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青春万岁》在线阅读 > 正文 第八章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青春万岁》 作者:王蒙

第八章

过了一个星期,一天下课以后,班上同学都去看赛球,只有呼玛丽一个人留在教室里。郑波和团总支书记谈完事回来,走近呼玛丽身边。

  呼玛丽回过头,用眼睛询问着:“有什么事么?”

  郑波坐在一旁,问她:“怎么不去看赛球?”“功课没做完。”“你喜欢玩球吗?”“不会。”呼玛丽缄默得令人发窘,郑波又问:“你有病吗?面色好像不太好。”“没有什么。”“你现在生活怎么样?”

  “就那样。”没有话说。呼玛丽回过身又去看笔记。郑波仍然坐在一边。呼玛丽大概觉得不太合适,于是再转过身来,探询地望着郑波。

  郑波低着头。然后迅速地抬起头来,急促地说:“呼玛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意和别人谈点什么呢?你转到咱们班,己经快两个月了,可是,一切都还像你刚来的时候一样,你和咱们同学陌生得很。中学时代这最后半年,我们要在一块度过,如果我们所有的同学,都像亲密的姐妹,如果我们班,真像一个温暖的家,那多好!”

  呼玛丽脸红了一下,又变得苍白了。她抬起她的眼皮,疑惑地瞅着郑波。她说 “以后,以后我努力和大家接近好了。”

  郑波摇头:“不,说得别这样简单,这样公事公办。告诉我,你喜欢咱们班吗?喜欢咱们同学吗?你想不想,把自己的心和咱们班的五十一颗心连在一块儿呢?”

  呼玛丽颤栗了。还没有人这样问过她,而这些,不也常常重重地压着她吗?

  她说:“我……不知道。我一个人……生活惯了……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我和你们是不一样的。”

  然后她小声说:“不用隐瞒了,我有信仰。全班五十二个人,只有我一个……啊,你们,你们为什么不信主呢?”

  呼玛丽十九岁,她过了整整十九年的孤苦岁月。从记事的时候起,她己经是天主教会“仁慈堂”的孤儿了。不知道是因为穷困,还是因为自己是私生子,或是父母双亡了,她从小就被送到那里。没有爸爸,没有妈妈,没有那对于孩子是万分温暖和珍贵的“家”。

  “仁慈堂”在北京西什库天主教北堂的旁边。名义上这是慈善事业──“仁慈”的孤儿院,实际上却是吸血的童工工场,贩卖人口的营业所和骇人听闻的儿童地狱。教会中的帝国主义分子,在这里对我们欠下了无数血债。

  “仁慈堂”的孩子们每天清晨四点钟起床,望弥撒,然后干一天活,念两个钟头的书。晚上再做降福。每天三顿饭以前和睡觉以前,都要念经。他们从四五岁就开始做活,给大一点的孩子当下手。慢慢也学着做针线、剪花样子、织绦子和绣手绢,把绸子、细布绷起来,她和同伴们在绷子边累上一天。最初人矮绷子高,她们站一天,脚、脖子伸得生疼,转都转不动。后来渐渐长大,人高绷子矮,弯一天腰,腰酸得直不起来。然后市场上出现了这些精美的手工艺品,高价卖给穿着翻毛皮衣的太太小姐们。

  她们的主人──姑奶奶们(这是对修女的通俗称呼),浑身上下穿戴着黑色的衣服、鞋帽,只露出脸和两只手,胸前垂着银色的十字架,用铜链拴着挂在脖子上。姑奶奶们而目可憎,性情怪戾,常常在她们喜欢或者不喜欢的时候打骂孩子。

  在鬼嚎般的念经声中,在磨人的绷子旁,在外国姑奶奶的残暴的目光下,呼玛丽开始了她的人生。

  呼玛丽十二岁的时候,新来了一个七岁的男孩子。人家不知道他正式的名字,只管他叫“毛毛乖”。据大孩子传说,他的父母是最近被捕的犯人。他长着稀疏的发黄的头发,大“背儿头”,眼睛稍微凹一些,鼻子挺高。人家说他像“洋娃娃”。他的小嘴的下唇总是凸出来,像假装赌气似的。他用清脆的声音说北京话,却又夹点南方口音。

