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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白皮书》 作者:李佩甫

八月四日

  风脆了,风里有沙了。***

  我感觉到风里有沙了。书上说,黄河从这里流过,在地图上从这里流过。但整个夏天都没有看到像样的水。这里的水几乎全是从水管里流出来的。水管里的水是药水,是从漂白粉里泡出来的,有一股锈迹斑斑的药味,还有一股死老鼠的气味。这是一座地图上有河而实际上看不到大水的城市。我喜欢大水,有波澜的水,可这里没有。这里的水全是棉线做的,是那种乌的坏棉线,天上下的和水管里流的,全是棉线型,有时候线很细,非常细。而秋天的时候就有沙来了,风送来的沙,沙就是河了。在这个城市里,沙就是河,黄颜色的河。我闻到河的气味了,是沙从河上裹过来的气味。这是一种没有了湿度的气味,是一粒一粒的气味,很牙碜。这种气味从天上撤下来,在窗户上慢慢地行走,到了晚上的时候,才显现出黄黄浅浅的一层。上街的人脸上都会有这么一层,这一层就算是河了,这时候,你会觉得有河。河就挂在人的脸上,在秋天来了的时候,你可以从人们脸上看到黄河。那自然是一粒一粒的黄河。

  我是医生了。当人们带着一脸黄河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已经是这个城市的医生了。我开始给这个城市看病。

  这一切最先是新妈妈安排的。新妈妈说我有特异功能,就为我开了一家特异功能诊所。新妈妈在体育馆门前租了两间房,就叫特异功能诊所。这样,我就是诊所的医生了。病人很多,我的病人非常多。自从冯记者、杨记者在报上连续了一些介绍文章后,我的病人越来越多了。人们都希望活,人们是在活中腐烂,在腐烂中活。现在我的眼睛专门看那些烂肉,我的眼睛成了一双专门深入人体内观察烂肉的眼睛。我总是想呕吐,看得多了我就想吐。不过,新妈妈给我做了规定,她规定每天只看十个病人。上午看五个,下午看五个。她不是为了我才这样规定的,我知道她不是为了我。她是听了冯记者的话。冯记者说,要想产生轰动效应,必须得有神秘感,开始的时候必须得有神秘感……所以,诊所门前总有人在排队,排很长的队。说是一天看十个,可有时候会加到十五、二十个。这都是一些坐小轿车来的病人,或是冯记者、杨记者介绍来的,这些人从不排队。这些人一来,新妈妈就让我给他们看……病真多呀!

  新妈妈的诊所开了不久,旧妈妈也要开。旧妈妈说,女儿是我的,凭什么她拿我女儿挣钱?我女儿有病,我不能让她拿我女儿去挣钱!旧妈妈说这话的时候掉泪了,旧妈妈的泪里有很多包袱。当一个人的心没人要时,她眼泪里就会出现很多包袱。我看见旧妈妈的眼泪里含有车刀切割铁屑的气味,那气味温度很高,那是经过高速旋转后出的一种气味;还有酱油和醋的气味,那是酱油和醋混在一起的暗蓝色的气味。这些气味最后化成了一种东西,我知道那是什么……于是旧妈妈跑去找旧大姨旧二姨们帮忙,在西城区也托人租了两间房子,开了一个同样的特异功能诊所。我现在是两个诊所的医生,两个诊所就我这么一个医生。我成了一个巡回医生,一个星期在新妈妈开的诊所里看病,一个星期在旧妈妈开的诊所里看病。新妈妈不希望我到旧妈妈那里去,旧妈妈也不愿我到新妈妈这里来。这时候,我就又成了一件争来争去的东西。在规定的时间里,爸爸和科长成了接送我的运输工具。我在他们的押送下,从东城区到西城区,又从西城区到东城区……而后她们说,还要打官司!

  我知道新妈妈旧妈妈都需要纸,她们要的是那种能映出人头的纸……

  人头纸!

  病例一:

  这是一个坏胃,一个灰褐色的胃。这个胃就坐在我的面前。

  胃说:我吃不多,我吃得越来越少了。我还打呃,我一吃东西就打呃……

  胃是一个小小的能伸能缩的肉布袋,我看见那个布袋了。布袋旧了,布袋没有弹性了。布袋里有一个小肿块,在布袋偏下的地方有一个软乎乎的肿块。那小块的周围没有油分了,那小块周围有些干,小块从那些有些干的地方出一种气味,一种叫人恶心的天然气味。我闻见煤气味了。再往下一点,就有一些食物在蠕动,那是一些绿的小米粥,小米粒正在往下慢慢蠕动……而那个有一个小肿块的地方还挂着几粒小米,也挂着一些思想。

  那些思想有许多日子了,那些思想使这个地方显得越来越厚。***我看着思想,思想有一个变质的过程,我现思想有一个渐变的时间表。这个时间表上排有一十八年的记录。

  最早扎上去的是一根很细很茸的桃毛,这根桃毛是在仓促间扎上去的,是一句话和一个眼神儿使这根桃毛留在了胃壁上。那是桃子还没有完全成熟的季节,桃毛还涩,有一句突然出现的话和一个眼神儿使桃毛在胃里下滑的时候打了个顿儿,刺在了胃壁上。

  那是一句现在看来很平常的话,可那句话和那个眼神儿被日子涂上了很多颜色,那眼神儿浸泡着那根桃毛,在日子里变成了有思想的东西。那时的思想还是一棵很小的肉芽儿,小肉芽儿里包含着那句话。那句话说的是:孙桂生,你屁股擦净了么?一十八年来,这句话在一日一日成长。这句话一直在长。

  这句话一吃东西就出现了,每逢吃东西的时候,它必然出现。这句话里有一片粉红色的铺垫,藏隐在最深处的是一段粉红色的记忆,那记忆撒在郊外的一处桃园里……而后就有了那句话和那个眼神儿。那句话那个眼神儿都因为那根坚硬的桃毛固定在了胃壁上,周围绑上了一连串的?,?成了挂在胃壁上的钩子。紧接着的是一些会议,在日子里串着一个又一个的会议,每个会议都使那根裹着思想的桃毛往下缩,它不由得要往下缩,可它每缩一次,小肉芽儿就往外长一次。那是一次次胃和思想的战斗,思想上的?压迫着胃壁,生理上的肉芽却一次次地破肉而出,于是胃壁上悬挂的?就越来越多。?是由周围的许许多多的会议上的眼神儿引起的,眼神儿成了一片片种在胃壁上的萝卜,只有思想才能拔去那些萝卜,每拔一次胃壁就抽搐一次,而每一次痉挛都刺激了肉芽儿的生长。这是一个藏匿和显现同时并举的生长过程。藏匿的外罩是法庭两个字,我看见那两个字了,在长达一十八年的生长过程里,法庭二字一直罩在上边。当然也有另外的因素,那些因素也在刺激着肉芽儿的育。那也是一些话,那是一些杂乱无序的话。那些话有时是出现在饭桌上,有时是在被窝里,带着各种各样的色彩和气味:外边有什么?你总像掉了魂儿似的……勺子呢?勺子到哪儿去了?外面还有勺子么?你怎么又回来这么晚?你到哪里去了?这种桃叫'五月鲜',这种桃水多。你吃过没有,你是不是吃过?你的胃不好吗,你胃又怎么了?你是不是吃得太多了?少吃点也许就好了……你不就是个小学校长么?你要是大学校长又会怎样?……这些话变成一枚枚钉子扎在他的胃壁上。他又用思想去起这些钉子,就这么反反复复地起起钉钉,钉钉起起。这是第一期的病症。

  后来就淡化了,是思想淡化了。在时间中,思想的桃毛开始淡化。时间把思想的桃毛融化了。一年一年的,周围没有这样那样的敲击声了,而胃壁上的肉芽儿却没有消失,它仅仅是长得慢一点。没有刺激,它生长得很慢。这时候全身上下就剩下一个胃了,别的地方都没有感觉,就那个地方有感觉。就有很多东西来养这个胃。一些药物和食品不断地进入那个地方,那个地方挂满了各种营养品的气味。由于长时间对胃的警惕,那个地方还保留着一些红色,那是一片紫红,在胃里,那仅仅是肉红和紫红的区别。直到有那么一天,那是思想再次复出的一天。我看见了那一天的太阳,那天的太阳是桔红色的,天很干净,天上飘着软闲的白云,没有风,那天一丝风也没有。一个叫孙桂生的胃在街上走着。那是街面上刚刚开始有颜色的年代,颜色在街面上飘动着,于是思想也开始飘动。最先溜出来的是一行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而后出现的是一个影子,十步之后,出现了一个影儿。现在那影儿已经很模糊了,那影儿像是一张陈旧的照片,照片上有一股玫瑰色的气味。在照片上鲜活和陈旧重叠,红润和灰黄交织,叠出了两个不同的时间记忆接着飘出的是一方小手绢,一方红色的手绢,那手绢在一片嫩绿中飘落在地上。紧跟着是一个声音,一个响彻在天空中的声音,那声音炸出一片桃花盛开的气味:天哪!给我一张床吧……

  下边就是思想了,思想和胃一起出现,思想高高地站在胃上,思想在胃上跳来跳去,跳出一片吱咛声。这时候肉芽儿再一次破肉而出,为自由而出,开始了第二季的生长……那天晚上,胃没有吃饭。

  再后来是肿块生成的日子。那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转折点。在这个转折点上出现了一张深红色的写有烫金大字的纸,那是一张很厚的带有檀香味的纸。正是这张纸宣告了胃的生活目的的终结。胃的目的在活到了六十一年的第一天里宣告终结,胃的劳作失去了应有的方向。余下的是一些失去目标的日子,满怀激的胃这时候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胃。这些日子的头三天是在床上度过的,在床上度过的日子是思想最为泛滥的日子。思想把许许多多个过去的日子嚼了一遍,那是一些红薯干的岁月、米面的岁月、豆汁油条的岁月……显现的是一些看得见而摸不着的东西。越是看得见摸不着,就越是显得生动精彩,一幅一幅像梦一样……这时候邻近传过来的声音鲜艳地刺在闲下来的、仍在回忆中的胃上。那是从隔壁房间里传过来的声音,那声音带有一股鸟舌的气味,气味里传递着一些高亢的呢呢喃喃的呻吟……思想飞快地对这种呻吟做出判断,思想认为这是一种非法的不能容忍的声音,这声音简直是肆无忌惮!非法呢喃肆无忌惮地传过来,且波浪翻滚无休无止,使思想无比愤慨!

  思想躺在床上,思想耳睁睁地看着非法呢喃雪片似的飞来……思想又禁不住地翻阅往事,一边是鲜艳声色的打击,一边是往事的晾晒,往事显得很羞……在这一刹那间,是思想的愤慨带动了胃壁的痉挛,思想给生长中的肉芽儿迅速注入了成长的活力,闲下来的胃也成了肉芽儿成长的条件。这是肉芽儿往块状展的时期,肉芽儿很快就变得丰厚了,肉芽儿周围的胃壁却日见干燥,失去了应有的弹性和湿润,于是呃出现了……

  下边的日子就没有时间的标志了。下边的日子是辗转七个医院和试验各种药物的过程……这时候的胃成了挂在医院病床上的一张小纸牌,纸牌上写有孙桂生这样一个符号。这是一个病胃的符号。

  现在胃就坐在我的面前,他很瘦,他瘦得有点脱形了。我不会说话,他也知道我不会说话,我只有用眼睛和他说话。他也用眼睛和我说话。

  他说:我也没害过谁,怎么让我得这样的病呢?

  我说:你害怕。你是害怕。

  他说:我都到了这般年纪了,我怕什么?我什么也不怕……

  我说:你过去害怕……

  他说:我回忆回忆,也没什么可怕的。要说那种年月……也不是我一个,人家怎么就没得这种病呢?

  我说:你藏着一样东西,你把那东西藏在胃上,藏的时间太长了……

  他说:你指的是什么?我胃里能藏什么东西?胃里的东西不都消化了么,还能藏什么?

  我说:有一样东西没有消化,你无法消化……

  他说:你说是铁钉,铁钉不会长在肉上……

  我说:一根桃毛,你胃上有一根桃毛……

  他突然说:热了!那地方热了,你看着我的时候,我感觉那地方很热,越来越热……救救我,你能救我,你一定能救我……

  我看着胃,这个很透明的胃。除了那个地方有个肿块,其余的地方很薄,所有养分全被那个肿块吸收了。那个有肿块的地方藏着一根桃毛……我盯着那个地方,我集中全部力量注视着那个地方,我感觉到光已经透进去了,我眼里出的光射在那个肿块上……

  他叫道:疼了!那地方很疼……

  这时候,我已经把那根桃毛拔出来了,我拔出了一根桃毛。

  八月六日夜

  夜是白色的,一片耀眼的白。

  这是用九种颜色、九种光线、九种味道泡出来的白色。

  那白色是从歌声中飘出来的。体育馆正在出售歌声,现在体育馆也开始出售歌声了。在体育馆门前,人们把歌声印在一张小小的纸片上,说那是红蚊子乐团的歌声。声音很贵,声音标价五十。可人们还是来了,人们蜂拥而来,人们不怕贵。人们踩着乐声鱼贯而入,而后像鱼一样游进红蚊子音乐的潮水里,兴致勃勃地泡着……人们是为了洗心,人们来这里洗心来了。广告上说:要离婚,先洗心。广告上还介绍说,用音乐洗心是一种新型的科学方法。红蚊子音乐具有桑那浴、冲浪浴不可比拟的功能,它既可以洗去旧生活的污垢,又可以开创光辉灿烂的迷你未来……

  这时候,诊所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一个人在下班后的诊所里坐着,我不害怕,我一点也不害怕。是新妈妈把我锁在屋里的,新妈妈出去的时候,总要把门锁上。她不是怕我,她是怕我私自给人看病。她也怕我见光,我知道她怕我见光,她走的时候,总是把灯关上。外面很白,外边的夜是白颜色的,屋子里却很暗,她让我在暗处坐着。她说我白天太累了,让我好好休息。

  可新妈妈从来不休息,新妈妈是个非常能干的人。新妈妈又找冯记者去了。新妈妈每隔两三天都要拿走一些人头纸,那些人头纸沾满了新妈妈的绿色唾液。新妈妈要把那些能映出人头的纸存放在冯记者那里。这些都是爸爸不知道的,爸爸什么也不知道。

  新妈妈跟冯记者见面的地点是在一座新盖的楼房里。新妈妈总是在约定的时间里跟冯记者见面。那楼房坐落在一个新建成的小区里。冯记者曾对新妈妈说:你知道这套房子是怎么来的吗?不瞒你,我啥事都不瞒你,这是一个乡镇企业送给我的。我一连给他们写了九篇文章,他们过意不去,就送了我这么一套房子……查出来也没关系,查出来我不怕。房子的契约人不是我,立约人还是他们那个企业。这算是他们的一个点,一个办事处。我可以无限期地住……新妈妈说:我看你成人精了,你都活成人精了!冯记者笑笑说:不敢,不敢。在你面前,我早就投降了。

  我知道那个地方,我能看见那个地方。我看见冯记者仰坐在沙上,一边喝咖啡,一边等新妈妈。这时候新妈妈还在路上走着。新妈妈的行走路线上有一股银白色的气味,这是一种能光的气味。这气味在灯光下绿莹莹的,在暗处却是雪亮亮的。现在新妈妈戴的是一种火红色的面具,新妈妈去冯记者那里必戴火红色的面具。新妈妈还在身上涂上了新型的辣椒牌香水。报上说:辣椒牌香水是时代的标志。新妈妈就给自己涂上了一层时代的标志。新妈妈带着一身时代的标志朝着她要去的方向走。新妈妈没有回头,新妈妈从不回头。新妈妈来到那门前的时候,用脚踢了踢门,门就开了。冯记者的笑脸出现在门口,他的笑脸上卧着一只警犬,我看见他的笑脸上卧着一只奓着毛的警犬。他四下看了看说:成了地下工作者了,我们成了地下工作者了……新妈妈说:看看你那胆,比兔子还小。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冯记者笑笑说:怕?我怕谁,谁怕我?玩笑,玩笑。要说怕,我就怕一件事,怕你不来……冯记者又说:你看看,我这套新沙是一家企业刚刚送来的,说是让我'试坐',你也试坐试坐吧。新妈妈坐下来,四下看了看说:净白食儿。我还不知道你,净吃白食儿。我可跟你不一样,我都是自己干出来的,我的一切都是自己挣来的……接着,她把一个包扔在茶几上,说:这是五千,你给我存上吧。冯记者说:好,好。你那些我一笔一笔的都给你存上了……新妈妈说:告诉你,那些钱是不能动的,一分都不能动,人可以动,钱不能动。那些钱我另有安排……冯记者说:你放心,我不会动你一分钱。我要钱干什么,得一红粉知己足矣。你说我吃白食儿。其实我是很有限的。我从不收人家的钱,我不收人家一分钱。我要收钱的话,你也知道……新妈妈说:我跟你不一样,你有一个好位置。你可以轻轻松松地活。你知道我是怎样走出来的么?我是把自己撕碎了才走出来的。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只有把自己撕碎,我把自己分解成一片一片的肉,去喂那些人,然后才一步一步走出来。所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我害怕的东西……冯记者怔了怔说:我、我、我……不算是这一类人吧?我、我、我……真是……我是被你征服了……新妈妈说:你别心虚,我没说你。你帮过我不少忙,我是说我……冯记者说:其实那场官司是可以打赢的。主要是我找那主儿胃口太大了,他想当正院长,他让我去组织部给他活动当正院长的事。这个事不大好办。所以……新妈妈说:打官司的事儿,不再说了。我下一步准备跟老徐离婚。我要跟老徐离婚。等这边的事有了个眉目,我就办离婚……你给我出出主意。冯记者说:他愿不愿离?他要愿,事儿就好办了,找个熟人,去一趟就办了。新妈妈说:我知道他不愿,他肯定不愿。我不管他愿不愿……冯记者说:他不愿也不要紧。咱想办法让他愿……新妈妈笑着说:你有什么办法?你说说你的办法……冯记者说:头一条,你想法让他破镜重圆。你给他创造一个破镜重圆的机会。人都有怀旧心理,你在某一方面刺激他,促使他产生怀旧绪,而后再通过孩子给他们见面叙旧的条件……这个方法如果不行的话,还有一个方法。这个方法是我的一个战友明的,专利权归他。他在一个区里当副区长,也就是副县级,四十二岁当副县,也属于年轻有为是个人才吧。他在区里跟一个刚分来不久的女大学生好上了,那姑娘在大学里是学外语的,据说是个'校花',长得漂亮。他家有老婆,想离婚怕离不开;二呢,又怕万一闹起来影响他的大好前程。你猜他怎么着?他先是不动声色,表面上跟他老婆恩恩爱爱……却常派一个年轻的司机到他家去送东西。那司机好'那事儿',他知道那司机好'那事儿',那司机还知道一些他的**,所以他专门派那司机经常到他家去送东西,还让他教他老婆学跳舞……而他在这一段里却经常不回家,以开会呀、出差呀等等理由不回家……这样一来二去的,那司机先是跟他老婆透露了他在外边的一些**……后来竟然跟他老婆好上了。到了这时候,他明明知道司机跟他老婆好上了,却仍然不动声色。他甚至在这一段断绝了与'小区之花'的来往,而且与任何女人都不来往。于是,在一天夜里,他半夜里'突然'出差归来,一家伙把他老婆和那司机堵在了床上……这时候,他显得非常气愤!先是气愤,气愤之后又是大度。当他老婆和那司机双双跪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叹了口气,摆摆手说:'算啦,算啦,你们起来吧。既然事儿已经出来了,说出去我也丢不起这人。这样吧,你们给我写个保证,保证以后永不来往,这事儿就算了了……'不用说,那司机战战兢兢的,自然是千恩万谢,再三保证……他老婆更是羞得无话可说……俩人都规规矩矩地在一张纸上写下了事的经过和永不再犯的保证……于是这一夜平平安安地过去了。这家伙睡觉的时候仍然跟他老婆睡在一张床上,还安慰他老婆说,这事他也有责任,怪他平时对她照顾不够……第二天,他一上班就把那份'保证书'打印了十份,拿到区政府大院里挨办公室串着让人看,一边让人看一边义愤地说:'你们看看我还是人不是了?是人都忍不下这口气……'接着又马上写了一份离婚起诉,和那份'保证书'一块送进了法院。一个月后,婚离了;半年后,又跟那'小区之花'喜结良缘。他前两天还到我这里来,他是喝醉之后告诉我的。这法儿咋样,高吧?……新妈妈笑了,新妈妈朗声大笑,新妈妈笑出了一片葡萄酒的气味,那气味里裹着裉多绿颜色的唾沫星子,每个唾沫星子里都泡着一个男人的小脸儿……冯记者说:看看,看看,笑了不是?你让我给你出主意,你还笑……新妈妈说:真阴,男人们真够阴!你们都是些阴男人,只有阴男人才会想出这种阴主意来。偷嘴的时候猫样,张牙舞爪的,一遇到事上就鳖了,想出这些没头没脸见不得天的主意。这也叫主意么?离就离,不过了,不想过了,不愿过了,大不了一条命顶着,还能怎样?冯记者脸上有色了,他脸上的颜色是渗出来的,那颜色一丝丝显现,带着一股蚂蚁爬过的气味。他说:

  你看你说的,打击面太大了吧?我、我、我……不能算是这一堆儿里的人吧?新妈妈的声音里抹上了很多辣椒,带着冲鼻的辣椒味:你呀?哼,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你自己说,你自己说吧……冯记者舌头上打了个蝴蝶结,这是一个很漂亮的蝴蝶结,蝴蝶结绑在舌头上,紧出一股芝麻盐的气味。冯记者说:

  好吧,好吧,我招供吧,我老实招供。我这个人,在报社里混事儿,也算是有点文化,是个文化人。说心里话,我这点文化是用来对付人的,我其实是一个混吃混喝的主儿。吃来吃去吃了一身肉,把骨头吃没了。我承认我的骨头很小,我是一个小骨头人。我不能算是没骨头吧,我还不能算是没骨头那一种吧?我也知道人是活骨头的。原先我也是提着劲儿活骨头的,我也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年轻的时候我参加过'红卫兵',兴徒步'长征'的时候也走了二万五千里,肉上还挂过主席像章,一排挂十二枚!骨头不硬能挂十二枚么?也是血染的风采呀!那时候开会也有过七天七夜不睡觉的记录。可走着走着就走到这一步了……新妈妈说:你是活骨头的么?那么说,我错看你了,你是活骨头的。好,话说到这儿,我撑住你了。我现在就跟那姓徐的离了,我马上跟他离。我跟着'骨头'过了,我可以马上跟你结婚……冯记者舌头上又系上了一根钢丝,一根不锈钢做的钢丝,那钢丝一圈一圈地在他舌头上缠着,缠出一片骆驼毛的气味:我当然、当然、当然……很想那个……那个……那个……可那个……新妈妈甜蜜蜜地笑着,她的笑里掺了很多的碎玻璃,那笑里有一股高温玻璃的气味。她笑着说:那个什么?你说呀,那个什么……骨头酥了吧?胆也酥了吧?该酥的地方都酥了吧?还说哪?!男人哪……冯记者把一口游丝样的气顶在喉咙处,咝咝地说: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怕什么?我是说他会同意么?他要死缠着你,死不那个……你你你……新妈妈说:你别提他。你提他干什么?我要是想离,他敢不离吗?!他要敢不离,我就敢把他杀了!你看我敢么,你说我敢不敢把他杀了?……冯记者酥了,我看见冯记者真的酥了,他的声音酥了,他的声音成了一摊烂泥。他说:你别这样,你可别这样。你敢,你敢。我知道你敢……就是我这边不大好办,主要是孩子……新妈妈微微地笑了笑,说:不'骨头'了?这时候不'骨头'了……老冯,我给你说一句实话吧,我是没拿定主意要跟你。我要是拿定主意的话,往下我不说了,你想吧……

  往下,新妈妈的声音变了,她的声音变成了一瓣一瓣的小桔子。新妈妈把一瓣一瓣的桔子喂进冯记者嘴里。新妈妈说:老冯,我吓你呢,我吓着你了吧?……冯记者说:我服了,我真服了。巾帼不让须眉呀!我最欣赏的就是你这一点……新妈妈身子一缩,一下子缩出了很多弹簧肉,新妈妈的身子成了滚动着的弹簧肉,凸凸凹凹起起伏伏的弹簧肉。弹簧肉一缩一缩地缩进了冯记者的怀里,弹簧肉磨动着身子,出了兔儿一样的声音。那声音里含着许多白色的小兔儿,软软白白的呢喃:你摸摸,小么?你看是不是比别人的小……冯记者的声音粗了,他的声音越来越粗,他的声音成了一股一股的钢丝绳,拧成麻花状的钢丝绳,那声音一圈一圈地捆上去,说:我喜欢你,我的确是喜欢你。死吧,这会儿让我死也值了!……

  一片带颜色的声音……

  病例二:

  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钢笔人。我看出来了,他是一个钢笔人。

  我看着他,我在他身上闻到了墨水的气味。他身上确实有一股蓝黑墨水的气味。那股味已渗进他的血管里去了。我现病灶是在他手捂着的那个地方,那个地方是肝,病灶在他的肝上,他的肝已经下垂了,他的肝上长出了一个蓝黑色的瘤子。那瘤子长在肝部的下端,像是一串鼓鼓囊囊的连体蓝葡萄。那葡萄里有一格一格的小抽屉,我看见那瘤子里排满了写有绝密字样的小抽屉。抽屉里存有各种各样的墨水。有的墨水在时间中已经干了,墨水干成了蝌蚪样,蝌蚪结成各样的队形,一排排地在抽屉里爬动……

  我看见第一个抽屉里装的是一方手帕,一方由蝌蚪编织成的手帕。那是一块红格格手帕,上边有1969天津的字样,上边记录的是一个小学老师和一个十二岁小姑娘的故事……那故事已经干了,那故事在时间里干成了一片米粒样的蝌蚪。

  第二个抽屉里装的是一片记录纸,一片横格记录纸。这片记录纸是被撕掉了的,上边有一些撕烂揉皱的痕迹,还保留着一些烟味。那是一个会议记录的片断,一个想毁掉而没有来得及毁掉的片断,里边藏着一个有关十二个人表态的故事……那故事里有各种形态的人脸,那故事里的人脸在时间里已经风干了,人脸干成了一个一个的微型蜡像。

  第三个抽屉里装的是一张全国通用粮票。那是一张标有50字样的全国通用粮票。那张粮票上印有两个椭圆形的指纹,一个是男人的指纹,一个是女人的指纹,只是那男人后来死去了,那男人死在一根绳子上……这是一个与粮票有关的故事。

  故事里的旧日蝌蚪跳动得非常厉害,蝌蚪的嘴虽然已经贴上了封条,上边连续贴了十二张封条,可封条还是被挣开了,露出许多缝隙未,缝隙里露出来的是一些肉色语,一些褪了色的旧肉的语。那些有关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语是从粮票上破译出来的……

  第四个抽屉里装的是一枚邮票,那是一枚盖过邮戳的邮票,邮票上的时间是1974,6,21。在这个时间上藏着一些蓝黑色的蝌蚪,那些蝌蚪在信纸上爬来爬去,爬出一片树林里的故事……有关树林的故事记录着一个最为详尽的细节,那是一双白尼龙丝袜予的细节。那个细节反反复复地记录着脱袜子的过程:

  为什么要那时候脱,你说说为什么要那时候脱?

  我说过了,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就是那样……

  你再讲一遍,有出入的地方你再讲讲……

  在树林中的草地上,草很软,草还有点扎……

  停住。你慢一点,是什么地方扎?是哪儿扎?扎在什么地方……

  我也说不上是哪儿扎,就是就是心里……心里扎窝得慌……

  这就对了。你往下说,往下说吧……

  我就说,我说,脱吧,你脱了吧……

  脱什么?你说脱什么,说清楚……

  我是说脱袜子。我先把袜子脱了,也让她脱……

  说动机吧。你当时是怎么想的?说说你的动机……

  我说了,我是想、想看她的脚。我没有别的,开始没有别的,就想看看她的脚……

  你为什么想看她的脚?那么、那么些……是不是?你为什么只想看她的脚……

  她的脚老在我眼前晃。她穿着一双白色带花边的尼龙袜子,脚绷着,绷出很好看的弧儿,我就……

  往下说吧……

  她、她把脚跷到我身上,她把脚跷到我身上了。她说,你给我脱。我就给她脱了……

  不会这么简单吧?你说说你是怎么脱的。你说得详细点,你是怎么怎么脱的……

  我,我先是从脚尖的地方脱,我只抓住她的脚尖那一点点地方往下拽,可我没拽下来,尼龙袜子紧,我没拽下来……

  看看,看看,说呀,怎么不说了?老牛,你的问题也不大,弄清楚就是了。往下说么……

  后来我抓住她的脚脖儿往下脱……

  往下说呀……

  我说过了,我都说过了呀……感觉白,藕样,热呼呼的,一节一节的……

  怎么不一样了?怎么跟上一次说的不一样了?是一只手两只手……

  两只手。我用的是两只手。一只手抓住她的脚脖儿,一只手往下拽。我的手凉,我的手有点凉,她、她就笑了,她'格格'笑了……

  光笑了?就光笑了?没说什么……

  我、我忘了……

  嗨、嗨,竹筒倒豆子,竹筒倒豆子……

  她……她说,我受不了了。她格格笑着,说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你再说一遍,她是怎么说的,她当时是怎么说的,还说什么了?

  就这些了。她就说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别的我都说过了。

  第五个抽屉里装的是一张表,一张由墨色蝌蚪组成的招工表。这张招工表上挂着一条大前门香烟、一桶五斤重的小磨香油和五个指头肚上的指纹。这是一个九斗一簸箕的故事……故事里的墨迹是纹路形的,那些蝌蚪在抽屉里围成了一个个弧状椭圆。在椭圆里包着一段沾满唾沫星子的话:

  老韦,那个事儿你再谈谈吧。看看有没有补充的……

  从哪儿谈?经济上就那些事,该谈的都谈过了,还要怎么谈……

  从头,从头。好好回忆回忆……

  头一次,我都说过了,是在办公室……一条烟一桶油,就这些。

  她坐在哪儿?

  就坐在我对面,就坐在对面那张椅子上……

  手呢?手放在哪儿?

  放在,放在桌子上。她两手绞在一起,在桌上放着……

  你呢,你的手在哪儿放……

  我我我……也在桌上,对了,我手里捧着茶杯……

  说手,还说手,手是怎么伸到一块去的……

  就是那个,那个那个……她低着头,她的头一直低着看她的手,她一直在看她的手,她说她的运气不好。她说兴推荐的时候轮不上她,兴考试了,她的年龄又过了……我就说,叫我看看你的手,看手就知道了……

  她是怎么说的?

  她什么也没有说,她把手伸过来了。她伸过来后,我抓住她的手看……

  这就是动机,动机你得详细说说……

  我抓住她的手,她的手肉乎乎的,有点湿,我感觉她的手有点湿。我抓住她的手一个一个指头看,我没看别的,我看的是纹路,圆的是'斗',不圆的是'簸箕'……

  抓住指头有什么感觉?

  也、也没有啥感觉。就是潮……

  哪儿潮?哪儿潮?……

  是是、心里,心里有点潮。我看了之后说,你的手好,你手上是福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九斗一簸箕',你是福相,肯定有贵人相助……

  她呢,她怎么说?……

  我记不清了,时间长了,我记不清了。大概。大概是说……叫我帮帮她。

  手呢?这时候你的手呢?……

  我抠她手心儿了。我已经说过多少遍了,那会儿我抠她手心儿了……

  她呢,她手缩了没有?她有没有表示?

  她、她的头勾着,她的头一直勾着……她的手开始的时候往回缩了一点,我抓住了她的指头,她就不动了……

  她没有说话么?她一句话都没说么?

  她没有说,她一声没吭。就是、就是她抿了抿嘴……

  下边呢?往下……

  那就那事了……

  再往下看就全是零件了,一个个抽屉里都装满了这样那样的零件。这些零件全是有颜色的,零件分门别类,被染成了各种各样的颜色。零件是在想象中重新装配的,零件在钢笔人的时间里化成了可以咀嚼的东西,化成了悄悄放在枕头边的甜点,这是一个人独自享用的甜点。这时候,零件变成糖豆了,零件变成了一粒粒五彩的小糖豆。这些关在一个个小抽屉里的糖豆随着血液的流淌开始无限循环……糖豆总是出现在脑海里,它不断地出现在脑海里,成了大脑的主要营养。每当大脑饥饿的时候,就会有一枚糖豆流进来,大脑慢慢地品尝糖豆,一点一点地泡那糖豆,一直到糖豆溶化了,才让它随着血液流回肝脏。这是个在循环中凝固和溶化的过程,糖豆在无数次的循环中又变成了蝌蚪状,变成了垂在肝脏下端的一个葡萄状的慢慢生长的瘤子……

  钢笔人说:过去我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就是最近,最近这一段我这个地方有些坠得慌,有时候还疼。可就是查不出毛病,我跑了很多医院都没查出毛病……

  我说:你别再吃糖豆了。

  我看着他说:你别再吃那种糖豆了……

  钢笔人说:说老实话。这话跟别人是不能说的。我就这一个嗜好。二十多年了,这是我惟一的嗜好……

  我想我得给他割掉,我用目光给他割掉……

  可他却站起来了。他说:我不看了。现在讲钱,我没钱;讲权,我也没权。我是个'钢笔人',我有这个嗜好,我就靠这些东西滋润呢。活一天我滋润一天,我不看了……

  八月十日

  魏征叔叔的话:

  小子,想知道那笔大生意是怎么做的,是不是?我还不知道你么,一有空就来我这儿泡,不就是想泡出点东西吗?

  好,我告诉你吧。这是我东山再起后的第一笔生意,是一笔投机取巧的生意。这笔生意主要赚在档次上。我告诉你,在城市里活人,主要是活档次的。档次上不去,有钱也是白有钱,有钱你也活不好;档次上去了,生意场上的事就好办了,往下就是如何操作的问题了。这时候过程变成了艺术,你是在玩艺术。生意一旦进入艺术化这么个档次,可以说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那时候,啊,满地是钱,就看你想不想捡了,就看你愿不愿弯腰了……这不是吹,这一点也不吹。

  这里边当然是有讲究的。玩艺术,没有讲究还行?生意场上,主要的对象是谁?……错了,你这样说就错了。我告诉你,你的主要对象是人,钱是人挣的,东西是人要的,你想要人家也想要,你要对付的是人。关键的问题在视角,你必须变换视角。也就是说,你不要把人当人看,包括你自己,都不要当人。

  看看,你又不信了。什么叫艺术?一进入艺术的层面,人就不是人了。这时候你就进入了表演,生意的过程成了演出过程。戏的开始你知道,戏的结尾你也清楚,往下就是如何演的问题了,演就是艺术么。再一个需要变的是要和给的关系。一般的生意人都把要放在前边,把给放在后边,这么一来就成了买和卖的关系,买卖关系是平等的关系,是很难哪个占有优势的。如果变换一下,把给放在前边,你表演出来的是一种给的过程,你是在给,给可以在心理上、生理上都占有优势,你给人家东西的时候和要人家东西的时候那感觉不一样吧?这就对了,这就进入艺术了……

  生意一旦进入了艺术,就进入了一个高的层面。你知道这个城市有多少上十亿元的企业么?我说的不是上亿元的,我说的是十亿以上的。不知道吧。我告诉你,是五个,只有五个。你知道这五个大型企业一年的广告、宣传费是多少吗?是一个亿,接近一个亿吧。没吓着你吧?那么,在这一亿当中,用于礼品的费用(包括迎来送往吧)是二千万。就打是一千万吧。这一千万反正是要花出去的,交给你的话,你怎么用?当然是要用得气气派派堂堂正正,工商、税务方面都查不出毛病来。这就要动脑筋了,是不是?这些企业每年都要开很多次销售会议,每次会议结束的时候都要送人家一点什么,没有让人空手走的,这已经是惯例了。过去凡是这样的会,结束时总是送毛毯啊、挂钟啊……等等吧。这已经俗了,非常俗。再一个是,像这样的大型企业,经常有中央或上级部门的领导来参观哪、视察呀,像这样的高层人士来了,走的时候总不能再送人家挂钟吧?钱是不敢塞的,这样的人,敢塞钱吗?厚礼?厚礼也不敢送。不是不想送,是怕人家说你**。那么,要送就得送那些既拿得出手、还让人查不出毛病、又有一定纪念意义的东西。送什么,你说送什么?这种送就看档次了,这是有档次的送。是啊是啊,我给他们出了一个主意。这个心我替他们操了,他们该送什么,是我替他们操的心。就这样一个企业我操了他们二十万,五个企业我操了他们一百万!

  你别慌,你听我说呀。这笔生意应该说是一个完整的艺术体系,下边是分步骤操作的过程。步骤之一,就是先有一个饵。我说的给就是这么个意思。说实话,我下的饵并不大。我先告诉你那饵是怎么弄的,说起来非常简单。那饵是我路过一个小镇的时候在街上买的,那是一个挂盘,买这个挂盘我花了十四元钱。那挂盘看上去很精致,只是构图太一般了,包装也非常粗糙。十四元钱,也就是一盒零一支红塔山烟的钱,当然买不到什么好东西。这却是一个眼光问题,我玩的是眼光。我拿到这个挂盘后,马上去了那个生产挂盘的厂子。这是个很小的乡镇企业,是个不大会经营的乡镇企业。我就拿着那个挂盘找他们厂长去了。我一见面就说:这挂盘是你们生产的么?他说:是啊,是啊……我说:准备要一千只,你们有么?厂长眼睁得比鸡蛋还大,马上说:有啊,有啊,仓库里有的是……我说:价格方面呢?……他说:价格好说。街面上卖十四,你也知道了。我们这儿出厂价是十二。你要是要的多,还可以便宜些……我笑了笑,我说:我不要你便宜,再贵一点也不要紧。我要的是最好的。你这个不行,这个太粗糙,构图也太一般……他说:那你,那你要什么样的?你说你要什么样的吧,我们可以给你订做……后来他就让我参观了所有的样品……我在那些样品里挑了一种飞龙挂盘。我说:

  就订下这种吧。你先给我生产五个。他一听愣了,说:多少?……我说:五个,你先给我烧五个,还要加上一些企业的名称,加在挂盘的下端,要烫金字……所有的费用归我,怎么样?他说:闹了半天,你就要五个……?我脸随即沉下来了,我说:我没见过你这么笨这么傻的人!你看看这些企业,这全是国家一级企业,年产值几十个亿,我会只要五个么?我要的是五个千个,五个万个!……我是信不过你的质量。我说:我是给你送钱来了,你他妈的不要算了……他头上冒汗了,他说:质量是有保证的,质量绝对有保证。你别生气,你看,你别生气……我说:你就给我先烧五个,所有的费用我掏……另外,包装要好,包装要一流的……厂长想了想说:这样吧,不就先要五个么,这五个也不用多少钱,我们不要钱了,我们不要钱行不行?这五只我们奉送了!我们送你五只样品,保你满意……就这样,我在那儿待了三天,一分钱没掏,带回了五只飞龙挂盘。饵有了,饵就是这样弄来的……你说是骗,你说我开始骗了?这能是骗么?这是艺术!

