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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万岁》 作者:王蒙

第七章

袁先生离开高三班,向教员预备室走去。这当儿,郭校长在校长室门前招呼他,于是他走进校长室。

  校长请他坐下,问:“班会开得好吗?”

  “不好,不好。我早说过,班主任的工作我做不了。又都是高三的学生了,净是党员团员,政治水平很高,更不好办。”

  “怎么党员团员倒不好办?”校长有兴趣地问。

  于是袁先生把杨蔷云如何不礼貌地“破坏”他的写信计划告诉校长。说完,袁先生问:“校长找我什么事?”

  郭校长要谈的是这样一件事。高三班本学期新转来一个学生──呼玛丽。呼玛丽是天主教徒,经历不明,现住在天主教某个“苦修会”里。她的监护人是一个姓李的神甫。这次历史考试中,她有一个奇怪的答案,被历史教员送到校长手里。历史考试有一道题:“试述义和团斗争的始末”。呼玛丽答道:

  “义和团是中国最大的一次教难,魔鬼们焚烧教堂,杀戮主的信徒。许多教徒因而致命。圣母派遣了自己的孩子惩治魔鬼,叫他们下地狱。”

  在这一段下边,又按照教科书答了一段。最后在括弧中注明:“这是按先生讲的回答的。请先生按这一段给分数。”

  校长拿出呼玛丽的卷子,给袁先生看。袁先生目瞪口呆,念叨着:“这样的孩子,从来没见过!”

  郭校长凑近袁先生,严肃地说:“不是个小事呀!瞧这个孩子中了多深的毒,这当然是教会中的帝国主义分子灌输给她的。这是教会当中的帝国主义分子向我们挑战,和我们争夺青年。我们能允许一个孩子,把自己祖国的爱国者看做魔鬼,而把侵略者八国联军看做圣母的使者吗?”

  袁先生说:“我要找她谈一谈。”

  校长摇摇头:“还是先了解了解吧。找找团分支,班会。看哪个同学接近她,通过她们去做。先生一找她,她会害怕的。”

  他们商量完了这件事,校长又回过头来问:

  “杨蔷云对老师不礼貌么?”

  袁先生点起一支烟,用力吸了几口,说:“实在话,杨蔷云并没做什么。不过.这个班主任确实是难当,学生们参加各种运动,知道的比先生还多。团的组织系统抓得很紧,很多事我们还不知道,学生们早知道了,学生们走得很快,班主任跟不上。教导处说,班主任的主要任务是向同学进行思想教育,可是实在话,我们的思想包袱,比学生多!当个班主任,管吧,管不了;不管吧,又不合适。咱们学校好些班主任都有这种苦恼。”

  郭校长连连点着头,同情而且忧虑地说:“是啊,咱们这一代人是有点倒霉,做学生的时候没入过队,没入过团,没受过党的教育,可是咱们不能气馁,要赶上去。学生的进步,应该给我们更大的鼓励和鞭策。无论如何,我们有知识,有经验.老师对于学生,永远是最有用的。如果我们的学生大大超过了我们,那是我们的希望,也是我们的幸福。如果我们尽力提携了他们,帮助了他们,就更幸福……”

  从郭校长的话里,甚至从她的音调、表情里,袁先生感觉到有一种深深的对于青年人,对他们的学生的爱。这种爱也感染了他。他们好久不说话,想着自己,想着学生,想着这一代和下一代。袁先生不停地吸着烟,郭校长轻轻地用手指敲着桌子。

  袁先生回到教员预备室,就找郑波商量呼玛丽的事。

  郑波沉思着回到教室。一会儿,工友老侯又来叫她,是电话。

  电话怎么打到教员预备室去了?郑波急急去接电话,是舅母的声音,郑波一听 ,心就突突地跳起来。

  “小波儿吗?快回来,你妈病……不好,马上来。什么?要上自习?你呀……”砰,电话挂上了。郑波脸色白了,请了假,准备回去。

  杨蔷云来到团总支,总支书记吕晨没在。找了一圈才把她找回来。杨蔷云对她汇报考试后的情况,然后提了一大堆意见,对李春、对袁先生、对郑波……

  吕晨支持杨蔷云的意见,她说:“对!我在团区委刚研究了结合学习加强思想教育的问题。 李春的言论是不对的!她这是一种脱离政治的倾向。对苏宁和吴长福,要好好帮助她们,只要努力,她们也是能够学得好,得一百分的。郑波也应该坚持自己正确的意见。不过你们确实应该注意本身的学习,自己学好了才能更好地发挥作用。这当然有困难,不过,我们青年团员什么时候怕过困难呢!”