  大概他前七年生活得不坏,来到“仁慈堂”的孩子中间,他显得特别健康、活泼、淘气。阴暗的教堂和姑奶奶们的长面孔,似乎也难以一下子把他的快活和天真扼杀。从父母身边来到“仁慈堂”,他哭了两天就安静下来了。他从不忘记讨人喜欢,逗人怜爱。姑奶奶让他做什么,他总很听话。姑奶奶一走,他就向周围的伙伴做鬼脸。“仁慈堂”的根本没有童年的孤儿,看到了“毛毛乖”,自己的童年仿佛复活了。大家都愿意接近“毛毛乖”,拉拉他的手,或是把做活剩下的彩色线头送给他。尤其呼玛丽,她一有空就去找“毛毛乖”,听“毛毛乖”念歌谣,给“毛毛乖”缝扣子,他们像姐姐和弟弟一样。

  到第二年秋天,“毛毛乖”己经瘦多了。一天,修女会的副会长雷姑奶奶丢了两块蛋糕,那天赶上“毛毛乖”去过她屋子扫地。她断定是“毛毛乖”偷去吃了,她把“毛毛乖”叫来审问,拧“毛毛乖”的嘴巴。“毛毛乖”哭了,雷姑奶奶认为哭正是有罪的证据。于是处罚“毛毛乖”当天晚上在院子里忏悔,不许进屋睡觉。那时是深秋,下过“一场秋雨一场寒”的秋雨,夜里凉风飕飕,所有孩子都为“毛毛乖”担心,迟迟睡不着。

  第二天,“毛毛乖”不见了。

  雷姑奶奶骂着说:“他是贼,他跑了。”但是大家不信,“仁慈堂”有那么高的墙,八岁的孩子跑得了吗?

  这天轮着呼玛丽去打水,她走到井边,看到井里有“毛毛乖”的尸体。她吓得发了傻,扔下水桶跑回去,怔了老半天才哭出了眼泪……

  “毛毛乖”死了,尸体捞出来放在井边。他的脸抽缩着,像老人一样地出现了皱纹。他的脸上有呛出来的血。呼玛丽来到他身边,呆呆地盯住他。呼玛丽口袋里有一个新用纸叠好的小燕子,她本来要送给“毛毛乖”的。但是“毛毛乖”不要小燕子了,他什么都不要……

  雷姑奶奶责骂孩子们,说“毛毛乖”进了天国,为了他灵魂的得救,孩子们不该哭。雷姑奶奶给孩子们讲述天国的美妙,呼玛丽不哭了。她相信“毛毛乖”这样的孩子是能够得到天国的幸福的,但是她仍然十分十分的难受。

  办神功的时候,呼玛丽向一个年老的中国人──黄神甫忏悔说:“‘毛毛乖’死了,雷姑奶奶说这是进天国,我不该哭。可是我哭了,我的眼泪是有罪的。神甫,既然人死了能进天国,那么就让我早点死了吧。”

  黄神甫一句话也没说,他哆嗦着把“圣体”交给呼玛丽。呼玛丽吃惊地发现,在黄神甫的干涩的眼眶里,滚出了一滴眼泪。不久,黄神甫就走了。

  一九四八年,解放战争激烈地进行着。“仁慈堂”的孩子,却一点也不知道树荫和高墙外面的事。由于营养不足和过早的劳动,呼玛丽长得又瘦又小。但是她的两只眼睛明显地变了,大了,睫毛也长了,不再娃娃似的东张西望。从那时候,她开始注意地、悲哀地、顺从地看着周围的人和东西了。

  呼玛丽进入了在别人是最美妙,在她是最痛苦的少女时期。她的心灵宽阔和敏锐些了,混沌的起居作息,开始给她以新的体验。春天,柳絮飘飞,她温存地随风抓住一把柳絮,用嘴一吹,望着它们在晶莹的蓝空下无言而去。夏季,她喜欢毒热后的骤雨,那时就像重新开始一遍生活。她望着洗过的洁净的树枝和石阶,感到重压下的欢欣。晚秋,蟋蟀断断续续地啼叫,凉意满怀。呼玛丽睡觉的时候愿意和别的孩子靠在一块,这样暖和点。而大雪纷飞下的圣诞节,就使她自以为是享受着“天堂”的幸福了。

  像所有刚刚觉察到自己的呼吸和存在的少女一样,呼玛丽期待温柔与爱抚。这当然不能从姑奶奶那里得到;别的被“仁慈堂”的生活所摧毁了的、残废和鲁钝的孩子,也不能满足她心灵的饥渴──“毛毛乖”的面孔,己经在记忆中模糊。在哪里还有美好的事情?在累死人的活计里,还是在一日三餐的糠窝头和发苦的、生蛆的咸菜里?

