一辈子了……泼得他心上粘乎乎的……慢慢地,看传票的胡子大舅心上有了一点兴奋,那是从传票上看出来的兴奋,他从传票上看出事儿来了,他心里说:这是件事儿……可他也没有说话,他只是把身子坐端正些,端出沉默,把传票递给旧二姨。

  旧二姨接过传票,其实是接过了一顶帽子,一顶圆顶的大盖帽子。旧二姨眼睛里出现的是帽子,帽子是火红颜色的,在她的眼里帽子是一团有红色标记的火炭儿,因此她看帽子时眼光有点哆嗦,是无色的哆嗦,旧二姨是一个没有颜色的人。我看出来了,旧二姨非常羡慕那些有颜色的人,也非常嫉恨有颜色的人,她没有办法,只有给烧鸡刷糖色,她总是给烧鸡抹很多糖色,她把怨恨全都抹在鸡身上了……旧二姨还在帽子上捏出了一串自行车铃声,也捏出了一叠交税的票;自行车铃声和税票分属于两个不同的时间,一个藏在脾脏里,一个藏在肾脏里。她的肾脏旧了,她的肾脏常年不用,已经有点锈了,那里边藏的是自行车的铃声,铃声很哑,铃声里带着沾有街头细菌的灰尘;她的脾脏很新,她的脾脏是经过翻修的,她在新翻修的脾脏上镶了一个小夹子,夹子上夹着一叠税票(那税票是假的,我能看出来那税票是假的,那税票是从二道贩子那里买来的,税票上留有两人交易的声音:一个说,五块一本,要不要?

  一个说,不就印印么,五毛也不值。一个说,你给多少吧?你说你给多少?一个说,两块,两块我就要。一个说,给你了……),我听见她不由自主地说:我已经交了,你看看,我已经交了……过了一会儿,旧二姨才醒过神来,这时候她才想起帽子不是她的,帽子是老三的事儿。紧接着,她心里又出现了数钱的声音,还有存折,一共五张,都是有一串0的,她慌忙在心里又换着藏了一个地方,掖好了……而后她望望旧妈妈,又看看旧大姨,没有吭声。

  表哥率先说话了,表哥说:叫我看看……他把传票从旧二姨手里抓过来。他看了两眼,表哥的眼里出现了屎味,我看见表哥的眼眶里出现了人屎的气味,那张传票成了一张擦屁股纸,一张绿颜色的擦屁股纸。

  这话他是从南阳来的一个生意人那儿学来的,我看见他是学来的。

  表哥的坐姿也是学来的,他尽量往宽处坐,坐出一个很放大的架式,架式里有很多电视片里的爷式镜头……表哥身上还沾满了红蚊子音乐的气味,表哥身上的汗毛孔里藏着很多s形的红蚊子音乐,这是从舞厅里泡来的,我知道是从舞厅里泡来的,上边带有七种光束,沾有女性化妆品气味的光束,这光束闪烁着肉味的动感,致使坐在那里的表哥两脚也不由自主地动着,他的脚在念拍子,他的脚反反复复地在念一二三四一、一二三四一……的拍子;倏尔节拍又变了,节拍转化为一二三、二二三、三二三……片刻,表哥拍拍那张擦屁股纸说:球啊,别理他。

  英英表姐仅是朝传票上扫了一眼,这一眼有很多小刺儿。***刺儿藏在她的睫毛下边,我看见她的睫毛下藏着一蓬小毛毛刺儿,那是些用很多的字喂出来的刺儿。刺儿上放射出三种不同的气味:一种是书本的气味;一种是椅子的气味;一种是陈年老醋的气味……这三种气味杂和在一起,就成了一蓬带刺儿的深黄色的光束。这些光束就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传票,也扫视着屋里的人。她心里有话,我看出来了,她心里有很多话,但她不愿跟屋里坐的人说。她的眼眶也很高,她的眼眶上安着一个米黄色的小门,门上还装着音乐门铃,门铃上装有七种音乐,却只有一种音乐才能把门打开……不过,英英表姐眼皮上也沾有男人的气味,英英表姐的眼皮上沾着四个男人的气味:一个是桔子型的,一个是柿饼型的,一个是咖啡型的,一个是橄榄型的。只有橄榄型的找到了打开米黄色小门的音乐按钮,可橄榄型的裤兜里还装着一个女人的气味……其余的全都按错了门铃,那是一些按错了门铃的男人。我看出来了,英英表姐一直在等待着,等待着有人重新敲门。所以她的心根本不在屋里,她把心放出去了,来之前她就把心放出去了,她的心正在外边找人。因此,英英表姐坐得很空……

  还有一张脸是刚从烩面里走出来的。大街上有很多烩面脸,如今的大街上到处都是烩面脸。烩面脸很便宜,烩面脸上爬满了浸着羊膻味的汗珠,还有醋,当然有醋。烩面脸在街头的绿色醋浪里泡了许久,又被街上那响着红蚊子音乐的轿车喇叭扇了许多个耳光,扇出了一片紫黑色的愤怒。烩面脸吃了烩面里的三片羊肉后,又带着羊和狼的愤怒走回来,他在进门时才戴上了科长的旧面具(那面具已经烂了,那面具使用的次数太多,已经掉毛了),笑着说:哦,哦哦。都来了……

  旧妈妈看他了一眼,旧妈妈眼里撒出了一片淬了火的钉子。

  旧妈妈说:你上哪儿去了?

  科长说:哦哦,有人请客,非拉我去。不远,'广东酒家'。那儿一点也不热,有空调,带卡拉ok。出来就热了,走一身汗……烩面脸说:我,哦哦……上街、吃了碗烩面。

  传票又回到桌子上了,传票安静地在桌子上躺着,上面趴着一圈紫黄色的光束……

  旧妈妈说:这不是争孩子,这是欺负人哩!大姐,你看咋办吧……

  旧大姨说:那会儿不是不想要了么?那会儿都不想要。这会儿……

  旧妈妈说:那会儿也不是不想要,那会儿是……

  这时,科长从屋里拿出一张报纸来,科长扬了扬手里的报纸,扬出了一股湿锯末的气味。科长说:看看这张报纸就知道了。问题在这儿,关键问题在这儿……说着,他把报纸递给了旧大姨。

  人们都围在旧大姨跟前看那张报纸。报纸上先是有了蛾子的气味,接着又响起了一片算盘珠的声音,我听到了噼里啪啦的算盘声……

  看了,旧大姨的头抬起来,四下巡视着(她是在找我呢,我知道她在找我),说:还真有这事儿?

  胡子大舅说:真有特异功能么?真有这一说……

  表哥说:球啊,我不信。我除了信钱啥都不信。

  旧二姨说:有些事,不信也得信。你没听……

  表嫂说:我是信。我是信。你没看多少做香功的……

  英英表姐也说话了,英英表姐说:人是缘分,我也有点信缘分了……说着,她叹了口气,叹出了一些丝丝缕缕的粉红。

  旧妈妈说:我原来也没在意。这孩子邪,这孩子从小就邪……她不说话,她不会说话,可她什么都知道。

  表哥说:我还是不信……

  旧妈妈很兴奋地说:要不信,让她出来猜个字试试。她会猜字……说着,旧妈妈把里屋的门咚一下关上了,她把我锁在里边,而后又说:写吧,一人写一个,让她猜。

  外屋先是弥漫出一片红色,带一股狐臭味的红色。而后有了春猫的叫声,我看见春猫的叫声了,春猫叫出了一片杂乱的响动……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旧妈妈把我从里屋牵出来。我看见桌上放着一溜小纸蛋儿。纸蛋是卫生纸团成的,团得很紧。纸蛋周围有一圈爬满了蚂蚁的目光……旧妈妈说:站这儿,就站这儿。猜吧,好好猜,你猜猜纸蛋里是啥?说完,她把一支笔和一张纸塞到我的手里……

  我有点饿,吃了那么多东西,我还是有点饿。我饿的时候会看得更清楚,我一饿就看得更清楚了,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看见第一个纸蛋上写的是一个闲字,这个字是胡子大舅写的,我知道是胡子大舅写的,上面有胡子大舅的气味。胡子大舅把字写得很端正,只是他的手有点抖了,写到后来手抖了,那一撇拉得很长,拉到门外边去了。这个闲字在胡子大舅的胃里泡过了,这个闲字在他的胃里泡了很长时间,泡得有点酸了,这个闲字很酸。

  第二个纸蛋很奇怪,第二个纸蛋是两层的。第一层的纸很薄,是卫生纸;第二层纸厚,是鞋盒纸。第二层纸上有剪子的气味,我闻见剪刀的气味了。开初我以为这是个3字,其实那不是3,那是个8字的一半,另一半被剪刀剪去了。这个字是旧二姨写的,旧二姨先写了个8字,接着又拿剪子剪去了一半。旧二姨手上有湿鸡毛的气味也有自行车的锁味,旧二姨手上的皱褶里沾有许多陈年的锁味,我知道旧二姨以前在街头上看车,所以她手上还有锁味……

  第三个纸蛋上写的字笔画很稠,这是个我不认识的字,这个字有很多拐弯的地方,上边是一个乃头,中间是一个目,下边更复杂,下边很像是椅子腿的形状,合起来就成了这样一个鼐字。这个字上系着一条领带,这是一个系有领带的字,字上有男人的气味,我闻到男人的气味了。字上的气味跟英英表姐眼帘上的气味是一样的,这个字是上过大学的英英表姐写的……

  第四个纸蛋上有很多字,先是一个还字,接着是一个返字,后边又是一个成字。这些字又都被划掉了,还、返、成上边划了两条=杠,最后的一个字是铡字。我看见这个字是从旧大姨的脑血管里流出来的。旧大姨原来没想写这个字,她想了很多字,那些字像蚂蚁一样到处乱爬,最后流出来的是这样一个铡字。铡字是红颜色的,铡字上有血腥气……

  第五个纸蛋上写的是字。这个字很歪,这个字半躺半立,上面有一股很粘的热汗味。字的后边藏着一些干杏核和一个西瓜皮做成的帽子,西瓜帽上有用刀刻上去的两个字:小黑……小黑就是表哥了。

  最后一个纸蛋上写的是大字,这个大是组合成的。

  先写的是一个人,写完人又加了一,就成了大字了。这个大是表嫂写的,我知道是表嫂写的,表嫂的大字后边卧着一只小老鼠,我不知道表嫂的大字后边为什么会有老鼠味……

  当我把这些包在纸蛋里的字依次写出来的时候,屋里的人全都站起来了。小黑表哥说:我操我操我操……!

  旧二姨说:我剪了一半呀!我剪了一半她也知道,真是神了……

  胡子大舅说:真有特异功能,真有!……

  英英表姐说:奇怪,这个字是很难认的,她怎么就知道呢?……

  旧大姨说:这个、这个、这个……还真有这事儿!

  旧妈妈马上说:知道他为啥争孩子了吧?大姐,你知道了吧?……

  屋里静了,他们全都看着我,我知道我又变成猴子了。

  在他们眼睛里,我是一只拴着的猴子……

  接着,是一串声音:不给他。孩子不能给他!……

  黑子表哥说:操!姨,你句话,我找几个人去把他'面'了,我立马就去'面'他!……

  旧二姨赶忙说:不能打,不能打,一打他就抓住理了……

  胡子大舅说:听说有个啥法?啥妇女儿童法。***不知下来了没有。找找,找找就有凭据了……

  黑子表哥说:大舅,你有病吧?我看你是有病。啥法?净说胡话!要不叫'修理'他,那送了,恶送,破个三千两千的,别的没门……

  旧二姨说:咋给你舅说话的?他有病,你没病?……

  黑子表哥说:我也有病,都有病,中了吧?我看是不送不行。姨,缺钱你语一声,用钱你找我。

  旧二姨赶忙说:就是送礼也得找人。我看还是得找人,没人不行……

  旧大姨说:老牛在任时,这事好办,可老牛退了……这样吧,那法院的一个副院长过去跟过老牛,我先给他打个电话,回头咱再去一趟……

  英英表姐说:我记得我有一个同学也在那个法院,我也给问问……

  旧妈妈很兴奋,旧妈妈是心里兴奋,旧妈妈终于有了一件事,旧妈妈缺的是事,我知道她的心病是事。旧妈妈说:反正孩子不能给他,我不给他。

  五月十三日今天是上法庭的日子。我知道今天是上法庭的日子。

  早上起来,旧妈妈来给我梳头。很久很久了……旧妈妈又来给我梳了一次头。旧妈妈梳得很轻,旧妈妈一边梳一边还问:

  疼么,你疼么?我揉了揉眼,我的眼有点疼。我觉得我的眼里流出了一些东西,很咸的东西。我眼里流出的是盐,我知道那是盐,水盐。我偷偷地看旧妈妈,我用后脑勺上的眼睛看旧妈妈,我现旧妈妈身上有了一种乌鸦的气味,我还听见一个声音在念:一只乌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我喜欢乌鸦的气味,我喜欢听一只乌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这声音里有盐,我找到盐了。妈妈给我了一点盐,我有盐了。

  临出门前,旧妈妈又给我换了一身衣服。这是第三次了,我先后换了三次衣服。旧妈妈把我所有的衣服都拿出来,一件一件地试,挑最好的让我穿。可惜都有些小了,好一些的都小了。我知道,人是长的,人一天天长,衣服却是小的,衣服一天天小。最后,旧妈妈给我换的是一件她穿的裙衫,裙衫是半新的,只是稍长了点。旧妈妈看了看说:就这样吧……而后,又摸着我的头说:你可要听话,你一定要听话。

  下楼的时候,旧妈妈的心丢了。我看见旧妈妈的心又丢了。

  旧妈妈不知把心丢在什么地方了,她让我站在楼梯上,两次上楼去找心。她两次上楼,又两次空空地走下来……她没有找到心,她手上拿的是传票。她拿着那张传票愣愣地站了很久,才说:

  走吧,咱走吧。

  今天是我高兴的日子,我有盐了。我想给人们说一说,我很想对路上的行人说:我有盐了。我想笑,我想对过路的每一个人笑,我告诉他们,有盐是很幸福的,有盐很好。可是,我一连说了十七个人,却没有人笑,他她们都不笑。

  他们的脸是铅脸,她们的脸是铅印的,他她们的脸上都贴着一个铅印的封条。我希望能找到一个笑。大街上人很多,车很多,广告很多,声音很多,颜色也很多,该有的都有,却没有笑。我知道,笑丢了,人们把笑弄丢了。人们在学习蛾式步法,人们是想进入茧状,人人都想进入茧状,报上说:茧状使人进入夏眠期,进入夏眠期的人将失去笑的功能。第十八个人没有笑,第十九个人没有笑,第二十个人仍然没有笑……那抱孩子的女人是应该笑的,她举着一个红苹果小脸,她为什么不笑呢?

  那个坐在车里的人也是应该笑的,他有那么漂亮的轿车,他为什么不笑呢?那个坐在摩托上的姑娘也是应该笑的,她那么美丽,为什么不笑一笑呢?

  我终于还是找到笑了。当旧妈妈牵着我走到那个公共汽车站牌下时,我看到了一个笑。那是一个树下的笑。那个老人,他笑了。这是一个从树上飞下来的笑。一粒尘埃从树上飞下来,落在了老人的鼻梁上,那是一粒长了灰毛的尘埃,那是树的病,我知道那是树的病。树的病落在老人的鼻梁上,老人眼望着尘埃在笑……他仍像往常那样在树下坐着,仍然捧着那本不看的书,可他在笑。我看见了他那艳如红豆的心,是那颗心在笑。他的笑从他的眼角处溢出来,从他的嘴角处溢出来,从他那陈旧的纹路上溢出来,还从那喃喃自语中流出来。他在说话,他是在对那粒长了灰毛的尘埃说话。不过,他的笑里含着一个麦芒儿,一个针尖大的麦芒儿。如果没有麦芒就好了,他的麦芒儿是什么时候装上去的呢?他心上是没有的,他的心是一颗鲜红的豆;他胃里也没有,他的胃里只有一些旧日的粮食;我看见了,他的麦芒儿在喉咙处,他的喉咙处卡着一个针尖大的麦芒儿,他没有办法去掉这个麦芒,可他还是笑出来了,虽然有麦芒儿,可他笑出来了……

  老人周围有很多尘埃,老人坐在尘埃里,细小的尘埃裹着老人,也裹着那些无声的话。***老人为什么总坐在这里呢?哦,我明白了,老人是在卖心,老人是个卖心人。他的心好,他的心鲜红如豆,他是想把心卖出去,他一直坐在这里就是为了把心卖出去。他已没什么可卖,他只有卖心……

  可是,没有人来买,他已经坐了那么久了,还是没人来买。

  老人没有做广告。他不会做广告,他只是默默地坐着,他也说话,可他是自己对自己说话。那么,不做广告,就没人买。

  我听见老人的声音了,我听见老人在说:

  等等吧……

  鞠躬……

  肥皂……

  小曲儿。

  等等吧……是红颜色的,那是一种标准的铅印红色,红色里含有许多一号微笑。报上说,一号微笑是最标准最生动的微笑。一号微笑是用尺子量出来的,一号微笑的标准是上唇+下唇x舌厚÷2。我看见老人站在一号微笑里,老人在一号微笑里来来回回地走着。老人戴的是一顶蓝颜色的帽子,老人的腰微微有点驼,老人脸上带着三号微笑,三号微笑是无标准微笑,三号微笑的尺码比较大,三号微笑可以带动头部,因此,老人的头一直点着。老人的头从一楼点到四楼,又从四楼点到一楼,老人的头见人就点,点得很有弹性。老人一直在门里走着,我看见老人是在门里走。老人推开一个紫红色的门,老人说:你看,我没有病,我一点病也没有,我的工作问题……紧接着,一号微笑就出现了。一号微笑说:知道,知道。知道你受了不少委屈,都知道你的况……再等等吧。好不好,再等一等。老人说:你看,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天了,我一直在等……一号微笑说:知道,知道。你再到办公室问问吧……老人又推开了一个紫红色的门。

  紫红色门里有紫红色的桌子,桌子后边还是一号微笑。一号微笑说:老魏,老魏,你又来了,坐,坐坐坐。不是让你再等等么?你就安心在家等吧。你身体不好,多休息休息……老人说:你看,你看,如果不行,我就干点别的,我干别的行不行?烧茶也行,看门也行……一号微笑说:这样不好吧?你说呢?你是知识分子,又受了那么大委屈,这样不好吧?这样吧,你再到组织处问一下,让他们尽快安排……老人又走,老人还是在门里走。老人又推开了一个紫红色的门,门里仍然是一号微笑。一号微笑说:老魏老魏,你别跑了行不行?你别跑了,你这样跑叫我们很不安……老人说:我回来这么久了,你看,我回来这么久了……一号微笑说:你身体不好,多休息休息,工资又不少你的。你不要急,再等等……老人最后走下楼去了,我看见老人走下楼去了。老人站在楼前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了许许多多的一号微笑。老人喃喃地说:我要告你们,我要去告你们……可老人说着说着却躺下了,老人直挺挺地躺在了楼前的水泥地上……躺在水泥地上的老人变成了一个六岁的孩子,老人成了一个穿红兜的孩子。我看见一个六岁的孩子躺在地上撒泼……

  鞠躬也有颜色,鞠躬既有重量又有颜色。我看见鞠躬的颜色了。这两个字在气流中上半部是白颜色的,下半部是檀色的。白颜色上有墨迹,我在白颜色上看到了墨迹。墨迹里显现出一排人和一些字,字是倒着写的,我看到的全是倒写的字,倒写的字在人的脖子上挂着,挂出一片铁腥气。我看出来了,那些牌子是铁做的,铁做的牌子上糊着白纸,白纸上是墨写的倒字……在一排糊有白纸的牌子上我看到了魏明哲三个字,纸上还抹了狗屎,我闻到狗屎的气味了。我还看到了一双眼睛,眼睛紧贴着胸口的一颗红痣上,那红痣上爬着一个黑色的蚂蚁,黑蚂蚁十分吃力地贴在那颗痣上,痣上有汗,痣上的汗淹着蚂蚁,蚂蚁哭了,我看见蚂蚁在哭……鞠躬的下半部就不一样了,下半部有一股檀香味,这是一股时间泡出来的檀香味。在这股檀香味里,鞠躬变成了一些丝丝缕缕的东西,变成了一些含有檀香味的、拌有青红丝的小点心。那糊有白纸的铁牌成了时间中的玩具,人名成了玩具的标牌,一个个人名都是玩具的标牌,那就像变形金刚一样,那些挂有倒写纸牌的人一个个都成了变形金钢。在含有檀香味的时间里,我看见挂有倒写的魏明哲三字的纸牌其实是一架喷气式飞机,这是一架纸糊的喷气式飞机。飞机周围还是飞机,全是喷气式的,一架架喷气式飞机停在燥热的阳光下,阳光里有蝉鸣声,在蝉鸣声里,徐式飞机、王式飞机、牛式飞机、杨式飞机、方式飞机……呈一字形摆开,而后拼成了一把有檀香味的扇子,扇子里没有风,扇子扇出的是一些零零碎碎的五颜六色的小点心……

  肥皂是一段话,一段隔着铁窗的话。肥皂里有一股钢味,那是针的气味:

  一个米黄的声音说:你,还要不要……肥皂了?

  一个驼灰声音说:不要了。

  米黄声音说:是、那种、你说的那种……肥皂。

  驼灰声音说:有了,我有了……

  米黄声音说:我……熬不下去了。

  驼灰声音说:……也好。

  米黄声音说:要是、要是有孩子,我……

  驼灰声音说:也好。

  米黄声音说:没有孩子,我熬不下去了……

  驼灰声音说:好,也好,我同意……

  米黄声音说:你……要是有孩子……

  驼灰声音说:我知道,你别说了,我知道……

  米黄声音说:以后,你……别想不开。

  驼灰声音说:我不会……想不开。

  米黄声音说:你、要是想要肥皂,就给我写信,我还给你送……

  驼灰声音说:别,你别送,我有。

  米黄声音说:那种,我说……是那种肥皂。我、还可以送……

  驼灰声音说:有,真的有。我、不用那种肥皂了,我现在不用了……

  米黄声音说:要是,我还可以等……

  驼灰声音说:我知道。给我吧,我签个字,我给你签个字……

  而后就没有声音了,而后是一段歌,一段卡在喉咙里没有唱出来的歌。那歌只有两句,那歌反反复复的、只有两句: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小曲不是歌,我原以为小曲是一歌,可小曲不是歌。小曲是一些有亮光的s形曲线,是一组肉色的曲线,新鲜的肉色曲线。这些曲线时间很短,我知道这些曲线时间很短。这些曲线在一栋旧楼的楼道里慢慢显现出来,我看清楚了,我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个女人,一个年轻鲜亮的女人。女人站在楼道里,正在敲门,她在敲一个门。门开了,门里出现了一张老脸。老脸诧异地望着女人……女人绷着脸,女人的脸绷得很紧,女人说:你为什么要这样?老脸站在门口的阴影里,疑惑地问:请问,你,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女人重复说。老脸躬着身说:您,您是……?女人用审问的语气说:

  你都干了些什么?你说你都干了些什么老脸结结巴巴地说:我没干什么,我什么也没干……女人说:你还说你没干?你这人怎么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老脸说:我我我……您是?女人说:我姓曲,我是恬恬的妈妈。恬恬放学后是不是经常来你这儿?老脸的头低下去了,老脸低下头缓慢地说:……是,是来过。女人说:你怎么这样,你怎么能这样……一个九岁的孩子,你给他买这买那,就是为了让他来给你这样……?老脸不吭了,老脸一句话也不说。女人说:你让一个孩子来训你,你为什么要让一个孩子来训你?