  郑波从图书馆借了记载义和团运动的一些书。她走出校门,看见呼玛丽提着书包靠墙走。她叫:“呼玛丽!”呼玛丽回过头来,郑波首先看见的是她的一双悲哀的眼睛。那长着双眼皮的眼睛,在她瘦弱的黄脸上显得过大。它经常是冷淡的,但也有时狂热;它经常是疑惧的,但有时也虔诚。她左眉心和下巴上,都有小疤痕。她的细小的胳臂,让人担心是否提得动那大书包。她的整个身躯,像一株受过摧残的、缺少生机的小树。

  她向郑波点头。

  郑波问她:“回家吗?”

  她点头。

  郑波说:“我也回家,我妈病了。”

  她望望郑波,同情地点点头。

  郑波问:“你住在哪儿呀?”

  她用手指一指,说:“那边。”

  两个人一同走到大街上,呼玛丽要拐弯了,郑波还要照直走。郑波说:“再见。”呼玛丽像刚想起来,说:“你妈病了?那就去一趟医院吧。”然后她拐进小胡同。

  郑波站了一会,呆望着瘦弱的呼玛丽,提着装满东西的大书包,一颠一颠地消失了身影。一种说不出的苦味,钻到郑波心里。

  郑波回到家,妈妈已经去医院。郑波又赶到医院。医生说不要紧,只是一般的重感冒,不过发烧太厉害,最高到四十一度。病人太虚弱,又有长期的严重的心脏病,所以最初搞得昏迷不醒。打了一针以后,已经好些了。郑波拿了药,陪妈妈回到家里。

  妈妈住一间小东屋,夕阳照在堆积着的破条包、旧包袱上。妈妈躺下,郑波按医生的嘱咐,浸了一条凉毛巾,放在妈妈头上。妈睁开凹下去的眼睛问:

  “你没课呀?”

  “下课了。”

  “不开会吗?”

  “不开。”

  郑波问妈妈的病情,妈妈勉强笑说:“没什么,我一年,还不是得生二百天病?”舅母唠叨地告诉郑波,妈妈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病才好就忙这忙那,直到忙得躺下为止。现在才秋天,可妈妈就为郑波张罗棉衣服了。大前天夜里做活的时候,赶上下小雨,舅母说:“现在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凉气吹到肌骨里,怎么能不生病?”

  郑波煮了挂面,妈妈吃了点就睡着了。郑波扫干净地,把窗户纸卷起一点,又给妈换掉了凉毛巾。这时天已黑了,郑波坐下,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找了两个馒头,一口一口地啃着,同时望着自己在这儿度过了寒苦的童年的小屋。忽然传来一阵“吧、吧”的声音,是打鼓儿的(打鼓儿的:在贫民中收买旧货的流动小贩,他们打着一个小鼓,作为标志)。这声音使郑波流出泪来……

  记得是郑波五六岁的时候,还没上学。她最苦的是不知道自己的日子应该怎么过。大热天,中午,燥热,大人都在睡晌觉。孩子干什么呢?小郑波没有同伴,没有玩具,没有保姆,她的天地只是一个窄小的院落。小郑波不知道从哪儿捡了一根小劈柴棍,自己一上一下地扔着小木棍玩。玩得正高兴,使劲一扔,小木棍不知落到哪里去了──院子里堆的破东西和屋里一样多。郑波找遍了台阶缝里,门框后头,煤球堆中,哪儿都没有。郑波哭了,哭成了个小花脸,可是没人管她。这时忽然听见那轻轻的、单调的“吧、吧”声,郑波走到门口,瞧见打鼓儿的小贩,她呆呆地立在那里,感到一阵窒息。贫困、卑微、空洞的人生,从那么幼小就压迫着她的心。

  童年,童年,黄金般的童年,花朵般的童年,就在这单调的“吧、吧”声中,就在这木然的呆立中度过了呀。

  “小波儿,”妈妈叫郑波:“你还没走?”