  你听我往下说。我把这五只挂盘带回来后,并没有急着出手。推销?当然不能推销。你去给他推销,他一准不要。那干什么?转呗。我就围着这五个大型企业转。我的第一个目标是红鸽集团。红鸽集团是搞印染的,下属七个厂,他们的总经理姓周。我在那儿转了一段之后,摸出来一个信息:这姓周的有个很特殊的嗜好,他每天早上都起来跑步,风雨无阻,坚持有二十年了。跑完之后,你猜他去干什么?去喝羊双肠汤。他好那玩意儿,几乎天天早上去顺成街喝羊双肠汤。羊双肠汤大补啊,每天都有人在那条街上排队喝羊双肠汤。于是,我也开始跑了。我跑了没几天,也就是计算一下他跑那条路线用的时间。而后,我就天天早上去喝羊双肠汤,早去个十分、二十分钟,占下两个位置,不一会儿他就来了。头一次跟他见面,大老远我就跟他打招呼了(这个招呼我也是练过的,我在家练了一天,我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打招呼的时候,我非常地随意,非常地不在乎),我说:老周,来来来,到这边来……他就擦着汗呼呼哧哧地过来了。这时候我根本不看他。我一边抬头看羊汤锅,一边随口说:跑完了?他就说:跑完了。我说:今天人多,这里刚好有个位置,你快去买牌吧……他说:谢谢,谢谢。就掏钱买牌去了……这是第一次,第一次我没有多说什么,我什么也没说。第二次就不同了,第二次是我专门晚去了一会儿,他已经端上羊汤了。我说:老周,来得早了?……他看了我一眼,噢噢了两声,就四下去瞅。我知道他在瞅什么,他是在瞅坐的地方……这说明他记住我了。我马上说:你吃,你先吃。我不要紧,我等一会儿……接着我咂了咂嘴(我告诉你,这就是艺术,咂嘴也是艺术):昨天晚上的足球踢得太臭了,那个球踢得真臭……他抬起头说:是啊,是啊……你也看了?我说:不过瘾,后来我关了……我说着话,就去买牌了。等我端上汤的时候,他已经吃完了。我知道他吃完了,我故意低着头不看他,我巴在碗边上喝了一口……等他走到我跟前的时候,我的头刚好抬起来,这时他就不得不跟我打声招呼了。他拍拍我说:我先走了。你慢慢吃……我说:好好……等他走了两步之后,我突然站起来,我说:老周,老周,我给你张名片,电话号码换了,给你张名片吧……说着,我就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你猜我名片上印的是什么?我印的是艺术品公司总经理的头衔,这个头衔是我一猛子想出来,在街上专门找人印的)……他接过名片看了一眼,疑疑惑惑地说:

  噢,好。噢噢……我马上说:忘了吧?在市里开会的时候……他笑了,他笑着说:噢噢噢,老魏,记起来了……我料定他记不清楚开会的事,他见人太多,他不可能全都记住,所以我才敢这样说。但这一次我让他记住了。我想这就行了,这就可以实施下一步的行动了。

  七天后,也就是红鸽集团准备开大型销售会议的时候,我提着皮包找他去了。不瞒你说,这一次我又找了朱朱,让朱朱临时给我当了回枪手。我没给朱朱说实话,我只说让她陪我去送一趟礼。她临走时拿了我五万,我得用她一回!她倒是答应得很爽快,一说就去了。那天朱朱跟着我进了红鸽集团的办公大楼。我走在前面,朱朱捧着那个装挂盘的盒子跟在后边,一进二楼就被秘书挡住了。秘书拦住问:先生,你找谁?我大咧咧地说:找老周。秘书马上说:对不起,周总不在,周总开会去了。你有什么事么?我笑了笑说:他在。他刚坐车回来……我这么一说,那秘书一下子愣了(她不知道,这都是我计算出来的)。正在那秘书愣神的工夫,我对朱朱吩咐说:你在这儿等一下……说着,我就大步朝着一个不挂牌子的办公室走去。这是个经验,我告诉你,越是有权的人,越不喜欢在门口挂牌子,找他的人太多,他不愿意让人知道。那门是虚掩着的。我一推门,见他果然在里边坐着。就在他刚抬头的时候,我笑起来了,我笑着说:老周啊,老周,你还真不好找呢……这时他的秘书也跟过来了。秘书像是很为难地叫了一声:周总……

  这姓周的很灵性,他怔了一下,马上说:噢噢,老魏老魏,来来,坐,坐……那秘书一看这个况,扭头走了。我上去握住他的手说:我没啥事儿。顺便来看看你,也顺便给带了个合理合法又不**的小礼物……说着,不等他回话,我就对门外说:进来吧,进来吧……一喊,朱朱就捧着那个盒子仪态万方地走进来了。等朱朱把那东西放在了办公桌上,我就摆摆手说:去吧,你去吧……朱朱微微一施礼,就大大方方地走出去了。这当然是我设计好的,每一步都是事先设计好的。那姓周的有点不高兴了,他说:老魏,你这这……这是干什么?我仍然满不在乎地说:我什么也不干。你别害怕,我又不求你办事……说完我就把盒予打开了。盒子当然漂亮,古色古香的,盒子里边是墨绿色的丝绒海绵衬托,托上边放着那个乳瓷色的飞龙挂盘……那姓周的看了看说:这这……噢噢,是个艺术品,不错!不过老魏……我说:你看看再说,你仔细看看,你要是不要我就拿回去……他就勾头再看,一看就看见下边那几排烫金字了,第一行就是红鸽集团……他激动了,看见那行字的时候,他才激动了。他抓住我的手说:老魏,太好了!太妙了!这礼物我收下了。谢谢,谢谢。坐,快坐……又接着喊道:小吴,泡茶,快泡茶。你看,到这个时候,饵已经起作用了。待坐下来之后,他又看了看那个挂盘,说:老魏,这个设计的确不错,既有欣赏价值又对企业有宣传价值,很大方嘛……接着他看我了一眼,这一眼有些警觉,我感觉到了。我没容他往下再说,就把他的思路掐断了。我说:老周,实话给你说,这既不是我设计的,点子也不是我想出来的。你以为我是来推销的,那就错了。这是他们为别的企业搞的,我看挺雅,让人家捎带着弄了一个。你没看'红鸽集团'这些字是另加上的么?我知道你讲究实际,不会要这玩意……他又看了看说:

  字是另加上去的?看不出来嘛……哎,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要?我们最近刚好要开个订货会,拿这送人多好!……他接着又问:老魏,这一个挂盘多少钱?我说:这是给他们几个企业搞的,一只也就百把块钱吧。一只一百四十六,带盒子一百四十六,加上盒子贵了,盒子是在深圳订做的。他又问:这样的,我就要这样的,还有没有了?这时候我的心动了,我感觉到心在怦怦乱跳。我知道一句话的分量,这句话一旦说出去,很可能出现两种不同的效果:一种是,我说有,我可以给你们订一批。

  这样也就容易引起他的怀疑。***一旦让他觉察到他在套儿里,那就麻烦了,那样整个计划就完蛋了;另一种可能是,我说没有了,一只也没有了。这样也可能会丧失一个最好的机会。那么,结果会是他这里不要了,白送他一个挂盘……可我最后还是咬着牙说:没有了,这一批一只也没有了……说着我就站起来了。

  我想得走,话已说出来了,就得马上走。我站起身说:老周,我知道你忙。不多打扰了,走了,走了……他又看了看那只挂盘,连声说:那好。谢谢,谢谢……然后,他一直把我送下楼,送到大门口。在大门口我让他看见了我的车,那是一辆白色的桑塔那轿车,朱朱和司机在车里坐着。朱朱看我下来了,就赶忙从车里走出来,袅袅婷婷地替我拉开了车门……(这时候我看都不看朱朱,我也不看车。不看就是熟悉,我必须表演出经常坐车的那种熟视无睹。)我转过身对老周说:好,好了,回吧……说完我就上车走了。

  实话对你说,那车是我借的。那车也算是一个道具,那车表示着一个人的身份。这次演出我借了两件道具,一个是桑塔那轿车,一个是朱朱。到车开出大门的时候,所有的步骤都进行完了。每个环节就像我预先设计的那样,没有错,一步也没有错。下边就是等待了。你问等什么?当然是等电话了。我还能等什么?

  三天哪!我苦苦地等了三天。你没尝过等电话的滋味吧?我坐在屋里像狼一样走来走去,每一个响动都使我心惊肉跳,上厕所尿尿都是一路小跑……我一直盯着那部电话机,心里反反复复地说:你他妈的响啊!你响啊……有时候,我正在厕所里蹲着,它突然就响了,吱啷啷……一声!吓得我提上裤子就跑。跑到跟前拿起一听,是他妈要错了,恨得我差点把电话机砸了!第一天还有两个电话,第二天一个电话也没有,那天不知怎么搞的,连一点声音都没有,那一天是最难过的。我就不停地下方便面,那一天我一直吃方便面,吃得我后来看见方便面就恶心。后来那个电话终于来了。我算准他会来电话,果真来了。电话铃响第一声的时候,我没有接;响笫二声,我仍然不接;一直到响了三声之后,我才去接。电话里说:是老魏么?我是老周,老周啊。听出来了么?我马上说:是啊,是啊,你好你好……电话里说:老魏,我想请你帮个忙啊……我说:老朋友了,你说吧,只要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帮。电话里说:就是你送我的那个挂盘,我把它挂出来了,就挂在我的办公室里,他们看了都说好!……喂,你听到了吗?我说:噢噢,小意思小意思……电话里说:老魏呀,我们下周要开个大型的订货会,这样的挂盘你能不能给搞一批呀?我说:这个,这个……怕是时间,时间来不及吧?电话里说:帮帮忙嘛!我吸了一口气说:那好吧,我试试吧。我先联系一下,明天给你信儿……电话里说:老魏,你别试,咱们这就说定了,我知道你有办法。三天以内,你给我搞两千只,价格不变。啊,你别给我再涨价了……我说:三天,时间太紧了,我尽量争取吧……放下电话,我一跟头翻到床上,心说成了,二十万到手了!

  怎么样?演出还算成功吧?这就是档次,这就是艺术。好好学吧你……

  八月十四日

  科长的脸越来越小了。

  科长的脸小成了一个瓦刀,一个很薄很窄的瓦刀,一个被时间打磨成一溜的瓦刀。科长的瓦刀面对着九路公共汽车的站牌,呼出一种劣制香烟的气味。那气味是从眼睛里呼出来的,我看见是从眼睛里呼出来的。我看见他的眼睛在大街上的颜色堆里钻来钻去,东躲西藏。那颜色十分迷乱,那颜色一重一重的,出肉狼一般的叫声。面对这一重一重一浪一浪的颜色,他的目光被切割成一溜儿一溜儿小片片,很碎的小片片。他的眼睛被颜色压弯了,他的眼睛在颜色里弓着腰,成了一个满地找呼吸的老头。他头顶上有很多555的气味,脚下是红塔山屁股,扭过身来又是高举着的长剑。他慢慢地把眼睛往上移,仄歪着一点一点地移,然后抽空子一丝一丝地把劣制香烟的气味吐出来——那气味里包着一个馊了的科长牌子,一个变了味的科长牌子。

  科长现在是旧妈妈的下手。***我知道科长成了旧妈妈的下手。科长成了一条人工传送带。他是来接我的,他要把我接到旧妈妈那里去。每隔一个星期,他都要来接我一次。他成了旧妈妈的押运员。坐在公共汽车上的时候,科长眼里滴出硫酸来了。我看见科长的绿豆小眼里滴出了很浓很浓的硫酸。硫酸落地时出咝咝的响声,硫酸灼烧着他眼前的一切,一切都在他眼前腐烂,有很多很多的脚在他眼前腐烂……他的硫酸把车底烧穿了,烧出了一条细长的胡同。胡同里走出一个小小的人儿,那是一个长了一头癣的小人。他慢慢地从胡同里走出来,尽心竭力地走着。他的父亲是一个修鞋的鞋匠,我看见他的父亲坐在路口上,手拿着钉鞋的锤子,用看脚的目光拍了拍他的脑袋,说:孩子,靠你自己吧。而后,他头上就长出了一把锥子,我看见他头上长出了一把很尖的锥子。他用头顶着锥子走路,二十多年来,他一直用头顶着锥子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科长。这时候他才有了脸,他的脸是红颜色的,他喜欢红颜色的脸。这时候他就有了微笑,有了脸才有了微笑。他微笑着把手从衣兜里掏出来,很自然地背在后边,这时候他遥望着厂办主任,遥望着遥望着,他的脸又突然消失了……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他又成了一个没脸的人。我看见他的心在叫,他的心出野猫一样的嚎叫。他看到了很多大脸,可他却没有脸了,他是为脸而叫。

  我知道他是为脸而叫。我看见他一直在找脸,他过的是一种找脸的日子。在许许多多的日子里,他为脸奔忙,他希望能重新把脸找回来。他常常头顶着烟雾去找脸,他跑了许多地方,我看见他跑了许多地方,而后又不得不重新顶着烟雾回来。他曾经想让旧妈妈帮他到厂长那里去找脸,可旧妈妈不去,旧妈妈再也不愿去见厂长了……于是,他她们总是在夜里打架,他她在夜晚的时候,弄出很多声音——旧妈妈说:你又去干什么了?

  科长说:我什么也没干,我还能干什么?

  旧妈妈说: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呢?几十几的人了……

  科长说:你说谁呢?你他妈说谁呢?!……

  旧妈妈说:我说谁谁心里清楚。

  科长说:那地方我没去。我没去找他……

  旧妈妈说:要还有一点血性,能去么?……

  科长说:谁说我去了?谁说的?

  旧妈妈说:那你干啥去了?

  科长说:就搓了两圈,只两圈……

  旧妈妈说:不挣钱还搓?

  在语里,科长已是下手了。科长从说话开始,渐渐就成了旧妈妈的下手。科长不得不当下手,于是科长的心越来越小,心里的恨却越来越多,慢慢就有硫酸溢出来了。科长已经变成了一个硫酸人。

  现在,科长用目光绑着我往西城区走。他把我捆得很紧,他的目光是一条坚硬的皮绳,紧紧地勒着我。他的皮绳还时常偷偷地贼一样地甩到一边去,去捆那些鲜艳的瓶子。他的皮绳在街上绕来绕去地追逐瓶子,他是想捆的,他想捆而不敢捆,他只敢用皮绳绕一绕。这时候他的皮绳变成了一只只苍蝇,苍蝇追逐着瓶子,苍蝇在瓶子四周转来转去,可怜巴巴偷尝一点点酒味。瓶子一排一排地列队在大街上走着,走出一片鲜艳的锣鼓声。今天是酒的节日,每年都会有那么几天是酒的节日。在酒的节日里,高楼上到处都是酒旗,大街上到处都是瓶子,各种各样的瓶子都列队上街。这是出卖女孩的季节,各种各样的瓶子里都装有女孩,女孩身上挂满了商标,商标上写着百万大奉送的字样……我知道这些女孩全都是酒做的,这些女孩是液体女孩。女孩又被分成高度液体女孩和低度液体女孩。高度液体女孩穿红色衣裙,低度液体女孩穿黄色衣裙,她们被分别装在扁的和圆的瓶子里,在街面上跳动着的锣鼓声中滚来滚去,亮出一节一节的透明的被酒泡过的肉……报上说,地球上的温度在逐年上升,地球上的温度越来越高了。地球在升温,人类需要降温,所以现在流行低度酒。低度酒也能醉人,低度酒依靠商标醉人。低度酒能把人还原,把人还原成动物。人脸上充满了动物的表,人们在街上表演动物的形态,我看见了人们的尾巴,人们的尾巴一个个的都露出来了,人们的尾巴在人们的脸上甩动着,人们只是把尾巴移到了脸上,这是高级的位移。报上说,位移就是差别,这就是高级和低级的差别。报上说,酒是有功的,应该给酒庆功,酒可以使人在醉中还原,尾巴的出现就是人类还原的标志……

  到了,科长的目光揪住了我的衣领子,我就知道到了。前边就是旧妈妈开的诊所。那房子是一家区文化馆的,文化馆也开始看病了,文化馆也主治跌打损伤了。旧妈妈租的两间房子就在主治跌打损伤的隔壁。报上说,狡猾是时代的进步。我看见旧妈妈正在进步,旧妈妈在学习狡猾。我看见我的那些要活下去的病人正在排队,旧妈妈在给排队的病人牌,那是一些纸做的牌,那些纸牌是看过自行车的旧二姨帮她制作的。旧妈妈一边牌一边说:上午只看二十号,二十号以后下午再看……我知道她不会只让看二十号,这是一种广告意识,旧妈妈也有了广告意识。为了学习这种广告意识,旧妈妈在一夜之间白了七根头。旧妈妈把那七根白拔掉了,她悄悄地把它们拔掉了。现在旧妈妈的脸上开始有了红色,这种红色是人头纸带给她的。但她的脸上也出现了厌恶,那是对科长的厌恶。我知道那厌恶是对着科长的,因为科长成了一个小小的下手。旧妈妈的目光越过科长跳到了我的身上,旧妈妈的目光里有一股浓烈的人头纸的气味。旧妈妈说:怎么又晚了……

  科长说:酒节,又堵车了。

  旧妈妈哼了一声,旧妈妈只哼了一声。

  病例三:

  这是一个半心人。

  他一坐下我就看出来了,他是一个半心人。

  他的妻子说:你看看他脸上的伤,你看见他脸上的伤了吧?这是被人打的。你说,他怎么会得这种病呢?好好的,突然得下了这种病……

  他的妻子说:他们都说他是故意的,打他的人也说他是故意的。这这这……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啊!你知道吧,他没别的病,就是夜里睡不安稳。在床上睡得好好的,睡着睡着就跑出来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老半夜跑到人家屋里,有一次还睡到了人家床上!你说这算怎么回事?他也是个有级别的干部,为这事可没少挨人家的骂,还有两次说他是流氓……

  他的妻子说:后来我让家里的人把门反锁上。可锁上也不行,他竟然又跑出去了!后来看看是跳窗户跑出去的。我家住在二楼,那么高,你说他是怎么跳下去的呢?白天好好的,问他什么他都不知道。后来也不敢再锁门了……

  我看着他,我看见他先是有两个半个心。他的心最先是月牙形的,两个月牙中间是一块油性的东西,那油性的东西呈锯齿状,正是这锯齿状的东西咬着他的两个分裂了的半心,使他的两个半心产生了磨损。他的心是在时光中逐渐磨损的。那是心的一半与另一半的相对磨擦产生的损伤。在磨损的地方长出了一只肉色小芽,那小芽已经有三十一年的历史了。那小芽逐渐逐渐地长成了一只手,我看见那是一只手,一只已经长全了手指的手。那手就在他心有磨损处举着……那是在三十一年前举起的手,那手举在一个充满烟雾的会议上。在那次会议上,先是有二十二双手同时举起,那二十二双手举起的时候带出了一股冷风,那是杨树林里的风,杨树林里的风带着一股很涩的大粪味。他是闻到大粪味之后才把手举起来的。他本来是不想举的,当他看到二十二双手举起之后,他才缓慢地把手举起来。应该说,他的手仅仅是举了一半,举了一半他又悄悄地落下去了,落也只落了一半……这时候他的心跳得很厉害,他的心就在这一刻开始分裂,有一半想举,而另一半不愿举。一个声音说:不举,我不举。一个声音说:都举了,你看那么多人都举了你也得举……就在他半举半不举的时候,他听见一个粗壮的声音说:过半了,二十三个,过半了……

  过半了就这样留在了他的心上。他的心上刻印着这句话,就是这句话在他的心上划开了一道缝隙,有一半心包藏着这句话。很久很久,这句话一直在他的半个心里包着。而后他的半个心就开始萎缩了,一点一点地萎缩,很快就长出了那么一个小芽。在那小芽上,我还闻到了象棋的气味,我看见那里仍残存着一些象棋的气味。气味里泡着一些旧日的声音:臭棋,你走啊,你怎么不走了?……你吹吧,吹吧,再走两步你就不吹了……臭棋,我还不知道你么?走吧,我也知道你吃几个馍喝几碗汤……老刘,那事你听说了么?啥事?就那事呗。影影绰绰吧。……接着出现的是一个女人的影像,女人的影像在心上动出一些划痕,那女人拖着两个孩子在他的半边心上一踩一踩地走,走出一股臭鸡蛋的气味。这时他的半边心上就出现了臭鸡蛋的气味。紧接着,手长出来了,那萎缩了的半边心上长出了一只小手……

  我看见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失眠。他夜里总是睡不着觉。那些夜晚是手的夜晚,在那些个失眠的夜里,总有一片片的手举在他的心上……他有一半心想睡觉,而另一半无法睡觉。后来他想出了一个办法,他举起手睡觉,夜里,他总是先举起一只手,而后才能入睡。近二十年来,他都是举着手睡觉的。当他把一只手举起来,一只手垂下去时,他睡得很好。这形一直持续了许多年。当一个女人来到他身边的时候,他仍然是举着一只手睡觉。

  女人多次问过他,女人说:你怎么这样睡?这跟投降一样……

  他说:我也不知道,这是习惯。我习惯了。女人说:这习惯不好,这习惯得改一改。女人多次纠正他,每当他睡着后,女人就把他的手扳下来,塞进被子里……可一扳他就醒了,醒了就很难入睡。后来女人也不再纠正了,女人任他举着手睡。这形一直持续到1985,我在他的半个心上看到了1985的字样。

  1985是随着一个骨灰盒出现的。我看见有一个骨灰盒随着1985运进了他的记忆。那是一个关于夏天的记忆,在那个夏天里有一个姓吴的骨灰盒被运进了一个有七层办公楼的院子。当他走进院子时,人们都在院里站着,站着的人对他说:老吴回来了。那是老吴的骨灰……他随口嗯了一声,他说:噢,是老吴的骨灰。而后他看见老吴的女人和老吴的儿子从车里走出来。老吴的女人戴着黑纱,老吴的儿子捧着骨灰……天黑了,天像墨一样黑,只有那么一小会儿,天变成黑的了,然后又慢慢白,白出亮来。有声音从白亮处钻出来,那声音说:老刘,刘处长,你把那事儿给办了吧……他说:好,我办。跟我来吧。骨灰就跟着他往楼里走。在楼梯的拐弯处,他听见骨灰盒说:下一盘吧,下一盘吧……他扭过头来,细听,却没有声音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很碎的脚步。上了楼,走进办公室,他说:坐吧,我马上就办。说完,他走进里间办公室,坐下来吸了一支烟,而后他把那张纸拿出来了,他拿出来的是一张纸。他把纸递给老吴的女人,老吴的女人把纸递给了老吴的儿子,儿子把纸盖在了骨灰盒上……

  夜里,他心上的手又开始生长了。那一半萎缩了的心彻底地变成了一只手。手从喉咙里伸出来,伸到了他的脸上,我看见从他心上长出来的手伸到他的脸上,把他一把从床上提起来……从这天晚上起,他就开始夜游了。他总是睡到半夜的时候,一个人悄悄地爬起来,穿过一条条大街,照直朝着一个方向走,碰到墙的时候他才拐弯,如果碰不到墙他就会一直走下去……有两次他曾经被巡夜的民警现,可他表现出来的一切都跟正常人一样,回答问题也清清楚楚。只有一样是特别的,他走路时举着一只手。他一时把手举起来,一时又放下。他的手半举半不举,那样子就像是在挠头。后来他就开始敲门了,他常常在下半夜的时候敲开人家的门,敲开后他就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举着一只手……

  我盯着他,我用眼睛对他说:你的病是在心上。你只有半个心了,你的另一半心已经萎缩了……

  他说:不会吧。我的心怎么会有病?我没害过人,我没害过任何人……

  我说:你看着我,睁大眼睛看着我。

  他就看着我……

  过了一会儿,他说:能治么?这病,还能治么?