  老脸弓着腰,身上出现了一股臭狗屎味……女人说:我不明白,我一点也不明白,你这么大岁数了,为什么让一个孩子来训你?!你是不是太闲了?你让孩子到你这儿来,来了又让他命令你:立正、站好、勾头……什么意思?!老脸躬着身说:我我我……对不起。女人说:我还是不明白,你花钱让孩子到你这儿来,你是想干什么?你究竟想干什么?孩子说了,孩子什么都说了。孩子说有个老爷爷让我到他家去,去了让我骂他、吐他,还罚他弯腰……然后就给我钱。你说你干的这叫什么事……老脸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让孩子来了,我再不让孩子来了。女人说累了,女人望了望站在暗处的老脸,语气缓了下来,女人说:我知道你喜欢孩子,我知道你在孩子身上花了不少钱……可你不要这样了,你不要再这样了,这样对孩子不好。老脸说:我不这样了,我再不会这样了……而后是一阵的的的高跟鞋的声音,高跟鞋走出了肉色的化妆品的气味。老脸仍在楼道的阴影里站着,老脸喃喃地说:曲,小曲……

  公共汽车来了。***公共汽车一来,旧妈妈就拽着我往车上挤,我顾不上跟老人说话了。我要上法庭上去了……

  爸爸和旧妈妈是在区法院门口见面的。

  爸爸看见我的时候,叫了一声:明明……而后他就不说了。

  他的眼睛在旧妈妈身上照了一下,照出了一片旧裤子的气味,旧妈妈身上有了一小片旧裤子的气味。紧接着爸爸的目光就躲开了,爸爸的目光躲在了区法院的门牌号上,那是光明路187,爸爸的目光贴在187上不动了。可我看见爸爸的余光仍瞥在旧妈妈的身上,那光像蚂蚁一样在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爬……爬出一片陌生的熟悉。爸爸很久没有见到旧妈妈了,我知道爸爸很久没有见旧妈妈了,他眼里射出的光是诧异的。他眼里有一个老字,那是一个没有颜色的老字,老字的后边是一大片没有颜色的生活……爸爸眼里没有恨,他眼里正过着一些片片断断的东西,那是一些旧日的吵闹。在旧日的东西里有一只旧袜子拉出来了,那是一只天蓝色的丝光袜子,袜子上有一股红蚊子的气味……很快,爸爸心上有了一把小刷子,他把这些丝丝缕缕的东西全刷掉了。

  旧妈妈一直没有看爸爸,她的眼直直地望出去,不看那猪。但她的眼很用力,手也很用力,更紧地拽着我。我知道,她看见爸爸了,她不是用眼看的,她是用感觉看的。她的感觉在一百米外就现那猪了。那猪穿得很体面,那猪比她更城市化,那猪生在乡村却比她更城市……那猪原来也在工厂里混,怎么也混不好,后来一上大学就成了精了。猪混到机关里去了,猪混进了税务机关。

  猪现在来跟她争孩子来了……旧妈妈终于在爸爸身上现了涩格捞秧儿味,这是一种很特殊的气味。这味使旧妈妈多多少少有了一些骄傲。而后就是仇恨了,仇恨在旧妈妈的眼睛里鼓成了一个圆形的玻璃弹蛋,一个浇上钢水的玻璃弹蛋……爸爸叫我的声音就是被这颗弹蛋弹回去的。

  往下就只有脚步声了。脚步声有两种气味,这两种气味全是女人的,我知道那全是女人的气味。一个是旧妈妈的气味,一个是新妈妈的气味。爸爸的气味没有了,爸爸的气味被女人的气味吃掉了。我知道爸爸并不喜欢我,爸爸是为新妈妈来打官司的。

  法庭很旧了,法庭在二楼,法庭其实是三张桌子,三张铺有蓝色台布的旧桌子。桌上放着三块牌子,一个写着:庭长;一个写着:审判员;一个写着:书记员。桌子后边坐着三张铁脸。铁脸很凉,夏天里,铁脸很凉,铁脸上有一股冰镇核桃的气味。铁脸是没有声音的,铁脸上什么也没有。声音是桌子出来的,我知道声音是从桌子里出来的。这是一些会说话的桌子。当我和旧妈妈坐下之后(我和旧妈妈坐在左边,爸爸坐在右边),桌子就说话了。桌子的声音很闷,桌子的声音是暗红色的,桌子说:原告姓名?

  这时候,爸爸站起来了,爸爸站起来说:徐永福。爸爸一说话声音就变了,爸爸的声音变成了新妈妈的声音,爸爸的声音里出现了粉红色的气味,气味里有很多女人的柔软。

  桌子说:职业?

  爸爸仍是用新妈妈的声音说:在税务局,在税务局宣传科工作。

  桌子说:年龄?

  新妈妈的声音说:三十五岁。

  桌子说:是否再婚?

  新妈妈的声音说:离开了,又结了……

  桌子说:几个孩子?

  新妈妈的声音说:一个,女孩。

  桌子说:几岁了?

  新妈妈的声音说:十四了。

  桌子说:孩子由哪方扶养?

  新妈妈的声音说:开始是女方。后来女方提出问题后,由双方共同扶养。后来孩子病了……

  接着桌子的声音变了,桌子的声音也会变。桌子的声音由松木变成了榆木,桌子的声音里没有了油质,却多了些粘味。桌子说:被告,姓名?

  旧妈妈说:我不是被告……旧妈妈心里说,我怎么成了被告?那猪才是被告。***

  桌子说:被告,姓名?

  旧妈妈说:我不是被告……我、我叫李淑云。

  桌子说:被告,职业?

  旧妈妈说:我不是被告……工人,我是工人。

  桌子说:被告,单位?

  旧妈妈说:我不是被告……一柴,柴油机厂的工人。

  桌子说:被告,年龄?

  旧妈妈慌了,旧妈妈四下看着,想看到一些可以挂靠的东西。她是想把心挂一个地方,我知道她是想找一个挂的地方,可她没有找到。旧妈妈的眼光先在空中爬,而后又在地上爬……旧妈妈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旧妈妈说:我不是被告,我不是……我,三十二。

  桌子说:被告,是否再婚?

  旧妈妈说:我怎么成了被告?我不是被告……离了,停了一年,又、再、再了……旧妈妈说着,心里出现了科长的脸,科长的脸很模糊,科长的脸周围有一圈麻将……

  桌子说:被告,几个孩子?

  旧妈妈说:一个,女孩,有病,孩子有病。旧妈妈仍然在心里说:我不是被告……

  桌子说:被告,孩子几岁了?

  旧妈妈看着桌子,她觉得她是被锁住了,她被锁在被告里了。旧妈妈心里哭了,旧妈妈哭着说:十三多,就快十四了,孩子有病……

  桌子说:被告,孩子由哪方扶养?

  旧妈妈说:孩子跟我,一直是跟我。后来,孩子病了,孩子病很重,这边不下来工资的时候,也让他担过……主要还是这边。

  桌子说:被告,你坐下吧。不问你,你不要抢着说。

  桌子说:原告,陈述你的理由吧,说说你的理由。

  爸爸一张嘴就又出现了新妈妈的声音,那声音是红颜色的,那声音里有很多红色的小樱桃,很肉的小樱桃,樱桃里有一个很小的核儿,核儿里藏着一根针,我看见针了……

  新妈妈的声音说:孩子有病,主要是为了给孩子治病。孩子不会说话,孩子精神上也有病,这边正在给孩子治疗,她却把孩子抢走了……孩子正上学的时候有病了,孩子受的打击很大……

  桌子说:原告,孩子什么时候得的病?

  旧妈妈说:上学的时候,突然高烧,就烧成这样了……那时候他不在家,那时候他根本不在家,他跟人鬼混去了……

  桌子说:被告,让你说了么?不让你说,你不要乱插嘴。

  旧妈妈说:……我一个人抱着孩子,挂号、排队,都是我一个人……他管过孩子吗?

  桌子说:被告,注意法庭纪律!

  旧妈妈说:纪律,啥纪律?纪律就是不让我说话……旧妈妈说着,嘟哝着嘴坐下来了。

  桌子说:原告,说吧,继续陈述你的理由。

  新妈妈的声音说:孩子是十二岁那年得的病,正上学,好好的,突然就病了……我们就抓紧给她看。看着看着,越来越重了……现在,也没放弃治疗,正给她治呢,请中医给她治……

  旧妈妈说:他净瞎说。你给孩子治过么?出院以后,你啥时候给孩子治过?我能不知道治过没治过?

  桌子说:被告,坐下!你再咆哮法庭,就对你不客气了。

  新妈妈的声音说:关于孩子的治疗,我这里有医院开的证明,有主治医生开的证明……说着,爸爸伸出了一只柔软的粉白小手,小手把证明递给了桌子……

  旧妈妈的眼睛一下子射出了五种光束,三种是对着桌子的,一种是对着爸爸的,一种对着那两张盖了章的纸……对着桌子的目光很软,像小偷一样;对着爸爸的目光很硬,像车刀一样;对着那两张薄纸的目光却非常地急切,她是想看出一点什么,可她看不清楚,我知道她看不清楚。

  桌子说: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第三章第十五条之规定;根据最高人民法院一九七九补充规定第十一、十二款之规定,离婚后双方都有扶养教育子女的义务,扶养子女双方都是有责任的。但是,具体况也要具体对待,除了哺乳期的孩子以外,法院要根据子女的权益和双方的况来进行判决……现在合议庭进行合议,你们先出去一下。

  这时候,旧妈妈一句话不说,站起来抓住我的手就走。旧妈妈走得很急,旧妈妈牵着我踉踉跄跄地向楼下走去。旧妈妈的心已飞到旧大姨家去了。旧妈妈一边走一边用心对旧大姨说:你不是说好了吗?你不是说跟院长说好了么?你是怎么说的?净向着他……

  在法院门口一个卖烟酒的小店里,旧妈妈一把抓起了电话,那电话上有一股狐臭味,我在电话上闻到了一股狐臭味,可旧妈妈顾不上这些了,旧妈妈拨通了旧大姨家,哭着说:大姐,输了,咱输了呀!人家啥都弄好了,那猪连医院里的证明都开来了……你是怎么说哩?你不是说给院长打过招呼了么?……旧大姨身上有股热乎乎的肉味,旧大姨的声音也是热乎乎的,旧大姨也生气了,旧大姨脑海里升起了一道血红的线,旧大姨说:

  我已经打过电话了,跟院长说过了,怎么,怎么……要不,再去找他一趟?慢着,我的血压又高了,我得吃药,得赶紧吃药……

  旧妈妈却把电话慢慢放下了,旧妈妈的心也放下了,旧妈妈的心没地方放,她用两只手捧着。其实,旧妈妈还是想找一个能挂靠的地方,她一直都是在找挂靠的地方,可她总是找不到……

  当旧妈妈牵着我又回到法庭时,桌子说:根据合议庭合议,为了保护孩子的合法权益,现阶段主要是给孩子治病。在治疗期间,孩子暂时归男方扶养……待孩子病好后,如还有争议,到时候再共同协商。

  桌子说:被告,你听清楚了吗?

  旧妈妈说:我不服,我不服!为啥把孩子判给他?

  桌子说:不服可以,你先按法律执行。你可以上告么……

  桌子又说:明明,跟你爸爸去吧,好好治病。

  我不想跟新妈妈,我怕,我怕针……

  五月十三日夜

  家里又剩下我一个人了。

  爸爸出去了,爸爸出去是为了赶写一份材料。他说他去为局长赶写一份材料。爸爸是写材料的。很多年了,爸爸一直在写材料。我不知道什么是材料,可我能看见,我看见一叠一叠的纸,一些有字的纸,这些一叠一叠有字的纸就是材料。我看见那些材料了。我看见一年前的材料躺在废品仓库里;五个月前的材料扔在一个字纸篓里;三个月前的材料被压在一叠报纸的夹缝里;一个月前的材料搁在局长的办公桌上……爸爸说,他是一个吃材料饭的。爸爸说,他上了四年大学,就出来吃上了材料饭。如果不是会写材料,他也调不到这个肥单位。爸爸说,肥单位和瘦单位是不一样的。肥单位有油,瘦单位没有油。油是人熬的,我看见那是一些有人味的油。可是,爸爸得了材料病了,我看见爸爸是得了材料病了。爸爸得了材料病就揪头。我看见爸爸独自一个的时候,常揪自己的头。爸爸揪头的时候,脑海里总是出现局长的影像,局长的各种坐姿,局长的眼睛……爸爸常把局长的眼睛含在嘴里,含在舌头下边,在爸爸的舌头下含着局长的各种角度的眼睛,有的眼睛是咸的,有的眼睛是甜的,有的眼睛是苦的,有的眼睛是酸的,有的眼睛没有味,越是没味的眼睛爸爸越是用舌头咂摸……爸爸治材料病的药是一些报纸,爸爸常翻报纸,他把报纸上的一些字句吃了之后就不揪头了。所以爸爸的眼很花,这话是旧妈妈说的,旧妈妈说爸爸的眼早就花了。旧妈妈说,爸爸是一个很能藏的人,他肚子里有很多心思可他一直藏着。我看出来了,爸爸的心思是红薯干喂出来的,爸爸的胃里藏着许多旧日的红薯干,那些存放了许多时日的了霉的红薯干在酵,红薯干加牛奶加蝎子加螃蟹再加一种黄颜色的土才能酵,酵出来的不是酒,我知道不是酒,是一些涩格捞秧儿的气味。这股涩格捞秧儿味是新妈妈引出来的,如果不是新妈妈,爸爸身上不会有这么强的涩格捞秧儿味。这是潮流,报上说,如今城市里流行涩格捞秧儿味。***城市里到处都是这种涩格捞秧儿的气味。

  我也知道新妈妈到哪里去了。我看见新妈妈了,我看见新妈妈坐在皇上皇酒店里,正在掏一个粉红色的手绢。粉红的手绢里裹的是新妈妈的面具,我看见那些面具了。皇上皇酒店门口站着两个穿红色旗袍的姑娘,姑娘当然是纸做的,纸做的会笑,纸做的笑得很薄,这里的姑娘都笑得很薄。皇上皇酒店里有很多隔出来的小屋子,一间一间有空调、电视的看上去很豪华的小屋子,屋子里凉丝丝的,凉丝丝的屋子里爬满了人肉和蝎子的气味。新妈妈就在那间门上写有贵妃厅的房间里坐着。

  一个大圆桌子摆满了菜,有很多颜色的菜,中间放着一只大盘,盘里卧着一只凤凰。这是一只片凤凰,凤凰被肢解了,凤凰被人切成了一片一片的;还有鱼,鱼变成玉米了,鱼变成了一只鱼玉米;猪也成了金黄色的,一头金黄色的小猪在桌上卧着,猪身上竟有牛奶的气味,一头牛奶做的小猪……我还看见了冯记者和杨记者,坐在左边的是冯和杨,坐在右边的是三个铁脸。不过,铁脸已经不戴面具了,铁脸的面具在衣架上挂着,铁脸成了人,很随便的三个人。我只认识一个,认识那个叫万庭长的,我知道那人就是万。我听见冯记者贴在新妈妈的耳边说:你别怕,这顿,开个票,回头我找个企业报销。这年头不吃企业吃谁?新妈妈低声笑着说:我怕了么?我说怕了?你吃企业,我吃你。我怕了么?冯记者也低声笑着说:好好,吃我,吃我,你说你吃我哪里吧?……新妈妈下边的脚踩了他一下,又用手轻轻地拧了他一下,可冯记者却抬起头来,郑重地说:老战友,来来,借花献佛,敬你一杯……万庭长看着他,仍然泰然地坐着,一动也不动,嘴里说:这杯我不喝,这杯没有名堂,我不能喝……新妈妈说:我敬你,我敬你一杯,那事儿……我敬你一杯。新妈妈端起酒,把笑也掺进酒里,酒里就有了很多颜色。万庭长说:这杯我喝,主人的酒我喝,我不能不喝……说着,端起来扔进嘴里,他嘴里就有了一股玫瑰色的气味。冯记者说:老万,不喝是不是?是怪我没请你,对不对?好好,回头我单独请。万庭长说:对了,我就想喝你的酒,喝你大记者的酒。老战友,实话给你说,想请我的人很多,不是地方我还不去呢!冯记者说:那我知道,干法院的,会少了酒喝么?这事你帮忙不小,来来,老战友碰一杯。万庭长说:

  不说那事儿,不说那事儿,酒桌上一说事儿就没意思了……

  冯记者端着酒杯说:好,不说,不说……万庭长却又说:那事儿,你知道不知道?院长都给我打招呼了。合议的时候,院长捎话来了。我心里说,谁捎话也不行,老战友轻易不张嘴,民庭我说了算……冯记者说:老战友有魄力,我知道老战友有魄力。万庭长说:你说我有魄力,民庭我干了七年了,老战友,我干了七年民庭庭长了。你没看我落病了,我落了一身病……万庭长说着,心里出现了一个醋瓶,我看见那是一个桃形的醋瓶,醋瓶里装的是存放了很久的陈年老醋。醋放得太久了,醋里有很多小白虫,一条一条游动着的小白虫,每条小白虫上都有一个时间标志,我看见时间的标志了,可我却看不出意思,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庭长说:那老家伙,那老家伙,那老家伙给我说过一句话,那老家伙有次见我说:你家有苕帚吗?你说这是什么意思?他冷不丁的给我来这么一句。这句话,我想了五年了,也没想出这句话的意思来。大记者,你说说,他是啥意思?……算了,算了,不说了。总归是咱上边没人呢,咱上边没有人……喝酒,喝酒。冯记者脑海里出现了一摞一摞的日记本,那是一些记有名人名的日记本,日记本的扉页上写着私人秘密四个字,我看见那四个字了。冯记者在脑子里飞快地翻了一阵,没翻出什么东西来,可冯记者却说:这句话耳熟,耳熟耳熟。好像在一本什么书上看到过……这个这个,'你家有苕帚吗?'……老杨老杨,是不是一本……杨记者忙说:有点印象,有点印象。一时想不起来了……冯记者说:老杨,老杨,我看这样吧。老万是我哥们,老战友,咱想法给造造舆论,组织几篇文章,给宣传宣传……杨记者说:这好说,民事上也有东西可写,咱给老万弄几篇。万庭长脸上有油了,万庭长脸上出现了很多油。万庭长说:别弄,最好别弄……冯记者说:这不干你的事,这事跟你没关系……喝酒,喝酒。杨记者说:我们弄我们的,你别管……喝酒,喝酒。冯记者说:老万,包装的事我下去再给你批讲,我回头给你好好批讲批讲……喝酒,喝了酒咱跳舞去,我给你推荐一个一流舞伴。万庭长感慨地说:还是你们当记者的活得自在呀!……冯记者说:我说的一流在这儿坐着呢,这就是一流……新妈妈笑了,新妈妈的笑里爬出了很多蚂蚁,是桃红色的蚂蚁,新妈妈能笑出桃红色的蚂蚁……新妈妈说:我不说了,话都让你们说完了,我不说了。

  而后音乐就响起来了,还是那种红蚊子音乐……

  五月十五日

  魏征叔叔的话: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城市女人的秘密。***

  女人是什么?女人是水,是流动的水。好女人是什么?好女人就是好水。水总是要流的,你不让它流不行,不流它就会聚起来,聚到一定的时候就泛滥。女人不比男人,女人没有定力,水一泛滥起来就无边无沿了。朱朱就是一个泛滥起来的女人。

  可朱朱是个好女人,我说过朱朱是个好女人。好女人的标志在她的本质,好女人是可以看出来的,你一看就看出来了,好女人只有一个字:善。这个善指的是本质里善。好女人也会泛滥。

  我告诉你,本质越善的女人越容易泛滥。

  实话说,我没想到朱朱会是个有大学文凭的那个。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朱朱是有大学文凭的那个。不光是她,那天来的三个姑娘,都是有大学文凭的那个。这个事,不瞒你说,我是做了点手脚才知道的。她自己是不会说的。你想她会说吗?

  其实我也是好奇,当然了,说白了,也有点不放心她。我趁她不在的时候,偷翻了她带来的小皮箱,一个很精致的小皮箱。皮箱里有一股香水味,里边装的大多是些好衣服,都是些很时髦的衣服。我还翻到了一个电话号码本,一个精羊皮面小巧高级的电话号码本,上边的地址全是英文缩写,要不就是些代号,猛一下看不懂,我想她是故意让人看不懂的。她的文凭在箱子底层里的一个缝里夹着……按说有大学文凭的姑娘都是百里挑一的,有个好工作是没问题的,大学毕业,这在旧社会不是状元也算是个进士吧?可她却出来干那个,这叫人很不理解是不是?可处了一段之后,我就有点明白了,我觉得这是堤的问题,堤没修好,堤没理好水的势,水自然就泛滥了。这个,是我的看法,给你说你也不懂,你是个生瓜蛋子,你懂什么?你给我好好听着吧。

  不瞒你说,朱朱来的当天晚上,我们就住在一起了。当然了,当然是睡在了一张床上……这事不能给你细说,给你说了,你个生瓜蛋子受不了,你会犯错误。躺在床上的时候,朱朱说话了,朱朱给我约法三章(后来当然不说这三章了,后来熟成泥了,就不说那三章了,可那三章我还记着呢):一是不能打听她的来路,不能问她是从哪儿来的,问了她也不会说;二是不能干涉她的行动,她是自由的,她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不能拦她;三是钱的问题……说到钱,她的睫毛垂下去了。

  她的睫毛很长,睫毛在眼上织了一个帘儿。就这一个动作,我信她了,三条我都答应了。这一觉睡得妙不可,要多好有多好,你想象不出来的好,这不能说,这不能对你说……当我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你猜我看到了什么?猜不出来吧?我想你也猜不出来。我睁眼一看,床前站着一个女人,一个刚刚洗浴过的热气腾腾的女人,女人穿一身丝织的内衣,很露的那种粉红色的内衣,身上的肉儿亮乎乎的,头湿漉漉的,高高地盘在上边,绾一个很好看的髻……这才是女人哪,这才是女人!我以前见过的女人都不叫女人,那叫什么来着?那叫屋里人。她在床前站着,手里托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是两个焦黄焦黄的煎荷包蛋,一杯牛奶……当我看到这些的时候,你猜我想起了什么?我想起了我妈,我妈也没对我这么好过。我妈是乡下人,我妈一辈子也没喝过牛奶。我当时眼里湿湿的,我掉泪了。我这人不主贵,一个荷包蛋我就掉泪了。我说:朱朱……往下没词儿了,往下不知说什么好了。朱朱说:吃吧,先生,尝尝我的手艺。我是第一次在床上吃饭,那顿饭我是在床上吃的。你知道我并不喜欢吃这洋玩意,我是喜欢这种热乎劲。起床之后,我现整个屋子变了,变得我不认识了,东西都放得别别扭扭的,怎么看怎么别扭……一夜之间,屋子里所有的摆设都变得神神道道的。你看那鞋吧,一双一双放就是了,她都摆成了t型的,一横一竖地摆;沙茶几吧,原来是靠墙放的,现在摆在屋子中间,也搞成了个t字摆法;洗脸间里,就那些牙具啦毛巾啦也是弄成了t型;连床上的东西也摆成这么个t型,在屋里走来走去全是他妈的这个t……我当时没有吭声,觉着别扭,我没有吭声。才吃了人家煎的蛋,我不好意思吭声。再说,我也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我一直没弄懂这里边的意思。后来我实在憋不住了,问她为啥要这样。她说不为什么,她喜欢这样,她就喜欢这样,她就是为了这样才出来的……再往下问,她就不说了。

  这女人好是好,就是有点怪怪的,你说她怪不怪?