  “等您好了我再走。”

  “不用,别耽误你功课。”

  “没关系。”

  妈妈放下心了,又睡下去。

  一块石头投到水里,水四散了。和妈妈一说话,郑波的回忆也就破碎了,离去了。妈妈睡得很熟,呼吸是均匀的。看来,这次病又是虚惊一场了。妈妈很快会健康起来,郑波以后要多回家看望妈妈。那多么好啊!她觉得好像对妈妈不起。从书包里拿出《中国近代史》,郑波就想起呼玛丽,她有一双悲哀的眼晴,好像郑波对她也欠着债。还有杨蔷云、苏宁、李春、还有袁先生,郑波也对不起她们,大家期待着郑波做许多事,郑波哪一件都没做好。但是,想到这,就像从前体验到类似的心情的时候一样,她不忧愁,倒大大地振作起来:“生活要求我做很多努力,我不含糊,那么,就干吧!”她又想起童年。接下去想到的就是黄丽程了,革命的火,终于照亮了孩子心里的凄冷的角落,然后郑波一直在战斗,从来没有示弱或者退缩。郑波捏紧拳头,深深地吸气。然后她打开灯,罩上纸(怕亮光照醒了母亲),翻到讲义和团的那一章,一页一页地读下去。

  杨蔷云从团总支回来,看到郑波留的条子:“我妈又病了,我得回去看看。” 她把纸条放进口袋,计划着:第一,今天晚自习要把历史温好。第二,明天星期六,下午去看苏宁。第三,如何还击李春……蔷云来到苏宁家的门口。漆黑的小门,门上写着对联:“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字迹己经模糊。门环衔在浮雕的兽头的嘴里。苏宁的爸爸是建新营造厂的资本家,“五反”时候因为抗拒检查组的工作和严重的五毒行为,被抓起来,新近才释放。蔷云来到她家,心情有些紧张。

  杨蔷云轻轻敲门,门吱地响了,一个老太太探出头来,她个子矮得好笑,头上挽着油光光的小纂儿,腰上系着白里透灰的围裙。

  “您找姓什么的呀?”她问。

  “我来看苏宁。”那个小老太太眼珠乱转,把蔷云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满脸堆笑,用一种标准的京油子的麻利劲儿说:“噢,您找怹(读tān,北京土话对第三人称的尊称。)呀,怹这两天不舒坦,寻思许歇着哪吧。”

  “我是苏宁的同学,来看望她的病。如果她在睡觉,就等她一会儿也行。”

  “那您就请吧。”小老太太领着蔷云穿过门洞,走进一个宽敞的四合院。她指着西北角的一个小过道告诉蔷云:“顺过道过去是个小后院,二小姐就住在北屋东套间。”

  蔷云听不懂“二小姐”是指什么,后来才弄明白,简直哭笑不得。

  蔷云来到后院,登上北屋的台阶,叫了声:“苏宁!”

  东屋玻璃窗上的白绸子窗帘拉开了,露出苏宁的脸。蔷云不等苏宁招呼,风一样地跑进屋去。

  蔷云握住苏宁的手,坐在苏宁的床头。床靠南,挨着窗子,苏宁半坐在床上,把被褥磨得乱七八糟。蔷云把拖到地上的被角拉起来,看看屋子,东北角上放着一个荒芜的书架。许多书报零乱地堆在上面,书架旁有个小藤桌,桌上有竹笔筒和瓷花瓶,但是既没有笔,也没有花。书架的对面是漱洗用具。墙上挂着郑板桥画的竹子和一张比月份牌高明不了多少的粗俗的画──画一个女人荡秋千。还有一张彩色照片,照的是西湖的三潭印月。苏宁床边摆着一张小桌,搁些药瓶子、暖壶和水碗。蔷云以她特有的灵敏嗅出一种奇怪的、不协调的气味。有药味,有香皂味,也有旧纸旧画和苏宁的被褥的味。蔷云嗅了嗅,说:“开开上边的窗子吧,空气不好。”

  苏宁犹豫地说:“我的上呼吸道……”

  蔷云看了看外边,说:“今天没风,有太阳,开窗户对你准有好处。”

  当蔷云登上窗台,去开上面的小窗户时,看见窗台上的一本书,是徐訏写的《鬼恋》。蔷云下来,拿起这本书,怀疑地翻着看,苏宁像做了错事似的低下头。

  “老天,你这是看什么书呀?”

  “我,病了,看别的书太累得慌。”苏宁理亏地解释着。

  蔷云气愤地说:“《鬼恋》,瞧这个名儿就是一本浑书。又鬼又恋,你瞧别的书累得慌,瞧这本书难道不气得慌么?”

  苏宁没有话回答,用手揉着被角,样儿很可怜。蔷云问她的病情,她说:“没什么,我爱头疼。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一不高兴头就疼得要死。我的脑子坏了!”

  “脑子坏了?”