  我说:你放松,全身放松,什么也不要想。

  他说:我不想,我什么也不想……

  我不知道能不能治。我只能试一试了。我盯着他的心看,我看见他的心上冒起了一股烟,那烟有一股很难闻的气味,是一股烧焦了的癞蛤蟆的气味。接着我就听见他说:疼,很疼。我想我得先把那只长在心上的手割掉,那手已经长了那么多年了,我得把它割掉。我盯着那只长在心上的手,我盯了很长时间,我看见那手开始萎缩了,那手在一点一点地萎缩,而后化成了一摊血,我看见它化成了一摊血,一摊白颜色的血。这时候我才现他的心的血有一半是白颜色的。往下自然是红白的融合。我原以为红白是无法融合的,可我看见它们竟然融合在一起了。这半个心的红血和那半个心的白血融合在一起了,血融成了一片淡红。在那一片淡红里,还漂着一些黑芝麻样的东西,那自然是手的余烬了……

  然而,当我重新看他的时候,我又现他的心已经缩了,他的心成了一个扁扁的橄榄形的东西,上边还有一行锯齿状的纹。

  那些黑芝麻样的东西凝结成了一行锯齿样的纹路……

  可他站起来时说:我好了,我已经完全好了。我感觉这里边很舒服……

  八月十七日

  中午,科长来送饭了。饭是科长做的,科长正在学习做饭。

  旧妈妈打开饭盒看了看,眼里有了一股焦糊气。她说:你看,米饭做成一盆浆子了。你老是添水多,你怎么老是添水多……

  科长翻开眼皮看了看,没有吭声……

  旧妈妈说:算了,算了。你去给我买碗烩面吧。说着掏给科长一张人头纸。

  科长把钱接过来,扭头走了……片刻,他又走回来,说:

  一碗两碗?

  旧妈妈看了看我,说:这还用问么?明明不吃辣的。

  我看见科长在心里骂了一句,就又扭头走了。一会儿工夫,科长端回来一碗热腾腾的烩面……

  科长是在旧妈妈吃饭的时候开始偷人头纸的。我看见科长走进里屋,背过身来,脸对着我和旧妈妈,先是两手背在身后,接着又伸出一只手点烟。在他点烟的时候,却用另一只手悄悄地捏着一根火柴棍粘放在小箱里的人头纸……那火柴棍上有胶水,我闻见那火柴棍上有胶水的气味。他已经粘了很多次了,每次他都能粘出一张两张来。我知道他总共已粘出三十六张了。他来送饭时,趁旧妈妈不注意,先后粘了十一次,粘出了三十六张爬满细菌的人头纸。他把粘出来的人头纸偷偷地塞进鞋里,而后提上饭盒就走。他走得很慢,走出七步之后总要回头看一看,这是他的习惯。只要他身上带有人头纸,他就会习惯性地回头看看。这时候他身上会有一股女人的气味,每当他回头的时候,他身上就会漫出一股女人的气味。他走路的姿势也在变换,我现他走路的姿势也开始变换了。他的身子有态了,他走出了一种女人才会有的态,这种态是拧出来的,身子拧得时候才会这样。我知道这都是那些人头纸的缘故,是那些人头纸垫高了他的鞋跟。

  旧妈妈每天要数一次人头纸,她总说,怎么不对呢?怎么会不对呢?可她还是一遍一遍地数……

  晚上的时候,我看见科长躲避着一处处的灯光,一扭一扭地在暗处走着,他要到厂长家去。我知道他要到厂长家去。我听见科长一边走一边说:这么一个小脸,我不要了。我要这么小的一个脸干啥……他头上顶着的是一些用人头纸换来的礼品(那是两箱健力宝和两条红塔山),这时他的脸显得很大,像山一样大,他就这样顶着山脸迈进了厂长的家门。开初的时候,他没有说话。他一句话也没说。他仅仅是用眼睛下跪,我看见他的眼睛跪在了厂长的门前。他的眼睛在厂长门前大约跪了有十多分钟,而后门就开了。他是把门跪开的。

  这时门里亮出了一张钢筋脸,厂长的钢筋脸在门口沉默了有一分钟的时间,渐渐就有了热芝麻一样的笑,那笑很烫,那笑一粒一粒地炸着。厂长说:来吧,进来吧。说完,厂长扭头就走回去了。科长跟在厂长的屁股后边,一扭一扭地跟着走。厂长家的人全都是冷脸,一片一片的像玻璃一样的冷脸……科长像是走在碎了的玻璃上。走进里间的时候,厂长扔出了一颗豆子:

  坐吧。科长慢慢地把山脸卸下来,把半个屁股镶在沙边上,沉默了一会儿,说:厂长,我一直想找你,很长时间了,我想找你说说。那些事儿……厂长点上一支烟,把脸存放在烟雾里,吐出了一片雾腾腾的话:算啦,不要再提了。过去了,我是不会计较的。科长说:我知道你肚量大。你虽然不计较,我心里不好受。可我在宣传科,一直是受书记的直接领导……

  突然就有了一声闷响:不要再说了。你不用解释!科长的声音也跟着高了,科长说:我知道事到如今解释也没有用。我是想给你送一件东西……厂长说:什么东西?你还有什么东西,你说吧。科长说:我这里还放着一个记事本……厂长笑了,厂长脸上浮出了淡淡的笑,厂长的笑里渗出了山楂糕的气味。厂长说:噢,噢。该告的都告了,该说的也都说了,还有没了的事么?科长马上说:这是书记的,这上边记的都是书记的……厂长的脑海里跑出了一只猫,我看见厂长的脑血管里藏着一只猫。猫说:炳章,你是个有心人哪。科长说:咱们共事二十多年了。那时候,有些事我不便说……猫说:你有什么要求?你有什么要求你说吧。科长说:我还是想工作,我这人是个干工作的人,这你也知道……猫说:别的呢?别的你还有啥想法?科长说:人是活脸的,我有个脸就行。我就要个脸……猫笑了笑说:别的我不能给你,脸可以给你。科长说:我不说感激的话了。我不多说感激的话了。你看我的表现吧。猫说:炳章,这事不难。我看这事不难哪。可是,有一条……科长说:你说,厂长你说了。这时,猫不见了。猫出溜一下就不见了。厂长的脸上又慢慢跳出了一些芝麻,芝麻转眼之间变成了一片烟雾。厂长站在烟雾后边说:我不要求别的,我只要求你把这个本子拿给老耿看看,让老耿在上边签个字。别的事都好说。科长没有话了,科长很长时间说不出话。

  科长慢慢地站了起来,科长的瓦刀上挂满了一线一线的小水,科长身上有了一股尿的气味。科长说:厂长,你羞我呢。我走到这一步,已经没什么脸了,你还羞我……厂长说:王炳章,我实话对你说,你这样我就更看不起你了。你想我会用你这样的人吗?说得难听一点,我用狗也不会用你。你这是品质问题。品质!……科长说:我想尿,我真想尿在你这儿……

  厂长慌忙说:你干什么,你想耍赖吗?科长说:你知道什么叫品质么?我给你说说品质。我过去就是太品质了才走到这一步的。那时候老耿是我的领导,老耿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如果你不健忘的话,那时你也找过我,你让我揭老耿。你记不记得你让我揭老耿时说的话?那时候我没有揭,你们都是领导,你说让我听谁的?不错,我当时是听了老耿的。那其实是品质让我听的,如果不是品质,我也许不会听。我现在才明白,权力就是品质。你有权了,所以你才强调品质。厂长又坐下来了。厂长坐下来,吸着烟说:似乎也有些道理。你说下去……科长说:

  厂长,事到如今我再品质一回吧。我豁出来再品质一回。厂长你说实话,当时告你的材料都是假的么?那里边有哪一条是假的?厂长说:这个我不能说,我说了也不算。不是有调查组么?调查组不是有结论么?科长说:那些事你心里清楚,我也清楚。太清楚就无法让人品质,所以你也别再说品质……厂长说:你还可以反映,你继续告么。厂长突然又笑了,厂长说:是。你说的也是,我是品质有问题。我实话告诉你,我品质上也有问题。品质不好的人就不好再用品质不好的人了吧?这也是一个辩证。品质不好的要用那些品质好的;而品质好的才会用那些品质不好的……对不住了。科长眼里突然有了泪。科长转过身去,在眼上擦了一下,而后慢慢地往外走去。厂长说:

  炳章,东西,你的东西提走。科长仍是慢慢地往外走着。厂长又说:你要不拿,明天我就送到厂里去,开全厂职工大会让人看看……科长扭回头说:厂长,你做绝了……厂长说:我就是做绝了。科长说:那你就让人看吧。我脸都不要了,还要东西做什么……科长刚走出来,门嘭一声就关上了。这时,科长又转过身去,科长尿了,科长是蹲着尿的,科长蹲在地上,对着厂长的铁门尿了一泡!

  在那一泡尿之后,科长的新脸诞生了。我看见了科长的新脸。科长的新脸是橡皮做的。科长新脸的最外层包着一层无色的钢性橡皮。科长是在厂长家完成了新脸的制作过程的,那是一种极其痛苦而又极其复杂的制作过程,因此科长出了很多汗,科长浑身上下充满了汗气和尿气,科长的裤子湿了。而门口那一泡尿则是最后的浇铸,科长是在那一泡尿里获得新脸的。

  科长高举着那张再生的新脸,在夜色里走得非常轻松。我看见科长提着裤子很轻松地走下楼去。他走出了一片哗哗啦啦的麻将声。在麻将声里,我听见他反反复复地说:爷来了,爷来了,爷我来了……这时候他的脑海里注满了爷的词语,我看见许许多多关于爷的词语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他的舌头上。他的舌头显得很大,他的舌头甩出了一股股很粗壮的红色气息。他先是大步走向绿城广场,我看见他在绿城广场里一连走了三圈。在走第一圈时,他站在三十米外的地方,对着两个站在暗处、双双搂抱在一起的年轻人大声喝道:干什么?干什么?回去!回去!一下子就把那对年轻人吓走了。走第二圈时,我看见他站在二十米外,又对着一双坐在靠椅上的年轻人喊道:带那个了么?没带那个回家x去!在这儿x什么……吓得两人推上车子就走。走第三圈时,他已变成了一个打足了气的气球,我看见他成了一个滚动着的红气球。他先是悄悄地滚到一个地方,而后突然贴近两个正在亲吻的年轻人,猛吼一声:滚**蛋……这两个年轻人更是吓得战战兢兢,连头都没回,相互依偎着慌忙走掉了。接着,他又大步在广场上走了一圈,挺身站在广场中央,高声说:都走了?都走了?爷也走了。

  后半夜的时候,我看见科长又摸到了一个麻将摊上。科长坐在那里,两只手熟练地在麻将里插着,他的心也在麻将里插着,他的心成了一个活着的麻将。他的心在麻将里翻腾跳跃,不断地与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相碰撞,磨出了一层层的肉茧,而后他的心就混进牌里去了,这时候他的心就成了一张万用牌。出牌的时候,他总是先把心押上,他一押就赢,他总是赢,我看见他身边堆着一摞子人头纸。他一边打牌,一边跟人说:今晚上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世界上怕就怕不要脸,只要你不要脸,只要你敢于不要脸,你就无往而不胜……说完他就笑了,他的笑里有一股很冲的尿臊味。他接着又说:我赢的诀窍是,敢于裤裆以下出牌。

  科长是天快明的时候回来的。当科长把一堆肉扔在床上的时候,我听见旧妈妈吃惊地问:你是谁?科长说:怎么,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炳章啊。旧妈妈说:你怎么这样?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到哪里去了?一夜不着家,把自己弄成这个样……

  科长却笑嘻嘻地说:没干啥,摸了两圈。旧妈妈恨恨地问:

  摸了两圈?你怎么把脸摸成这样了?!科长仍旧笑嘻嘻地说:

  旧脸输了,输得差点卖裤子。不过后来我又赢了一张新脸……

  旧妈妈说:你,你……你不要那脸了?科长还是笑嘻嘻地说:

  我不要那脸了。旧妈妈说:你怎么这样?你怎么会这样?这时科长大腿一抬,竞骑在了旧妈妈的身上!科长笑嘻嘻地骑在旧妈妈身上,我看见旧妈妈在厮打中高声叫着:你疯了?!你,你不要脸,你不要脸!……科长龇龇牙说:我啥都要,就是不要脸。

  病例四:

  这是一个黑眼圈的紫色女人。

  女人穿一身很时髦的紫色衣裙,挎着一个白色的羊皮坤包,还化了淡妆,看上去很漂亮。可她眼圈是黑的,一片紫黑,看上去很瘦很薄,就像是纸扎的一样。她摇摇晃晃地坐下来,轻声说:我就要疯了,我怕我有一天会疯……

  她说:我这病已经有半年时间了,也跑了很多医院。开始说我是神经衰弱,后来又说我是狂想性官能症,各种药都吃过了,就是治不好。我想我是遇上鬼了,我肯定是遇上鬼了……

  她说:只要我一个人在屋里的时候,凡是我一个人在屋里的时候,身后总有一个声音,那清清楚楚是一个人的声音。那声音只说一句话,那声音总在重复这么一句话,那是一句很疹人的话:'你不认识我吗?你就是不认识我么?'……

  她说:有一段我认为是房子有毛病。我开始住在金水小区的一栋楼上,住的是五楼一个阴面。后来我又搬到花园小区,住的是三楼的一个阳面,可还是不行,那声音一直追着我,我走到哪儿它追到哪儿。我已经搬了三次家了……

  她说:那声音总是突然出现。每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很害怕,我非常害怕。屋里只要没有别的人,它必然出现。它出现时总带着一股风,只要脖子后边一凉,它就来了,悄悄地,还是那一句话:'你不认识我吗?你就是不认识我么?'……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大,她眼睛里有很多黑色的水,在水的后边亮着一个一个的小窗户,我看见了很多窗户。我看着那窗户,我现那窗户后边竟是一个一个的房间,那里边有许多房间。我看见每个房间里都排满了人的影像,那里边有许多晃来晃去的影像。当我往下看时,当我往更深处看时,我又看到了许许多多的门,我数了数一共是十二个门。在十二个门的后边又是一个很小的白房子,房门上写有红字,那是用红漆印上去的数码字,数码字是13,我看到了一个红色的13。房间里却是空空荡荡,似乎没什么东西,开初的时候我没有看到任何东西。我只是闻到了一股药水的气味,那像是来苏水的气味。在弥漫着来苏水气味的白房子里,我看了很长时间,后来我终于看到了一个影像,那是一个映在墙壁上的影像,那影像渐渐在墙壁上显现出来了,当我盯着看的时候,它就显现出来了——那影像没有头。我看见那竟是一个无头影像。影儿是灰褐色的,它贴在墙上,很像是一张底片。在映出的底片上,身子是完整的,每个部分都是完整的,有身,有手,有腿,有脚,就是没有头……

  我用眼睛问她,我只能用目光和她说话。我说:你在医院工作过么?你是不是在医院工作过?

  她有些吃惊了。她望着我,迟疑了一会儿才说:我……原来是在医院工作过。我那时在市二院当过护士,我在那儿干了五年,后来调走了。我现在在财政局工作……接着,她又急忙解释说,我那时候才十八岁。我没害过人,我没害过任何人……

  我说:你还记不记得了?有一个小白房子,房门上印有红色13的小白房子……?

  她先是摇了摇头,说:不记得了。我不记得有什么小白房子。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也许有,可我记不清了。

  我重新看她的眼睛,我又看到了那个门上印有红色13的小白房子。在小白房子里仍然显现着一个无头的影像。我有点累了,我感觉很累。我隐隐约约觉得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可我看不清楚。我揉了揉眼,还是没有看清楚。我又问她,我说:你再回忆回忆,你闭上眼睛,定下心,好好回忆回忆……

  她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喃喃地说:好多年了,已经好多年了……接着她眼皮抖动了一下,我看见她眼皮上漫出了一股来苏水的气味。片刻,她把眼睛睁开了,有一丝光亮从她的眼睛里透出来。我一下子就看清了那光亮处显现出来的东西,我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

  可她却主动地说起来了。她说:……这些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如果有用的话,我都告诉你算啦。那时候,当护士的时候,我谈过恋爱,我先后一共跟三个男人谈过恋爱。第一个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是他在这里割阑尾炎时认识的。他个子不高,嘴很甜,老家是外地的,我们曾经好过一段时间……后来吹了。他在这儿住院时,经常在上班的时候找我,他总是缠着我……我为他还出过一起小事故,我给人打错了针。注射青霉素我忘了做过敏试验,那患者当时昏过去了。不过,后来还是抢救过来了。他没有死,我知道他没有死。第一次和我谈过的那个大学生也活得很好,他现在在一个县里当宣传部长,经常来这里开会,前几天我还见过他。我谈的第二个对象是……这时候,我看见她的手抖了,她的手有点抖。她的手哆哆嗦嗦地伸进那个白色的小坤包,从里边掏出烟来,放在唇边,点燃后吸了一口,才接着说:

  ……那是一个飞行员,一个在附近机场上开飞机的飞行员。他个子很高,长得很英俊,也非常喜欢我。我们,我们谈了大约有一年多的时间。那时候我常值夜班,所以他每个星期六都到医院里陪我值夜班……就、就在你说的那个小白房子里,那个小白房子是医院的值班室。那时候,我并没有让他来陪我,是他主动要来陪我的。我们已经开始商量结婚的事了,主要是因为还没有分到房子,如果有房子的话……说着,她又点上了一支烟。烟里冒出了猩红色的气味,我在她吸的烟里看到了一些星星点点的血红。她又接着说:我记得那是冬天,快过节的时候,也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他又来了。他还掂着一个饭盒,饭盒里盛的是饺子,他知道我喜欢吃饺子。这饭盒里的饺子是我和他分着吃的。他说单数他吃,双数我吃,也就是说我吃两个他吃一个。我们俩共用一个小勺,他喂我吃,我喂他吃……吃着笑着。后来他又开始变戏法,他总是这样,吃完饭之后要给我变一个戏法。他把放在椅子上的大衣拿起来,双手舞动着,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看着,看着,变了,变了,马上就变了……'接着他先'变'出了一只红鞋,而后又'变'出第二只红鞋,放在我面前桌上的是一双红色的皮棉鞋。我笑着说:'装样儿,这是你买的吧?'他就说:'明明是变出来的,怎么是买的。你穿上,穿上试试……'说着,他就蹲下来,给我穿……我穿上之后在地上走了一圈,说:'还行,正合适。'可我又觉得鞋里边热呼呼的,我就问他,我说:'这鞋里怎么热烘烘的?'他笑着说:'这是一种新产品,是带温气的鞋……'我说:'真的么?我看看……'当我要脱下来看时,他马上说:'骗你哪。这鞋是我的手暖出来的。我买了之后,套在手上暖了一路'……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下来了。这时她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她脸上出现了许多细小的纹路,纹路里爬满了紫红色的蛛网,我看见她满脸都是蛛网,在蛛网上挂满了干泪的痕迹,那些眼泪是在时间里焙干了的。眼泪已经渗进她的血管里去了,眼泪与她的面部毛细血管连在一起,变成了星星点点的黑色斑痕。黑斑在很长一个时期里一直被压在粉底霜的下边,黑斑一直在粉底霜下边藏着,是面部毛细血管里突然涌上来的热度融化了粉底霜,使黑斑显现出来,黑斑里蕴藏着许多蜂窝样的一西,那是一些在时间里烧干了的心火的灰烬,是一些种植在面毛细血管上的被时间风化了的油状蜘蛛。那些蜘蛛是从心上爬出来的,我知道是从心上爬出来的……