  你知道男人怕什么?男人最怕女人看不起。若是男人看不起女人,那日子还能过,凑合也就凑合了;要是女人看不起男人,那日子是过不下去的,一天也过不下去,早早晚晚非分手不可。

  开始时,朱朱有点看不起我,她没说,她当然不会说。我是感觉出来的。女人的一行一动都是话,女人浑身都是话。我感觉出来了,我一有感觉我就把我的出身撂给她了,我说得很坦白。女人就怕坦白,在女人面前,坦白是最有力量的。我的出身、我的经历,我全撂给她了(当然也有一点夸张,对女人必须夸张,女人喜欢夸张的事)……这以后就不一样了,我是干什么的,我一下子就把她镇住了!这以后她对我亲热多了,已经不纯是为挣钱了。熟了,就什么话都可以说了。她的事我零零星星地也知道一点。她的经历很复杂,我看出来了,她的经历非常复杂。她去过很多地方,从谈话语里,我知道她去过很多地方。你看,就这么一个女人,新疆她去过、西藏她去过、海南岛她去过、深圳她去过、西双版纳她去过……连东北的大兴安岭她都去过。她说她去新疆那次,手里一分钱都没有。一分钱没有敢闯新疆?一个姑娘家,她也真敢去?!她是怎么去的?她为啥要去那里?去那里干什么?她不说,我也不好意思问,问了她也不说。既然那么多地方都去了,却又回来干那个,你说你说……?我还是那句话,女人泛滥起来就无边无沿了。你别看是干那个的,干那个她也有理论。她说,女人迟早是要被侵犯的,女人挡不住被人侵犯。在那个地方(我想这可能是个机关,听她的口气,原来大概是在一个机关里工作),整天让一个头头看着你,他的眼比任何侵犯都厉害。可你还不能说什么,你还得笑,一天、两天、三天……你不能老让他这样看你,你不能老对他笑……是不是?拿钱也不多,还得笑着让他侵犯。与其,不如……她又说,什么东西都是有代价的,你要得到什么就得付出代价。她说,既然逃脱不了,那就干脆些。她说她的目标是一个数,有这样一个数,她就可以实现她的理想了。我问她那个数是多少?她的理想是什么?她微微笑了笑,不说。她说,老魏——熟了她就叫我老魏。她说她可以出卖**,但不出卖灵魂。我说,朱朱,你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她说,干这个的,不说得难听些别人不信。她说,老魏,你也算是个有本事的男人。你对我不错,但你也别把我看得太重,我这一生是分段活的,在你这儿也就这么一段,你对我再好也是一段……你不要把我看得太好,也不要把我看得太坏,我就是这么一个人。你钱再多,过了这么一段,你也拦不住我,我早晚是要走的。我说,知道,知道。可我心里舍不得她走,我有一段时间很怕她走。有时候,好好的,她也会突然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她说:老魏,我说不定哪天就死了。我死了你给我送个花圈,不要纸扎的,要草编的……我说:好,我给你送个大的。我死了,你就免了,我死了冒一股烟。过一会儿,她又说:老魏,你是咒我死呀?

  说着,又要上来捶我……我笑着说:看看,话都让你说完了。

  往下,捶着捶着,就又闹到一块去了……女人就是这样,猫一会儿狗一会儿的,叫你吃不透。当然,我也有对她不满意的时候。

  有时候,她一接电话就走了,说出去就出去了,连个招呼也不打。她腰里还别着一个bp机,他妈的那玩意老是响……可一回来就对你一百层的好,叫你无处下嘴。我不知道怎么说,我不知道怎样对付这样一个女人,她喝的墨水比我还多,这是一个有文凭的那个。当然了,她智商并不比我高,可以说是不如我,论闯社会、经商,她比我差远了。她要是比我强,她就不干这个了。我是叫她迷住了,我他妈的那一段有点迷了!如果不是昏了头,我也不会叫人戴上手铐……

  我给你说,好女人也坏事,好女人坏事坏得更厉害。***我那桩倒霉的化肥生意就是朱朱给介绍的。倒不是朱朱有意坑我,朱朱倒没有坑我,她要坑我我就完了,彻底完了。那桩生意是一步一步走成那样的。人一进入生意就控制不住自己了,那时候你就得随着生意走,你不得不随着走,一旦动起来,是坑是井都得跳……开始朱朱给我拉这笔生意的时候,我是很警惕的,可以说是非常小心。有一天,朱朱从外边回来对我说:老魏,有笔生意你做不做?有一笔只赚不赔的生意……这话是她坐在我怀里说的,女人坐在你怀里说话的时候,你不能不听。我也没当回事,我说:啥生意?你还会做生意?她说:化肥生意。是一笔绝对赚的生意。我在紫园碰上了一个东北人,他是东北一家化肥厂的厂长,他们那里主要生产磷肥……化肥生意的况我知道一点,我也想做,可就是没有门路。她这么一说,我心动了,我问她:你知道磷肥是干什么用的?她说:怎么不知道,磷肥分天然磷肥和化学磷肥两种。磷肥的主要作用是促使农作物籽粒饱满,提高抗寒能力……她一说,我愣了,我愣愣地看着她……说老实话,我不相信她会知道这么多。她笑了,她看了看我,笑了。接着,她伸手从她那个出门整天挎着的小坤包里拿出一本书来,那是一本专门介绍磷肥的书,那本书的题目就叫《磷肥》。她笑着说:这是我从新华书店给你买的,我路过那儿,顺便给你买了一本这方面的书……那时候刚进三月,打上一个月的运输时间(其实运输用不了一个月,我当时认为用不了一个月),正是上磷肥的时候。那会儿市场上磷肥紧缺。我很感动,看到那本书的时候,我很感动。女人有时候会让你感动,一点小事都能让你感动。她这么认真,说明这不是假的。我说:我可以见见他,你领我去见见他吧。这时候,你猜她说什么?她说:

  老魏,如果事成了,我从中提10%,如果事不成,我一分不要。你看如何?她说得很郑重。我笑着说:不一样么,我的你的,不一样么……她说:那不一样,我的是我的,你的是你的。我要你亲口说,给我10%。我说:行,事只要成了,给你10%。可有一条——她望着我:你说,你说吧。我说:

  别的可以允许,这一条是不允许的。你不能跟他睡觉……我重复说:你不能跟他睡觉。她打我了一下,说:你还吃醋呢。没想到你还会吃醋。这说明……好好,我答应你。当时我想,这样也好,这样就把两个人绑在一块了,绑在一块她不会坑我。

  我是第二天见到那个东北小个子的。那厂长是个从东北来的小个子,别看个小,人是很精明的。他的底气很足,说话的声音非常洪亮。两小眼挤挤的,一会儿就是一个点子。那天是在紫园宾馆见的面,是朱朱领我去的,朱朱临时充当了我的私人秘书。

  说老实话,我还从来没这么风光过,带着女秘书去跟人家谈生意。这是我第一次带女人去跟人家谈生意,以后我再没带过(生意场上不应该有颜色)。当时有朱朱在场,气氛的确很好。朱朱跟那厂长介绍说:这是我们公司的总经理,魏总经理;这位呢,魏总,这位是从东北来的范厂长……这么一介绍就让入觉得非常舒服。那东北小个子马上亲热地上前握手,就像见了娘家人一样,一口一个魏总地叫。而后,一坐下来,这东北小个子就滔滔不绝地大谈他们国营企业如何如何;他们的产品质量如何如何;他们的产品行销多少个省、市、自治区……说的是天花乱坠,一边说一边还把他们的获奖证书拿给我看,说是轻工部颁的国家金奖……他说的时候,我一声不吭。不管他怎么吹,我都不吭。一直到他说乏了,说累了,说出了一嘴粘沫子,连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再说的时候,我才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问他:范厂长,你们厂有多大规模?他说:我们是大厂,我们厂有一千四百人……他还想说别的,我摆摆手,不让他说。我又问他:

  范厂长,你们生产的磷肥主要原料是……?他说:过磷酸钙,磷酸二氢钙,骨粉,石英石……在质量上请你放心,我们是获过轻工部质量奖的。接下去我问:你们烧结温度是多少?我这么一问把他问愣了。他愣愣地看着我,很吃惊地说:哎呀呀,没想到,没想到,魏总是内行啊……烧结,烧结温度,是是是1350-1400度。往下,我又问:磷酸的总含量是多少?东北小个子不再吹了,说话开始谨慎了,他说:这个,这个么,我们是比较高的,36。8%,同样规模的厂,没有比我们更高的了。我点了点头。你知道谈生意是不能慌的,我一点也不慌。

  这时候我又点上一支烟,不紧不慢地吸着。我看到这小个子说到36。8%的时候有一点虚头,肯定有虚头。但我还是声色不露。

  我继续往下问,我说:范厂长,你们的磷肥含氟量是多少?这个东北小个子实在是不简单!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遇上对手了,后来我才知道,我是遇上对手了。当我问到这里的时候,你猜他怎么着,他哈哈一笑说:魏总魏总,我真是服你了,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样吧,既然你是内行,我们在价格方面让一让,就冲你是内行,我们在价格上让了,给你市场最低价,怎么样?

  这是绕我呢,我知道这是绕我呢。我笑了笑,我笑着说:价格当然重要,但我最关心的还是质量。我还有个问题需要问一问……东北小个子激动了,他说:看来魏总是做大生意的,是真心做生意的。认识魏总真是三生有幸。你问吧,尽管问……我说:有一个问题,我要问的是枸溶率,枸溶率是多少?东北小个子马上说:这个是很专业的问题,魏总问得非常内行。我们的磷肥枸溶率是最好的,64%吧。这在世界上也是很靠前的……这些我都记下来了,这些数字都是非常重要的。往下,一谈到价格的时候就难了,关于价格的谈判很艰难,这会谁也不爽快了,就像挤牙膏一样,一点一点的,谈着谈着就僵住了。这时,朱朱就出来说说话,把气氛缓和下来。我想,我得吓吓他。我就说:范厂长,我们这里是农业大省,市场说来是不小。可你知道我们这里有多少化肥厂吗?我告诉你,光磷肥厂158家(我胡诌的)。中型的47家,大型的14家,小的就不说了,小型的遍地都是……所以根本用不着跑到东北进化肥。你要想打开这个市场,价格必须得降下来。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当我把话说到这一步的时候,那小个子才吃木了,他说:

  魏总,我们从来没卖过这个价格呀?!这个价格,这个价格,好吧,就按你说的吧……

  最后生意是谈下来了。生意能谈下来,说老实话,主要是因为两方面的原因:一是我想做正当生意,我想跟国营企业正正当当做生意。可我没想到事坏就坏在正当上边;二是因为朱朱。要不是为在朱朱面前显摆,我也不会那么轻信。那天夜里,朱朱像鱼儿一样在我身上翻来覆去,把我弄迷糊了。那天夜里朱朱不停地对我说:你真棒,你真棒,你真棒!……我是把自己棒进去了。我是自己给自己找了一副手铐戴……

  不说了,不说了,改天再说。

  五月十七日

  天越来越热了,天热出了一种烂桔子的气味。空气里到处都是腐烂了的桔子气味。这种气味里还掺了盐,这是一种盐腌出来的烂桔子味。气味在墙上升出一个360c线,那条血线上也有眩目的烂桔子气味。屋子里有很多一梗一梗的游浮在空气里的粘条,那是烫熟了的桔子瓣儿,我知道那是桔子瓣儿。夏天正在走向烂桔子,夏天成了一个烂桔子。

  中午,爸爸回来的时候,带着一脸葵花,爸爸的笑里带有葵花的气味。爸爸对新妈妈说:工作安排住了,你的工作问题解决了……

  新妈妈说:怎么解决了?在哪儿解决了?

  爸爸说:你一定会满意。你猜猜吧!

  新妈妈说:我不猜,你说吧。***

  爸爸说:东方公司。东方公司答应了,一月三百块,还有奖金。怎么样?

  新妈妈说:我不去。什么东方公司,我不去……

  爸爸急了,说:你不去?为啥不去?这这……

  新妈妈说:老徐,这事你别管了,我工作上的事不用你操心,我自有安排……

  爸爸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说不去就不去了,你知道这工作是怎么安排的?你知道安排个工作有多难!告诉你,为安排你,免了东方公司三年的税。你知道这里边转了多少弯弯?他们说是三资企业,但他们这个三资企业不合法。我托了一个老同学,转弯抹角地按'三资'给办了,而后人家才答应的……

  新妈妈说:我说过,我工作的事不让你管,我会自己安排自己。我说不去就不去。免了有啥,免了再给他加上……

  爸爸气了,说:你想这事是容易的?你怎么能这样?!……

  新妈妈说:我是受人管的人么?你看我像是受人管的人么?我就是为了不受人管才出来的。我从小一直受人管,一直受人管,你还让我去受人管……

  爸爸很诧异地说:人怎么不受人管呢?人就是受人管的,哪有人不受人管的?你不让人管让谁管?

  新妈妈说:我看你是让人管习惯了,你已经习惯让人管了,是不是?

  爸爸说:你怎么能这样说?人总得有个依托是不是?你不让人管能活么?人要是不让人管怎么活?从理论上说……

  新妈妈笑了,新妈妈笑出了一棵老树的气味,老树上结了一个大红的柿子,新妈妈能笑出老树上的柿子的鲜红。新妈妈说:

  老徐,你别生气。我知道你是好意,我也知道安排个工作不容易。可我也说过不让你操我的心……算了,算了,吃饭吧。

  吃饭时,新妈妈一直笑着跟爸爸说话,说些别的话。新妈妈说:你别再管我了,我自己有办法。我还是想办这个'特异功能诊所',我想把它办起来,这等于给小明安排个出路……

  爸爸说:你别老听那些记者的话,记者都是王八编笊篱……

  新妈妈笑着说:我知道,我心里有数……

  可我知道新妈妈心里想的是什么,我看出来了。新妈妈心里有话,新妈妈心里有很多话。新妈妈心里的话是不会让爸爸知道的。新妈妈的话里包着一个走字。那是一个有九种颜色的走字,每个走字都是向着南方的,新妈妈终究会走向南方……到那个时候,爸爸就成了新妈妈的第三个男人,爸爸只能是第三个男人。可爸爸不知道这些,爸爸心里只有一些醋,一些白颜色的醋,一些假醋。这些假醋是新近才有的,是那两个记者来了之后才有的。爸爸不喜欢记者,我看出来了,爸爸对记者怀有戒心。可爸爸在新妈妈眼里只不过是一个时间上的概念,那是一个路途上的时间。新妈妈一直在计算时间。新妈妈心上有个计算时间的表,这个表是黄色的,这是一个黄表,黄表上的指针是红色的,黄表上走着一长一短两个指针,那指针是向着南方的,我看见那短指针向着南方,长指针就不知道了,长指针向着更远的地方,那是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新妈妈的胃里还藏着一些秘密的东西,那是些割成一条一条粘的黄颜色的东西,那是新妈妈的药,我知道那是新妈妈用来治水土不服的药。那些药被割成一条一条的存放在新妈妈的胃里,那些药有一股泥土的腥味,那些药上能长出许多东西,只要把药放在一个地方,它就能长出东西来,那是一种能吃的东西,许多年来,新妈妈一直吃的就是这些东西。不过,那些药太沉重了,那些药坠着新妈妈的胃,那些药已经长在新妈妈的胃里了。有时候,新妈妈也想扔掉那些药,可她扔不掉,我知道她扔不掉……新妈妈要走,新妈妈终归是要走。我常听见新妈妈对自己说:我是要走的,我一定要走,没有人能拦住我,谁也拦不住我!新妈妈的肚子里还常常会出现一些很奇怪的东西,当新妈妈睡了的时候,我会看见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我曾经看见新妈妈肚里开了一个门,新妈妈肚里的门大开,那里面是一个广场。广场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那全是些男人,男人们正在广场上排队,那是些排队购买股票的男人,男人们正在排队购买新妈妈的股票,新妈妈肚子里伸出了许多手,正在出售股票。

  那些花花绿绿的股票是用唾液做的,新妈妈把她的唾液染上颜色而后又做成了股票。***每张股票上都有一个圆形的标志,圆形标志里边有一个箭头,那箭头是红颜色的,那是一种用血肉喂出来的红色。箭头是指向远方的,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我还听到了叭叭的声响,那是一声一声的脆响,那声音里有雨打芭蕉的气味。我知道那是男人们在挨打,男人们为买到股票在心甘愿地挨打,每一个排到大门前的男人都要挨一耳光,只有挨了一耳光的男人才能买到股票……

  新妈妈的勇敢是无与伦比的。我害怕新妈妈,我不喜欢新妈妈,但我知道新妈妈非常勇敢。身上带有药的新妈妈异常勇敢。蛇可以吃老虎,新妈妈敢吃老虎,实际上,新妈妈是把老虎吃掉了。新妈妈把老虎吃成了报纸上的一小溜儿,老虎最后只剩下那一小溜儿了,老虎变成了报纸上的五十一个铅字,老虎在医院躺了八天之后,就变成报纸上的铅字了。当老虎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时候,新妈妈还去看过他,我知道新妈妈去看过他。我给新妈妈治好病后,新妈妈就大胆地去看他了。新妈妈穿着老虎最喜欢的白裙去看他。新妈妈走进病房的时候,老虎动了一下,老虎的大脚指头动了一下,这是老虎惟一能动的地方,老虎全身上下只有这一个地方能动。老虎的眼珠已经不会动了,老虎的眼直直地望着一个地方,那就是新妈妈站的地方。新妈妈站在病床前,勇敢地与老虎的目光对视。老虎眼里又出现了桃红色的气味,那是一瓣一瓣的桃红,也是最后的桃红。后来老虎眼里就没有桃红了。后来老虎眼里出现了紫黑色的东西,那是一股气流。老虎眼里的紫黑色气流团成了黑色的凝点,那凝点是陈年的旧粉笔做的,老虎把陈年的旧粉笔做成了一粒子弹……新妈妈看着老虎,用她的眼睛说:老项,我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没有一点对不起你的地方。可你是对不起我的,你想想,你对不起我,你答应我的事一件也没有办。我不要你办了,没有你我照样能办成……老虎的家人都在病房里站着,老虎的女粉笔也在病床前站着,那是一个很憔悴的女粉笔,女粉笔刚刚不做女粉笔,也刚刚有了一点点滋润,紧接着就又憔悴了。女粉笔像是在梦里站着,女粉笔一直在梦里站着,女粉笔不知道她是在过去还是在现在……他她们都没有听见新妈妈的话,他们谁也不知道新妈妈在说什么。他她都在梦里站着……可是,当新妈妈离开病房之后,新妈妈离开病房不到三分钟,老虎就变成铅字了,老虎变成了报纸上的四行铅字……

  我常常看见老虎的魂灵,老虎的魂灵散在城市的空气里,老虎的魂灵已无法重铸。老虎的白末儿魂灵散在空中电波的缝隙里,老虎的魂灵无法穿越空中的电磁波。空中的电波太多,密度也太大。经济台的电波是网状的,文艺台的电波是线状的,影视台的电波是片状的,传呼台的电波星星点点,到处都是……还有大哥大,大哥大到处游动,大街上到处都是大哥大的电磁波。老虎的魂灵东躲西躲,却躲不过电波的袭击,他的魂灵白末儿常常被吸在各种不同的电波上。吸在经济台的电波上时,他的魂灵会出股票交易的声音,那是一时牛一时熊的声音:……真空电子今收盘3-91,延中实业今收盘9-99,第一铅笔今收盘7。62……吸在文艺台的电波上时,他的魂灵白末会出点歌台的歌唱声,这时候他的魂灵成了粉色的泡泡纱,会出一种颤颤的红蚊子音乐的声响……吸在影视台的电波上时,他的魂灵会出现嘈杂混乱的对话:……老大,该出货了……认出我了么?你不认识我了么?我可认识你,烧成灰我也认识你……吸在传呼台的电波上时,他的魂灵会出:三哥快回……请回话……祝你生日快乐!……吸在大哥大的电波上时,他的魂灵会出:刘处长么,那事,啊?啊……哈哈,对对对,还老地方吧,老地方……哎,你还要不要了?小样儿,你还要不要了?鬼都找不着你……城市上空的电波把城市里的空气肢解了,城市的空气变成了线线片片的带电的分子,变成了阳极和阴极,带有人汗气味的阳极和阴极。老虎魂灵的白末儿被隔在线线片片的阴极、阳极之间,既无法见新妈妈,也无法回去见女粉笔,老虎的魂灵成了被隔在电波缝隙里的散散点点的永远无法聚拢的白色粉末儿。老虎只剩下了零零碎碎的回忆,永远无法连接的回忆。老虎的回忆总是停留在一小块黑板上面,黑板上有一只手,那只手拿着一支粉笔,那是一支1962年的粉笔,黑板上有1962的字样……别的就没有了,别的看不到了。老虎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化成点点星星粉笔末儿的老虎魂灵在电波的缝隙里,遥望着时代的结束。他没有办法了。他说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只有哭,他的哭声里仍然有一股粉笔末儿的气味,他的眼泪在电波的缝隙里出嗞嗞响的蓝色火花……

  最近,新妈妈常跟两个记者在一起。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商量开办特异功能诊所的事。我知道他们是在商量这个事。他们不让爸爸参加,很多的时候,他们都不让爸爸参加。他们大多是泡在舞厅里,他们一边跳舞一边商量,而后再去吃企业。新妈妈笑着说:我吃你们,你们吃企业,企业吃谁呢?我还不知道企业吃谁。冯记者说:这还不知道么?企业吃工人……妈的,吃着吃着吃到我爹头上了!我爹就是工人,我爹是老工人,我爹是干了四十年的老工人,退休了,一月才一百多块钱,药费还不报销。冯记者说着就笑了。冯记者笑着说:人不定吃谁呢,你说是不是?冯记者的笑里有一些人尿味,我闻到刺鼻的人尿味了。在人尿味里有一张老脸,一张十分苍老瘦削的老脸。那是冯记者的爹,冯记者的爹在人尿味里显现出了一连串的镜头,那是一些上班的镜头,冯记者的爹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去厂里上班,那腰弓着,那腰总是弓着……后来那脸出现在一个厕所的门前,那是一个公共厕所,公共厕所的门前放着一张桌子,老人在桌前坐着,老人正坐在桌前收费。老人很粗鲁地说:

  来吧,两毛钱一屙……杨记者说:那也得吃,不吃不行。比如说,我是吃商业的,你说我是吃不吃?要不去吃,他还不愿意。他说你不去吃是看不起他,我能看不起他们么?我一定要看得起他们……而后他们就又笑了,他们笑出了蜜蜂的气味,他们能笑出蜜蜂的气味。

  我知道他们的很多事。我还知道冯记者杨记者正在路上走着,他们摇摇晃晃地在路上走,他们是来让我给他们治病的。他们喝酒喝多了,来让我给他们治。十分钟之后他们就来了,他们马上就要来了。