  “我愈来愈笨,记忆力和理解力都差得不行。我躺在床上,有时候觉着脑子里嗡的一响,一阵疼,像针扎一样,我害怕,……”苏宁拿起自己的枕头,放在膝头,怜爱地抚摸它。

  “别自己吓自己。”蔷云关心而又着急,“我并不是头一次和你见面。我知道,你不笨,脑子更没坏。你只是爱给自己涂上一层灰色,也许是因为在屋里憋得难受,才这样想。”

  苏宁温顺地看着蔷云,靠近她,摇摇头:“我有点怕,怕功课赶不上,考试不及格,补考不及格就得降班。”

  “你可真是!”蔷云不满地说:“一个人本来身体很好,他想:‘我受了凉就可能生病,病了治不好就可能残废,残废了治不好就可能死掉……’这不是捣乱吗?咱们班同学都在努力把功课学好,谁也没气馁,班上跟开了锅似的,你为什么想得这样没有出息?”

  脚步声打断了蔷云热烈的话语,一个瘦长的微驼着背的男人斯文地走进屋子,看见蔷云,想退走,又微微点头。

  “我哥哥。”苏宁介绍说。

  蔷云站起,他忙说:“请坐。”然后用被烟卷熏黄了指头与蔷云轻轻握手。蔷云看见他的微遮着眼睛的鬈曲的长发和宽大的多皱纹的前额,有一种衰弱的美丽。他报名 “苏君。”蔷云也说了自己的名字。他看着蔷云想要说点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却转身走向书架子。

  突然,他剧烈地咳嗽,弯下腰。蔷云回忆起苏宁谈过的这个哥哥。他是苏宁父亲的第一个妻子生的,比苏宁大七八岁。苏宁爱他又怕他。他小时候在乡下跟随外祖父学古文和国画,他外祖父是前清的秀才。后来他在大学读中文系,因为失恋差点自杀,接着染上严重的肺病,从一九四八年一直在家里休养。

  苏君把翻着的书放下,走过来,掏出几个苹果,大的给蔷云,中的给苏宁,小的给自己。蔷云没用他的小刀,拿手绢擦了擦,高兴地咬一口。

  “你是杨蔷云?”

  “对的,没有错。”蔷云笑,她见了生人,往往用一种大胆和天真的态度迅速打破隔阂。

  苏君微微一笑,他说:“很好,常听小妹讲到,你帮助她很多,是她好朋友,是吧?谢谢你。”

  “干吗要谢?”蔷云惶惑地说。

  苏君微眯着眼,用一种研究的神态打量着蔷云。由于礼貌,他的注视被遮掩得不易觉察。然后他问:“现在的中学生生活得怎样?”他说话的口气像老人问下一代的事情。

  “您指什么呢?一切都好。”

  “嗯,你们对小妹有什么意见么?”

  “哥哥,你干什么……”苏宁慌乱地插嘴,苏君摆摆手。

  “苏宁挺好,可是她不活泼,也不太好动。”蔷云直爽地回答。

  “是的,”苏君弯下腰,用脚尖轻轻打着地。“我羡慕现在的中学生,你们比我做学生的时候强。不过我也可惜,可惜你们的沉重的负担,无谓的忙碌和虚妄的热情。你帮助小妹,我感谢。但是不希望你把她拖进旋涡。”

  “哥哥……”苏宁无可奈何地叫。

  “请您解释您所说的。”蔷云尖利地问。她活跃起来,预感到一场争论的临近。

  苏君掏出一条女人用的丝质手绢,用女性的动作擦擦自己的额角。收起来,慢慢地说:“还用解释么?你们的功课很忙,我不反对学生应该上课,但我也不赞成让学生中邪一样地读书。你大概是青年团员,我不反对学生可以集会结社。但也不赞成那么小就那么严肃。在你们的生活里,口号和号召非常之多,固然生活可以热烈一点,但是任意激发青年人的廉价的热情却是一种罪过……”

  “那么,你以为生活应该怎么样呢?”

  “这样问便错了。生活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而不是‘应该’怎么样。人,生为万物之灵,生活于天地之间,栖息于日月之下,固然免不了外部与内部的种种困扰。但是也必须有闲暇恬淡,自在逍遥的快乐。譬如,”苏君随手拿起藤桌上的笔筒,指着笔筒上的字、画给蔷云看。上面画着古装的一男一女举杯饮酒。题字:“花中真富贵,无事小神仙”。字纹中长着绿霉,“这样一种自然的、无忧无虑的生活情趣,难道不是一种理想么?”