  这时她又点上了第三支烟。点第三支烟时,她的头低下去了。她低下头猛吸了两口,才接着说:……后来,后来,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我,我不想说了,我不想再说了……是,是十点的时候我开始催他走的。我说:'十点了,你该走了,你走吧。'他说:'没事儿,还早呢。我十点半走吧,我再坐会儿。'说心里话,当时,我也不想让他走……我们就在那值班室里坐着,说了一些准备结婚的事……他抓住我的手,我也抓住他的手,后来我们就抱在一起了……一直到十点半的时候,我才又催他走。这中间我出去了一趟,我去病房给病人吊了两瓶水。我是借故走开的,我是怕人看见我们……回来后我一看表,就说:'你走吧,十点半了。那个看大门的老头很讨厌,他一到十一点就锁门……'可他说:'没事儿,我再坐一会儿,再坐一小会儿……'我说:'他锁上门怎么办?他一锁门你就出不去了。'他笑着说:'我会跳墙。我已经跳过好多次了……'这样,我就没有再催他。往下时间就过得快了,往下时间过得非常快。等我再看表的时候,已是深夜一点钟了。这时他'呀'了一声,他说:'我走吧,我该走了……'当时我有点犹豫,不知怎的,我心里突然很乱。我想门已经锁上了,那老头肯定把门锁上了,就说:'要不,你别走了……'他说:'没事儿,我没事儿……'说着,穿上大衣就走出去了。我没送他,刚好有病人家属喊我去换吊瓶,我就没去送他……再后来,就是四个钟头之后了。四个钟头之后,当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不会动了……他是从大铁门上往外跳时摔坏的。医院的铁门有两米多高,他跳的时候大衣xx在了铁门上边,而后又平身摔在了门口的水泥地上,当时就摔过去了。他整整在门口的水泥地上躺了四个小时,还是送牛奶工人现的。后来他就瘫痪了,全身瘫痪……我,我又等他了一年,他瘫痪后我又等了他一年。开始我还觉得他能好,仅仅是摔了一下,他身体那么壮,会好。可后来我就明白了,他不会好了,他永远不会好了。我,我们并没有结婚,我不可能跟一个一生瘫痪在床的病人过一辈子。可是,在那个医院里,都知道我们两个人的事,谁都知道。每天都有人说这件事……我,我没有办法。后来,为了躲过人们的议论,我悄悄地办了调动手续……

  她喃喃地说:如果说我欠人什么的话,就只有十年前的这件事了。就这么一件事。这不能怪我。我想这不能怪我。我那时年轻轻的,一朵花样,全家都反对……再说,他也说过,他说他不怪我……

  她停了很长时间之后,又说:……我走的时候,他还在那个医院里躺着。我,我没有告诉他,我没法对他说。要说错的话,这就是我的错。不过,在我离开的前一天,我曾经问过他,我说我如果离开你,你会不会怪我?他,他说他已成了这个样子了,他不会怪我……

  我盯着那个无头的影像,我一直盯着它,我看见它在慢慢地显现。它是在溃烂中显现的,我看见影像的背部散着一股溃烂中的腐臭,那腐臭味随着血肉正在化脓,而且一块一块地往下掉……我看见在长达七年的时间里,那腐臭味一直贴在它的背部。后来那腐臭味逐渐淡了,那溃烂的血肉开始结痂了,我还看见那影像的背部一直亮着一个大灯泡,那溃烂的血肉是在烘烤和磨擦中结痂的。经过无数次磨擦又经过无数次烘烤的血痂一层一层地扣在它的背上。这时候血痂变成了一个紫黑色的壳,一个无比坚硬的装满怨恨的壳。那装在壳里的怨恨经过了十年的变异:

  开初第一年,那壳里裹的话是让我死,让我死了吧!……第二年,那壳里裹的话是为什么让我这样?为什么偏偏让我这样?……第三年,那壳里裹着的话是要怨就怨命,怨我自己,我谁也不怨……第四年,那壳里裹的话是良心在哪里?什么叫良心?良心让狗吃了……第五年,那壳里裹的话是我想杀人,我想杀人,我想杀人!!……第六年,那壳里裹的话是认了吧,你就认了吧,不认又有什么办法呢?……第七年,那壳里裹着的话是该受的罪都已经受了,还有什么?还会有什么?……第八年,那壳里裹的话是爱是什么?恨又是什么?生是什么?死又是什么?……第九年,那壳里裹着的话是红鞋,红鞋……第十年,那壳里裹的话仍然是红鞋,红鞋,红鞋……整整十年的时间,怨恨一直在壳里生长着。那时怨恨还没有长出芽来,我看见怨恨里夹杂着很多棉絮样的东西,所以没有生芽。怨恨是在一个春天里生芽的。在春天里怨恨走进了城市的公园,这是十年后它第一次进公园。怨恨是坐在轮椅上被推进公园的。在公园里的一棵桃树下,怨恨闻到了阳光和花瓣的气味,然后怨恨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这时它就看到了它不该看到的东西……二十分钟后,怨恨说:回去吧,我想回去了。当天深夜一点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刀片闪了一下,那刀片原来在床头的小柜子上放着,那是刮胡子用的,锋利无比。而后那刀片立起来了,那刀片上积聚了十年的怨恨,在暗处飞快地亮了一下,只亮了一下,就把整个脖颈切开了!切出了一片红色的泡沫……接着,就从切开的脖颈处飞出了一个小芽,我看见飞出去的是一个血红色的、由十年精气化成的小芽……我看着这个紫衣女人,我问她:你在春天里去过公园么?

  她看了看我,沉吟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没有,我没有去过。

  我说:你想想,你再想想。你去过,你一定去过。

  她又低下头去,两手紧紧地抓着那个白色的羊皮小坤包,摇摇头,又摇摇头,最后还是说:没有去过……

  我想我应该给她一些力量,我应该给她输送一些回忆的力量。当我把目光对准她的记忆信号时,她突然说:我想起来了,我去过。我是带孩子去的。我有一个女孩。在一个星期天,我和丈夫一块带着孩子去看桃花。我丈夫有辆桑塔那轿车,我们是坐车去的,车直接开进了公园里……

  我问:你在公园里看见了什么?又说了些什么?

  她说:没什么呀,我们直接去看桃花。公园里人很多……

  我说:你看没看见一个轮椅?你看见轮椅了么?

  她诧异地说:噢,看见了。有一个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很瘦很瘦、瘦得很可怕的人,那人胡子拉碴的,像,像鬼……

  我问:你认识他么?

  她说:不认识,绝对不认识。

  我问:你说什么话了么?

  她说:我没说什么。更没说伤人的话。我真的没说。

  我盯着她问:你说过。你再想想,你肯定说过。

  她又想了想说:噢,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是,我是说过。当时,快要走进桃园的时候,我,我听见我丈夫说,你看那个人在看你。我当时没在意,那天我穿了一件米色毛呢裙,很招眼。我以为……我就说,别理他。过了一会儿,我丈夫又指了指说,我说的是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就是那边那个、那个歪坐在轮椅上的人,你看,他一直盯着你看,很长时间了,他老盯着你,你认识他?我随口说,讨厌!谁认识他,我不认识……说到这儿,她的脸一下子白了,她脸上的粉底霜纷纷往下掉……可她还是说:我不认识他,真不认识……

  再往下,我看见她脑海里飞出了许多影像,一片一片的影像在她的脑海里飞舞,在影像里飘出了一双红鞋……她哭起来了,她一下子泪流满面,说:也许,也许……救救我,你救救我!我有孩子……

  这时候,我机械地拿出了一个小火柴盒,我把一个火柴盒拿出来了。***当我把火柴盒放在桌上的时候,我看见那个由血气化成的魂灵跳出来了,那小小的魂灵嗖一下就从紫衣女人的眼睛里跳了出来。它跳出来后,仍然喊出了那句话,它说:你不认识我吗?你真是不认识我么?……

  我看了看那紫衣女人,我没有再说什么,我什么也不想说。

  我只是把那小魂灵装进了火柴盒。我想那魂灵很冷,它一定很冷。我用手捂着火柴盒,我想给它暖一暖……

  紫衣女人慢慢地站起来了。她默默地望着我,用颤抖的声音问:是他么?真是他么?……

  八月二十一日

  魏征叔叔的话:

  你知道现在流行什么吗?

  你知道不知道,如今在这座城市里,玩什么最时髦?

  不知道吧?这就是档次了。你不在这个档次上,当然不会知道。我告诉你,现在最流行的是玩人。越是档次高的人玩得越火。在一定的圈子里说起话来,你要是没有三两个人,或者说你只有老婆没有人,那是很掉份儿的。不,不对,玩人不是生意人的专利。你去舞厅、卡拉ok厅里看看就知道了。这股风最先是从知识界刮起来的,紧跟着的是那些机关里的干部们……到生意人这儿已算是走入了民间,算是普及化了。玩人其实是一种偷。偷东西是小偷,这是偷人,偷感,是大偷。当一个城市普遍流行一种行为的时候,你能从中看出点什么吗?你看不出来,这就是眼光的问题了。你还不具备这种眼光。当然了,当然,生意人看问题惯用商业眼光,我用的就是一种商业眼光。从纯商业的角度看,我得出了四个字:无坚不摧。

  你想,一个流行偷字的时期,是精神变乱的时期。在这么一个时期里,你想打倒一个人还不容易么?你把他干掉就是了。我说的干掉不是杀他,我杀他干什么?我要的是钱,我让他痛痛快快把钱拿出来。我告诉你,我挣了那一百万之后(就那么一个小小的飞龙挂盘,我吃了五个大企业一百万。不简单吧!),紧接着我又挣了一百万。这一百万可以说是靠我的观察力,靠我的眼光挣的。不过,这一百万就挣得不那么容易了……

  你听我说嘛。开初我是想打个时间差,所谓时间差跟地域是有关系的。那时沿海城市棉布走俏,而我们这里则是化纤走俏。你知道,从意识上、观念上说,内地是慢慢向沿海城市靠拢的,这中间的差距就是时间差。当时我就想钻这个空子。

  我想一手牵两家,采用以货易货的方式,把沿海城市的滞销的化纤调过来,再把咱们这里滞销的棉布调过去,这样一反一正差价是很可观的。可这事操作起来难度比较大,我必须打通两方面的关节,有一方打不通,这事就算吹了。不但是吹,我还有可能掉进去。后来我决定不用自己的钱,我不能用自己的钱去冒这种风险,我必须借腿搓绳。这笔生意的难度大就大在借腿搓绳,高也就高在借腿搓绳,这一招可以说是我明的,你记住借腿搓绳这一高招。

  这已经牵涉到我的商业秘密了。你看我把秘密都告诉你了。

  这件事说了是不能外传的。借腿搓绳关键在腿。这个腿必须得粗,还必须让它伸直。要是搓了一半,它又弯起来了,那就麻烦了。这你懂吧?为这桩生意我考虑了很长时间,想来想去,我最后决定搞一个攻关小分队。我这个攻关跟人家的公关是不一样的。我这个攻关是要把他拿下来,而且是必须拿下来。于是我就又找了朱朱,我让朱朱来当我的攻关小分队的队长。你看你又笑了,你笑什么?你知道吧,你这种笑很幼稚。什么都不明白,你傻笑什么?我打了个电话,就把朱朱叫来了。朱朱还是那样,一进门就说:又要我帮你干什么坏事?说吧!我马上说:朱朱,不是帮我干坏事,是帮你干好事。不光是你,我想给你的姐妹们送些钱……她看了看我,说:不那么简单吧?我还不知道你么?说吧!我说: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我打算用用你们三个,我只用三个。时间是两个月。我每人先给你们两万,事成之后,每人再加三万,一共是五万。干不干你说一句话。朱朱点上了一支烟,然后说:那要看是什么事。我得听听是干什么事。我说:这事没有任何风险,我只能说这么多。你要是干的话,我就把计划告诉你;你要不干……朱朱说:你这人很残酷。你这人越来越残酷了。我说:你过奖了。我其实是想把事做好,做到万无一失。她看着我说:你很吝啬,你不是轻易就给人钱的人。你敢拿十五万下赌,这就是说你已经有十分把握了……我说:我就要你一句话。她说:那好吧,我干了。她们干不干,我还得问一问。我干了。到了这时候,我才把底交给她。当然我说的仅是让她操作的那部分,其余不该让她知道的,我还是不能告诉她。我问:咱们这儿有几个棉纺厂,你知道吗?她摇了摇头说:不大清楚。好像在东区……我说:不错,是在东区,有三个。

  接着我又问她:棉纺二厂的况你熟悉不熟悉?她说:不熟悉。***我再问:沈振中,这个名字你听说过么?她说:没有,我不知道谁是沈振中。老魏,你……我说:很好。没有瓜葛更好。我就是要找一个跟他没有任何瓜葛的人。朱朱问:这个沈振中是干什么的?我说:他就是棉纺二厂的厂长……朱朱说:你,你要我干什么?我说:第一步,你要先教会他跳舞……朱朱跳起来了,她说:老魏,你让我去干那事?我说:

  你先坐下,我没让你去干'那事'。我说的第一步是先教他学会跳舞。她说:我又不认识他,怎么教他学跳舞?我说:那就是你的事了。据我了解,他当厂长已有五年时间了。这个人大学毕业,出身贫寒,没有什么背景,他能当厂长,完全是靠他自己干出来的。所以这是一个处事很谨慎的人,一般是不进舞厅的。可就在最近,我得到了一个信息,这可以说是一个信号:他们厂刚买了一辆轿车,花70万买了一辆'卡迪拉克'。朱朱是个明白人,当我说到这儿的时候,她叹了口气说:老魏,你太坏。我没想到你一下子会变得这么坏……你知道,让女人夸是不容易的。尤其是让朱朱这样的女人夸,那就更不容易了。我一激动,就给她多说了一些况。我给她分析说:沈振中干厂长干了五年,在第五年头上买了一辆'卡迪拉克',这说明了什么?第一,这说明他的地位已经巩固,用不着再装孙子了;第二,说明他有了某种**,在商品经济的熏染下,他开始有了一些精神上的变化。我告诉你,出身贫寒的人是经不住巨变的……朱朱很灵,朱朱马上说:你要我去打垮他,对不对?我说:也不尽然。我要你做的是生意。我是让你为一笔对双方都有利的生意去打开一条路。先,你从今天开始,不要再化妆了。真要化也化得淡一些。你浓妆艳抹的,会把他吓跑。你要变换一下形态,要给他一种很清纯的印象……朱朱的眼瞪着我说:下一步呢?我说:你先教会他跳舞。如果这一步完成了,做得很成功,我再告诉你下一步的计划……

  一个星期后,朱朱的电话来了。我一拿起话筒,就听见朱朱在电话里骂道:我他妈的不干了!这不是人干的,那家伙笨得像猪……我一听这话就明白了,这说明第一步成功了。我就对着话筒说:我说过么?我说这是人干的了?这本来就不是人干的。要是谁都能干,要是是个人都能干,我还用着找你么?……她又骂道:我看你是头上长疮脚底下流脓,坏透了!……我笑着说:不是我坏透了,是钱坏透了……后来我才知道,朱朱是在银行搞的一次联欢会上见到他的。朱朱为这事花了不少的功夫。她通过二厂办公室的一个人,摸到了沈振中的况,知道他星期六晚上要去参加市工商银行搞的联欢晚会,于是她就去了。开始的时候,朱朱坐着没动。而后她就不断地挪动位置,一直挪到沈振中的对面,挪到沈振中能看到她的地方。这天晚上沈振中自然不是来跳舞的,他是来找行长搞贷款的,行长是个舞迷。所以他也一直坐在离行长不远的地方。朱朱说,如果他跳一次就好办了,他哪怕跟人跳一曲呢,我就可以站起来邀请他。可这家伙的确是不会跳,他一次也没有跳,他只是坐在那儿看,吸烟,喝饮料……朱朱说,后来我把脸撕下来了。她说,为了你的事我脸都不要了。我径直走到他面前,大着胆子说:沈厂长,我请你跳一曲……他一下子就慌了,忙说:你你……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不会。不会,不会……我说:来吧,不会我教你。可这家伙就是不起来,他一直说:不会,真是不会……朱朱说,他竟然把我晾在那儿了,当时我的脸一下子红了!你说他就是不起来,整整有五分钟的时间,怎么说他都不起来,说到后来,他连头都不抬了……说老实话,朱朱这一点是很让人佩服的。她说,她当时就在那儿站着,她咬着牙在那人跟前站着,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在舞厅里,一个女人在大庭广众之下面对一个男人能站上五分钟,你说这意味着什么?我告诉你,她能把一个男人站垮!)……据朱朱说,再后来沈振中头上冒汗了,沈振中被折腾出了一头汗,他最后只能是求饶了。他说:非常对不起,我真是不会,我实在是不会……朱朱说:那,还是得请你站起来……这话把沈振中说愣了,他说:我,我为啥要……这时候朱朱笑了,朱朱笑着说:你要不站起来,我多没面子呀……这一句话,把沈振中也说笑了。到了这时候,他也不得不站起来了……沈振中笑着说:四十七年来,这是我第一次跳舞……朱朱马上说:那我就是第一个教你学跳舞的人……

  往下就该实施第二步的计划了。***在实施第二步之前,我对朱朱说:你已经给沈振中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你已经让他记住你了。下边就该留'空白'了。你一个月之内不要见他,起码二十天之内不要让他看见你。然后再在一个很偶然的场合出现在他面前,记住,这次见面必须是偶然的,要给他一个意想不到的效果。这次,按我的计划,他会主动地约你去跳舞,他肯定会。如果他不主动约你,那就说明火候还不到(不过,这是不可能的)……朱朱说:你是想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神神道道的,你不是想卖我吧?我说:这一次,我是想让你跟他玩一玩'人游戏'……如果事的展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那么,最起码你要送他一张你的名片。你只要把名片送给他(你现在是公司的人,名片上当然要印上公司的名号),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朱朱说:这件事到什么时候为止?我说:到你坐上他的'卡迪拉克'为止。朱朱问:到那时候又怎么样?我说:

  到时候我再告诉你……朱朱说:老魏,你不是一向很男人么?你怎么也干这种事?我说:这你清楚……她又问:我的那两个朋友呢?你把她们弄到哪儿去了?我说:你做你的,别的事不要管。她们出差了,这事是分两段进行的……朱朱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把她们弄到广州……我说: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你记住你是个雇员。朱朱说:我还没见过这么阴险的老板!我说:这就对了。

  二十五天后,朱朱又来电话了。朱朱在电话里说:老魏,那事儿完了……我问:怎么完了?朱朱说:事完全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那人我又见了,可他根本就没有约我……我说:你马上到我这儿来。说完,我就把电话撂了。我想这是不可能的,也许是朱朱露什么马脚了?……我开始怀疑这个计划了。到这时候我已付了六万元了,如果停下来。我这六万就算泡汤了。我又仔仔细细地把计划滤了一遍,反反复复地想,毛病究竟出在哪里呢?一直到朱朱进门的时候,我还在犹豫……待朱朱进来坐下后,我就急不可待地说:你说详细点。你详详细细地给我说一遍,看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朱朱马上说:我可都是按你的吩咐。我是昨天才见他的……我问:你是在哪儿见他的?她说:在市政府大院里,他是出,我是进,这算是偶然吧?我点了点头,又问:然后呢?……朱朱气呼呼地说:

  什么然后?没有然后……我问:他看见你一句话也没说吗?

  朱朱说:没有。开初,他一句话都没说。他只是看了我两眼,很快就把目光移开了。还是我主动凑上去跟他说的话……我问:你说了些什么?你是怎么说的?朱朱说:我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听见他咳嗽了一声,我就借着他咳嗽的声响回过头来,有意无意地看了他一眼。我说:'同志,王市长……哎,是沈厂长啊……'他却没有看我,他望着他的车,他一直看着他的车,说:'噢,是你、噢噢,你好,你好……王市长在三楼办公……'我又笑着说:'我找王市长有点小事,一个同学的事。'他才又说:'三楼拐弯第二个门,不一定在家……'就说了这么多话。朱朱一说完,我就笑了,我哈哈大笑。我说:朱朱,不错,不错。已经成功了!朱朱诧异地问:这就行了?我说:

  按说,你已经是高手了。可这事我还得给你批讲批讲。你想想你是在什么地方跟他碰面的,在市政府大院里。市府大院是什么地方?他敢盯着你看么?再说,像你这样的,会有人不看么?他不看你,说明他心里做活了,是他的心在看,他是把你吃进去了……你现在回去,我保证他七点钟会给你打电话。朱朱说:

  你敢这么肯定?我说:绝对。我保证他七点给你打电话。朱朱说:你怎么知道他有我的电话号码?我给你说了吗?我笑了笑说:这还用说么?我一猜就猜出来了。朱朱,我问你,你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沈振中走了没有?朱朱说:没有走。他在车前站着,像是在等人……我说:你知道他在等谁吗?他等的就是你!他问你要名片了吧?他是不是先开口问你要名片的?