  五月十九日

  雨下来了。

  雨走过来是窗户先看到的。窗户上有风吹过来,一团带着糖纸味的风,腥湿的粘风。风很稠,一股一股的,来跟窗户打架;而后是白色的亮线,织布一样,远远的,忽一下就织过来了,织出一片白帘子。

  雨是蚯蚓,雨贴在窗户上的时候成了蚯蚓。雨在窗户上一条一条地爬着,爬出哗啦、哗啦的响声,爬出一片拐棍的气味。窗户外边是网,从天上织下来的雨网,雨网一道一道的,织出一片灰蓝色的水气。这是城市洗脸的日子,城市很久没有洗脸了,城市很需要洗脸,城市的脸很脏。城市的颜色太多了,灰尘也太多了,城市里还有太多的羊膻味。人们吃羊太多,喝羊汤太多,人们都变成了羊人,半羊半人。城市的下水道里积满了羊和人的血腥气。那是红蚊子聚集的地方。下雨天是红蚊子旅游的日:子,蚊子们麇集在一起,一边坐着树叶船在城市的下水道里旅游,一边ok、ok地品尝羊和人的血腥气。树在摇头,我看见树探头了,这也是树洗头的日子。树可怜巴巴地摇着头,摇出一些灰黑色的泪滴,那泪滴是油炸出来的,泪滴里有很多混合油的气味。雨的响声里还夹有电波,雨的响声里夹着一节一节的……京广快…………好吃…………中华鳖…………老地方……雨也要和电波做斗争,雨正在和电波做斗争……

  我把鼻子贴在窗户上,看蚯蚓在鼻子上爬。蚯蚓爬得很快,一条一条的,凉凉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爬出一片水字。我不认识这些字,这些字我一个也不认识。这是天字,我想这一定是天上的字。我身上的针眼是新妈妈写的字,新妈妈喜欢在我身上写字。我的肉是褪字灵,老字没有了,又会有新字,我身上总是有字。报上说,这是个文字世界,所有的字都是约束人的。我知道字是用来约束人的,人总是不听话,于是就找出一些字来约束。不过,这是不能说的,我知道我不能说。我怕疼,我不说。

  楼下有水了,路面上的水像小溪一样流着,流到一个有害井盖的地方,那地方水在打旋,水流不及就打旋。就在水打旋的地方站着一个人。那人打一把黑色的折叠伞,他在雨里站了很长时间了,我看见他的时候,他的下半身已经淋湿了,他就是那个秃顶老头。我知道他是来找陈冬阿姨的,他肯定是来找陈冬阿姨的。不过,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来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一段没有来。我看不见他的脸,他的脸被雨伞遮住了,我能看见他的心。他的心仍在楼房口的窗户上挂着,他的心有记号,他的心上包着一张油纸,我看见的是他的心。我还看见了他的胃,他的胃比别人的小,他的胃是被刀切过的,他的胃上有缝合过的痕迹。

  他的胃上也有针眼,那些针眼变成了一棱一棱的肉疙瘩。***他的胃里曾有过三次储存改换,最下边残留的是大米粒。他最早是吃大米的,那是三十年前的大米。那些残留的大米没有一点油分,那不是本地的大米,我能认出本地大米和外地大米的差别,差别就在于有没有油分。他胃里存留的大米是外地大米,这些久远的外地大米已经变色了,变成了绿色的大米,我看见他的胃底部残留着一些绿色的大米粒;再靠上一点是玉米面和红薯干的残渣,这是一些二十年前的残渣,残渣已经变质了,残渣是灰黑色的,那些残渣紧贴着他的刀口处,不时出咕咕的响声……再往上就杂了。再往上的残留就是一些动物的尸体和一些奶制品了,还有香烟的气味。他的胃里有很浓的烟味,香烟已经把他的胃壁熏黑了,一片焦黑。他是背着一个小小的铺盖卷从南边走来的,我看出来了,三十二年前,他背着一个铺盖从千里外的南边走来,那时他还是个学生,我看出来了,那时他是一个兜里插着钢笔的学生。那是一个烟雾缭绕的地方,那地方水气很重,那里有很多很多的水,那里也有山,那里的山很软很秀,那里的雾气终年不散。他一走就走了三十二年……现在他开始想那个地方了,三十二年来,他第一次想那个地方,站在这个切近北中部城市的大雨里,他突然有点怀念那个地方。不知为什么,他哭了,他眼里掉出了一滴泪,那泪是红颜色的,红颜色的、带一点点芥末儿气味的泪滴缓缓地从他的鼻窝处流下来,掉进他的嘴里。也就是片刻的工夫,他掏出手绢擦去了脸上的泪,不知从何处积蓄了力量,大步朝陈冬阿姨住的楼上走去……

  他站在陈冬阿姨的门前,却没有敲门。这一次,他没有敲门,门是自动开的,我看见门自动地开了。陈冬阿姨在门口出现了。陈冬阿姨站在门口处,脸灰着,没有说话。两人都没有说话。嘴里没话,心里也没话。而后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房间……秃顶老头默默地在沙上坐下来,独自掏出烟来抽。烟雾在他的脸前冉冉地上升,把他的脸弄得很模糊。烟雾里显现的是一些床上的日子,我看见烟雾里有许多模糊不清的床上日子,一张很大的席梦思床,床上有许多粉红色的汗气……我看到的只有这些,我只能看见这些。吸完这支,他又点上一支,吸了两口之后,他抬起头来,平缓地说:你把我告了?我知道你把我告了。

  陈冬阿姨的脑海里出现了一排牙印,一排很深的牙印,那些牙印一排一排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出一种玫瑰色的气味。气味很浓,气味后边是一张脸,一张叫人看不清楚的脸……陈冬阿姨耸了耸肩,她想把那牙印从脑海里耸掉,可她没有耸掉。她抬起头,默默地说:告了,我告了。

  秃顶老头沉默了一会儿,很艰难地说:这……不怪你,我知道,这不怪你。是他们要整我……

  陈冬阿姨没有说话。陈冬阿姨的脑海里仍是那排牙印,那排牙印里出现了两个人的**,一上一下两个人的**,下边是男人的**,上边是女人的**,牙印排在男人的**上。那牙印是绛红色的,牙印里还有一股韭菜味。那带韭菜味的牙印从肩头开始,密密麻麻地排满了男人**的前胸,一直排到肚脐处……牙印上有一个半圆形的像锯齿样的小豁口,豁口处划出星星点点的血痕,那上面的许多地方是带血的牙痕。还有声音,我还听到了两个声音。一个声音说:你真狠……我不能回家了,你这样,我不能回家了,一个月不能回家……另一个声音说:你疼么?你疼,你心里疼。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害怕得心里疼……你不敢回家了,是不是?我料定你不敢回去,你没这个……我要你记住我、我就是要你记住我……

  秃顶老头又说:还有一样东西,你还给他们看过一样东西……那件东西,是不是?

  陈冬阿姨从牙印里走出来了,她看着坐在对面的秃顶老头,说:是,我是给看了……她的眼直直地望着对方,没有解释,她不想做任何解释……

  秃顶老头又摸出一支烟,点上,烟雾里幻化出一张张脸。那些脸缩在一间间的办公室里,那是些挂有牌子的脸,那些脸上挂着朱红色的牌子……秃顶老头自自语地说:他们是要把我弄下来,他们早就想把我弄下来。他们恨我……这不能怪你,我还是说,这不能怪你,我不怪你……

  陈冬阿姨脑海里又出现了那排牙印,一排排见血的牙印。一个声音说:一身牙印,一身的牙印,叫我怎么回家呢?……一个声音说:你怎么不能回家?你为什么不回家?你可以说是我印的、让她来找我好了……

  秃顶老头吸两口烟,又说: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弄我么?你不知道,我相信你不知道。你到我的那位老同学那儿去告我(当然,他是上级领导了,他这会儿是上级领导),你是找对地方了……他就是要整我的人,一直想把我弄下来的就是他……秃顶老头说着,脑海里出现了一股臭烘烘的气味,那气味里有红薯,气味里含着一锅一锅蒸红薯,红薯已经馊了,红薯长出了一层蓝灰色的粘毛……秃顶老头说:说到底吧,他要整我,是因为一个屁……

  陈冬阿姨说:你别扯那么多,你扯那么多干什么?是我告的,就是我告的。我承认,是我主动找他们的……

  秃顶老头说:一个屁,为二十六年前的一个红薯屁,他一直记恨我……那时候我们两人同在一所大学里上学,一个班。上课时他放了一个屁,放得很响,全班的人哄堂大笑,光有男生笑还不要紧,女生也笑,女生全都回过头看……关键是女生们回头看……那时候年轻,那时候脸面比金子主贵,我怕人家怀疑我,我站起来了,我站起来用手指着他,高声说:是他,是他放的!……

  陈冬阿姨说:你缺德,你真缺德。

  秃顶老头说:那时候年轻,那时候什么也不懂……现在我才感觉到力量了,一个'屁'的力量。我不知道一个'屁'竟有这么大的能量……

  陈冬阿姨说:你想说什么你就说。你说好了,别在这指桑骂槐……

  秃顶老头说:的确是因为那个屁。那个屁种下了仇恨的种子。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对我耿耿于怀……当然了,这只是个因子。因子很多,这只是其中的一个,最早的一个。没有这第一个,也就没有后边的一个一个……

  陈冬阿姨冷冷地说:你冒雨跑来就是为了讨论这个'屁',你是为这个'屁'来的?……

  秃顶老头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肉乎乎的,叹出了一些丝丝缕缕的东西,那东西很像是海绵,吸了水的海绵,那是他经历过的日子。日子一天一天的,在他的嘴里摞成了一块吸水的海绵,海绵咸咸甜甜的,吐不出也咽不下……而后他拍了拍秃了的头顶,有泪掉下来了,他眼里流出了一滴泪。他说:我老了,我五十三岁了,我的确是老了。我栽到一个'屁'里我无话可说……可我喜欢你,是真心喜欢你。我老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爱是不应该有年龄限制的,爱也是没有是非的,对不对?这里边背景很大,这里边的背景大得你无法想象。现在你成了这里边的一个环,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不怪你,可你成了人家的一个环……

  陈冬阿姨说:你害怕了,你也有怕的时候?……我是什么'环'?我谁的'环'也不是。随你说,你想怎么说怎么说……

  陈冬阿姨脑海里出现的还是那排牙印。那排牙印说:你是个印刷机,你印这么多东西,叫我怎么回家……另一个声音说:她是怎么印的,你说,她是怎么印的……

  秃顶老头的声音变了,秃顶老头的声音很灰,秃顶老头的声音变成了一块皱巴巴的灰布。他吐出了一些杏仁的气味:你不知道内,有很多事你不知道。你去告我,仅是提供了一个契机……关键不在你这里。这里边因素很多,屁是一个因子。第二个因子是一个门,我少走了一个门,在给上头汇报工作的时候我少走了一个门,我图省事,那一串门里我少走了一个,这样就有人不高兴,日积月累就积下怨恨了。这个人的心很小,这个人的心像针鼻儿一样……这是他们要整我的第二个因素。秃顶老头说着,脑海里出现了一个一个的门,那门是红颜色的,红颜色的门里有一张一张的桌子,桌子也是红颜色的,他在这些门里成了一张薄纸,我看见他变成了一张薄薄的夹在文件夹里的纸……

  陈冬阿姨说: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我也不想明白。***你如果行得正坐得端,你怕什么?……

  秃顶老头说:我没说我是好人,我有我的毛病。我也不是怕。可这里边没有是非。我说我少走一个门,走出事来了。少走一个门……第三个因子是'线'的问题,'线'断了,我的'线'断了。说实话,要是'线'不断,他们不会这样,也不敢这样。xxx同志(名字我就不说了,说了不好)曾经是我的老领导,我跟他工作过一段,我的工作是他安排的。可他调走了,调到北京去了。调走也不要紧,可他后来又退了……这边的变动是'线'的变动,我在的不是这条'线'。你看,事都赶到一块去了。我并不是非要在什么'线',我没想在什么'线',可他们是这样认为的,我也没有办法。三十多年了,我在这座城市里工作了三十多年,人在路上走,总是有远有近,走着走着就走出了许多是非,这里边太复杂了,一茬一茬一层一层的……但是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那个屁,那个屁是最主要的原因。许多年来,论说是老同学,我一直想跟他缓和,可一直缓和不了。逢年过节老同学相互拜年,他从没到我那儿去过。我去看他,他也是不冷不热的,就因为那个屁。那时候不在一个单位,还好说,各走各的路。后来他进入了一个大背景,就调到厅里来了,成了主管领导……

  陈冬阿姨说:你不觉得无聊么?跑来给我讲一个屁的故事,你无聊不无聊?我告诉你,是我自己要告的,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四年了,该还的,我都还清了。我就是不想让你再来打扰我……陈冬阿姨脑海里出现的仍然是那排牙印,那排牙印走在另一个楼道里,那排牙印在敲门,门开了,门里走出了一个女人,一个胖胖的女人,女人说:你还知道回来呀?一个月了,整整一个月了,孩子有病……那排牙印说:一个接一个的会,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秃顶老头说:我不怪你,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可你现在成了人家的一个环,成了人家的武器了……你还不知道吧,他们把事弄到纪委去了,要给我立案,还说我有经济问题,你给他们看了那件东西,那件东西……

  陈冬阿姨没有说话,陈冬阿姨一句话也不说……

  秃顶老头说:因为那个屁,他们要整垮我,他们非要把我整垮……

  陈冬阿姨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们斗是你们的事,跟我没有关系,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只是不想让你打扰我……

  秃顶老头的头勾下去了,他的身子也慢慢地从沙上移下来。他移动时身上出现了一股茶鸡蛋的气味,他的身子也成了一个滚动的茶鸡蛋。他跪下来了,我看见他扑通一下跪下来了。他跪下时腿上绑着一些红颜色的东西,我看不清那些东西,我不知道他腿上绑的是些什么……而后是眼泪,他眼里流出了青黄色的眼泪。他的眼泪是从胃里流出来的,他的眼泪走了很远的路,跑了很多地方,他的眼泪像雨水一样洒在一个个办公室里,最后洒在陈冬阿姨的面前……

  陈冬阿姨慌了,陈冬阿姨惊慌失措地后退了一步,说:老魏,你这是干什么?你快起来,你你这是干什么……

  秃顶老头呜咽着说:冬,陈冬,人到这份上,也不要脸了。你看,他们要整我,他们下手狠着呢。这里边有多方面的因素,我也不一一说了……我五十多了,也没几天好活了,我浑身是病,胃被切除了四分之三……我多年来一直兢兢业业,熬到这么一个处级。我不是在乎这个处级,我一点也不在乎这个处级,只是老了老了,为一个屁……

  陈冬阿姨脸红了,她红着脸说:我没想怎样,我也没想怎么你,真的,我没想怎样,我只是给他们说了说……你快起来,你快起来吧。

  秃顶老头仍然跪在那里,呜咽着说:……冬,我也不是为别的,我是真喜欢你,我是真心喜欢你。我做得过头了,我知道我做得过头了,我这个人你知道,容易激动……我以后不会再来打搅你了。多年来,我对你不薄,我自认为对你不薄。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在这种时候,我求你帮我一个忙……

  陈冬阿姨怔怔地说:我能帮你什么,我已经给他说过了,我还能帮你什么?我我我怎么帮……陈冬阿姨脑海里出现了许多东西,那是些很软的东西,那些东西像电影画片一样在她的脑海里一片一片地映现……那些东西与那排牙印一同在她的脑海里搅着……

  秃顶老头吞吞吐吐地说:纪委会派人来找你,他们还会来找你,你……

  陈冬阿姨的脸渐渐白了,她的脸一片惨白。***她沉默了很长时间,而后说:你起来吧。我知道该怎么说,我知道……

  秃顶老头又吞吞吐吐地说:那件东西,你,那件东西你给……?

  陈冬阿姨说:我说了,我给他说了,我仅是说了说。我没有给他……

  秃顶老头说:冬,你心好,我知道你心好,可那些人……我想你不会害我,你是不会害我的。那东西……?

  陈冬阿姨说:你起来吧。我让你带走,我让你把东西带走……她说着,从里屋里拿出了一个盒子,她把盒子递给他,轻声说:你走吧。

  秃顶老头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望着陈冬阿姨说:冬,能让我亲你一下么,亲你最后一下,以后我再也不会来打搅你了……

  陈冬阿姨没有动,陈冬阿姨一动不动地在那儿站着……雨还在下着,雨下得很大,雨一大我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五月二十一日

  传票又来了。

  这是一张白颜色的传票,白颜色的传票上盖着一个大红的戳儿。

  白色传票是爸爸从单位里拿回来的。爸爸捏着那张传票,气愤愤地对新妈妈说:看看,你看看,东城区刚打完官司,西城区法院的传票又来了……

  新妈妈拿起传票看了看说:托人了,她们又托人了……

  爸爸说:算啦,我看算啦。跟她缠什么?她想要就让她要吧……

  新妈妈又拿起传票看了看说:你别管,这事你别管。我找老冯去,我现在就去找老冯……有老冯出面,她肯定输,我叫她打一场输一场。新妈妈说完,就走出去了。新妈妈走的仍然是一条蛇路,我看见新妈妈走的是一条蛇路……

  爸爸在屋里站着,他的目光越过我望着屋顶……他是在想这场官司,我知道他在考虑官司。爸爸是个怕麻烦的人,他并不想打官司,是新妈妈要打,他也只好跟着打。其实他不愿意见旧妈妈,旧妈妈会使他想起一些他不愿意回忆的日子。人都有一些不愿回忆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爸爸觉得活得屈辱。爸爸的屈辱在盆里,那是一种盆里的屈辱,这屈辱里有一股脚臭味……

  我知道我就是官司。我成了官司却没有人想到我,他们谁也没有看一看我,他们是打官司的,不是看官司的,他们不看官司,官司在里屋的门后躲着,官司怕针,官司只好躲在门后不让人看见……

  爸爸又去看电视了,爸爸想不出办法的时候就看电视。爸爸总是在看电视的时候一边抠脚一边思考问题……爸爸说,他有抠脚的自由。

  那传票扔在了一边。

  我知道这张传票是怎么弄来的。我看见旧妈妈了,我集中精力的时候就能看见旧妈妈。这张传票是旧妈妈跑来的。旧妈妈一直在跑,我看见旧妈妈汗水淋淋地在街上跑着。旧妈妈其实是在跑人,她丢了人,她觉得是人丢了,她要把人找回来。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忘了自己是谁,她一直不知道她是谁的人。她到处寻找关系,她把所有能找的关系都找遍了。她曾经一次一次地失望。她多次找过旧大姨,可旧大姨说:老牛退了,老牛已经退了,老牛要是不退……她又去找旧二姨,旧二姨说:'送'了,我看'送'了,只有'送'……她也去找过胡子大舅,胡子大舅说:都是一身病,你看,都是一身病……而后旧妈妈就去找那些旧日的同学和过去的街坊。旧妈妈总是匆匆地在街上走着,走在街上,她总是不由得寻找熟脸,她希望能找到一张体面些的熟脸,她从一张张脸上望过去,看到的全是陌生……这时她的脑海里就会出现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她愣愣地在街上站着,看人来人往,却又不知道她该往何处去。她曾多次在厂门口徘徊,她在人们下班之后,在夜里悄悄地来到厂门口,却没有勇气走进去。她常常把心掏出来,来到厂门口的时候把心掏出来,悄悄地把心染成绿色(报上说,现在社会上流行绿色),可她又担心不够绿,人家不要……旧妈妈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关系,这个关系是在一家卡拉ok厅门口找到的。那时候她走得十分疲惫,她神色恍惚地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她没说对不起,她心里烦,连头都没有抬……这时,她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很旧的声音:是淑云吗?是不是淑云……她抬起头来,诧异地望着那人,她记不起来了,她不知道面前的这个人是谁……那人说:你不记得了?你不记得我了,我们是小学同学呀,咱俩同桌……旧妈妈马上说:噢,是吗?你看我,我把我都忘了……那人说:我有时也会忘我,大家都会忘我。你想想揪你小辫那个……旧妈妈骗兴地说:马保刚,你是马保刚!你看多少年不见了……

  那人说:是呀,别人想不起来,你能想不起来?那时都叫我马+户,对不对?我就是马+户……旧妈妈说:那时候,哎呀,那时候……马+户说:一晃二十多年了,老同学,见面都不认识了。进去喝杯咖啡吧,怎么样?我请你喝咖啡……旧妈妈很渴,我看见旧妈妈非常渴。旧妈妈说:行啊,那就坐坐吧。

  两人在咖啡厅坐下来了。一坐下来,马+户就说:我有一块心病,许多年了,我一直害心病。咱们上学的那条街你还记得么?就是那条街……那条福佑街。那条街上写有很多粉笔字,你记不记得那些粉笔字?……旧妈妈说:福佑街,你说的是那条福佑街?那条街不是拆了么。不记得了,我记不起来了……而后旧妈妈问:你说你是在法院工作?马+户说:

  是啊。你再想想,你再想想那条街上的粉笔字,墙上,往墙上想……旧妈妈摇摇头,说:实在想不起来了。你说的是标语么?是不是标语?那时候满街都是标语……接着又问:你真是在法院工作么?马+户说:是啊是啊。你想不起来了,真的想不起来了?路两边的墙上,隔一段就有一行粉笔字……

  旧妈妈再次摇了摇头,说:你看,这么多年了……马+户说:你要是真想不起来,我一说你就知道了。那是一条谜语呀,咱班的谜语。那谜语是说我的。就在咱们上学的那条街上,每隔一段,就有这么一行粉笔字,上面写的是'马+户:'……旧妈妈忍不住笑了。旧妈妈说:你还记着呢?你的记性真好。你记这些干什么?马+户说:你不知道,我夜夜做梦,一梦就梦见这条街,街上到处都是粉笔字,隔一段就有一行这样的粉笔字。这行字成了我梦里的哥德巴赫猜想。我走一路猜一路,在梦里我猜着走着,走着猜着,我真害怕这条街,可梦里偏偏出现这条街,到处都是'马+户='、'马+户='、'马+户':……什么呢?我猜呀,猜呀,怎么也猜不着……旧妈妈说:你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哪?你说你在法院工作,是吧?是不是工作太累了?马+户说:是啊是啊是啊。工作倒不累,工作一点也不累。就是老做梦。一人黑我就怕,那就跟过关一样,我猜不出来,怎么也猜不出来。有时也想,在梦里想,那不是=驴么?马+户不=驴=什么?可又一想,会这么简单么?哪会有这么简单?一夜翻来覆去的,就这么猜……旧妈妈笑了,旧妈妈笑出了一股苦艾叶的气味。马+户摇摇头说:你也觉得可笑吧?我一直想找个人说说,找个知根知底的人说说。今儿个碰上你了,真好真好。我跑了许多医院都看不好,都说没有办法。后来碰上了一位专家,那专家对我说,你得说,你得把它说出来,说出来就好了。我说我给人说过呀。他说,你得给你的那些小学同学说,你去找你的那些小学同学,去给他们说……哎,你不知道,我现在吃的穿的工作各方面都不错,要啥有啥,就是这个梦把我弄得……旧妈妈说:还有这病?还真有这种病?说说也好,说说兴许就好了。说着,她掉泪了,旧妈妈眼里滚出了一串泪珠。旧妈妈流着泪说:你确实是在法院工作么?马+户抬起头来,说:说说好一点。说说心里就松快多了……你怎么样?有事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旧妈妈说:孩子,是因为孩子……马+户听了之后说:噢,是这么回事。你的户籍现在在哪儿?是不是在这边?要是在这边就好说了,在这边我就可以给你办。我是管民事庭,正管着这一块……旧妈妈说:可那边,那边已经判了,那边把孩子判给他了……马+户说:那不要紧,那不管他。你住的辖区在西城,西城区法院有权受理。我马上就可以给他下传票……旧妈妈说:如今的官司真不好打,没有熟人真不好打。马+户说:这事你放心吧,咱管着哩,好办……我就是夜里睡不好。专家让我多说,我能再给你说一遍么?我能不能再给你说一遍。旧妈妈其实心里很涩,旧妈妈心里长出了一条狗舌头,那条狗舌头正在舔她的肉,舔得她浑身麻,可她还是说:你说,你说吧。我帮你回忆,咱们-块回忆……马+户勾下头去,说:你还记得那条街么?咱们上小学的那条街,那条福佑街。那条街上有很多粉笔字,每隔一段就有一行粉笔字。不知你记得不记得,有一行字写在一个卖酱油小铺的门板上……这人说话的时候,声音低哑,就像在梦里一样。我看不见他的脸,我始终看不见他的脸……

  五月二十一日夜

  很晚很晚的时候,新妈妈回来了。

  我听见了新妈妈的脚步声,她的脚步声里带风,带一股很凉的风,风里有腥味,我闻到那腥味了。腥味里还有很多男人的气味,我看见男人的气味变成了一条条粘虫在她的衣服上爬来爬去……而后才是香水的气味,新妈妈是用香水的气味来遮这股腥味的,她总是在身上洒很多香水,用香水来掩盖她身上的腥味,因此新妈妈身上又多了一种狐狸的气味,她用的是狐狸牌香水。报上说,狐狸牌香水是新一代的迷你型香水,是逆向心理学家明的一种能产生晕眩效应的香水,这种香水集各种臭味之大全,臭极香,负负得正,使夏日富有浪漫色彩……新妈妈的眼睛在夜里能出荧荧的绿光,她一跨进门,我就看见那绿光了。她没有开灯,她不开灯就能在黑暗中行走,她走动的时候能出轻微的咝咝声。我很害怕这咝咝声,我一听到这种声音就浑身抖,我不想抖,可我管不住自己。我看见新妈妈眼里的绿光一直盯着我,那绿光一边盯我一边摸黑向洗脸间走,那绿光对我说,你看见什么了?你什么也没看见,你怕疼你什么也没看见……

  可灯还是亮了,灯一下子就亮了,客厅里一片白花花的光,那光忽一下就把从洗脸间走出来的新妈妈定住了。灯是爸爸拉亮的。爸爸在沙上坐着,爸爸一直在等新妈妈,我知道他是在等她。新妈妈并不在意,新妈妈一点也不怕爸爸,新妈妈一边揉着洗过的头一边说:你还没睡呢?你怎么不睡……

  爸爸把身子坐直些说:我想跟你谈谈。叫我说,那事算啦,那事就算啦。咱也别和她争了……

  新妈妈的头一下子就散开了,新妈妈的头像扬起来的一面黑旗。新妈妈的声音成了一只烧红的烙铁,红光四溢,火星乱溅,新妈妈说:你说什么?你放屁!凭什么算?为啥要算?我跑了一夜,见了那么多人,说了那么多话……你说算了就算了?!