  蔷云低下头,沉思。苏宁给她倒水,她根本不接,然后严肃而自信地向着苏君摇头:“您说得一点都不对,也许我还听不懂,那些名词对我还有些陌生。不过我觉着,您一点也不了解我们的、我的和苏宁的生活。您的话和这个笔筒一样,过时了,陈旧了,黯淡无光了。说什么沉重的负担,我们过着有目的的积极的生活,我们担起的不是沉重的负担,是做人的光荣责任。我们的忙碌也不无谓,就说学俄文,原来不会,忙了一阵,会拼音也会造句,这怎么是无谓?相反,那些无所事事地浪费生命的人,他们的清闲,倒真无谓得可怕。还有热情,一个人像一把火,火烧完了就只剩下灰。火能发光发热,它不是虚妄的。灰尘呢,风一吹就没了。至于您那个‘无事小神仙’,说起他们就像说起男人的辫子和女人的小脚,不但虚妄,简直是可笑!”于是蔷云轻蔑地、胜利地大笑,公然地嘲笑苏君的议论。

  “你很厉害!”苏君搓一搓手。

  不管苏君在与蔷云初次邂逅时谈的话多么荒谬和不可思议,蔷云仍然在他的神态里发现了一种善良和诚挚。也许是共同的对于苏宁的关切把他们联系起来,蔷云觉得和他说话是亲切的、无拘束的。她大胆地继续说下去,她的激情常在话语中涌出,使她不能不在讲话中常常停顿。

  “把苏宁拖进旋涡,如果您以为生活就是旋涡,那么您也应该赞成。不到旋涡里,难道停在死角里?而且您,您本人,也不应该把自己的青春虚度……”

  阴云渐渐遮盖了苏君衰弱的脸,他把长头发撩下去,带几分凄凉地说:“幸运者,我羡慕你……”大声咳嗽,憋红了脸,转身缓缓走掉。他的苹果削了一半皮,丢在椅子上。

  “你们家气味不好!”蔷云拉着苏宁的手说:“你哥哥肺里有细菌,话里也有,千万可别传染上你!还有你们的那个老妈子,她油极了。她给我开的门,她管你叫‘二小姐’!还有这本《鬼恋》……”

  苏宁眼圈红了:“原谅我哥哥吧,他偶然发一回神经病。除了我以外,他和家里谁都不合。我爸爸、妈、表舅,还有你说的那个赵妈,他都不理……”

  “是这样?确实,在你家里生活是不愉快的。”

  “是不愉快的。”苏宁流下泪来。“最不愉快的你还不知道。我爸爸刚放出来,嚷嚷着买卖不做了,大伙挨饿。我妈最疼我,她凶起来可以掐死我爸爸,软起来可以哭晕过去。我还有个大姐,她跟着我那个坏蛋姐夫到台湾去了。还有赵妈,她最会挑拨是非,偷一把摸一把的……我想不要这个家了,那我哥哥就会闷死……”

  蔷云给苏宁哭乱了手脚,她觉出自己的不对来了:看病却给人添了病。她慌乱地想把局面扭转,“不,别哭,干吗哭呢?我说得太冒失了,我是个冒失鬼。对你哥哥我说得也太伤人了,你替我道歉吧。当然啦,你这个家不太好,不过,你爸爸和你妈妈也要被改造的。你哥哥更能进步。肺病并不像一般人想得那么可怕。你更不用说了,你是新的人了,你有那么多同学,那么好的学校。病好了快来学校吧,来到学校就什么都好了。”

  “星期一我就去。”苏宁呜咽地说。

  又是赵妈送蔷云走到门口。脚快要跨出大门了,蔷云忽然灵机一动,说了声:“啊,还有点事。”撇下赵妈,向苏宁屋子跑去了。

  “苏宁,”蔷云兴奋地叫着:“我们帮你布置一下你的环境吧,使它活跃一些,明天就来,好不好?”

  第二天星期日,蔷云动员了周小玲和另一个同学,来到苏宁家。她们和苏宁一同商量了,然后挽起袖子干起来。清扫了所有角落的尘垢,摆上了毛主席的石膏胸像。贴上一张《列宁和孩子在一起》的铅笔画和一张卓娅的画像。她们送给苏宁几本书:《普通一兵》《刘胡兰小传》《青年团基本知识讲话》,苏宁把它们放在书架上最显著的地方。根据周小玲的提议,差点儿要在墙上贴上标语:“迎接祖国的建设高潮!”“学习,学习,再学习!”干完了,她们像征服者一样地笑。苏宁也笑了。那个巨大的光明的世界,就在姑娘们的笑声中,胜利地冲击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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