  呼玛丽已经认识许多字,并且知道它们的含义。她开始感到圣经、祷文的力最。这个苦命的孩子,只有在祈祷的时候,才找到了在“仁慈堂”从未相遇的“仁慈”。她念道:

  吁,天主圣父的爱女,请俯听我们热诚的祈祷。

  怜借我们的痛苦,感化恶人的铁心,擦干被难者的眼泪,扶助贫弱,消灭仇敌……

  用您至甘至怡,洋溢天上的圣名,使万国万民相亲如兄弟,相亲如一家……

  于是,眼泪溢流,她觉得圣灵已经降临在自己的心中。所有的悲苦疑惧,都被刹那间的虔诚代替。宗教的力量,就像圣经上譬喻的尼罗河一样,清澈久远地灌溉着她的心田。

  每当四大瞻礼──耶稣诞生、耶稣复活、圣母降临、圣母升天──的节日,孩子们停止了活计,到北堂去。特别是圣诞节,圣诞树上灯火辉煌,四方的信徒蜂拥而来。一向面目可憎的姑奶奶也露出笑脸,发给孩子们几块糖和几张画片。然后响起庄严的钟声,红衣主教或者副主教合着几百个中外神甫,在教堂内站好诵祷。呼玛丽觉得真神仿佛就在身边。只有手里拿着的小画片中的场面还很残酷:拙劣的色彩勾画了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垂着头,淌着血……

  一天,呼玛丽被叫到雷姑奶奶房间里。里面还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跛子,右额角有一块大疤,胳臂上青筋凸露满嘴酒气。

  雷姑奶奶通知她,这人将是她的丈夫,再过三天她就该跟他走了。雷姑奶奶说“天主把你们结合在一起,我祈祷……”

  而那跛子却撇了撇嘴,咕哝道:“这么小,五块大头……”

  “仁慈堂”的女孩子都是这样,十五岁左右,小的甚至十二岁,就由姑奶奶做主嫁出去。而这些到“仁慈堂”捡“洋落”(捡“洋落”:北京土话,指用不正当的方法取得便宜、好处。)的丈夫,则用几块银元表示对于圣母的侍者──修女们的敬意。

  呼玛丽大哭,到处央求:“我不愿意离开教堂,我不愿意离开修女和神甫,我情愿发大愿保守(发大愿为起誓,保守是做“候补修女”。皆为教会用语。),我也不走。”

  这时候,呼玛丽的老师,李若瑟神甫救了她。他对雷姑奶奶说:“要不换个别人吧,这孩子很机灵,留下也许有用……”

  雷姑奶奶不以为然地说:“哪一个临嫁人的时候不是这样?去了就好了,亚孟(亚孟:即俗说“阿门”。)”

  于是,李若瑟成了呼玛丽有生以来唯一的大恩人。没有一个人,像李若瑟那样察知到她的苦痛,看重过她的请求,解脱了她的厄运。呼玛丽永志不忘,像对待父亲一样地对待他。把所有圣经、祷文所启示的苦良德性,一齐献给他。她暗自发誓,永世做若瑟神甫的奴仆。神甫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为了神甫她愿意抛弃自己的一切。深夜祈祷中,她问圣母,这样做对不对?圣母没有回答。但是,呼玛丽觉得心里宁静平安,于是她认为这样就是肯定答复的象征,为若瑟神甫效劳就是神的意旨。

  北京一解放,李若瑟带上呼玛丽,动身去山西潞安教区,参加那里外国主教康先知(他的中国名字)主持的苦修会传教事务。

  呼玛丽在潞安府(现名长治)上了初中。李若瑟天天对她讲:“共产党是魔鬼,共产党一来教难就快到了,不信主的人都要下地狱。你要听了他们的也要下地狱。”呼玛丽一方面很希望好好上学,好好听课,另一方面恨不得把耳朵堵上,生怕“魔鬼的异端邪说”侵入自己的头脑。

  学校里讲历史讲到八国联军的侵略和义和团的英勇抗争,这和李若瑟过去讲过的不一样。她迷惑了,回去问李若瑟,神甫瞪起眼来了:

  “什么?你不相信我了吗?你听了那妄言谬说,你忘了我的话,天主的话。(他气愤地画了个十字)听到这种话,你应该想都不想地诅咒他们,画十字和默诵玫瑰经,祈祷圣母惩罚他们。不要怕他们,难道你怕了吗?”