  爸爸愣住了,爸爸的声音变成了一只阉过的小公鸡,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你怎么这样?你过去,你过去……

  新妈妈说:你说我过去干什么?我过去怎么了?我过去碍你什么事?你想怎么样,你说你还想怎么样?!我怕过谁,我谁也不怕……新妈妈的声音陡地升高了,新妈妈的声音变成了一锨一锨的黄土,黄土飞扬着落在爸爸的头上,顷刻之间,爸爸被落下的黄土埋住了,爸爸成了在土里钻的屎壳郎……

  爸爸一拱一拱地在土里爬着,爸爸爬得十分艰难,爸爸一边爬一边解释说:我我我……我是说,你过去不是这样。你你你,那么大声音……

  新妈妈说:谁的声音大,你说谁的声音大?是你先说的,还是我先说的?你是没事找事,我知道你是想找我的事!你在家坐着,我跑了一夜,院长我找了,一个个庭长我都找了,就有一个庭长没找着……一回来你就说算啦,你为啥说算啦?你是不是跟她又见面了,你说,你是不是跟她见面了?!

  爸爸在土里躲来躲去拱来拱去,却拱不出头来,我看见他一直没有拱出头来……他连连解释说:我跟谁见面了,我跟谁也没有见面。我就是怕跟她见面,不想跟她见面……

  新妈妈说:这次你必须去,你不去不行。这场官司非打不行,这场官司打定了!……

  爸爸从土里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说:好好,我去,我去,行了吧?

  片刻,新妈妈的声音变了,新妈妈的声音说变就变,新妈妈的声音变成了粉粉的红色,那颜色里夹着一些涩格捞秧儿味。新妈妈说:你不知道我有病么?你不知道我有那个病?你是不是想让我死?你要是让我死我就死……

  爸爸拍打着身上的土,慢慢坐直身子,说:好了,就算我没说,算我没说。时间不早了,睡吧……

  新妈妈的声音滚出了一团粉红的肉儿:我就要你说,你是不是想让我死?

  爸爸说:怎么会呢?我怎么会呢……

  新妈妈说:好吧,你说是睡了再睡,还是睡睡再睡……

  往下就没有说话的声音了,往下的声音里跑出了一只水淋淋的猫……

  五月二十三日

  魏征叔叔的话:

  在这座城市里,你看到变化了么?我说的是内在的变化,一种城市心理的变化。***比如说吧,马道街,就是城南那条老街,一条不宽的横街。你知道它现在叫什么?我说的不是挂什么街牌,当然挂的还是马道街。(二十年前,有一段还改为反修街,你不知道吧?)我说的是口头叫法。常去这条街的人都知道,那里现在是一个狗市。一街两行都是卖狗的。去的人都不说马道街了,说是去狗街。一说狗街都知道,说马道街反而没人知道了。

  半吊子生意人,多少有俩钱的,一说就是上狗街喝狗蛋汤去!说那玩意儿大补。那狗街一地狗毛,一地笼子,有专门的狗医、狗门诊,甚至还有狗交易所。狗街上架着狗肉锅,死狗活狗都卖。

  在那条街上不看人,抬头低头只看狗,在那条街上狗比人主贵,人是侍弄狗的……再比如,政四街,就是银水大道的中段那一块,你知道人们叫它什么街么?人们叫它公款街。那条路上一街两行全是高级饭店,一流的餐馆。一般人是不敢进的,起点千元,没有一千别进。里边全是装有空调、带卡拉ok的豪华雅间,小妞们扭来扭去一人拿着一个打火机给你点烟。这里的吃客大多是下边各县市来的头头脑脑,都是开着车来办事的。他们不花钱,他们来时都带的有人,带着企业的厂长,吃了喝了由厂长掏钱。他们从来不沾钱(为了廉政),送礼也是由企业来的厂长经理们买来送去,这样事办了,也廉政了。当然企业的钱也不是白花的,那钱百分之八十是贷款,吃的都是国家的,所以那条街叫公款街。个体户不在这儿吃,个体大款是另一路。个体大款一般都在宾馆里弄事。在亚东亚宾馆那条路上,那里才是真正的全套服务。吃是不用说了,吃了是洗,桑那浴、冲浪浴,还带异性按摩,接着是开房间……开房间我就不用说了。所以这个地方叫大款街。槐树街你知道吧?你知道槐树街现在叫什么?

  这里现在是个古董市,一街两行全是卖古董的,人们顺嘴就说是古董街。其实就是卖死人东西的,卖死人陪葬品的时间越长越值钱。一块破砖头,说是汉代的,要五十……羊街、水果街、服装街、邮票街、鱼街、鸽子街什么的我就不多说了。这里边可以看出一个问题,你看出问题了吗?那个词儿是朱朱告诉我的。

  朱朱说:这叫物化。人人反对,人人化。我不管它什么化,总之是全民性的,这是全民性的心态大转移。朱朱说:走在街上,你看看那些脸,哪里还有人,那叫人么?转移之后只剩下一个字了,在这座城市里,剩下的只有一个字……说到这里,我想起来我有一次问过朱朱,我开玩笑说,和你一块的那两个都要五百四百的,你为什么只要三百?朱朱出口就说:薄利多销么。我说,这叫人话么?朱朱说:没有人话,现在没有人话了。朱朱说:现在'解放'了。现在大家都可以自豪地说,没有好人了,这世上没有好人了,我他妈的也不是好人!我很是同意,我非常同意,这里边也包括我呀。所以,当我被戴上手铐的时候,我也不觉得丢人了。我只是后悔,后悔上了那东北小个子的当。

  我是十月十一日被戴上手铐的,那时天已有些冷了。那一天我记得非常清楚。当然还是因为那笔化肥生意。那笔生意是三月份签的合同,说好是十天内货,货到付款。可合同签过后,货迟迟不到。打电话问,那边说是已经如期装车出了。可盼星星盼月亮车皮就是过不来,一拖拖了两个半月。你想,化肥生意是季节性生意,一家伙拖了两个半月,麦都收了,生意还怎么做?

  后来货到了,在车站上堆着。你知道,现在车站收费是很厉害的,放一天罚很多钱……可磷肥这东西过了季节就没人要了,说好的几个地方都不要了。你说叫我怎么办,这可是一大笔款子!

  货到了,他们的催款人也来了,天天逼着我要账……你想想,我能付款么?款一付我就成了一个穷光蛋了,剩那么一大堆放都没地方放的磷肥,还得付一年的租仓库钱,我只有跳楼了!这时候我才知道那东北小个子骗了我,什么国营大厂,他们其实只是一个县办的小厂,一百四十人,他说是一千四百人,一家伙扩大了十倍!狗急跳墙我深有体会,我现在算是知道什么是狗急跳墙了。那些天我一家伙瘦了十斤……人没有办法的时候只有想邪门。我找了些工商、公安、税务方面的朋友,就是我那些顾问们。他们说,老魏,这事怕是得在法院解决。你得找法院的人。

  按说我们跟他们也都熟,可现在光靠人熟不行了,你得直接找他们……我知道,他们说的是实。刚好,朱朱说她在法院有一个朋友,我就让她去找法院经济庭的人问了问,看能不能告他们,我想告他们拖期。朱朱回来说,他们说了,告拖期不行,拖期是铁路上的问题,这个问题不好办。不过总还是有办法的……我一听就明白了,我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说,朱朱,你给我约个时间,我见见他们。我说,只请两个人,一个是经济庭的庭长,一个具体负责的审判员,多了不行,多了我负担不了。朱朱撇撇嘴说,就请两个人,你也太抠门儿了吧?我说,你不懂,这事你不懂。后来约了个见面的时间,约的当然是中午,中午是先吃饭,这是规矩。那天是在亚东亚宾馆见的面,请的两个人都来了,一个是经济庭的庭长,姓赵;一个是经济庭的审判员,姓杜。两个人都是三十多岁,现在最大胆最敢干的就是三十多岁这拨人。我安排了一个雅间,就我们四个人,包了一个雅间。坐下来之后,我说,今天请两位来,主要是想向两位法律上的专家请教个问题。咱们边吃边谈。请二位点菜吧,随便点……那姓赵的庭长淡淡地说:菜不要点那么多吧?精一点……可点起菜来一点也不客气,拿起菜谱,开手就点了一只老鳖。你猜猜一只老鳖多少钱?一只老鳖三百,光这一只老鳖三百!那姓杜的也不含糊,点了一条白花蛇,一条白花蛇二百七。别的菜就不用说了……这顿饭我花了两千八。吃了喝了,我说,二位还想玩点啥,说了。那庭长用牙签剔着牙,淡淡地说:天热,洗洗吧。我说,好,那好……而后,我让朱朱去结账,我带着他们上了宾馆的三楼,三楼是桑那浴、冲浪浴、异性按摩……全套服务。一个人的费用是四百四十四,我掏了八百八十八……掏了钱我就下去了,我说,你们洗,你们洗,我还有点事……说完我就走了。其实这天基本上没有说事,什么也没说。回去之后,朱朱说:他们真敢点,他们也真敢点……我说,这才是开头,你等着吧,这只是开始。

  第二天晚上,我又掂上提包上了。提包里装的什么?钱,当然是钱,这时候不上钱上什么。本来朱朱要和我一块去的,我说你别去了,一人为私,二人为公,你去了,有第三人在场他们不敢收……朱朱当时耍小聪明,她说,你干脆带个小录音机去,他要是收了钱不办事……我当时没有听她的。我说,你别把别人当傻子,这年头没有傻子。我先去的是姓赵的庭长家,姓赵的住在伏牛路中段一座旧楼里。进了赵庭长家,他还是满热的,淡淡地笑着让了座,倒上水(这人不会大笑,自从我认识他后,我从没见他张嘴笑过)……说了一些闲话之后,我看他不往事儿上提,我就把提包拉开了……我说,赵庭长,我是来给你送咨询费的……他仍是淡淡地笑着说:魏经理,不要这样,你把钱收起来,收起来吧……我刚张嘴,他又摆摆手,不容我往下说……而后,他说:你那个事么,按说是可以受理的,不过,恐怕得有更充分的……我说,我就是来请教的,法律方面你是内行……他说:你把钱带走,以后不要这样了。我说,这是咨询费,是应该给的……他说:这不行,你一定得带走。你把钱带走。你那个事,这一段比较忙,让我想想,总会有办法的……

  我没有勉强,我就把提包的拉链又拉上了。***我拉得很慢,我慢慢拉,我看他故意把头扬得很高,他故意不看,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那天晚上钱没有送出去。后来我又去了一次。第二次去,他非常热,又是让座又是递烟,没等我问,他就主动说:你那个事,可以在质量上想想办法。如果是质量上有问题,事就好办了……他一点我马上就灵了,我说,质量的确有问题(我心里说,一定得给他搞出问题来,没问题也得给他搞出问题)……可他却不往下说了,他还是淡淡地笑着,他总是似笑不笑的,他说:这一段比较忙,这样吧,等忙过这一段再说吧。我马上说,赵庭长有什么事语一声,只要我能帮上忙,你尽管说……他迟疑了一会儿才说:要说,也没啥,就是房子问题。我爱人一直嫌房子旧,想装修一下,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我心里想,狐狸尾巴到底露出来了,你可露出来了。两万呢,那晚我带了两万,他还嫌少……我马上说,你怎么不早说?搞装修的我都很熟,交给我吧。他说:那好,那好。这事就请你多帮忙了。第二天我就带着一个装修队去了。说实话,这装修队是我花钱雇的。一个小装修队六个人,整整在他那儿忙活了一个星期。你猜猜一共花了多少钱?带工带料一共花了四万七!钱是我花的,四万七千块钱就像打水漂一样。我想不能这样,我想起码得让他知道花了多少钱。所以,我特意安排包工队的头,在装修完以后,让他在验活的时候签个字,一定让他签个字。可他没有签。这家伙滑头,他不签。他仅是拿着那张写有四万七千元的工料费的票据看了看,没有签……我心说,不签也行,只要你知道花了多少钱就行。这样一来他就主动了,再不说这一段比较忙了。他还多次上门找我,连话也变了,开口就说:

  老魏,咱收拾他,想办法收拾他……他还跟我一块到化工研究所去检测磷肥的质量。现在到哪儿都得请客,研究所也一样得请客。那天中午研究所去了八个,加上我和老赵一共十个人。那天我也甩开了,在贵妃酒家一桌花了三千六!喝倒一片。喝得这姓赵的庭长抓住我的手直哭,也不知道他哭什么……

  告诉你,开初的官司就是这样打赢的,没打我就先赢了。后来在法庭上,那东北小个子厂长暴跳如雷,几乎要气炸了……可我有化工研究所的检测结果,经检测,他们的磷肥有三项指标不合格(说老实话,只差那么一点点。县办小厂,质量上能不差那一点半点么?)……他本以为我要告他拖期,告他拖期容易扯皮。

  他没想到我会在质量上做文章。结果是当场宣布这批假化肥予以没收,由工商部门执行……后来工商部门又把这批磷肥处理给了我。你知道,工商所的头头是我的顾问。我说,五万吧,五万块钱处理给我算了。所长说:五万就五万。你再请所里的人吃一顿……说一句不中听话,那是白给,我只掏了个了了的钱,掏了个运费加车站货位的罚款。那东北小个子带着他的人哭着上火车走了……这一手有点狠,我也觉着这一手有点狠。我原本是想退货,能把货退掉也就算了,没想到还赚了一笔!这批化肥我秋天里又卖掉了,这一笔赚得不多,除去打官司送礼花的钱,七扣八扣的,再除去给朱朱的回扣,我赚了十七万。后来我又给我那些顾问们一家搬去一台空调,包括赵庭长……其实,我只净落了十二万。

  官司是九月份打赢的,后来又赚了一笔,心里当然高兴。可我高兴得早了,高兴得有点过头了。两个月之后我就成了犯人,被人戴上了手铐。我本来是可以躲过这场祸的。那些天我本打算到武汉去,去跟人家谈一笔生意,可我晚走了两天。当我拿上票要走的时候,却被人堵住门了。敲门的是两个东北的大个子,这次来的是大个子,穿着警服,还带着武器。其实他们已盯我好几天了,我后来才知道,头天晚上,当我跟朱朱去歌厅学跳舞的时候,他们就跟着呢。门是朱朱开的。门一开,站在前边的那个警察问:这里是魏经理家么?朱朱一下子愣住了,朱朱最害怕警察,她不知说什么好了。我在里边听见了,一听口音我就知道坏了,标准的东北口音。这时候再想躲已经来不及了,让人堵住门了,还往哪里躲?我走出来说:我就是。有什么事,说吧。人家更利索,人家一切都准备好了,那人唰一下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拘留证,在我眼前晃了晃说:你被拘留了。说着就往我手上套手铐……这时朱朱才醒过神来。朱朱拦住说:你们为什么抓他,他犯了什么罪?那两个从东北来的警察说:诈骗。朱朱说:说他诈骗有什么根据?那警察一边往外推我一边说:现在是拘留审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说着一溜小跑把我推下楼去。下楼时我喊了一声,我说:朱朱,你放心,我会回来的……话没说完,屁股上就挨了一脚!下楼之后,我看见楼下停着一辆警车,那车号正是东北x县的,他们带车来了。开初的时候,他们把我弄到一个宾馆里。我在宾馆里又见到了那个小个子厂长,他也来了,他是跟他们一块来的。他们审了我一夜,他们说我是诈骗犯,他们说按我犯的罪,最少要判七年以上……而后那个小个子厂长出面了。小个子厂长对我说:魏经理,说句心里话,你太不仗义了。你仗着你在这儿人熟,一家伙坑我们几百吨磷肥!你想就这样算了?县长说了,不惜使用一切手段!我们会跟你算了?!你要识相的话,把钱吐出来,你只要把钱吐出来,我保证让他们放人……我一听就听出意思来了,他们的主要目的还是要磷肥款的,我估计他们也是买通了公安方面的人,专门来弄这笔钱的。我说:范厂长,你的磷肥不合格,是经过法院判的,你叫我上哪儿去给你弄这笔钱哪?小个子厂长说:老魏,打开窗户说亮话吧,我们已经了解过了。你不是没钱,你有钱。你要是不把钱拿出来,我们能轻饶你么?!……

  我当时已经有点犹豫了,我甚至想,他们只要放我,我可以先给他们一些(那会我身上就带着钱的,我穿了两件毛衣,我里边那件毛衣里缝了三万块钱,是朱朱给我缝上去的,那是我去武汉做图书生意带的钱)……可是,第二天,小个子厂长又对我说:

  老魏,你要是一时凑不齐,先拿一半也行。你先拿出一半,我就让他们放人。这样行不行?……一听这话,我主意又变了。

  他松口了,说明他还不摸我的底细。我不能给他钱。我就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我说:范厂长,到了这一步,且不说谁对谁错了。这么一大笔款子,我实在是给你凑不齐,就是一半也凑不齐。这样吧,你通知我家里的人,让她来一趟,我让她去想办法借……在场的一个警察用枪点着我的头说:你别耍滑头,你要是耍滑头,老爷们饶不了你!他们几个出去嘀咕了一会儿,就开车去接朱朱去了。在这当口我上了一趟厕所,我心里算着时间,等到朱朱快来到的时候,我要求上厕所……他们就派了一个警察跟着我。那警察嫌厕所里臭,他给我开了手铐之后没有进去,他站在厕所门外边……我就是趁着这一点时间脱的毛衣,我把里边那件缝有三万块钱的毛衣脱下来了,我把装钱的毛衣搭在厕所的木墙上,又在里边蹲了一会才走出来……这时候朱朱已经到了。见了朱朱,我没有说别的,当着他们的面,我什么也不能说。我只说让朱朱去借钱。我说:咱没犯法,他们说咱犯法了,我也没有办法。你去借吧,你先去找'一号'借,而后再到别处借……我含含糊糊地说了好几次一号,我生怕朱朱听不明白,我记得我是说了三次一号。(朱朱有个习惯,老把厕所说成一号,平时我也老跟她开这个一号的玩笑,没想到这次使上了。)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朱朱早就听明白了,她出门后先上了一趟厕所,进去就把带钱的毛衣穿身上了。他们给朱朱限的时间是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以内,送钱放人……可十个小时之后,他们又变卦了。他们把我押上警车,开上就走……

  你不知道这一路我吃了多少苦,那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他们动不动就把我铐在车上,动不动就朝身上踢两脚。只要路过一个有景致的城市,他们就把我往车上一铐,而后就旅游去了……那小个子厂长也够呛,那小个子苦不堪。他是个跟班花钱的主儿,一路上吃、花、玩的钱都是他拿掏的钱。他们连玩带走一共在路上是十天时间,这十天里,我几乎没睡过,我熬得几乎就要疯了,我觉得我都快成疯子了。到了东北的那个县里之后,他们说什么我就应什么,我想只要让我睡一觉,喊他们爷都行……按说行政拘留不能超过十五天,你猜猜他们关我了多长时间?他们一共关我了六十七天!那东北小个子把能使的法都使了,可就是得不到钱,到了他也没有得我一分钱。不过,他们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那一段我没少给朱朱拍电报,过几天拍个电报,过几天拍个电报,反正我也没钱,花的都是他们的钱。我在电报上什么都写,都是让朱朱赶快送钱的,我说砸锅卖铁、卖房子、卖家具、把家里东西卖光卖净也要送钱,赶快赶快送钱!再不送钱就下逮捕令了……可朱朱明白,我心里明白,电报上没有暗号,没有暗号,她是不会送钱来的。朱朱知道账户上有钱……其实到最后,我也撑不住了,再有几天我就撑不住了。你不知道东北那地方有多冷,冰天雪地的,零下几十度,他们一天只管我一顿饭,我就快要冻死了!他们有时候也打,打得我吐血,我吐过两次血……不过,最后先撑不住的是那个县的公安局,因为超过拘留时间太长了,时间长了他们也害怕。那局长是个好人,那局长让他们赶快放人。那小个子厂长后来也撑不住了,那小个子厂长有一天突然哭着对我说:你是爷,你是爷行了吧!你给钱吧,你可怜可怜我这一百多名工人吧,我这里五个月没工资了……