  朱朱说:那倒没有。当我又从他身边走过时,他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他说,王市长不在吧?我说,不在,我改天再来。说过之后,他拍了拍头又说,你看我这记性,你贵姓啊?……这时候,我才给了他一张名片。不是你说让我给他名片的么?我说:这就对了。你回去吧,他晚上肯定会给你打电话。

  你看,我算得很准吧?每一步我都算得很准。当晚七点半钟,电话果然来了,电话打到了朱朱家里,自然是那个沈振中打的。沈振中在电话里说:小朱,我想请你帮个忙啊……朱朱说:有什么事呀?沈振中说:晚上有个活动想请你参加呀……朱朱说:很对不起呀,我今天身体不大舒服,改日吧……沈振中也够狡猾的,他说:你要是不去,我就也站到你的门口了……朱朱一听这话就笑了,朱朱笑着说:你报复我呢?……就这样,八点十分的时候,车就准时开到了朱朱家楼前。不过,朱朱说,来的不是卡迪拉克,是一辆破桑塔那。

  你说这是阴谋?这能算是阴谋?这主要是个社会心理问题,我利用的是一种社会心理。比如说,你正打瞌睡的时候,我送你一个枕头,这是阴谋么?这是眼光!你知道什么是开放么?

  开放不光是指市场,开放也指人的精神,精神开放是最主要的开放。在这座城市里,最为泛滥的是人心。没有了渠道之后,人心必然泛滥。你知道关于人心的泛滥我是怎么现的么?实话对你说,是一个收破烂的老头告诉我的。这个收破烂的老头每天早上到公园里去一趟,他这一趟就可以挣二十块钱。

  你猜他去干什么?他去捡那些头天晚上人们丢在地上的塑料布、易拉罐,还有那个套,他说遍地都是那个套……你说真正的夫妻会在公园里那个么?这当然是低层次的。高层次的就不用说了,高层次的名堂太多。再往下就不用细说了吧?下边的每一步都是按计划走的。我说了,这是一场由我设置的人游戏,沈振中只是其中的一个角色,他后来是迷上朱朱了。后来朱朱自然坐上了他的卡迪拉克,朱朱说什么他就听什么。这时候腿就有了,我就可以实施我的借腿搓绳的计划了。这个计划本身没有什么错误,对沈振中来说也没什么伤害。你知道吧,我不能让他出问题(起码在这个阶段不能出问题),他要出了问题,生意还怎么做?我通过朱朱了解到他们厂的仓库里积压了大批的棉布,又知道在内地的销路并不好。这就够了。往下我就让朱朱逐渐向他透露我们公司的况,一点一点地向他透,直到他彻底相信本公司的实力为止。到了这时候我才跟他见面,并且让他知道是在朱朱的再三请求下我才跟他见面的。在谈判桌上,我让朱朱更彻底地成为他的人,让朱朱不断地给他透露这边的信息……让他们先提出以货易货。这样就好办了,这样就不是现钱交易了。在整个计划中,我得到了两个优势:一个是价格,一个是时间。由于价格压得低,我就可以很轻易地脱手;由于是以货易货,交换必然会产生时间上的空隙,而我作为中介公司就可以不出一分钱把生意做成。再说广州那边,由于我派出了两个女杀手,也已经基本上水到渠成了。说实话,我这人还是不够狠,我要的并不多,我一米才要六毛钱。在两个一百万米的交换中,如果成功的话,也就是一百二十万。

  后来,合同是签了。合同签过之后,我以为已经万无一失了,可就在提货的时候,问题又出来了。一个很关键的环节出了问题,我又差点完蛋……

  好了,说到这儿吧。舌头都干了……

  八月二十七日

  我看见了一双手。

  夜里的时候,我常常看见一双手。这双手正在向我靠近,我看见它慢慢地在向我靠近。可当我一睁开眼,它就不见了,眼前什么也没有了。有时,我还会看见一片树叶,我看见树叶上镶着一只眼睛,那竟是我的眼睛,我看见我的眼睛随着树叶在空中飘荡……有时,我还会看到一个数字,那数字也在向我靠近,那个数字一直在我眼前旋转,分不清是6还是9,而后它就重叠了,我看见它渐渐地重叠在一起,那是两个数,重叠之后就是两个数了。可我仍然分不清是两个6还是两个9……

  每当这些幻觉出现之后,我的脖子就痛起来了。***我的脖子火辣辣的,上边有一条紫红色的线,我看见那条线在变化,在变化中红色逐渐消退,紫色在加重,变成了一条青紫色的印有花纹的痕迹,那很像是什么东西爬过的痕迹。而喉咙里就有了很多的棉花,喉咙里出现了一团一团的紫色棉花。我很想把这些棉花吐出来,我一直想把这些棉花吐出来,可我就是吐不出来。我吐出来的只是一些饭粒,那是一些新妈妈吃剩下的饭粒……

  我有点害怕。不知为什么,我很害怕。可我不能说,我不知道该给谁说。也许是我给人看病看得累了。新妈妈最近规定我一天看四十个(她需要更多的人头纸),我太累了。和新妈妈是不能说的,和爸爸也不能说。爸爸最近几日像傻了一样,他总是木然地坐在那里,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扣子,他说:扣子,一粒扣子……

  新妈妈和爸爸的争吵是从一粒扣子开始的。那是一只缝在西装上的驼色有机玻璃扣子。那只扣子在吃饭的时候掉了下来,没有谁碰它,它就掉了。它从爸爸的身上掉下来,出了瓷灰色的响声,而后它骨碌碌转着,落到了新妈妈的脚旁。新妈妈一脚把它踢到一边去了!爸爸看了新妈妈一眼,然后弯腰把它捡了起来。爸爸把捡起的扣子放在桌上,说:我下午还要上班。你吃了饭给缝上吧。

  新妈妈看了爸爸一眼,说:我没空,你自己缝吧。

  爸爸不高兴了。爸爸说:你怎么了?一粒扣子,你不能给缝缝?……

  新妈妈说:你说怎么了?我累了。

  爸爸说:一粒扣子,也就是一粒扣子,能累着你吗?你最近……

  新妈妈把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放,说:我不想缝,我不愿缝,我就是不给你缝……

  爸爸说: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新妈妈厉声说:你说谁不像话?

  爸爸说:我说你不像话。一粒扣子……

  这时候,新妈妈站起来了。新妈妈冷笑着站起来,抓起饭碗摔在了地上!新妈妈说:我就是不像话。你今天才知道我不像话?!……

  爸爸一下子愣住了。爸爸手指着新妈妈,张口结舌地说:

  你,你不缝,不缝算了。你你摔碗干什么?……

  新妈妈说:你说干什么?不过了,不想过了!……

  爸爸气愤地说:你,你说什么?你你再说一遍?!

  新妈妈昂起头,声音里出了一种胡椒的气味,那气味里挂着许许多多的商标,我看见那声音里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商标,商标像旗帜一样在房间里四处飘荡:再说一遍也是不过了。我告诉你,从今天起,我不过了!……

  爸爸就这样被那些商标赶走了。爸爸在商标里成了一个掉在地上的扣子。我看见爸爸很快地滚到了门外,站在门外的爸爸边走边说:好好,我不跟你吵,我不跟你吵……

  这时候,新妈妈也跟着追到了门外。站到门外的新妈妈,脸上出现了柠檬色的微笑。新妈妈说:老徐,别走,你不要走。走了你会后悔……

  爸爸的声音却滚动得更快了,爸爸的声音像是装上了轮子:

  我不跟你吵,我不跟你吵……

  扣子是有罪的,扣子在它不该掉的时候掉了下来。扣子上有红蚊子的气味。我在那颗扣子上闻到了红蚊子的血腥味,扣子已被红蚊子吃掉了,扣子成了红蚊子的化身。扣子一掉就掉在了新妈妈的心里。在新妈妈正需要这粒扣子的时候,它就掉下来了。于是,新妈妈与爸爸的战斗从这粒扣子开始。一连三天晚上,她他们都在为这粒扣子作战。新妈妈从此不再睡觉了,掉下这粒扣子后,新妈妈夜里就再也没有睡过觉。她不睡也不让爸爸睡,她的眼睛一到晚上就显得特别明亮,她的眼睛在午夜里能出猫样的叫声;她的嘴像是一个滚动的轮子,不停地在爸爸身上碾来碾去,碾出一片碎玻璃的气味;她的牙齿能在夜里出很强的绿光,磨出一片咝咝咝……的声响。在新妈妈的声音里,爸爸开始后退了。爸爸在声音里节节败退。穿着白色衬衣的爸爸一次次像俘虏一样被新妈妈从床上拉起来,他的衬衣已经被新妈妈扯烂了,他的衬衣就像是一面零乱不堪的白旗,爸爸架着白旗狼狈不堪地说:不就是一粒扣子么。我说你什么了……你想怎样?你还想怎样?这时,新妈妈的声音一下子燃烧起来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中华鳖精的气味,那气味里跳出许多个伞状物,伞状物里撒下的是一片一片的红色气浪:我告诉你,我实话告诉你,我不想过了,我不愿过了!就两个字:离婚!你离也得离,不离也得离……

  爸爸不再吭声了。***爸爸听了这两个字之后,一声不吭,就那么坐着,像傻了一样坐着。停了很久很久,爸爸开始求饶了,爸爸求在一个婵字上。过去爸爸从来没有说过这个婵字,那时爸爸把这个婵字锁在心里,爸爸一直把这个字锁在心里。现在他终于喊出来了,他很艰难地吐出了一块红肉丸。

  我看见他吐出来的是一块鲜红的肉丸。爸爸说:婵,就为了一只扣子么,就为了一只扣子?……

  新妈妈响亮地说:对了。就为这粒扣子。我什么都不为,就为这粒扣子。我就是为一粒扣子……

  爸爸悲伤地摇摇头说:我不离。我不会跟你离的。我也不能再离了,我不能一次一次离……

  这时新妈妈把袖子捋起来了,她无比勇敢地捋起了她的袖子。新妈妈说:姓徐的,你睁开眼看看,你看看这是什么?这是刀伤!静脉血管我都割过两次了。我死都不怕,还会怕你吗?!你要是个男人,就痛痛快快地离。你要不是男人,那咱熬了,看谁能熬过谁……

  爸爸身上突然出现了涩格捞秧儿的气味,我闻见爸爸身上有了涩格捞秧儿的气味。爸爸仍然很坚决地摇摇头说:

  婵,我绝不离。为一粒扣子,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离。你再想想吧。你再想想……

  新妈妈竟然笑了,新妈妈的笑里跳出了许多紫红色的蒺藜,那些蒺藜网在她的笑脸上,网出一层凉飕飕的薄荷味。新妈妈笑着说:老徐,你不离是不是?你没种是不是?那好啊,那很好。那你就听着吧。从今天晚上开始,我就给你讲我的男人。我告诉你,我不只你一个男人,我有很多个男人,我现在也有很多个男人,只要你愿意听,我天天晚上给你讲……

  爸爸嘴里喷出了一口血,爸爸的声音有一股死鸡子的气味;你无耻!

  新妈妈仍然笑着说:是呀,我无耻。你现在才知道我无耻?既然知道我无耻,你还死缠着我干什么?……

  扣子夜晚是锯声夜晚的引线。从第二天晚上开始,新妈妈的声音就变成了一把锯。(新妈妈在白天的时间里仍精神百倍地去收病人的人头纸,她从来没有瞌睡过。她在检验人头纸的时候,总是两眼放光,她能用自造的光把纸里藏着的人头照出来。而一到晚上的时候,她就成了一把能自动出二重混合声音的电锯。)她能同时锯出两种声音: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声音……这种声音有一种很脏的气味,这种声音里有一股变馊了的肉味,这种肉味又像是在各种颜色里滚过,沾满了五颜六色的细菌。细菌像锯末一样从爸爸的头上撒下来,我看见爸爸在新妈妈的声音里先是变成了一截一截的木头,爸爸被新妈妈的声音锯成了木头,而后又成了一堆沾满各种颜色的碎肉。我看见碎肉在新妈妈的声音里摇摇欲坠,碎肉被声音分解了,碎肉在声音里一块一块地腐烂。这又是无声的,没有爸爸的声音,我始终没有听到爸爸的声音。爸爸被锯开之后就再没有声音了。爸爸坐在那里,始终抱着涩格捞秧儿的气味,爸爸用涩格捞秧儿的气味来抵挡那可怕的锯声,那种很苦的涩格捞秧儿味成了爸爸惟一的法宝。爸爸的心躲藏在涩格捞秧儿的气味里,他的心在这种气味里进入了冬眠状态,进入冬眠可以出现熊气,爸爸一直靠熊气维持着。报上说,熊气是一种大气,熊气能让人进入无我境界,能练成熊气的人必须具备番茄的耐力。爸爸在这些锯声之夜里果然练成了熊气……然而,每到零晨五点的时候,爸爸眼里就熬出了血腥味,每到这时候,我就能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这时爸爸会说上一句话,这是他重复多次的一句话。他睁开眼睛,说:婵,我绝不离。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离。你能说出别的原因么?没有任何原因,为了一粒扣子,我不离……

  新妈妈那钝了的、经过一夜磨损的锯声马上又灿烂起来。新妈妈的声音由细齿的带子锯变成了粗齿的圆盘锯……新妈妈的心里的蛇头是向着南方的,我看见新妈妈的蛇头一直向着南方。新妈妈是为南方而锯。新妈妈锯声不减,脸上的鲜艳也不减,一直闹到天明的时候,新妈妈仍然能保持面部的鲜艳,在一片臭烘烘的声音里鲜艳。在锯声停歇之前,新妈妈也有一句话,那也是她多次重复过的话。新妈妈说:徐永福,我告诉你,就为这粒扣子,我什么都不为,就为这粒扣子。我死都不怕,还怕你么?你有种你站起来把我杀了!你要不离就把我杀了!……

  病例五:

  这是一个口号人。***

  我现他是口号人。他坐下的时候喉咙里含着声音,他的声音是带!号的,带有一串!。这些!一直在喉咙里含着,看样子已含了很久很久了。他很想把那些!吐出来,可他吐不出来,所以他的声音很小。他的声音像旧式蚊子一样,头儿很细,一丝儿一丝儿的。他说话的时候还带有一股棠梨的气味,是那种涩沙的小棠梨味。他说:我喉咙里痒,我喉咙里很痒。我的喉咙就像是在辣椒里泡着一样,又辣又痒。我每天都得用手卡着喉咙。用手卡着,稍稍好受一点……

  我看着他的喉咙,他的喉咙里长满了肥大的!号。他的嘴很大,他嘴里的空间也很大,他一定是靠嘴生活的,我看出来了,他曾经是靠嘴生活的,因此,他嘴里存活着一些旧日的细菌。这是一些上了年纪的细菌。细菌老了,细菌正在溃烂处缓慢地蠕动着,走着一条由紫变灰再变黑的路。他的声带也旧了,他的声带已经失去弹性了,他的声带上有很多磨擦出来的印痕,经过无数次高强度磨擦后,声带成了一根长了灰毛的软面条。我终于看见了他的喉头,他的喉头被压在!号的下边,他的喉头上挂了许多紫红色的气泡。气泡也是旧的。气泡上面亮着一些时间的标志,气泡下面却是一个紫红色的小肉瘤。肉瘤里存放着一些旧日的声音,那都是一些高强度的声音。最早的声音是从1966上出来的,我在上边看到了1966的字样。1966上跃动着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像蚂蚁一样攒动着的人头。人头上飘动着一个红色的声音,一个年轻的红色声音从人头上炸出来,炸出了一股狮子的气味。那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广场,我看见了广场,声音是从广场上出来的。在广场上,声音一跃而起,飞到了飘扬着红色旗帜的主席台上,那是一连串的打倒和一连串的声脚,我一共看到了十八个打倒和十八个声脚……那声音像路风一样从广场上刮过,刮出了一股强大无比的脚臭气。人们立时就醉了,广场上的人全都醉了,人们在第一强音里醉了。人们从来没有听过如此高亢的声音,那声音当场就杀掉了一个胆小的人,那声音把一个跪着的胆小者从台子上扔了下来,扔出了一片应和的欢呼!而后是醉浪一样的人头,人头在声音里波浪起伏,炸出了海浪一样的呼啸……接着声音坐在了人头之上,声音在人头椅上摇来摇去,摇出了一朵小小的粉红浪花。粉红说:你就是雷,你是我的雷。从今后,我就叫你雷……这是喉咙的第一次辉煌。那个最大的气泡里记录着喉咙的第一次成功。这时候他已经开始成为口号人了,他的声音被一双眼睛看中,于是他就成了一个街头口号人。他的声音在街头上响起的时候,后边总是跟着许多胳膊,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总有树林一样的红色胳膊跟在他的身后。当然还有声音赢来的颜色,颜色也紧紧地跟着他,颜色把胳膊高高举起,嘴里却念着:雷,我的雷……

  接着是声音的第二次辉煌。我在气泡上又看到了1971的字样,那上边显现出来的数字是1971。我看见他在1971融进了一片麦苗绿,这时候他已经成了一个口令人。他穿上军装后,就完成了一个从口号人到口令人的过渡。他的声音最先是被团长现的。在他当兵三个月后,一次上操的时候,他的声音被前来检查工作的大肚子团长拾到了。那天,由于班长喉咙痛,让他来代替班长喊操。他的洪亮的一、二、三、四……引起了团长的注意。团长带着人来到了他的面前。团长说:同志们好。他马上领喊道:长好!他的长好声震八方,整个操场里到处都回荡着长好的余音。那余音像皮球一样在广阔的操场上弹来弹去,弹出了一股烫面饺子的气味。团长笑了,团长很高兴,团长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好,好。***小伙子挺胖呢啊!……他只是稍稍怔了一下,紧跟着又领喊道:长胖!!他的长胖再一次在操场上滚动起来,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滚出了一片橡皮鼓样的回响……回响下又是一片绛红色的声浪。团长哈哈大笑。团长笑着问:

  你叫什么名字啊?这一次他的声音小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报告长,我叫雷振声。团长噢了一声,这一声噢出了一股面面的甜瓜味。第二天长胖就成了本团的第一口头禅。团部大院里到处都流传着雷振声和长胖的口语,长胖的口语使他名扬全团……四十七天后,他的声音再次显示了威力。那是军长来团里检阅部队的时候。那天,当全团官兵集合在大操场上接受检阅时,面甜瓜味灵机一动把他叫了出来,让他来代替值星参谋喊操。这次他终于亮出了他在万人大会上的实力。他的立正、稍息、向右看齐……具有极强的穿透力,一声就把一千多人的团队喊成了一根直溜溜的棍子!紧接着他的声音像签子一样串在一千多个魂魄上,一二、一二……地扎出了全军的最佳队列……操完后,军长说了一句话,军长说:不错,口令不错。军长的一句话,使他彻底地成了一个口令人。一年之后,他的军装由两个兜变成了四个兜,是他的声音使他得到了四个兜,他成了本团惟一的排级口令干部。每到出操的时候,他的声音就出现了,他的声音自然是本团本军的一号声音。他也常常站在山头上练习,他的喊山练习直到越过五个山头、喊出酱油味为止……

  再往下是1975,1975是声音被封住的日子。在1975里,他从部队回到了城市。这些日子是有颜色的日子,他在城市里获得了颜色,却丢掉了声音。这时候有人喊雷了,雷被喊成了老雷,九年之后,粉红变成了绛黄,雷