  我说:我准备死在你们这儿了。你不放我,我上哪儿去给你弄钱?……他说:放了你,你能还钱么?我说:你只要放了我,我一定给你送钱,就是砸锅卖铁,我也送钱来……我说:

  你要不信,我给你写个条子。***那小个子厂长说:你要不送钱,这边可要下逮捕令了,这回可是真下……我说:行行,你放心吧,我回去就给你凑……就这样,他们才算把我放出来了。

  出来之后,他们只给我买了一张车票,除了这张车票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我一路上是要饭回来的。那时候我一身冻疮,瘦得跟鬼一样……

  现在你明白什么是生意了吧?这就是生意。

  五月二十五日

  时间已经露出肉来了。在爸爸领我再次上法庭的路上,我看见时间已经露出肉来了。时间露出了一块一块的烂肉,人们正在抢吃时间。

  大街上有很多的鲜艳,那是一种带肉味的鲜艳。颜色在街面上行走,五颜六色在街面上幻化成冒着人肉气味的冰激凌,这是夏天里的冰激凌,夏天的冰激凌销路很好。还有屁,屁也销路很好。报上说,屁是人类颜色的副产品。颜色已经进入人们的内脏,人们已经离不开颜色了。颜色是时间的衣裳,我知道颜色是时间的衣裳。颜色在路上走的时候能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就是时间的声音。人们坐着车赶时间。凡是坐车赶时间的人,都是拥有时间的人。只有占住了时间,才去赶时间。记得上小学的时候,老师给我们出了一道谜语:什么是最长的又是最短的,最快的又是最慢的?……那时大家都拼命去猜,有很多同学都说是一根绳子,那是一根橡皮筋做的绳子。老师说,错了。其实老师才错了。那就是一根绳子,时间就是一根绳子。对于不需要时间的人来说,时间不是绳子是什么?我一点也不需要时间,我要时间做什么?我也不要上法庭,我上法庭干什么?可我得走,路上的人都在走,我也得走。爸爸也是不愿上法庭的,可他也在走。爸爸说,走。我就得走。

  在夏日的鲜艳的大街上,只有树是陈旧的,马路边的树反而显得很陈旧。树上挂满了人们呼出来的废气,挂满了汽车扬起的灰尘、油烟,树上还挂着人们吐出来的脏话,因此,树上已没有树的气味了,树上全是人味。树上嫁接了许许多多的人排泄出来的东西,所以树一直不说话,树是怕说出人话来,树害怕说人话。

  我还看见了很多数字。空气里有很多数字,天空里排满了一行行的数字,那是电波,我知道那是射出来的电波。那些数字也都是有颜色的,我能看见那些闪闪光的、能变幻出很多颜色的数字。这些数字不时出嘀嘀嘀……的叫声。这叫声有时会从人的裤腰上窜出来,这里嘀嘀……那里嘀嘀……空气里到处都是嘀嘀……一排排一行行的嘀嘀……叠在空气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报上说,城市语正在更新,暗语已成了城市的主要日常用语。电波里的暗语像网一样撒在城市的上空:13582,回话。74516,货已出。27456,老地方见。

  36231,吻你。59428,小鸟飞了。……人已经被电波挤扁了,人越来越薄,人只能在电波的缝隙里喘气,喘一口被电波烤熟了的热气……

  在去西城区法院的路上,我再次看到了那位老人,那坐在树下的老人。这是一个卖心的老人,看来他的心还没有卖出去,他的心鲜红如豆,却一直卖不出去。这是一颗被旧日空气包围着的、惟一没受到电波干扰的心。大概是他的外表太陈旧了,人们看不到他的心,人们看到的只是一片尘埃。他正在一点一点地缩小,我看见他在一点一点地缩小,他在新时期里坐出了一个小,一个失去了时间标志的小。这个小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容,他的笑里总是带着螺丝拧出来的气味。我能看到那股气味。我看到螺丝一丝一丝地在他的笑里动着,动出一片沙沙的喃喃自语……

  他说:……月牙儿……

  他说:……极限强度……

  他说:……红纸……

  他说:……走了……

  月牙儿是灰白色的。我看见月牙儿了。这是一弯湿漉漉的月牙儿,月牙儿上长了一层霉的绒毛。月牙儿下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间一间的带有铁窗的房子,房前的院子里有一棵大树,树下是一团黑乎乎的影儿……那是人,我知道那是人,我费了很大的气力才看清那是二十年前的两个人。他们两个合抱着那棵大树,脸对脸在树上铐着。一个瘦弱的声音说:我想尿,我憋不住了,我实在是想尿……一个粗壮的声音说:

  尿就尿吧,说啥尿哩!你没尿过裤裆?就隔着一层布……瘦弱的声音说:那我可尿了,你别嫌臊,我没有办法……粗壮的声音说:你有福啊,看起来你是个有福人,你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竟没有尿过裤裆。瘦弱的声音说:我不跟人打架,我从来没跟人打过架。粗壮的声音说:这一次你是活该!谁叫你打我的小报告,说我搬你打的坯了。我搬你的坯了?我用着搬你的坯!瘦弱的声音说:我……不说了。粗壮的声音说:我也不想打你,你要是不打我的小报告,我就不会打你。一风吹倒的人,我打你干什么?谁叫你好打小报告。瘦弱的声音说:其实,不说也是一样,不说完不成任务也一样要罚……粗壮的声音说:那不一样。你不说,我也不会揍你。我不揍你,就不会把咱俩铐在这儿……冷呵呵的找罪受。瘦弱的声音说:……那月牙儿真好。粗壮的声音说:好个鸟!那又不是你女人,有啥好的?没有声音了,这一会没有声音了,只有一弯月牙,一弯很冷的月牙儿亮着,月牙下是一股刺鼻的尿臊味。片刻,粗壮的声音说:唉,你怎么不说话了?说说话,说说话暖和些。过了一会儿,粗壮的声音又说:你说吧,说什么都行,下顿饭我给你一个窝头……瘦弱的声音说:你叫我说什么?我不想说。我就是说话说出的罪,你还让我说……粗壮的声音说:你不是要纸么?一个窝头再加一张擦屁股纸,白纸,行了吧?瘦弱的声音说:你真想听?粗壮的声音说:说吧,说吧。别他娘的卖关子了……瘦弱的声音说:我说个谜语吧:牛挂寺门前,两人伴木眠,谢字出身去,火烧西土边。你猜吧。粗壮的声音说:猜不来。鸟!别弄这酸叽叽哩。你是什么东西,你忘了你是什么东西了?还说这种酸不叽叽的玩意!说点有意思的……

  瘦弱的声音说:那我再给你说一个:一点一横长,一撇到南阳……粗壮的声音说:去尿去尿。你就不会说点有意思的?!说说你女人,说说你女人……过了一会儿,粗壮的声音又说:

  好,好好,你随便吧。只要说就行,你说你说……

  极限强度很新鲜,极限强度还没有在时间里霉。

  极限强度里有一股热烘烘的甜面包味,是那种很有嚼头的小面包。我看见那声音了,那声音是在一片黑暗里出来的。这是一栋宿舍楼里的一个单元房,房间里没有开灯,房间里黑乎乎的,房间里只有声音在游动。我只看见了一个人,黑乎乎的房间里气喘吁吁地跑着一个人……声音却是两种,我听到了两个人的声音,那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一个高昂,一个渺小;一个声色俱厉,一个唯唯诺诺……

  一个说:147,站好,你给我站好!

  一个说:是是,我站好,我老实……

  一个说:低头!

  一个说:是是,我低头。

  -个说:不叫你说的时候,你偏说。现在叫你说了,你说吧!你怎么不说了?你说呀……

  一个说:是是,管教,你多批评,你多批评……

  一个说:你不是想说么?你不是很会说么?你怎么哑巴了?老实回答我的问题。

  一个说:是是。我现在就给你汇报思想,汇报我的活思想。过去是不叫说,我我我忍不住想说……现在叫说了,我知道现在叫说了。可可可没人听我说,没有人愿意听我说……我也不会说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个说:147,我问你。

  一个说:是是,你问吧,管教。我一定老老实实回答……

  一个说:叫我看,你是个**牛尾巴,我看你是个牛尾巴,一点鸟用都没有!……

  一个说:是是,我一点用都没有。

  一个说:我问你,你是不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

  一个说:是,我是。

  -个说:五十年代毕业的老牌大学生,连'极限强度'的公式都不知道么?嗯?!

  一个说:是是,我忘了,我的确是忘了。我把什么都忘了……

  一个说:这也忘了,那也忘了,那你还回来干什么?

  一个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个说:那你白活了,你这一生算是白活了。干脆给你判个死刑算了……活一天给人民添一天的麻烦,是不是?

  一个说:是是。我愿意,我伏法……

  一个说:哪有那么便宜的事。老实!

  一个说:是是,我老实……报告,我我我……

  一个说:说!

  一个说:我想申请变一只猪,我能变一只猪么?

  一个说:说说你的理由吧,说说你的理由……

  一个说:我想给人民做点贡献……

  一个说:你说说,你会哼么?你会哼不会?

  一个说:我、我、不会……

  一个说:你连哼都不会,你能变猪么?你什么也变不成!

  一个说:那那那,我……

  红纸不是红颜色的,红纸是浅黄色的,红纸上有一股麦芽糖的气味。红纸上只有字是红的,红纸上的烫金红字像泥鳅一样跳来跳去,跳进了老人的眼睛……老人在一个摆满沙的会议室里坐着,我看见老人仍戴着那顶蓝帽子,直着身子在会议室里的沙上坐着。接着就有了杂乱的脚步声,热烘烘的带一股汽油味的脚步声。门开了,门外走来了七八张红润的脸,七八双高跟和平跟的皮鞋。一个年轻的女式京昧声音说:

  老魏,老魏同志,院长看你来了。院长很忙,专门抽时间看你来了……一个饱满肥硕的声音接着说:老魏,怎么样啊?听说你这一段身体不太好?我劝你还是好好休息休息。你是老同志了,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啊……一个男式公文包的声音说:

  老魏,刚才院长办公会研究过了,鉴于你目前的身体状况,组织上决定让你提前光荣退休,这很光荣呀,这非常光荣。其实只剩下八个月了……这个这个,待遇不变。一个女式公文包的声音说:老魏,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你签个字吧。说着,她把一张印有烫金红字的纸放在老人的面前。老人拿着那张印有烫金红字的纸,喃喃地说:这纸好,这纸真好……那肥硕的声音说:老魏,想开些,好好休息。啊,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找我。我还有一个会,就这样吧……说着,门开了又关了,闪进来一股带有香水味的风,有三四双皮鞋踢踢踏踏地走出去了。会议室里还剩下三四双皮鞋,那三四双皮鞋说:签字吧,老魏,你签字吧。老人轻声说:这纸真好。那三四双皮鞋又连声说:老魏,老魏,你签字吧。你签过字,有什么要求还可以提……可就在这时候老人开始往下缩了,老人一点一点往下缩,老人很快缩成了一个蜗牛,我看见老人缩成了一个蜗牛,一个伏在红字上的小蜗牛……周围是一片惊呼声:把他的头拽出来,快把他的头拽出来……

  走了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孔,我看见了一个极小的孔。这是一个锈迹斑斑的小孔。小孔上有一个浑浊的黄颜色的东西,开始我看不清它是什么,我只看见它是一个黄色的、咕噜咕噜动的东西。那东西上叠印着许多奇形怪状的小片片……第一个小片上映出的是个手提袋,一个女式的手提袋;第二个小片上映出的是一片白白的肉,一片白嫩的丰腴滑腻的肉;第三个小片上映出的是一只胳膊,一只戴着小手表的胳膊;第四个小片上映的是一只红皮鞋的后跟,露一点肉色袜子的尖尖的皮鞋高后跟;第五个小片上映的是一段裙衫,一小段米萤色的甩动着的裙衫;第六个小片上映的是一个茄子,那是一个紫茄子;第七个小片上映的是一只黑皮鞋,一只很大的黑皮鞋;再往后就乱了,往后的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还看见了一些声音,一些很有规律的声音,一会儿是噔噔噔……一会儿是的的、的的……一会儿又是嘎、嘎、嘎……我终于弄明白了,那声音是脚步声,是从楼梯上传出的脚步声。而后那小孔也渐渐地清楚些了,那生锈的小孔里有一股油漆味,我又闻到了一股油漆味。油漆味的后边就是那个黄颜色的珠子一样的东西。那东西正堵在小孔上面,那东西紧贴着小孔……那东西还会说话,我看见那东西在说话。那东西说:走一个了……又走一个……又走一个……我明白那是什么了。我知道那是什么。我不说,我不想说……

  路越来越窄了,我看见路越来越窄了。***这是一条通往西城区法院的路。我不得不走这条路,我必须得去法院。这条路上有很多绿颜色的脚印,我看见地上排满了绿颜色的脚印。走在绿颜色的脚印上,我听见脚下有一串一串的咔嚓、咔嚓声。我觉得我是把什么踩下去了,我一踩就把一些脚印踩下去了。我知道还会有人来踩我的脚印,一定会有人来踩我的脚印,人们踩来踩去,留下的只是一些脚印……脚印时间一长就成垃圾了,我看见一个老婆婆正在清扫掺有树叶的脚印垃圾,她把脚印扫成一堆一堆的,而后用火来烧。我知道她扫完之后,就会把这些脚印烧掉。她只烧这些绿颜色的脚印,这些绿颜色的脚印很脏……

  旧妈妈已经等在法院门口了,我看见旧妈妈在法院门口站着。旧妈妈身上印有马+户的气味,那些气味像标签一样在旧妈妈身上贴着,给旧妈妈贴出了许多信心和勇气。因此旧妈妈的心绪很平稳,旧妈妈眼里没有射出车刀。旧妈妈眼里射出的是旧日的福佑街,在那条二十二年前的街道上,背着书包的旧妈妈正在一甩一甩地走,一边走一边吃一分钱一块的麦芽糖。旧妈妈看见写在街边墙上的粉笔字了,旧妈妈看见马+户=?时笑了……这笑容很短,这笑容在嘴边上晃了一下,就掉下来了。然后她看见了爸爸和我。看见爸爸时,她重重地哼

  了一声,那一声哼里塞满了车刀。而后,旧妈妈扭身走进法院去了,旧妈妈昂着头走进了法院的大门……

  法庭仍然在二楼上。法庭里也仍然和上次一样,摆着一些桌子和牌牌。我觉得是走进了同一个法庭,转来转去又转到了曾经来过的老地方。我看见了三顶帽子,在写有庭长、审判员、书记员的牌牌后边摆着三顶帽子,没有人脸,我看不见人脸。只是声音不一样了,声音是从天花板上传下来的,声音很空。

  天花板说:姓名,原告姓名?(还有一个声音,我还听到了一个蓝色的声音。那声音说:还记得那条街么?那条福佑街……)

  旧妈妈说:姓李,李淑云。(记得,我记得……)

  天花板说:年龄?(你记得那行粉笔字么?在那条街上,每隔一段就有一行粉笔字……)

  旧妈妈说:三十二岁。(记得。那时候背着书包上学,常走那条街,那条街我走了好多年。我记得有一行字写在一家小铺的门板上……)

  天花板说:职业?(你记不记得了,那行粉笔字写的是什么?你想想那墙上写的是什么……)

  旧妈妈说:工人,我是柴油机厂的工人。(我记得,那墙上写的是'马+户',每隔一段都有这么一行'马+户'……)

  天花板说:是否再婚?(你知道那是写谁的么?那就是写我的。他们说我是'马手户'……)

  旧妈妈说:离了。又停了一年,才再、再了……(我知道那是写你的。那时候我就说,他们太缺德了……)

  天花板说:几个孩子?(你知道不知道,我有很多天不敢走那条路,我甚至不敢去上学……)

  旧妈妈说:一个,女孩。(我知道。有一次,我看见你站在福佑街口上,背着书包,不往前走……)

  天花板说:几岁了?(你还记不记得了,那天你给我说过一句话。咱们从来没有说过话,就那天你在上学的路上给我说过一句话……)

  旧妈妈说:十四了,快十四了。(我说过么?我不记得了。这个,我真不记得了……)

  天花板说:孩子由哪方扶养?(我记着呢,那句话我记了二十年。你说,要上课了,快走吧。你怎么还不走?那时候没人和我说话,那时候老师也不喜欢我,都不喜欢我,你是第一个和我说话的女生……)

  旧妈妈说:跟我,孩子一直是跟我。孩子有病……(这个……我想起来了。老师很厉害,老师喜欢用粉笔头点人,迟到了还让人罚站。老师只喜欢那些干部家的孩子……)

  天花板说:好,你坐下吧,你坐下。(你不知道吧?那天我哭了。我从来没哭过,那天我哭了……)

  接着,天花板上的声音变了,那声音变成了一只蝎子,那声音说:被告,被告姓名?!(你还记得我么?!哼……)

  爸爸抬起头来,望着头上的天花板。爸爸仍然是用新妈妈的声音说话,爸爸一张嘴就吐出了粉红的颜色:我不是被告。徐永福,我叫徐永福。(我不认识你,我怎么会认识你呢?)

  天花板说:被告,职业?(胡说!你叫崔援朝……)

  新妈妈的声音说:我不是被告。税务局,我在税务局工作。(什么崔援朝?我不叫崔援朝。我根本不是崔援朝……)

  天花板说:被告,年龄?(你敢说你不是崔援朝?!你还敢说这样的话!你还记得福佑街么?……)

  新妈妈的声音说:我不是被告,我凭什么是被告?三十五岁。(什么福佑街?我根本没听说过这条街……)

  天花板说:被告,是否再婚?(你竟敢不承认?!你还记得你写的那些粉笔字么?告诉你,我就是那个'马+户',今天你犯到我的手里,你还敢不承认?!!)

  新妈妈的声音说:离了,又结了。(什么'马+户'?哪儿来的'马+户'?……)

  天花板说:被告,几个孩子?(健忘了,是不是?一路上你写了那么多的粉笔字,你都忘了?你忘了我可没忘。你欺负我欺负了多少年,你吓得我不敢走那条街,我看见你总是躲着走,我绕一个大圈才敢去上学……)

  新妈妈的声音说:一个,女孩。(你认错人了,你一定是认错人了。我从来没写过粉笔字……)

  天花板说:被告,孩子几岁了?(不是你写的是谁写的?!你不承认是不是?二十年前你就不承认。你说我是'马+户',你见面就喊我'马+户',我一去学校,你就说'马+户'来了……

  新妈妈的声音说:十四了。孩子快十四了。(我真是没写过,我写'马+户'干什么?这是什么意思,我根本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天花板说:被告,孩子由哪方扶养?(你不承认也不行。你知道不知道,那时候我就很想跟你打一架!二十多年了,我夜夜都在梦里跟你打架……)

  新妈妈的声音说:开始是由女方扶养。后来孩子有病了,后来一直由这边扶养。主要是为了给孩子治病……(你你、你是人还是鬼?你为啥老缠着我?我这里正出庭呢。我这里正打官司呢!……)

  天花板说:好了,被告,你不要说了!(我说过,我二十年前就说过,你小子别犯到我手里!要是有一天你犯到我的手里……)

  爸爸扬头望着天花板,突然高叫-声: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天花板说:被告,不准咆哮法庭!(我是谁?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吧!)

  天花板又说:原告,陈述你的理由吧。说说你的理由。(你知道,我想那条街,可我又怕那条街。多少年了,我一直忘不了那条街……)

  旧妈妈说:多少年了,过去他从来没有管过孩子。孩子生病的时候他不在家,孩子生病的时候他正在外边跟人胡混呢。现在他又来争孩子了。他在那个法院里托了熟人,硬把孩子抢过去了……(我也忘不了那条街。那条街上有很多卖五香兰花豆的铺子,可惜那条街拆了……)

  天花板说:原告,可以陈述你的要求,不要讲那些与本案无关的事。你说吧,继续说……(不错。有一行粉笔字就写在卖五香兰花豆小铺的门板上,那字写得很大。我走到那里时总是闭上眼……)

  旧妈妈说:我要求把孩子判给我。孩子一直是跟我的,孩子有病,我最了解孩子的病。他在医院开的证明是假的,我去那个医院问过,孩子根本没去那个医院看过病……(要是那条街不拆就好了……)

  天花板说: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第三章第十五条之规定;根据最高人民法院一九七九补充规定第十一、十二款之规定,离婚双方都有扶养教育子女之义务,扶养子女双方都是有责任的。但是,具体况要具体对待。法院从保护子女的合法权益和双方当事人的况来进行判决……

  新妈妈的声音跳起来说:怎么不让我陈述理由?你们不能光听信一方,为什么不让我说?……

  天花板厉声说:被告,你坐下!不让你说是不需要,需要的时候就让你说了……

  新妈妈的声音说:你说什么时候需要?你根本就不让我说……

  天花板说:没让你说?就是没让你说!你不是有熟人么,你不是托了很多人么?我告诉你,托谁也不行!本法庭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你不服可以上告么!

  新妈妈的声音说:你怎么判的?你还没说你是怎么判的,你怎么怎么就……

  天花板说:我现在就宣布:本法庭从孩子的实际况考虑,现判决如下,孩子暂时由女方抚养。***待病好转后,视况再定……

  新妈妈的声音说:你你……就是这样判的?

  天花板说:我就是这样判的。不服你告我去吧!

  爸爸高声说:我不是崔援朝,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崔援朝!……爸爸说着,气忿忿地冲出去了。

  可是,当我走向旧妈妈的时候,我却看见了新妈妈。我看见新妈妈在三楼的院长室里坐着,和新妈妈在一起的是冯记者、杨记者。新妈妈扇动着一条粉红色的手绢,微微地冷笑着。新妈妈的脚就跷在我的头顶上,新妈妈的脚在我的头顶上一下一下地打着节拍……

  我很害怕。我知道这不算完,这还不算完……

  五月二十七日

  昨天,旧妈妈带我去给马庭长看病。旧妈妈说,马庭长帮了咱们了,送什么他也不稀罕。就说让我去给他看病……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看病,我也说不清我能不能看病。然而,当马庭长坐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却看见他的胆上长着一个小肉人。我看了很长时间才看清那个小肉人。他人很瘦,可他的胆却很肥,我看见他的胆很肥。他的胆是灰颜色的,他的胆就像是一只灰色的没有长毛的肥老鼠。就在那只老鼠上长着一个小肉人,那是一个大约有三厘米高的小肉人。那小肉人是绛白色的,那小肉人身上缠了许多细小的血管,那些细细的血管是从胆上伸出来的。当我盯着那小肉人看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的眼有点疼,有那么一会儿,我的眼很疼。可是,过了一会儿,我看见那小人在缩,那小肉人一点一点地往下缩……十分钟后,那小肉人不见了。我看见那小肉人已经缩回去了。坐在一旁的旧妈妈不停地问:怎么样,马庭长,有什么感觉没有?马庭长连声说:有感觉,有感觉。开始是身上有个地方热,而后是疼,非常疼。这一会儿就没什么了,这一会儿感觉身上很舒服……

  今天,傍晚的时候,马庭长来了。旧妈妈见马庭长来非常高兴,赶忙给马庭长倒水让座。旧妈妈说:你看你看,还让你跑一趟……怎么样?那病是不是好一些?马庭长高兴地说:淑云,你这丫头确实是有特异功能!好了,我完全好了。一夜都睡得很好。我从来没睡过这么好的觉……谢谢,太谢谢了!

  我看着他。他说话的时候,我一直看着他。我又看见他的病了,我看见他身上还有病。我又看见那个小人了,那个小人又从他的心上冒了出来。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他心上又长出了一个小肉人。那小肉人只有一厘米高,正一蹦一蹦地随着他的心跳动……

  马庭长说完感谢的话之后,脸相很木。接下去他咳嗽了一声,又说:淑云,这件事、这件事,有些麻烦……

  旧妈妈赶忙说:还是那条街么,是不是那条街?那条福佑街,我我记着呢……

  马庭长摇摇头说:我说的不是那件事,我说的是这件事。这个,院长找我了,三个院长都找我了。一个院长找我,我顶住了。现在是三个院长都找我了。还有一些其他庭的庭长……论说我也不怕他们。可是……

  旧妈妈说:你说这事还会有变化?这事是不是还有变化?……

  马庭长说:这个,院里有四个院长,只有一个支持我。这个,我一下子会面对很多'那个'。今天,我一上班,他们见面说话都不一样。我听出来了,好几个人说话不一样……事复杂化了,原来我没想到事会有这么复杂。现在庭审委员会提出复议,这个,我也没有办法……

  旧妈妈急忙问:那你说的意思是……

  马庭长说:也只好这样了。这里边牵涉很多矛盾。有人看我的笑话,这里边有很多人想看我的笑话。这件事……对方人托得太多了,我还要在这单位干下去,下半年……噢,有些况我不便多说。不过,有一条你放心,我不会彻底投降。我不会完全听他们的。我的意思是二审改判你们双方共同扶养,你看怎么样?……

  旧妈妈没有说话,旧妈妈再也不说话了……

  马庭长很尴尬地站了起来,他拍着头说:老同学,对不起了,我只有这样了。是庭审委员会提出复议,这个,实在是没有办法……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二审改判成双方共同扶养。别的条件我不会答应他们……

  旧妈妈勾着头坐在那里,一直到马庭长要走的时候,仍然一句话也不说。旧妈妈非常失望。旧妈妈捧着自己的心在暗暗落泪。我看出来了,旧妈妈心上刚刚长出了一个鼻儿,那鼻儿上写有福佑街的字样,她是想把她的心挂在福佑街。她一直在庆幸她找到了一个挂心的地方。这些天,那个福佑街时常在她的脑海里出现,福佑街出现的时候总是伴着许多挂心的地方。她在福佑街看到了一张张含有标志的钉子,看到了五年级二班的标志,那时候她是这个标志中的一员。那时候她排在队列里边走边唱,那歌词从她的心上流出来:我们是**接班人……而后是一排四个,一排四个甩着手在街上走……那里没有单个声音,那里走出的是集体的声音,那声音里有一种让人激动的东西。还有粘牙糖,花一分钱从小铺里买出来的粘牙糖……这一切都是马+户带给她的,她眼里有很多丢失后又找回来的马+户。她觉得她终于有了一个马+户,是马+户帮她找到了一个福佑街……然而,当她准备把心挂上去的时候,那个马+户却连同福佑街一块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她知道再也不会来了。旧妈妈捧出了自己那颗多次染过颜色的心,却仍然无处挂……

  这天晚上,旧妈妈没有吃饭……

  半夜里,旧妈妈跟科长打起来了。两人从床上打到地下,又从地下打到床上,各自死揪着……揪出一片肉色的腥味。床在响,屋子里的东西都在响,那响声里飘动着水淋淋的汗味。可是,谁也不说话,无论打得多么狠,他们都咬着牙一声不吭。我知道他们心里有话,他们心里有很多话……可他们不吵。他们是怕人听见。他她们其实是各自在染自己的心,他她很急,他她们是不知道该把心染成什么颜色才好。

  可是,当我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他们却不打了,他们若无其事地坐起来,就像什么事都没生一样……

  五月二十八日

  早上,屋子里很静,是一种燥热的静。天仍然很热,空气熟了。空气里有很多湿腻腻的孜然味。

  这会儿里屋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他她们折腾了一夜,他她们睡了。人不管怎样折腾,总有睡的时候。他她们睡了,我醒了。

  我有点饿,我感觉我有点饿。我想到街上去,我想去吃一截马路,吃一截马路就不会饿了。

  现在我越来越怕见人了。可我没有办法,我生活在人中间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必须见人。走在人中间的时候,我尽量把自己缩得小一些,我把自己缩得很小。我想把我化在空气里,我能化在空气里就好了。那样的话,我可以在空气里飘来飘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我也不用吃马路了。

  对了,我想去看看那个老人,我一直想去看着那个坐在马路边的老人,我很想跟他说说话。他没人说话,我也没人说话,我们俩可以说说话。

  可是,当我赶到那棵树下的时候,我现我来晚了,我来得太晚了。***我没有找到那位老人,我找到的是一只垃圾箱。在第八个站牌不远的那棵树下,我看到的是一只堆满了垃圾的垃圾箱。

  那里只剩下一只垃圾箱了。那个垃圾箱就是我要找的老人,我知道那就是我要找的人。垃圾箱上有老人的气味,我在垃圾箱上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气味。我知道老人坐得太久了,老人坐着坐着把自己坐成了一只垃圾箱。老人那颗鲜红如豆的心如今就埋在这堆垃圾里……那颗埋在垃圾里的心仍在喃喃地说着什么,可惜我听不清了,心被埋在垃圾的最下边,我听不清了。我想我得把他的心从垃圾堆里扒出来,我能扒出来,那心鲜红如豆,埋在垃圾里太可惜了。我先扒出来一些饭盒,一些带一股馊味的泡沫塑料做的饭盒;然后是一些很脏的树叶和西瓜皮;一只烂皮鞋……就在我快要扒到那颗心的时候,我觉得我就要找到那颗心了,可是,我屁股上却挨了一扫把!我转过身去,看到了一张地图脸,那是一个扫街的老太太。地图脸恶狠狠地说:乱扒什么?你在这儿乱扒什么?你不知道这是个卫生城市么?罚款五元!我睁大眼望着她,我不知道该给她说什么……她一下子就揪住了我,说:你看我干什么?不拿钱走不了你!这条街归我管你不知道么?没钱?我不管你有钱没钱,没钱捎信让你家人来……

  这时,旁边有个人走过来,我认出他来了,他是旧妈妈工厂里的人。他对那揪着我的地图脸说:算啦,你别理她。她是李淑云家的孩子,她有病,她不会说话……那地图脸看了看我,又看看那人,仍是恶狠狠地说:有病,有病还出来跑什么?不是看你妈跟我儿子一个厂,今儿非罚你钱不行……滚吧,快滚吧!

  我想我不能走,我得把老人的心捡出来,我一定要把老人的心捡出来。我站在一旁等着,我想等地图脸走了以后……可地图脸就是不走,地图脸一直在垃圾箱跟前站着。过了一会儿,一辆垃圾车开过来了。他们把老人的心随垃圾一块装走了,我眼睁睁地看着老人的心随垃圾一块被抛进了那辆汽车里,老人的心在汽车里接连翻了三个跟头,最后被压在了一大堆西瓜皮的下边……我没有哭,我不会哭,我眼里有盐,我眼里仅仅是有了一点咸味。

  我顺着街往前走,我只有往前走……

  我往垃圾场的方向走。垃圾场在郊外,我顺着垃圾车的气味走。我跟着那气味一直跟到郊外。在郊外有一个巨大的垃圾场,有很多的垃圾车在倒垃圾,我看见了像山一样高的垃圾堆……这里是一片腐烂的气味,一种熟透了的臭味。在那些熟透了的臭味里我看见了闪闪光的心。在垃圾堆里埋着许多颗心。我知道这里才是卖心的地方。我在垃圾场里看见了许多买心的人。这些买心的人闹嚷嚷地围在垃圾堆前,正跟看守垃圾的人讨价还价……这些买心的人全是从餐馆里来的,我知道他们是餐馆里的人,他们是餐馆里的采买。他们一只手拎着一只塑料袋一只手拿着一只钩子,他们在垃圾堆前扒来扒去,而后把扒出的心钩出来,高声叫道:这个,这个多少钱?就有看垃圾的人说:五块,这个五块!接着就有人高叫:我要我要,这个我要了。也有把钩出来的心重新扔回去的,我看见一个人把扒出来的心重新扔回了垃圾堆。那是一颗嫩心,那颗心很嫩。一个油乎乎的采买把那颗心勾起来,高高举起,问道:这个多少钱?看守垃圾的人斜了一眼,说:这个,这个十五。那满脸油光的采买忽一下又把挂在钩子上的心甩到垃圾堆里去了!他说:**,当垃圾卖还这么贵?我不要了!看垃圾的人说:你不要算啦!这价你还嫌贵?你一碗'烹心汤'卖多少钱?你当我不知道,现在市面上正流行喝'烹心汤',你一碗要人家几百……那采买说: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作料贵呀!你不知道做一碗得用多少种作料……

  我想吐,我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吐。***这里乱嚷嚷的,这里的声音里有一股很腥很腥的气味。这里有很多的红蚊子。我找不到老人的心了,我没有找到那颗鲜红如豆的心。因为我无法靠近那垃圾山,看守垃圾的人不让我过,我没有钱……

  我只有重新往回走,我一个人往回走。

  六月二日

  二审的判决下来了。

  官司打来打去,我又成了一个共同扶养的人。

  我不在乎共同扶养,共同扶养就是走来走去,我很愿意走来走去。只是旧妈妈和新妈妈都不愿意。她们说,官司还要打,还要打……就让她们打吧。我除了怕针什么也不怕,我只怕针……

  我今天是要到新妈妈家去,我必须得去。

  阳光很黏,阳光像浆糊一样粘在我身上,我背着浆糊走。走着走着,浆糊钻进我的衣服里去了,我感觉是钻到衣服里去了。

  它们化成了一条条粘虫在我身上爬。我任它们爬。我一动就吓着它们了,我怕吓着它们,只好任它们爬。我悄悄地在路边上走,我躲着人走,可我又想找一个,找一个能和我说话的。街上有很多自行车,人们骑着两个圆;街上也跑着很多轿车,轿车里的人坐着四个圆;还有三个圆和五个圆的……如今圆成了人们的工具,人们坐在圆上匆匆行路,圆要把人们带到哪里去呢?圆带着人来来回回跑,我却不知道圆的路线是什么。不过,我看见人们的胃门还是方的。只有胃门是方的,我看见人们的胃门全是方的,人们的方胃门都涂上了铁色的防锈漆,人们大敞着铁色胃门在大街上行走,走出一片黄绿色的胃气。街面上到处都弥漫着这种正在酵的、咕咕响的黄绿的胃气……报上说,这叫外圆内方。在新的时期里,外圆内方是最时髦的行为方式。人们正在努力地学习外圆内方……

  走着,走着,我就看到那个背诵人了。就是那个戴眼镜的背诵人。他仍在背诵那段话,他一直都在背诵那段话,他一边蹬车一边在背诵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男浴池女浴池、男女浴池……那段话。他叫王森林,我知道他叫王森林。他常骑自行车到陈冬阿姨家去。他的胃里塞满了背诵的词语碎片。我看见他的胃里有一串一串的背诵过的词语碎片。每一串词语的碎片都有一个袋子装着,袋子上写有时间的标志,我看见时间的标志了。在写有1963字样的袋子里,我看见那里边有小猫钓鱼,小猫钓鱼,一只老猫和一只小猫到河边去钓鱼……

  在写有1966字样的袋子里,我看见的是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在写有1969字样的袋子里,我看见的是……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翻地覆……在写有1973字样的袋子里,我看到的是?蛲蛲者易折,嗷嗷者易污,阳春白雪,和者盖寡……在写有1979字样的袋子里,我看见的是孙中山、号逸仙、广东省、香山县;唐李白、字太白、号青莲、称诗仙;宋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在写有1985字样的袋子里,我看到的是省委26741、省府43854、市委73452、公安厅87648……往下还有很多,我不看了,我不想再看了。我不明白这里边的意思。我只能看出他是一个背诵人。

  不过,我还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背诵人脑子里还藏着一些别的东西,那里有猫捉老鼠的气味。我闻到了猫捉老鼠的气味……我看到的是一间很宽敞的会议室,他的脑门里藏着一个挂有红色丝绒窗帘的会议室,会议室里摆满了沙。

  我看见陈冬阿姨了,陈冬阿姨默默地在会议室里坐着。同在会议室里坐着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钢笔人,一个就是背诵人。他们都十分严肃地在会议室里坐着。两人的目光上都爬了很多的蚂蚁……

  钢笔人说:我是纪委的,我姓秦……

  背诵人说:陈冬,这是纪委的老秦同志,他是来调查那个问题的。就是你反映的那个问题……

  陈冬阿姨说:什么问题?我不知道他有什么问题……

  钢笔人说:陈冬同志,你不要紧张,随便谈吧,说错了也没关系。经济上啊、生活作风上啊,哪方面都可以谈……

  背诵人说:对对,不要紧张。说错了也没关系……

  陈冬阿姨没有吭声,她一句话也不说。她的脑海里泡着一双眼睛,一双死鱼样的眼睛……

  钢笔人说:怎么样?谈谈吧。可以先谈谈你反映过的那个问题……

  背诵人说:对对,谈谈你向组织上反映的那个问题。那个问题谁都知道,大家都知道……

  陈冬阿姨说:既然都知道还找我干什么?谁知道找谁,我不知道……

  钢笔人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你这个同志,怎么能这样,这样说不合适吧……

  背诵人说:是呀,是呀,问题是你反映的。当然不是你一个人反映,有很多同志反映……你就给老秦同志谈谈你反映的那个问题,这还不行么?

  陈冬阿姨说:什么问题。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问题……

  钢笔人说:好吧好吧,我提醒你一下,你如果忘了,我再提醒你一下。就是你十六号那天向组织上反映的那个问题。

  背诵人说:对对对,就是那个问题。你别有顾虑。我其实不愿意干这事,是组织上让我协助老秦的。你说的,我绝对不会让单位里的人知道……

  陈冬阿姨说:我反映什么,我十六号什么也没有反映。

  钢笔人说:不要这样么,不要这样。当然了,当然了,像这样的问题很难出口,我们理解。可你这是给组织上谈么……

  背诵人说:是啊是啊。其实大家还是很同你的,据我所知,大家对你都很同……

  陈冬阿姨说:那天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就说我不想在这儿干了……

  钢笔人说:对呀,这不就是问题么。你是不是害怕?不要害怕。

  背诵人说:我告诉你,那个、那个……问题很严重。不光是一方面的问题,很多方面都有问题。所以你用不着怕了……

  陈冬阿姨说:谁说我怕了?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钢笔人说:那你知道什么,说说你知道的……

  背诵人说:对呀,总有你知道的吧?你不会一点都不知道吧?你不是说有人那个、经常那个那个……

  陈冬阿姨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知道的。王森林都知道……

  钢笔人说,你这个同志,怎么说你呢,我看是品质问题。你亲口反映的问题,怎么又不承认了?你要相信组织么。你说说那个'东西'吧,你反映的那个'东西'……

  背诵人说:你不是说那个晚上,你想想你说的那个晚上,谁到你那里去了?你再想想……

  陈冬阿姨说:去我那里的人很多,送我东西的人也很多,王森林也去过我那里。我不知道你指的是谁……

  背诵人说:我去过你那里吗?除了工作上的事,我什么时候去过你那里?你看你这个人,我是组织上让我来的,也不是我自己要来的,你看你这个人……说着,他的头勾下去了。可他的脑海里却出现了背诵的词语,他脑海里出现了一片桃红色的词语,那词语是上边毛,下边毛,当中一颗黑葡萄……

  钢笔人把头缩进笔筒里去了,我看见他进了那个笔帽,而后他又一拱一拱地钻出来,露出一个尖尖的小头,那小头上有一个很细的像孔一样的眼睛,那眼睛对准陈冬阿姨身上的一个地方,那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地方……

  钢笔人说:我看这个问题还是要谈的。我们还会找你,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总之,你得谈,不谈不行。告诉你,这个问题已经立案了。你不谈就是你诬告,这个这个,你要考虑一下后果……

  背诵人说:陈冬,你还是谈吧。早晚也是谈,你何苦呢?老秦同志也是为你好……

  陈冬阿姨站起来说:我不知道谈什么,我没什么可谈的……说着,陈冬阿姨推门走出去了。

  背诵人说:你看,她就是这样,在某一种况下,她就变成了这样。她平时从来不理人,她傲着呢……你应该,其实你应该……你是上边来的么。我说,你怎么老把自己装在兜里,你总是把自己装在兜里么?

  钢笔人说:我当笔当习惯了,我当笔当了二十年了,我已经习惯了。

  背诵人说:你说话老隔着一层,你不觉得憋得慌么?你其实应该说得更直接一些,你说得太含蓄了……

  钢笔人说:这样的事,我也做不了主。我仅仅是一支笔……

  背诵人说:你看,肉都肉了,她还那个……

  钢笔人说:有些话不好直接说。再问的时候,看况吧……

  背诵人说:你不知道她的况?机关里,谁不知道她跟那个'那个'……

  钢笔人说:也听说过一些。这个、这个……有细节么?

  背诵人说:老同学,你别老缩在笔帽里。这种事儿,你比我有经验。该说的你得说。我也是熬了这多年了,现在是个茬口。这个事要是有什么,我就可以;要是没什么,那就再说。反正这是个茬口……

  背诵人骑在自行车上,很兴奋地蹬着。我知道他要去哪里,他是要去谈话,他又要去谈话了。他很乐意谈话。他一边思考谈话,一边背诵。他背诵的仍然是那段话,他已经能熟练地背诵那段话了,他仍在反反复复地背诵那段话: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男浴池女浴池、男女浴池……

  六月四日

  今天,我吃了一个茶杯。我把茶杯吃下去了。

  我打碎了一个茶杯,新妈妈说:你把它吃下去!我就把它吃下去了。这是一个细瓷茶杯。开始,我还有点怕,我怕扎。我把碎了的瓷片含在嘴里,慢慢地用牙啃,一啃就碎了。茶杯很脆,茶杯吃起来有一股凉凉的薄荷味,还有一股刨冰味。我没吃过刨冰,我仅仅是见过,我感觉就是那样的味。而后那些碎瓷片掉进胃里去了,我听见掉进胃里了,它们在胃里叮儿当啷地响。

  其实,新妈妈是怀疑我又看见什么了。她让我吃茶杯是对我的一种试探,我知道她是试探我。她昨天夜里很晚很晚才回来,她以为我又看见什么了。我知道这是不能说的,这些都不能说。

  她说我的眼贼,她一直说我的眼贼。她突然说:你瞪着眼看什么?!我一惊,就把茶杯打碎了……

  我的确是看见什么了。昨天夜里,我看见新妈妈勇敢地走向一张大床。那是一张黄缎色的蓝梦床。我看见新妈妈在一家宾馆里,踏着猩红色的地毯,朝着一张大床走去。我听见新妈妈的声音像血一样红,新妈妈高声说:不就是那个么,你等的不就是那个那个么,来吧!冯记者在一旁的沙上坐着,冯记者红着脸说:我是不是很坏,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坏?新妈妈的声音有一股玻璃丝袜子的气味,新妈妈说:你坏么?我看你不是很坏,是坏得很不够。你要是真坏,就不会偷偷摸摸、转弯抹角的了。你那一点小坏,算什么坏?你要是真坏,就把我拐跑!你敢把我拐走么?!……冯记者不好意思地说:是呀是呀,我到底还是文人,坏也坏不到哪去……新妈妈说:生意人坏得彻底,文人坏得精细。你还算不上大精细,你呀,是小精细……

  冯记者说:看你说的……我都没词儿了,在你面前我没词儿了。新妈妈说:你以为我不了解你么?你是又想坏又想保持你的身份,你是那种假坏,你是肉里坏,小小气气的坏。你坏得一点也不大器……冯记者说:哎呀,人木三分哪!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那个字我很想说出来,就是那个字……冯记者说着站了起来,他慢慢地走到新妈妈跟前。新妈妈仍然乜斜着眼看他,新妈妈说:你说呀,你怎么不说了?……冯记者眼里冒出了绿颜色的火苗。冯记者笨拙地抱住新妈妈,嘴咬着新妈妈的耳垂儿,轻声说:……那个、那个,安全么?新妈妈一甩就把他甩在沙上了,新妈妈说:什么安全不安全?去你妈的安全!你是戴套儿的坏……冯记者红着脸喃喃地说:我我我……我、是为你……新妈妈说:你是为我?你真为我……那好,你走吧,你走啊?我还不知道你么,帮一点小忙就……你不就是要么?还贼头贼脑的……冯记者尴尬地笑着说:我投降了,我彻底投降了。办证的事儿,我包了,我全包了……新妈妈突然又笑了,新妈妈的笑声像陡地撑开了一把大红伞,新妈妈笑出了伞的气味。新妈妈的笑声像雨点一样从伞上撒出去,一豆儿一豆儿地落在冯记者的头上……冯记者也跟着笑了。冯记者笑着笑着眼里却有了泪,冯记者说:说实话,我出身贫寒。我十二岁的时候,还不知道什么是尼龙袜子,那时候我最大的愿望是有一双人家都有的尼龙袜子……你看我兜里揣着记者证到处吓人,到处吃人家,其实我还不够坏,我心里不够坏。我很想坏,我真的很想坏……我从没给任何人说过我想坏,今天让你说中了。我质里是个很胆小的人,我坏得没有力量……新妈妈的声音里又有了红柿的气味,是那种很软很甜的红柿。新妈妈温和地说:哎,你怎么掉泪了,一个大男人,还掉泪……我也坏,我也很坏。来吧,咱们坏到底吧……而后就是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片面包样的声音……一片猫的声音……一片小虫的声音……一片弹棉花的声音……

  十点钟的时候,新妈妈又在另一家宾馆里出现了。***那时候我一睁开眼,却看见新妈妈站在另一条街的另一个宾馆的另一个房间里。新妈妈微微地笑着说:让你等急了吧?有点事,来晚了……杨记者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我怕你往别处想,你不要往别处想,我是让你来洗澡的。这里水好,让你来洗个澡。水都给你放好了,我放了三次……新妈妈说:我没有往别处想。我怎么会往别处想呢……杨记者说:这里的老板跟我很熟,我让他晚点停水。晚点水也凉了,你看水凉了……新妈妈说:凉了就凉了吧,我也是才洗过……杨记者说:既然来了,就坐会儿吧。新妈妈说:行,我坐一会儿。杨记者说:

  那个事儿也就那样了……薪妈妈说:就那样了……这还是你跟老冯跑的,要不跑……杨记者说:法院也憷新闻单位,再说我政法口也都熟,他们,他们这些人,别看平时挺唬人的,也就那么回事……新妈妈说:是啊,人家见了记者都是看脸说话。杨记者说:记者也有难处。一天到晚穷跑,穷吃,仅仅是落个'口条',人家都说记者是'口条'。到老了回头看看,写了一堆揩屁股纸……新妈妈说:看你说的……杨记者说:其实就是这样,说白了,这人就没意思了。有时候想想,一点意思也没有……新妈妈说:咋没意思?当记者要没意思,啥有意思?杨记者说:其实这意思是自己找的,没意思自己找点意思。你说这人是不是该找点意思?新妈妈说:我不懂呀。你是大记者,你说呢?杨记者说:人生苦短哪。人哪,人哪……