  也喊成了老雷。喊声里的颜色干了,喊声里失去了很多水分,也失去了很多热。我在这个时间里看见了一个牌子,这是一个挂在楼房前边的牌子,牌子上写着环境卫生管理处的字样。

  这时候他的声音进入了环卫阶段。他的声音在卫生的阶段里开始被分割,他的声音被隔在一个一个的房间里,隔在房间里的声音总是碰在墙壁上,一不小心就撞在墙上了,撞出了一片白眼,他的声音总是在房间里碰到白眼。于是声音开始小心翼翼,声音不得不降调,声音变成了躲来躲去的小鼠。这时他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把声音泡在茶杯里。一走入房间,他就把声音藏进茶杯,这样,声音就很快染上了茶叶末的气味,那也是一种绛黄色的气味。绛黄色的气味具有很强的腐蚀力,它一日一日地浸润着声带,慢慢就把能翻五个山头的声带泡软了,泡出了一股麻婆豆腐的气味。这时喉头开始痒,他总是觉得喉头上有一股猩红色的声音。他很想把声音吐出来,只有吐出来才会好受些。可他却没有地方吐,他无法吐。后来有了一个气泡,那是一个很小的气泡,也是声音的最后一个亮点。那次机会使他有了声的借口,那是处长让他找一个人,处长有急事让他找一个人。他一连走了三个房间都没有找到,他很高兴没有找到,接着他就用声音去找,他终于获得了使用声音的权利。他只喊了一声,只一声就把那人找到了,那是陈天奎三个字,他送出的三个字依然不同凡响,陈天奎三字一出来就连续穿过了五层楼的一百九十八扇窗户,两千四百七十六块玻璃,直达那人的耳朵……紧接着就有很多头从窗户里探出来,一个个脑海里都出现了地震的信号。而后是一片呵斥声:你干什么?你疯了?这是机关,你想干什么?!……从此,在有茶叶味的房间里,声音一次次受到指责,声音被彻底封死了,声音只好重新埋在茶杯里,间或出绵羊味的哼哼哈哈。他的!号在喉咙里一串一串地卡着,他很难受。

  声音的第三病期是从一天晚上的管制开始的。从那天晚上起,夜也被封锁了,夜晚成了无声的夜晚。当声音在白天失去功能之后,曾经有一段时间他把声音转入了地下,这时候他成了一个声音的地下工作者。这是从一栋楼向另一栋楼的转移。回家后,他试着把声音用在女人和儿子身上。我看见了从晚上出的声音,那声音已经降调了,虽然声音一次次地降调,可仍然遭到了全楼住户的询问。每天女人上班时,就有人问:你们家夜里吵架了?你们两口天天夜里吵架吗?……终于有一天,女人忍不住说:够了,我听见你说话脑子眼儿疼!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有什么你上班去说,别在家里叨叨。我受不了了!你再这样咱就不过了……于是,声音就哑了。哑了的声音开始生虫,我看见声音里生了很多绛红色的小虫。小虫一群一群地在他的声带上繁殖,爬出一片一片的蜂窝样的小洞。这时喉咙里的旧病和新洞联合在了一起,旧了的声带在茶叶里失去了韧力后,紧跟着就是快速腐烂,这样瘤子就长出来了。那是一个紫红色的瘤子,在紫红色的瘤子里,埋着一些灰黑色的声音。这时他的喉咙里出现了一窝一窝的马蜂的气味,那气味蜇得他碰头,疼的时候他就撞墙,我看见他一次次地撞墙。他也曾想把这些声音施放出来,没人时他想悄悄地放出来,可墙壁又成了他的敌人。到处都是墙壁,墙壁无处不在,墙壁总是把他的声音弹回去。他刚一张嘴声,墙壁就把声音弹回来了,出去的少收回来的多,墙壁的反弹力反而大于他的声音,他不得不重新把声音吞回去,他吃了很多带砖的声音。这样病就越来越重了……

  我看着他。我看见他用蚊子样的声音说:你帮帮我,你帮我把声音找回来。这会儿我女人醒过劲来了。她说,要早知道这样会生病,我就不拦你了。我再也不拦你了。她说等我好了,就让我去做生意,现在兴做生意了,她说让我摆一个小摊,让我可劲吆喝……

  我知道我能把他的瘤子去掉。我的目光可以把他喉咙上的瘤子割掉。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保住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太旧了,他的声音已经变质了,他的声音是跟瘤子连在一起的……不过,我想试一试,我想我应该试一试。

  当我用目光盯着他时,我听见他又用蚊子样的声音说:凉,我感觉凉,非常凉……

  九月一日夜

  新妈妈和爸爸的战斗升级了。

  新妈妈由嘴战转入了手战。新妈妈抓到什么就摔什么,她勇敢无比地把一摞碗举起来,说:你看好!……接着就哗地一下,摔在爸爸面前!碗在地上碎出了一片锅的气味,地上飞溅着锅的气味;紧接着她又摔锅,她把锅举起来,说:你好好看着……!又咣一声摔下去了!锅是铝的,锅没有摔烂。锅上先是出现了折叠椅的气味,一串吱吱呀呀的气味,而后出现了一团高跟鞋的红涡,红涡里印着镜子的气味;接下去,她把折叠椅举起来了,她高举着折叠椅说:看好!……

  跟着就是叭啦一下,是镜子碎了!镜子里跳出了许多个灯泡:地上全是跳动着的一牙儿一牙儿的灯泡,灯泡里接连闪出的是:床头灯、玻璃杯、茶几、书、笔筒、衣架、收音机、录音机……能碎的都碎了,地上是一片湿漉漉的碎。最后一响是电视机的声音,电视机是新妈妈扫下来的,电视摔在地上的时候冒了一股蓝烟,蓝烟里跳出了一声闷响,闷响里游出了针的气味,我在门后闻到了针的红色气昧,我知道新妈妈喜欢碎声,新妈妈在碎声里把蛇头喂起来了,那蛇头是靠碎声喂养的,我看见新妈妈心里的蛇头高高地昂了起来,出咝咝的叫声……

  新妈妈说:老徐,我告诉过你,不过了。这就叫不过了!……

  爸爸仍然眯眼在那儿坐着。那些东西全都碎在爸爸的周围,爸爸在一片碎里坐着,爸爸仍然是一声不吭。爸爸已经很多天没有睡过觉了,他脸上一片灰暗。我看见他在睡,是他的身体在睡,他的心却没有睡,爸爸的心已经投降了。我看见爸爸的心上举起了一双手,那双手说:日子没法过了,我也知道日子没法过了……可爸爸心底里还垫着一层,那一层躲在涩格捞秧儿的气味下边,那一层里塞着三份表格,那表格是爸爸非常需要的。爸爸盼这些表格盼了很久了。爸爸期望着能把自己装进这些表格:第一份是职称表,第二份是调资表,第三份是干部任免表。这三份表都是有时间标志的,这些表格塞在爸爸的心底,使他说不出话来。爸爸心里曾经装过很多东西,后来这些东西渐渐失去了,爸爸心里已经空了。当电视机响过后,爸爸心里就剩下这三份表格了。爸爸是为了这三张表格才不说话的。爸爸已经练成了熊气,所以爸爸能够在碎里坐下去……

  新妈妈摔完东西之后,却突然笑起来了。她的笑很毒,她的笑里爬满了蝎子的气味,她摔东西时的狠劲很快地转化为蝎子从笑里爬出来。她笑着说:姓徐的,你只要觉得这日子还能过,你就过下去吧……说完,她就又梳洗打扮去了。新妈妈洗脸的水声在盆子里哗哗响着,盆子在咣咣响着,盆架也在咚咚响着,能响的东西都在响,响出一堆摇摇晃晃零零散散的旧铁皮味。而后新妈妈走回来了,她袅袅地走在一地碎了的玻璃片上,从从容容地在一块碎了的镜子前坐下来。她先用一支描笔在眼睛上画出了一条柳叶,而后又画出了一片柳叶,两条画出来的柳叶使新妈妈身上有了狐狸牌香水的气味。屋子里到处都是狐狸牌香水的气味。这些气味洒在一地碎玻璃上,出咔咔嚓嚓的声响。这些声响刺在爸爸的心上,连熊气都被刺破了,我看见爸爸身上的熊气已经破了。爸爸掉泪了,爸爸脸上的泪流出了罐子的声音,罐子里响着一些碎牙……

  新妈妈画完眉,又慢慢地站起身来,她看了爸爸一眼,只一眼,接着就风一样旋进了厨房。厨房里咚地响了一声,很重很亮的一声从厨房里飞出来!那是一把刀,她从厨房里扔出了一把菜刀。她把菜刀扔在桌上,看了看爸爸说:东西我给你拿过来了。你要用就用吧……

  爸爸的头慢慢低下去了。是刀的气味把罐子的声音打掉了,爸爸怕刀,我看见爸爸在刀面前成了一堆烂泥。爸爸低着头说:婵,咱们……谈谈吧。就是不过了,毕竟……

  新妈妈说:谈什么?不过了还谈什么?我跟你没什么谈的。就一个字,离!你不离也得离……

  爸爸说:你说理由吧。只要你能说出理由……

  新妈妈说:你还要什么理由?你也配要理由?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还要理由?扣子就是理由……

  爸爸喃喃地说:你能不能再找一个理由,一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就为一个扣子,我不能离……

  新妈妈说:你把我砍了吧。你要有种就把我砍了!还有一个办法,你把我的腿砍断,你砍我一条腿,我就留下来了。不然就得离。我是要走的,我一定要走,你拦不住我,谁也别想拦住我。

  爸爸沉默了。爸爸心里出现了一个字,那是一个拖字,我看见爸爸心里出现了一个拖字。爸爸心里的涩格捞秧儿的气味使他能够拖下去。他紧抱着那点涩格捞秧儿的气味,坚忍地坐着。可他不知道新妈妈身上也有涩格捞秧儿味,新妈妈身上有更多的涩格捞秧儿味。爸爸身上的涩格捞秧儿味呈阴性反应。新妈妈身上的涩格捞秧儿味呈阳性反应。阴与阳是两个极端,是既融合又排斥的两个极端,融合时浑然一体,排斥时又是水火无……爸爸是能忍的,可爸爸已忍到了极限。爸爸身上的东西已经被新妈妈掏空了,爸爸成了一个空空的壳。爸爸的神思非常恍惚,爸爸不知道那些新鲜的日子是怎样变色的,他眼前总是出现那些浑然一体的日子,出现那些亮丽的日子,可这些日子被一粒扣子破坏了。这些日子在一粒扣子上消失了。爸爸还等什么呢?爸爸是在等那些表,我知道爸爸是在等那些表格。爸爸期望着能用那些表把日子重新缝起来,表是爸爸最后的期待。报上说,表是城市的答案。表也是城市的象征,有表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城市人。爸爸也有自己的小算盘,爸爸总是在算一个数,那个数他已经算了很久了,这是一个让人再生的数。那个数与时间贴得很近,那个数是绑在时间上的,得到这个数就可以重新过上有扣子的日子。所以爸爸心里响着一个表,我能听见表走动的声音……

  新妈妈走了,新妈妈又带着一股狐狸牌香水的气味走了。新妈妈走的是一条很亮的路,我看见新妈妈在灯光下走向的士。的士对着鲜艳亮丽的新妈妈笑了,的士笑着问:

  你到哪儿?新妈妈说:亚东亚宾馆。

  我知道新妈妈又找冯记者去了。我看见新妈妈在亚东亚宾馆门前下了车,径直上楼去了。我看见那个房间了,那个房间里挂满了人头纸的气味。我看见新妈妈和冯记者在堆满人头纸的气味里坐着。这时,新妈妈的声音已经变了,新妈妈从家里走出来之后,声音就变了。新妈妈的声音里装上了涩柿子的气味,新妈妈的声音又甜又酸又涩,她说:老冯,你再想想,我不勉强你。我也不能勉强你。我走我的,你别了……

  冯记者很激动地说:我已经决定了。有时候人就得豁出来,我豁出来了。我让你看一样东西,你看了就不会再拦我了……

  说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张纸,他把那张纸递给了新妈妈,说,这是我的辞职报告。这是一份底稿,报告我已经送上去了。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新妈妈看了一眼,而后把那张纸轻轻地放在茶几上,说:

  老冯,你会后悔的。你算了,你把辞职报告要回来算了。你有家有口的,我不能连累你……

  冯记者说:你别劝我,你不用劝我。我已经下决心了,你就不要再劝我了。文人都讲辉煌,你也让我辉煌一次。那边我已经联系得差不多了,该办的事我都办了。你过去老说我是小男人,这次我想大一回,我也想活出大来……

  新妈妈笑了,新妈妈笑出了一股青杏的气味,新妈妈说:

  你是真想好了?我不想让你为我……我能给你的都给你了,我不想让你再为我……

  冯记者说:我家都不要了,你还信不过我么?……

  新妈妈说:我不是信不过你,我是信不过我自己。我说实话,我不是一个好女人,我也许会变,我会变的……

  冯记者说:这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意思。给我点时间,去了之后,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是迷上了一种东西,人有时候会迷上一种东西。你知道我迷的程度,所以,不管怎样,我都不后悔……

  新妈妈说:老冯,你真不后悔?

  冯记者说:我决不后悔。

  新妈妈说:这可是你说的。

  冯记者说:是我说的。

  新妈妈说:那好吧。剩下的就是我的事了……不过,那事你得快点办。我不想再等了。我一天也不想等了。

  冯记者说: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新妈妈说:我头疼,我又开始头疼了。我得赶快走。不知怎么搞的,近来我身后总有一双眼睛,我一看见那双眼睛就头疼……

  冯记者说:那好,那好吧。也就是几天的事。

  房间里有一股红蚊子的气味,我看见房间里有一股蚊子血的气味……

  深夜,我又看见那双手了。我看见那双手从我背后慢慢伸过来。我喉咙里立刻就有了棉花的气味,我喉咙里塞着一团一团的紫色棉花,我想吐,我又想吐了。我再次看见了那个数字,我看见那个数字在慢慢向我走近,那个数字离我越来越近了,那个数字贴在我的眼皮上,我感觉眼也胀起来了……

  病例六:

  他是一个乙肝人。

  他说,他是一个乙肝人,他的乙肝是吃饭吃出来的。

  他说,他的老婆跟他离婚了。离婚后,他不想一个人在家,一个人在家很烦;他也不想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做饭太麻烦,怎么吃也吃不出味来。于是就每天上街吃饭。开始是吃碗烩面、喝碗胡辣汤什么的,将就了。后来吃蹭饭,吃着吃着档次升高了。

  他在区工商局工作,蹭饭很容易。一个是蹭会议饭。工商部门检查多,会多,一开会吃饭的问题就解决了,顿顿有酒有肉,差的也是四菜一汤;再一个是吃个体饭。个体饭更好吃,他是管个体工商户的,是人们求着他吃。下了班,走着走着就被人拦住了,说:走,走,喝二两。就喝二两。反正回家也没尿意思。就这么蹭着蹭着,蹭出嗜好来了……

  他说,到了这份上,他也不想再隐瞒什么了。他的嗜好是排着饭店吃。有一段他是这么吃的:一个饭店他只去一次,不管谁请客,吃过一次他就不再去了。就这么他还是吃不过来,新开张的饭店太多了,有的也档次太低,都是些吃熟的菜。后来他就换了一个吃法,专吃那些有打火机的饭店。这时候吃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得有打火机。他的要求也不算太高,中档以上,只有中档以上的饭店才打火机,吃一次一个一次性的打火机。

  他已经有了收集饭店打火机的嗜好。***这种印有饭店名称和电话号码的打火机他收集了三年,三年他收集了整整一箱子。他没事的时候,也常拿出来看看、数数。一共是一千零七十一个,其中有四百二十五个是带圆珠笔的,其余的是不带圆珠笔的。当然也不是每天都去吃,只是有时赶上了,一天吃三四家……

  他说,到了后来,吃不吃都无所谓了。其实是不想去吃,看见菜恶心,主要是为了收集这种打火机,就去坐坐,偶尔动动筷子,吃得很少,就等着小姐送打火机了。有两次,菜一端上桌,没吃他就吐了。别人问他怎么了,他说有点感冒。其实他是恶心那菜的味,那味太熟悉了。他本来打算收集够一千六百八十八个就罢手,这是一个吉数,1688,一路嘛。可他没收集够,他只收集了一千零七十一个,结果却把乙肝收集来了。

  他说,他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乙肝人。他没有病,也从来不生病。当然也有过头疼脑热,那不能算病,那是气候的原因,通常是喝二两酒,汗就过了。他的病是检查出来的。单位里集体去检查身体,一查给他查出了个病,说他是个乙肝人。

  这样一来,单位里的人看他的眼光就有点那个……当时他也有点接受不了,他身体好好的,一点感觉都没有,怎么会是乙肝人呢?他想可能是化验单弄错了,就去找大夫要求更正。大夫说:化验结果不错,他的确是个乙肝人。没有病的感觉也不错,这说明他是一个健康带菌者……大夫讲了很多,可他都没有听到心里。他只是心里不痛快。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呢?

  怎么就白白地检查出一个病呢?

  他说,回到家之后,往床上一躺,也怪,感觉马上就来了。

  就觉得身上有个地方疼,隐隐地疼。他的手从胸口开始按起,按着按着就找到那个地方了,那是他的肝,就是那地方疼。第二天,他又觉得身上没有力,越想越没有力……而且不想吃饭,接着就有了呕吐的感觉,看见饭就想吐。他心里非常后悔,后悔不该去街上吃蹭饭,这都是吃蹭饭吃出来的。也恨那些请他吃饭的人,一群王八蛋让他吃成了个乙肝人!这一段他不再出去吃饭了,也不收集打火机了。只是每天吃药,盼着早点把这个乙字去掉。可吃了一段之后,身上既没有好的迹象,也没有坏的感觉,还跟往常一样。问了大夫,大夫说:这个乙字你去不掉了,你会永远带着……

  他说,这时候,就是这个时候,他开始有了第二个嗜好——传染别人的嗜好。

  他说,想想,既然这个乙肝人是吃饭吃出来的,是别人传染给他的,既然也去不掉了,那就往下传吧。他说,他也知道这想法有点亏心,可他就是忍不住,忍不住想干。这就是他的第二个嗜好。

  他说,他的第二个嗜好也持续了三年的时间。在这三年里,他又继续上街吃饭了。这次他把标准降低了,什么饭店都行,什么人请都行,目标只有一个,传播乙肝培养乙肝人。人有了目的之后,吃饭就不一样了,不但能吃出绪,胃口也好了,吃什么都香。在饭店里,每次都是他第一个伸出筷子,说:吃吃,吃!……无论他喜欢吃的菜还是不喜欢吃的,他都要把筷子伸进去蘸一蘸,他说这是剪彩,他每次都要剪彩。

  吃了饭他还要问一问同桌人的姓名,每次他都不忘记问人家的姓名,这里边当然有熟识的,也有不熟识的,不熟识的就问人家要名片。要名片是个好办法,他又开始收集名片了,凡是同桌吃过饭的,他都想法让人家留下名片。三年来,他又收集了一抽屉同桌名片。有了一抽屉名片后,心里总是痒痒的,禁不住想知道展的况。于是就开始打电话,一有空就给人拨电话,自然是先说一些闲话,最后问人家近来身体怎么样……电话打到第二十一个的时候,才有了消息,有一个人说他的肝不太好。

  这下好了,这说明有了结果了!那就继续吃……继续打电话……

  他说,这事他后来停下来了。***他是看了一张报纸之后停下来的。报上说,全国有一亿多乙肝人,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乙肝人……他想,既然有这么多,还展什么?展也是白展。他还以为就他一个呢!

  他说,问题就出在停止以后。他停下来之后,身体就开始瘦了。也没什么病。就是不想吃饭,看见饭恶心。就这样一天天往下瘦,瘦着瘦着就瘦到了现在这个样子,瘦得不敢出门了,怕风怕光……

  我看看他,他的确很瘦。他穿的是一身工商制服,可看上去就像是衣服穿着他一样。衣服显得很大,他成了空心,衣服荡荡的,是衣服架着他,衣服竟然把人架起来了。他身上已经没有油了,他身上很干,他就像是风干了的腊肉一样,没有一点油分。

  不过可以看到光,一种蜡样的光,那光是从他的体内射出来的,是从他的肝上、肠上直接射出来的,那是乙肝之光。那光上透着微亮的黄色,那黄色从微亮的皮上透出来,润着一丝一丝的薄红。他脸上也没有肉了,他的脸像是用皮撑出来的,看上去只剩下一个鼻骨了,鼻骨上也亮着丝丝儿薄红。我还看见他的肠子里挂满了电话号码,他肠子里一缕一缕的全是电话号码,他把电话号码吃到肠子里去了。电话号码在他的肠子里变成了一些奶黄色的小虫,小虫全都堵在肠子的弯道处,正在抢吃他咽下去的唾沫。他的肝里也有这种奶黄色的小虫,这是些由名字变成的小虫,我看见很多小虫都是有名字的,它们正在互相联络,它们一直都在联络。它们说:在不久的将来,城市将是它们的城市……我还闻到了一股馊了的菜味,滋养小虫的就是这些馊了的菜味。他身上已经没有人味了,他坐在我的面前,我却闻不到人的气味,我闻到的是一种经过了很多夏天又经过了很多冬天后变质了的菜味。这是一种沾满了酒气的菜味,菜味在酒里酵了,因此他身上很酸,是一种正在腐烂的酸……

  我问他,我用眼睛问他。我说:你一口饭也不能吃么?

  他说:我一口也不能吃,我吃不下去,我一吃就吐……

  我说:你还想吃饭么?

  他说:也想吃,就是看见恶心……

  我说:你应该把那些电话号码丢掉,你早就该丢掉了。

  他说:我也想丢掉。可我丢不掉。不瞒你说,现在老有人给我打电话,天天晚上都有人给我打电话。有一天晚上我竟然接到了三十九个电话……过去是我给人家挂电话,现在是人家给我挂电话。那些号码总是出现,一出来就是一串一串的,叫你想忘都忘不了。每个电话都是展'乙肝人'的,我知道他们是要展我。我说我已经是'乙肝人'了,我老罗早就是'乙肝人'了,可他们还打……有时半夜醒来,屋子里到处都是号码,一组一组地叫:3字头的,5字头的,还有7字头的……

  他说着说着哭起来了,他说:那么多乙肝人,又不是我一个展的,我总共也没展几个,怎么就这样呢?你救救我吧!

  我只好把火柴盒拿出来了,我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火柴盒,然后全神贯注地看着他。这时,我看见奶黄色的小虫一串一串地跳出来了,我看见小虫们跳进了我的火柴盒……

  他突然说:我感觉到饿了……

  九月五日

  魏征叔叔的话:

  你知道,在这座城市里,打垮一个人需要多长时间吗?

  我告诉你吧,我告诉你算啦:干掉一个人需要一十二天。这是我创下的记录。我只用了十二天就把那家伙给干掉了。当然不是杀,我说的干掉,就是摧毁,在精神上摧毁一个人,比杀他还厉害。

  这是一个管销售的副厂长,对,就是沈振中那个厂的副厂长。我那笔一百二十万的生意就差点坏在他的手里。那时候这边的合同已经签过了,当然是跟沈振中签的;广州那边也已经装车货,可以说事已经成了。可就在这时宋木林出差回来了,宋木林是棉纺二厂分管销售的副厂长。他一回来,事马上就有了变化,我派去拉货的车队在他这儿卡住了。他是分管销售的,提货必须得有他的签字。可他就是不签字。他说:这个事,得研究研究再说。他就这么一句话,事就搁在那儿了……

  要知道,这样的事是不能研究的,一研究就黄了。

  他们厂一共有七个副厂长,对付一个沈振中容易,对付七个副厂长可就难了。

  于是,我就先下手了。我采取的第一个步骤是收集他的况,在三天之内,我把他的所有的材料都收集到了,包括他的住址,他的家人,以及他所有的亲戚的况……光这一项,我花了信息费三千。你问还有干这活的?当然有了。其实告诉你也很简单,我给他们厂销售科的一个人送了一个信封,该了解的就都了解到了(这年头人心是最好买的,人心很便宜)。这个宋木林是个很厉害的角色,他在厂里掌握着销售大权,并且在全国建立了庞大的销售网络,所有的关系都是他建起来的。离了他,棉纺二厂的销路就断了,起码断掉百分之七十。所以对这个人,连当厂长的沈振中都让他三分,也只有他才敢把厂长签的合同不放在眼里。

  我采取的第二个步骤是给他装修房子。当然了,他并没让我给他装修,他甚至不知道谁给装修的。给他装修房子也只用了三天时间。我是趁他出外开会的时候,派人去给装修的。不瞒你说,这个动作一开始,我就想法把他家的电话线掐了,我通过电信局把他家的电话给掐了。有点阴,是不是?可我没有别的办法。而后,我就派一个装修队去了。他老婆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一开门,见门口站着一大群人,还带着各种各样的装饰材料,就问:你们是干什么的?我已经事先交代好了,那些人就说:是老宋让我们来装修房子的。他女人愣了一会儿,说:

  装修房子?他走时没说呀!那些人说:他走时交代的,走得急,可能忘了告诉你了。你怕什么,又不让你花钱……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人就开进去了。三天,我是限时限刻,全部装修一新。我趁他老婆不在家的时候专门去检查过,三间房子带厅全都给他装修过了,最后还给他加上了一台空调。他家原来没有空调,我把空调都给他配上了。待一切弄完之后,装修队就马上撤了。他老婆也是厂里的工人,他老婆下班回来后,人已经走了。

  屋子里焕然一新,可人已经走了。

  你不明白吧?你当然不会明白。这是我给他下的一个套儿。

  我采取的第三个步骤是暗查他的收入。你知道怎么查么?只有一个渠道可以查,那就是银行。这是非法的,我知道这是非法的,可我必须得查。这也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这时候,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手不狠不行。你想一个分管销售的,在这样一个年代,他是不可能不吃回扣的。不吃回扣,他就无法搞销售。这是本市一个有名的布匹大王告诉我的。这家伙搞纺织搞了,手里有几千万!他说,搞布匹,厂家没有不吃扣儿的。所有的厂家都吃扣儿。可从他家里的摆设来看,他又像是很清贫,他不该这么清贫。我一下子派了十四个人,让他们分头去银行储蓄所查一个名叫孙桂花的存款况(孙桂花是宋木林的老婆。你想,像宋木林这样的人,是不会用他的名字存钱的。如果有的话,也是用他老婆的名字)。是呀,明查人家当然不让,我这是暗查。我是花钱查的,偷偷问,让他们给那些储蓄所的出纳员送上一份礼就行了。又不让那些人担什么风险,只是让她们提供一个数字而已。十四个人查了五天,你猜花了多少钱?花了三千六。一个人送的礼不到五十元,你一算就知道查过多少储蓄所,查过多少人了……

  当这三个步骤完成之后,我才直接去见宋木林。其实宋木林早就慌了。当他开会回来,一进家门就慌了。家里装修一新,可他却不知道是谁装修的。他心里跟吃了个苍蝇一样,听说还把他老婆骂了一顿。你想呀,这事儿他又不敢明着打听,要是明着打听,那人家会说,他不知道收人家多少贿,房子都装修好了,还不知道是谁装修的……他只能是偷偷地问。可我已经把装修队调到外地去了,他上哪儿问去?越问不出来他就越慌。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我去的那天晚上,你猜他在干什么?你想都想不出来,他在补裤子。***一个大厂长正坐在沙上补裤子。我一看就明白了,他是慌,他已经慌到了这种程度。一个管销售的大厂长,还用着穿补丁裤子么?这个年代,你到大街上看看,谁还穿补丁裤子。连要饭的都西装化了。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我敲开门的时候,他手里还拿着带针线的裤子呢。他看了我一眼,就马上说:你,你是不是装修队的?

  我笑着说:宋厂长,我不是装修队的。我是来求宋厂长帮忙的……

  他看了看我,说:你不是装修队的?那你找我……

  我又笑着说:一点小事,想请宋厂长帮帮忙。

  他问:什么事呀?

  我说:就是那个事。很小一个事。说来只要宋厂长签个字就行了……

  宋木林非常精细,他一听就明白了。我想他是昕明白了。他又看看我,突然大手一摆,说:好好。坐下说吧。

  待我坐下来后,他马上就说:很对不起,那个事不行,字我不能签。我不能拿国家的财产做交易。装修的事,我不管是谁干的,是你也好,不是你也好,你可以转告一声,让他们来拿钱,花多少钱我出多少钱……就这样吧。

  我还是笑,我坐着不动,光笑。我说:宋厂长,这一点小忙,你都不肯帮吗?你再考虑考虑……

  他说:我考虑什么?我不用考虑。合同是跟老沈签的,你可以去找他嘛……

  我说:宋厂长,你让给你装修一下房子。你一句话,这边就装了,钱说来是小事,也花了七万多……

  他马上说:你说什么?你说清楚,谁让你们花七万多?我什么时候说让你们装修了?……

  我抬头朝屋子里看了一圈,我的目光慢慢在屋子里转……这时候,他的话头变了,他的舌头就像是短了一截。他说:

  是啊,是啊,是我让人装修的。我把那包工头的名字忘了。我记性不好,那个那个,说好装修完结账。他们怎么不来结账呢?……

  我说:宋厂长,你的记性不好,我的记性也不好。好像是你没说付钱的事,现在付钱是不是有点晚了?……

  他直直地望着我,说:你想干什么?你说你想干什么吧……

  我说:宋厂长,我什么也不想干,我合理合法地做生意,只是想让你帮点小忙。按说,咱们都是搞经营的,我相信厂长知道什么是合同,我只是让你们厂执行合同,并没让你做越轨的事。

  他两眼瞪着我,突然一拍茶几说: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给我来这一手,是不是?把七万元的装修费硬栽到我头上!如果不答应你们的条件就告我索贿,连证据都不用找,我这房子就是现成的证据,对不对?好啊,去告我去吧!……

  我笑了笑说:宋厂长,你是个很清廉的人,我们也知道你很清廉。嫂子不在家,你一个人还补裤子,都当厂长这么多年了,还不忘艰苦朴素。这说明你是个好人。这些雕虫小技,的确不值得在你面前玩,你一眼就看破了,所以我们也没打算告你索贿。我们只是想……

  他冷冷一笑,说:不是你告我的问题,怕是我告你的问题吧?你懂法么?你懂不懂法?索贿是以利益交换为基础,请问,我给你们什么利益了?……

  我说:我不懂法。你别看我穿一身西装,我其实是个文盲……

  他厉声说:搞什么名堂?竟然搞到我头上来了?!你这不是拿七万块钱打水漂么?我明天就可以把这件事提到厂办公会上……

  我一直冷眼看着他,我就这么冷眼看着他,而后我小声说:

  是呀,是呀,七万不算什么,扔了也就扔了。七十八万才是个数,你说是不是,宋厂长?

  这句话,我就这么小声说了一句话,你猜他怎样?他就像是挨了一闷棍,半天没有醒过神儿来。过了很长时间他才说:你想干什么?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也不再说了,我也是一声不吭,我就看他的脸,我像读书一样读他的脸。他小五十岁,脸上有很多坑坑洼洼的东西,肉也有点松,他干副厂长干了十八年,干得肉松了……

  过了一会儿,我才又自自语说:我不干什么。我是个闲人。我没事喜欢出来转转。像光明路、淮海路、清虚街、西拐街、人民路、顺河路……还有那个不大好找的虎屯,我都逛过,我也没啥事,瞎逛。我这个人还有个特点,能记住一些数字,特别是那些一组一组的数字,你比如:16000、25000、7500、46000、8200、37000……一共是47组。我就能记这么多,也可能还有记不住的……

  我说完后,他脸上的汗就下来了,一豆儿一豆儿的汗。开初也就是两三豆儿,那汗就跟会印似的,顷刻间密密麻麻地出现在他的脸上……

  我接着说:宋厂长,你是个干好事的人,我是个干坏事的人。我也不懂法,我是个文盲。你尽可以把给你装修房子的事揭露出来,如果揭露了,对我也是个教训。送礼不看人,这不是教训是什么?人家会说,你闲着没事了,跑去把人家的房子给装修装修,还给人家安空调,你是不是有病?我就说,是呀是呀,我有病,我有钱没处花了。我花七万多,那是一个小数目,七十八万才是个大数目呢!可惜我没那么多。我就是告到反贪局也没用啊,我写一封信,人家也不会光听我的,对不对?人家是要落实的……

  这一会儿,你知道他眼里出现了什么?我告诉你,他杀人的念头都有!他眼里的光很毒,那牙不自觉地就咬起来了……这时,我的大哥大响了,我的大哥大响得很是时候,我拿出来对着话筒说:有什么事呀?噢,我知道了。我正跟宋厂长谈呢,谈得很好。噢,就这样吧,我回去再说……

  宋木林慢慢抬起头,说:你太狠!

  我说:宋厂长,我不是狠,我是没有办法。我只是想请你给帮个小忙。当然,帮不帮在你……

  这时,宋木林咬着牙对我说:那个字,我签……

  我站起身说:宋厂长,我只是请你帮个小忙。帮不帮都不要紧。你再考虑考虑吧,不能因为我的一点小事坏了你的声誉。

  说完,我把一张名片放在茶几上,扭身就走。

  第二天,也就是第二天晚上,你猜怎么着?宋木林两口子步行找我来了,那么远的路,两口子硬是步行走来的。一进门两口子就双双跪下了,长跪不起……

  我说:宋厂长,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办我难看呢。快起来,快起来……

  宋木林一声不吭。宋的老婆却哭起来了:俺多少年来都没收过人家的东西,就是这些年,那些人硬往家里塞……那些都是我收的,跟俺老宋没关系。俺一分都没花人家的呀,俺老亏呀……

  我拉住宋木林说:宋厂长,别让嫂子哭了,哭得我心都寒了,都快起来吧,快起来快起来。我说过要告宋厂长吗?我啥时候也没说过这样的话呀。我只不过想请宋厂长帮个忙。宋厂长能帮我这个忙,我感激都来不及,会干那事么?嫂子放心,我决不会干那事……

  可宋木林就是不起来,他一句话也不说,就在那儿死跪着!

  他已经崩溃了,我看见他浑身直颤,他眼里的光都吓散了……

  别的就不用再说了吧?反正这一百万是挣到手了。你觉得太狠是不是?你觉得有点黑社会的味了,是不是?我告诉你,遇到这样的事,黑白两道都得走,生意场上是不分黑白的。到了这一步,就不容你不狠。不狠行么?不狠谁给你一百万。我告诉你,钱就是这样挣的。

  九月九日

  那个时辰来了。

  那个时辰就要来了。

  我已经看见那个时辰了,那是一个恶时辰。

  我现在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双手,那双手正在向我靠近。那双手有点凉,我已感觉到了凉,那凉是红色的。那凉慢慢地移到了我的脖子上,而后是一股蛇的气味,我闻到了一环一环的蛇的气味。那气味缠在我的脖子上,我就吐了。我吐出的是我的舌头,我一点一点地往外吐舌头,我吐出的是一只紫颜色的舌头,我的舌头正在变紫。我感觉到我舌头上有一团麻叶的气味,我的胃里也有了麻叶的气味,我的胃里有一股一股的饭往外冲,可它们已经冲不出去了,那双手把门卡住了,它们出不去了。接着会有星星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看见了一丛一丛的星星,那些星星是金色的,金色的星星从我的头上冒出来又落在我的眼前。我的眼睛在有了星星之后就开始胀了,我的眼一圈一圈地大起来,我的眼成了两只大的鼓,鼓里晃着星星和一条盘在我脖子上的蛇。再往下我就成了一个面袋,我倒在地上的时候成了一个面袋……

  这时候,又有一把剪子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看见那剪子慢慢弯下身来,晃晃地亮在我的眼前,紧接着我左眼上就有水流出来了,我眼眶周围流出了一股红水,一股火辣辣的红水,红水把我的眼睛流出来了,红水把我的左眼送到了眼眶外边。一只手贴了上来,那手上有一股红色的蝎子味,那红色蝎子捏着我的眼放在了水池边上,而后又是我的右眼。当那剪子的气味出现在右眼上时,我的右眼就慌乱地滚出来了,我的右眼骨碌骨碌地掉在了地上,掉在了一片树叶的旁边。很快就有手伸下来,那只满是蝎子气味的手先是捏起了那片树叶,用树叶包着把我的右眼捏了起来。我的右眼在涩涩的干树叶里夹着,被放在了桌子角上……

  我看见我的左眼完了,我的左眼变成了一股水,散在了水泥地上。我的左眼被一只胳膊肘撞在了地上,而后是一脚,狠狠的一脚,那脚踩在了眼睛上边,踩出了一股呼呼哧哧的喘气声。在喘气声里,我的左眼成了一股空气……

  我身上的肉和骨头分家是一小时以后的事。那两只手把我的眼睛剜出后休息了一个小时。在这一小时里,屋子里到处都是喘气声,喘气声随着挂钟的声音嘀嗒嘀嗒地走着,走出一片水红色的血腥气。一小时后,我身上的肉开始一块一块地进入下水道。

  我看见了一把刀,那是一把从商场里买回来的不锈钢菜刀,那把新买的菜刀先在我的脖子上试了一下,割出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口子。那口子很凉,那口子上有一股黄油的气味。而后那刀就朝下边去了。刀伸在我的脚上,刀是从我的脚开始的。我的脚趾被刀分成了一个一个小趾头,那些切成小块的脚趾顺水流进了下水道;接着是我的腿骨。我的腿骨有点硬,砍腿骨时很费了一些时间。我的腿骨开初被截为一寸一寸的,每一寸都有很多肉末飞出来,飞出一股梆梆响的湿柴火味;后来就烦了,那声音也烦了,声音越来越乱,乱成了一团蜂窝样的碎肉……

  十二点钟的时候,我只剩下一只眼睛了。这时候,我的身体已经被冲进下水道里去了,我的身体和带有羊膻味的污水混在了一起,成了红蚊子来年的食品。而我只能在树叶中再生,我成了一只夹在树叶中间的眼睛……

  新妈妈的眼睛已经红了。新妈妈的手已经变成了红颜色的手,新妈妈的手在出一种红颜色的光,那光已深到我眼睛里去了。我知道我无法阻挡她,在一个小时之后,我无法阻挡那红颜色的光,因为那是一种可以使我再生的光。我可以在树叶中再生。我扔掉身体之后,就可以成为空气中的一部分了。我可以完完全全地进入空气之中,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城市的上空飘动,我可以不再怕针,不再怕任何东西。我渴望扔掉身体,我早就想扔掉人身了,我不想再当人了,我不要做人。我只要做一片树叶,一片长有眼睛的树叶,一片可以看这个世界的树叶……

  新妈妈正在向我走来,新妈妈脸上带着伪造的米黄色笑容向我走来。她是来掐我的脖子的,我知道她要来掐我的脖子。她已经把爸爸吃掉了。爸爸坚持不离婚,她就把爸爸的魂儿吃掉了。

  爸爸是她吃掉的第五个男人,也是最难吃的一个男人。因为爸爸身上也有那种涩格捞秧儿的气味,所以爸爸能坚持到最后。

  爸爸没让她顺利地拿到那张纸,爸爸在一片碎里坐着,没有了魂灵的爸爸成了一摊烂泥,可他始终没有给她那么一张纸……

  新妈妈说:你知道我没有怕过任何人。我谁也不怕。你会同意的,我相信你会同意……

  新妈妈说完就向我走来了。新妈妈从碎成一片垃圾的家里走出来,走出了一股猩红色的气味。她带着这股气味快步从街上走来,开了特异功能诊所的门,她已经不需要这个诊所了。我知道她就要走了,她不需要这个诊所了。她走到我的面前,伸出手说:来,我给你量量脖子,让我给你量一量脖子……说着,她的手就伸到了我的脖子上,先是轻轻地掐了一下,她笑着说:

  太细了,不该这么细,真不该这么细……而后她又说:你别这样看着我,你别看我,你一看我,我就头疼,我脑子眼儿疼。***我谁都不怕,我就是有点怕你,我只怕你一个人。所以你别怨我。你为我挣了那么多'人头纸',我就要走了,你别怨我。你闭上眼睛吧,闭上眼就不疼了……

  而后,新妈妈就勇敢地把那件事做了,就像我看到的那样,她把事做了……

  新妈妈做完后洗手洗了很长时间,她一直在洗那双手,她把手洗得很红,洗出了一股红萝卜的气味。接着,她从从容容地回到那个垃圾家,走到了爸爸的面前,微微一笑,她的笑里带有一点点桃红色的顽皮,她说:把那只扣子拿出来吧,我现在给你缀上。她接着又说:你不相信是不是?说着,就从地上拾起那只扣子,那只扣子在地上扔了好多天了,她竟然一下子就找到了。她把扣子捡起来,宽宽地坐下去,拿着爸爸的那件西装一针一针地缝起来。她缝得非常快,她很会用针,她手里的针上挂着一条红颜色的线,针在扣子上飞来飞去,飞出了一股甜丝丝的小蜜蜂气味。只几下她就缝好了,而后她用牙轻轻地把线头咬断,说:好了,我给你缝好了……说着,她站起身来,盯着瘫坐在椅子上的爸爸,很温和地说:你现在该答应了吧?我已经把你女儿做了,你看看这只眼睛,这是你女儿的一只眼睛,我把它踩碎了。我想你是该答应了……

  我看见爸爸是想站起来,爸爸看见了一只包在纸里的黑色的水泡泡儿,那只黑水泡泡就扔在他的面前……可他站不起来了,他是彻底地被新妈妈粉碎了。他只是像蚊子一样喃喃地说:我,我,我,我,我,我……同意了。

  新妈妈说:我就要你这句话,有这句话就行了。那我走了……

  可新妈妈还是忘了一件东西,她把我的右眼忘在桌边上了。

  我的右眼夹在一片树叶里,我的魂儿也夹在这片树叶里,我就这样成了一片长有眼睛的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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