  新妈妈说:老杨,你不是想找点意思么,你找着了么?杨记者说:我,唉,我这个人哪……新妈妈说:老杨,你是不是有啥想法?杨记者说:没有没有,我啥想法也没有……新妈妈说:你没想法?我可是有想法……杨记者说:你有啥想法?说说,说说……能帮忙的我一定帮忙。新妈妈说:你看看表,你看看几点了……杨记者说:再稍坐会儿,再稍坐会儿,说说你的想法……新妈妈说:我就一个想法,你叫我来干什么……杨记者说:也、也、也……就是、就是……新妈妈说:也别就是就是了,不就是一个字么,脱!我就是来还账的,我欠你的,我来还账。还扯这么半天,也就是那一个字:脱!脱吧……杨记者说:你你你……打我脸哪……新妈妈说:

  你还有脸?你的脸在哪儿?我怎么看不见……杨记者说:

  唉,我这个人,我这个人,你别这样说,你这样说……新妈妈说:算了吧,老杨,我是个刀搁脖子上都不憷的人,我要是不愿的事,谁也不能勉强我。我是不愿欠人家什么。脱吧,……杨记者站不起来了。杨记者很想站起来,可他站不起来了,他身上没有筋了,我看见他身上的筋成了一根突然失去弹性的松紧带……新妈妈的声音里跳出了许多小樱桃,我看见新妈妈的声音里有许多粉红色的小樱桃,新妈妈轻声说:老杨,我看你是个好人,你是软好人,你的骨头里没有毒。我不能亏一个软好人,我不能亏你,你看着……新妈妈说着,就开始解扣子了。新妈妈把身上穿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衣服在屋子里弥漫出一股肉色的香水味……屋子里一下子出现了白花花的亮光,新妈妈变成了一条舞动着的蛇,新妈妈把她那白亮蛇软的身体亮在杨记者眼前,新妈妈说:你都看见了,该看的,都让你看了……你是个软好人,我让你吃一口吧,我让你吃一口我的奶……新妈妈主动蹲下来,把蛇信子一样的奶头送进杨记者的嘴里……新妈妈柔和地说:那个事儿,你还得帮我,你帮我么?杨记者流着口水喃喃地说:帮,我帮……

  新妈妈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了。新妈妈轻轻地走进门来,她身上沾满了男人的气味,她一进门我就闻见男人的气味了。新妈妈把男人的气味带进了洗浴间。她把水管拧开,用水把男人的气味冲进了下水道……而后新妈妈重新化妆,她在身上抹了很多的狐狸牌香水。新妈妈带着满身狐狸味走进了房间,这又是另一个房间,这个房间里也有一张大床。这张大床上躺着爸爸……

  六月六日

  雨说下来就下来了。雨下得很暴,下出了一股绿豆的气味。

  雨先是一线一线,而后是一丛一丛,像林子,白色的林子。林子上是耀眼的光芒儿……

  人们正在逃跑,我看见人们在白茫茫的林子里四下奔逃。林子在人们的头上,人们不管跑到那里,林子仍然在人们的头上。

  人们一下子打出了许多颜色,人们都躲在颜色的下边,高举着颜色逃跑。声音也在逃跑。我听见很多杂乱的声音在林子里纷乱地移动,移出一片纷乱的热肉味。还有汽车的鸣笛声,鸣笛声叫出的是一股老鼠味,大街上有很多逃亡的老鼠味……

  我突然觉得我看见什么了,我是看见什么了。我看见的是一种预兆。我飞快地从房间里跑出来,匆匆跑下楼去……

  我在楼梯口拦住了陈冬阿姨,我站在她的面前,用眼睛告诉她,我说:你别去,你不要去。

  陈冬阿姨刚刚把雨伞撑起来,她打开的是一把天蓝色的雨伞。她打开雨伞的时候看了看我,她说:明明,你有什么事么?

  我告诉她,我用眼睛告诉她,我说:我没有事,是阿姨有事。你不要去,你别去……

  阿姨不明白,阿姨听不懂我的话,阿姨说:明明,你的眼神不对劲,你怎么这样看着我?你是不是又犯病了?你看你身上都淋湿了,听话,快回家吧。阿姨有事,阿姨改天再陪你玩……

  我站在她面前,我挡住路不让她走,我说:你别去,千万别去!……

  陈冬阿姨摸了摸我的头,她说:听话,明明。阿姨有急事,你别耽误阿姨。你要有事等阿姨回来再说,好吗?说着,她推车从我身边绕过去了。

  我不能让她去,我觉得不应该让她去。我上去抓住了她的车子,我死死地抓住她的车子……

  陈冬阿姨扭过身来,很急躁地说:明明,快松手。你真是犯病了。阿姨有事,你快松手,要不我叫你妈了……

  我愣了一下,就在这当儿,她把我的手从车架上掰开,飞快地骑上走了……

  我没有办法了,我拦不住她。她听不懂我的话。我应该拿一支笔,我要是手里有笔,我给她写下来,她会相信的。可是,她已经走了。她消失在雨水里,我着见她在雨水里泡着……

  十分钟后,我回到楼上,重新盯着陈冬阿姨。我能看见陈冬阿姨。我看见陈冬阿姨打着一把天蓝色的雨伞,骑着一辆女车在街上走。雨下得太大了,马路上到处是水。陈冬阿姨骑着这辆女车接连穿过了两处红灯,陈冬阿姨一点也不怕红灯。陈冬阿姨的女车在红灯里骑得很慢,她的车缓缓地在马路上走着,犁出一浪一浪的水花。在她的头顶上,蓝色的雨伞正崩炸着一朵一朵的水泡……我还看见她家里坐着那个秃顶老头,她是为那个秃顶老头才出来的,她冒雨上街是要去找一个人。她身上挂满声音。一些是那个秃顶老头的声音;另一些是钢笔人和背诵人的声音。这些声音在她的身上环绕着,绕出一片蜜蜂的气味。我闻见蜜蜂的气味了,在蜜蜂的气味里有一些人脸在晃动……

  我看见陈冬阿姨的车子骑到了纬六路和经九路的交叉口。在交叉口上,陈冬阿姨心里正说着一些话。她是在练习说话。她练习的是去那个地方要说的话……那个地方离她还有一段路。我看见那个地方了,大约有三百米的样子。再走三百米,她就会走到那个地方了。她正在练习要说的话。她脑海里出现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眼镜,她在给这个眼镜说话。她说:当处长了,还认识老同学不认识了?……那白胖眼镜说:陈冬,你可是稀客。请都请不到。芝麻绿豆,还值得你挖吗?下这么大的雨……你是不是有事?陈冬阿姨说:有事儿,当然有事……往下很艰难,往下的话非常艰难。陈冬阿姨不知往下该怎么说。她在选择字句,我看出她是在选择字句。她是在为那个秃顶老头选择字句……她说:有一个事。别人的事。那人……

  这时候,我扭了一下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扭脸,可我把脸扭过来了。我是担心针,我很可能是担心身后会有针……当我把脸又扭过去的时候,我现陈冬阿姨不见了。也就是几秒钟的时间,陈冬阿姨不见了。这就是那个预兆,我先前感觉到的那个预兆么?!马路上到处都是水,满地是水,我看到的是一个冒着水旋涡的窨井……在窨井几米远的地方是一个小饭店,饭店门口站着两个油光光的人,那两个人正看着窨井愣。而后我又看见了一些人,那是一些从对面骑车过来的人,他们也愣愣地站在那儿,脸上沾着雨水滴……再后来我看到了那个放在小饭店门口的窨井盖,那个窨井盖在小饭店门口放着……人越来越多了,人们就那么在雨里站着。没有声音,这时城市里没有声音,城市哑了,我想城市是哑了。我看见了伞,那把天蓝色的伞,那伞已飞到了十米以外的马路中间,像花儿一样开着。最后,我才看到了陈冬阿姨,我看见她了,她在下水道里躺着,和汹涌的雨水在一起滚动……二十秒钟后,她已到了政七街;三十秒钟后她到了梧桐路;四十秒钟后,她到了黄河路……她的身子在下水道里像麻花一样扭来扭去,水在脱她的衣服,我看见水在脱她的衣服,水把她的衣服一件件褪去,褪出一片鱼样的白光。而后就有红色冒出来了,一片一片的红色在水中洇开去,洇出一朵朵玫瑰样的花瓣。我看见她脑海里仍然晃动着一些男人的影子,那是一些黄色的影子。那些影子在围着她说话,那些影子的话时断时续,带一股粘糕的气味。我闻见粘糕的气味了。当那些声音四处乱爬的时候,我闻到了糯米粘糕的气味。下水道里聚集了许多红蚊子,我看见红蚊子蜂拥而上,紧紧地贴在陈冬阿姨的身上,它们正在分食陈冬阿姨身上洇出来的红色,它们追逐红色飞流而下,追出一片唱诵声……

  我想我要救她,我一定要救救她。***我把全身的气力都集中在眼睛上,我想用眼睛的力量把她从下水道里拖出来。我用眼睛和水做斗争,我使出吃奶的力气与水搏斗……慢慢地,我看见下水道里飞出来了一个东西,一个很薄的东西,那是陈冬阿姨的魂灵,陈冬阿姨的魂灵飞出来了。我救不了她的身子了,我不能救出她的身子……她的魂灵脱离了她正在下滑的**,从一个敞开着的窨井口飞了出来。她的魂灵很薄,她的魂灵像纸一样薄。她的魂灵在雨中风中扶摇而上,像燕子一样在城市的上空滑动……

  我眼里有盐了,我眼里又有盐了。我眼里流出了一些咸味,很久很久,我眼里流出的是咸味……

  我望着对面的楼房。就在对面的楼房里,我看见那个秃顶老头还在沙上坐着,他是在等陈冬阿姨,我知道他在等陈冬阿姨。他企望着陈冬阿姨会给他带回活动的消息。他肚里还藏着很多话,很多他没有对陈冬阿姨说的话。他肚里的话已经生蛆了,我看见那些没有来得及说的话生了很多蛆。这些蛆是蜜黄色的,这些蛆身上抹了许多蜂蜜。那些话在他的肚子里一蹿一蹿地动着:冬,你心好。我知道你心好。帮帮我,再帮我这一次。只要过了这一关……我其实已经是无所谓了。我老了,我无所谓了,主要是咽不下这口气。你看看,就因为一个屁……该说的,他已经说了,剩下的是还没有说的,是他下一次要说的。这会儿他是在等消息。他一边等消息一边偷看陈冬阿姨的日记。那是一本蓝色日记本,他正在翻动这本日记。这本日记上有一些陈旧的记录,那是关于时间的记录。在时间的记录上,有一串褪色了的鲜明而含糊的姓氏:

  1974,6,15,鲁……

  1976,3,24,李……

  1978,5,20,姚……

  1980,5,9,吴……

  1982,9,28,方……

  1985,10,12,宁……

  1986,8,26,宋……

  1987,7,别了,司徒……

  秃顶老头一边等陈冬阿姨,一边在破译这些姓氏。他十分吃力地在破译这些姓氏。他的头埋在日记本上,一点一点地品尝那些姓氏。他还把时间拆解成一段一段的,分段来品尝姓氏的味道。我听见他喃喃自语说:1974,她是在乡下……1976,她仍然在乡下……1978,她是在大学里……1985,她是在另一个单位……那么……别了,司徒,别了司徒别了司徒,别了司徒是什么意思?他的嘴唇很干燥,他吃出了干燥。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他端起茶水喝了两口,而后又走进厕所去了。他蹲在厕所里,继续破译那个日记本上的姓氏……

  在另一座楼房的会议室里,钢笔人和背诵人正在等陈冬阿姨。我知道他们是在等陈冬阿姨。钢笔人说:你通知到了没有?你没通知到吧?背诵人说:通知是通知到了。就是不知道她来不来……钢笔人说:这次谈话是正式的,是要做记录的。她……背诵人说:她这个人,你是不知道。在某种况下,她就成了这个样子……我看来是会来。不过,她会来得晚一点。她经常这样……钢笔人说:这不好,这就不大好了……背诵人说:这一次,你可要严厉一点,你必须严厉。她这个人是说变就变。钢笔人说:关键在细节。可细节不好问,越是细处越不好问……背诵人说:

  你别老把自己缩在笔帽里,你光缩在笔帽里什么也问不出来。你又不是不想知道,你也想知道那些东西对不对?……钢笔人说:我是当笔的,你也知道我是一支笔。这是我的工作。工作得讲究方式方法……背诵人说:你们就这样磨,一点一点磨,磨到什么时候?钢笔人说:对,做这样的工作必须过细,不细不行。我就是这样一年一年磨出来的。做笔的必须细……背诵人说:光拖时间有啥用,一点用也没有。她就是不说,你有什么办法?钢笔人说:据我多年工作的经验,没有不说的。不管多狡猾多顽固的人,到了最后都会说……告诉你吧,我知道很多人的细节,很多很多人的细节。很多人到了最后都是很主动地对我讲细节,讲一些藏在毛孔里的东西。我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掌握细节最多的人。可是我不能说。我很想说,可我不能说。背诵人说:说说,说说呗。说说又怎么了?

  钢笔人说:不能说,我真是不能说。***只能到了一定的时候、一定的场合才可以说。不过,有时候,我还真想说。我真想给人说说。可我只能忍住,忍是很难受的……背诵人说:你不说算啦。你看看几点了?人还不来。她就是这个样子,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我看是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来了。钢笔人说:不要急么。谁该来谁不该来?背诵人说:我说是我不该来。我忙着呢。我坐这儿干什么……钢笔人说:

  这也是工作嘛。干我们这行的,等也就是工作……背诵人咳嗽了一声,闭上眼,在心里默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男浴池女浴池、男女浴池……

  晚上的时候,我看见电视里走出来一个女人,一个穿粉红短袖衫的塑料女人。女人坐在那里,用很平静的语气说:因突降暴雨,城东一带马路上积水太多,排水不及,加上马路上的窨井盖不翼而飞,致使一个冒雨骑车行路的女子,在经六路口不慎掉进了窨井之中……事故的原因有关方面正在调查。

  我又看见陈冬阿姨了。我看见陈冬阿姨的魂灵在夜空里穿行。空中有很多电波,她正躲避电波,她躲过重重电波向东方飞翔。我知道她是要到一个地方去,她去寻找一个人……

  六月十日

  魏征叔叔的话:

  每个城市都有特点。你知道这个城市的特点是什么吗?

  我告诉你吧,我告诉你算啦。这座城市的最大特点是可以藏人。这是个十字路口,这座城市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十字路口。这里交通达,是京广、陇海两大铁路干线的交会处,是一个通向四面八方的交通枢纽,也是一个最具有商贸意味的城市。这里人流量特别大,经商的人也特别多,这里到处是人,这里的人大多是刚从火车上卸下来的,这里的人像水一样流来流去,你随便把自己往人群里一混,就不见了,因为街上的人几乎全是生脸,你可以很快把自己藏在一片一片的生脸里……没人知道你,没人知道你是这座城市的最大好处。再一个好处是,这座城市大部分建筑都是火柴盒式,城市里到处都是火柴盒样的楼房,一栋一栋的火柴盒,看上去没有多大的区别。这里的老城区已经非常非常小了,老城区的房舍几乎全都被拆迁掉了,可以说,这里几乎没有固定意义上的老居民。你不要小看拆迁,这种拆迁拆迁掉的是一种凝聚意识,是一种老城所具有的那种可怕的亲纽带,拆迁使这里的大部分人变成了外人,变成了陌生人。所以这里的住户一般况下是互不来往的,这座城市已经具有互不来往的习惯。特别是那种近年来新建的商品房,住户们可以说是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了解谁。所以这座城市里骗子最多,这是一个生长骗子的地方,也是骗子们最容易活下去的地方。你要是不想让人找到你,搬一次家就行了,一搬家谁也别想找到你。你说我是戴手铐戴怕了?你说我戴了一次手铐,怕人再抓我,就想到了藏,对不对?说实话,也有这么一点点吧。可这是浅层次的。这当然是浅层次的,还有更高层次的藏。在城市里活人,先得学会藏,藏是生存的第一要素。这个藏的档次就高一些了。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藏,这是另一个层面上的藏。你别笑。你笑什么?我告诉你,藏也是一门学问。你别小看藏,藏是一门很复杂的学问。你知道墙是干什么用的?墙就是用来藏人的。这个世界上到处是墙,也就是说,到处都是藏人的地方。藏是人的需要。人是最怕人的,人与人之间必须有所藏。你不藏你就不是人了。人是什么,人是高级动物,这是书本上说的吧。高级动物的最大特征是什么?叫我说,就是一个字,会藏。看看,你他妈的又笑了。你笑个啥?古人说的话没数了,留下来的有多少?没几句吧?其中有一句就是小藏藏于野,大藏藏于市。大概是这个意思吧。说句谦虚的话,我也读书不多,意思也就是这个意思。这个意思说的就是一个藏字。你看看,几千年了,传下来一个藏字。我告诉你吧,藏是一种智慧。会藏的人是最富有智慧的人。一位测字先生专门给我解过这个藏字。他说,你看看这个藏字里边是什么?

  里边是一个臣字。***臣服了,表面上给人以肝脑涂地俯帖耳的印象;可臣字外边又包了这么多东西!上边包的是什么?是草,用草严严实实地盖住,上边是弱不禁风的小草;草下边又是什么?草下边周围包的是刀枪剑戟,草是虚,是幻象,刀枪剑戟是实,这是有所图啊!八卦上又叫龙潜于水……所以说,大凡会藏的人,都是有所图的人,是想得到什么的人。人都是有所图的,所以是人必藏,仅仅是藏的方式不同罢了。只有一种人不藏,死人不藏。死人是身藏心不藏。活人藏心,死人藏身,也就是说,只有心死的人不藏。

  我从东北回来后,就开始学习藏的艺术,我一直在学习藏的艺术。外在的原因是我得躲一躲那个东北小个子厂长,我怕他真的再找上门来。实际上我是想修炼藏的艺术……我知道你不信,你不信算啦。

  我回来后做了两件事:一是同朱朱分手,二是赶快搬家。

  我说过朱朱是个好女人,朱朱是帮过我的,在我最倒霉的时候她帮过我。可我还是和她分手了。我从东北回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朱朱分手。这时候我现钱是一个人的事,钱只能有一条心,不能有两条心。我跟朱朱虽然睡在了一张床上,可心还是两条(她随时都会走,她并不是我的女人),一个钱串上拴着两条心,这是不行的。再说,我也看到了一些迹象。女人一旦疯起来就会留下很多痕迹,屋子里到处都是那种痕迹……这个事不给你说了,给你说没意思。对朱朱我也没说,我一声也没吭。

  我对朱朱说:朱朱,你是个好女人,你帮过我不少忙。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你救了我。你说吧,你要点什么?你说了……朱朱是明白人,她一听就明白了。朱朱说:你是不是想撵我走哪?要是你就直说……我说:朱朱,我没有这意思。我仅仅是不想亏你……说着,我把一张准备好的存折推到朱朱面前,我说:朱朱,这是两万块钱,你看够不够?我的况你也清楚,多多少少,是个意思……朱朱看了我一眼,说:我明白了,你别再说了,我已经明白了。朱朱点上一支烟,吸了两口,说:老魏,我把事说清楚。临走之前,我把事都给你说清楚。那事儿,我是收过东北那小个子厂长的介绍费。不错,开初我收了他一万块钱。可出事后我把钱退给他了,我一分不少全退给他了。我从没向他透过你的底,这你也清楚,我如果要说的话……这时候我心里有点寒,知道她脚踩两只船之后,我心里很寒。可我还是不动声色地说:朱朱,我知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你帮我不少忙……她说:老魏,我对你不薄。我说:你是对我不薄……她说:跟你之后,我没再跟过别人……我笑了笑说:我知道,我都知道。她看了我一眼说:

  你不要瞎怀疑。我有一个表弟,我表弟在这儿住了两天。那两天我一直睡在沙上……我说:我不怀疑。我也有亲戚,谁都有亲戚……她看了看我,说:那好吧,老魏。这一段为你跑事我花了不少钱,花多少我也不计较了。我也不问你多要,两万块钱是不是有点少了?……我说:你要多少,你说吧!她说:你给我四万算啦。这是我应得的报酬。这不算多要吧?我当时没有吭声,停了一会儿,我才说:朱朱,你的确是对我不薄。四万是不是还有点少?五万吧,我给你五万,也算是一句。

  说着,我从旁边拉过一个手提箱,我把手提箱打开,对朱朱说:

  这是五万,你拿去吧。朱朱一下子把眼睁大了,朱朱说:老魏,你了不起!你就这么涮我,你了不起。我说:我没有涮你。这笔钱我本来另有用项。你要用就拿去用吧……朱朱说:

  老魏,有人劝我坑你一下,叫我跟东北那小个子厂长联手……我没有干,我不忍心干。那样就把你彻底坑了。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你不会干,我相信你不会干……她说:看来我是做对了。老魏,你行,你真行。要不,我再留一夜吧,我留一夜……我说:别、别了,朱朱。你还是把钱拿走吧。钱这东西耀眼,过一会儿兴许……我一说这话她马上把钱箱提起来说:那好,拜拜吧。我还会来看你的……

  就这样,我把朱朱打了。我说过,女人是水,女人是很容易泛滥的。后来我想想,这事是做对了。我及早打朱朱是做对了,要不我就会出大麻烦……女人很容易变,女人说变就变,到那时候就来不及了。我告诉你,这叫快刀斩乱麻。你知道我回来的当天晚上看到了什么?不错,她跟人家睡在一张床上。她跟那人头并头睡在我的那张床上……我没有惊动她,我到我的图书行公司过了一夜。还有更可怕的呢,她到我的图书行部去了好几趟了,趁我不在家,她去了好几次,说是我让准备钱……我不是不敢惊动她,我是怕惊动我的钱。你说我为什么还要给她钱?

  你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哪!我不是怕,我主要是担心化肥那场事儿,那事儿还不算了。她是最了解内幕的人,假如她一变心,假如她真的跟那个小个子厂长合起手来,我不就完了么……再一个,她跟黑社会也是有关系的,她是在黑白两道上走的人。你知道么,女人一旦脸都不要了,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除非我把她杀了!虽然她是个干那个的、可到底是跟过我的女人哪!我不想做得太绝,也不想陷得太深。我放她这一马,也是为将来考虑的。说来她也算没有大伤过我。告诉你,这才叫大器。拿得起放得下,这才叫大器。不过,打从这事过后,我再也不相信人了,我只信我自己。女人哪,是流来流去的水呀!

  搬家的事就容易了。我也开始实行狡兔三窟的办法,房子我没有让,又另外租了一套。那地方不好找,那里是我的老根据地。我在那地方蹲了三个月,每天跟人下棋……我是白天跟人下棋,晚上琢磨藏的艺术。有时候白天也练,我先是练脸上笑心里不笑,又练心里笑脸上不笑;我把烧红的烙铁放在腿上练习大笑,笑出朗朗声;我练习我的眼睛,我练习在不同场合上眼神的变化,我让每一个眼神都挥效用。眼睛是最有诱惑力的,我用眼睛表演诚恳,这时候我就是一个演员,是一个最会使用眼睛的演员。其实生意场上都是演员,就看你怎么演了。我还充分利用面部肌肉的变化,我让整个脸都动起来,让它挥我需要的作用。我练了很长时间,一直练到我让它哪个地方动它就动……这有什么用?这当然都是有用的。我告诉你,生意很残酷,这就是生意。

  三个月之后我东山再起,做成了两笔生意,一家伙又赚了一百多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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