  呼玛丽吓得倒退。她深深忏悔。她给自己下令,以后除了神甫的话,谁的话也不要听。这就是她日后关于义和团问题,公开而坚决地表示自己态度的原因。

  可是,相信“学校就是魔鬼的巢穴”毕竟是不容易的。因为教师和气而负责,同学们都亲切地帮助她赶功课。无论如何躲避,学校生活的友爱欢乐的气氛,总是比“仁慈堂”的阴暗与苦修会的闭塞更吸引人。她开始有了一点正常的生活──好好念书,和同学聊天,以至于参加联欢会。但是沉重的宗教课程和深深的顽固疑虑,仍然压得她喘不过气,使她整日价陷在一种疲倦和麻木中。

  潞安教区的生活比过去困苦些,李若瑟仍然保持着二十年来做神甫的生活习惯──早起、早睡、饭后散步念经,但他也愈来愈焦躁了。

  有一次,他发现康先知偷着拿苦修会的钱买了肉吃,于是勃然大怒,与康主教翻了脸。康先知也气红了脖子,他吃力地讲着中国话:“你是……什么……神职人员!”

  李若瑟回到自己屋里,不顾呼玛丽的惊奇注视,大骂:“什么他妈的主教,简直是出卖耶稣的茹达斯(即犹大)。!”

  还有一回,李若瑟吸烟,呼玛丽给他点烟斗,不小心烧了他的手,他撂下烟斗伸手就打了呼玛丽……

  和李若瑟相处久了,呼玛丽对他的那种幻想出来的圣徒的圆光,就渐渐在脑中消失。呼玛丽日益明白,他既没有耶稣的博爱,也没有伯多禄(伯多禄:耶稣大弟子。)的忠诚,相反却显出很多的卑俗和丑陋。

  但是,当呼玛丽有原因或是无缘故地感伤、恐惧起来的时候,她就跪在李若瑟的面前。李若瑟庄严地神秘地听着她的激动的忏悔。于是李若瑟重又成为她心目中神的化身。而她为自己曾有的对李若瑟的些微不敬──这种不敬是亵渎神长的极大罪过──而悔恨万分。

  一九五一年,康先知因为私藏无线电发报机和散布反动言论被驱逐。李若瑟带着呼玛丽在苦修会念完了最后一遍抵制魔鬼的玫瑰经,重新回到北京。那时“仁慈堂”已被政府接管,李若瑟找到一所房子,修起小教堂,安下身来。呼玛丽插班考到郊外一个新成立的高中去,一九五二年,转到离住的地方比较近的女七中来。

  呼玛丽说:“你们为什么不信主呢?”这话是用一种怨恨、叹息的调子说出来的。来到女七中高三班,她并不觉得同学们多么坏。相反,她觉得自己处处不如人,功课没有别人棒,胆子没有别人大,为大家服务没有别人多。为大家服务,不正是天主所教导的么?她觉得自己的许多同学,除了不够谦卑是缺点,都可以做一个比她更好、更能显示圣母的光辉的教徒。如果郑波是教徒,如果袁新枝是教徒,如果杨蔷云火热地宣传天主的福音,如果全班都被神圣的信德凝聚在一起……可是,偏偏圣母在班里只有她一个女儿,偏偏这么多同学受到了魔鬼的诱惑,成为圣教会的敌人!

  听了呼玛丽的话,郑波恨不得掏出心来大叫一声:“呼玛丽,来吧,到我们的队伍里来吧!” 然后和呼玛丽一起做功课,和呼玛丽一起到北海划小船,和呼玛丽一起唱歌,唱完了笑,笑完了唱,唱完了再笑……郑波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于是她的左眼皮慢慢皱缩,右眼却特别紧张地注视起呼玛丽来,这是她十分忧烦时的神色。

  她说:“难道,因为我们不信教,你就远远地离开我们,不答理我们的招呼,不相信我们的心,就这样一个人,永远一个人吗?”

  似乎呼玛丽也可以伸出手来,回答久久地等待着她的郑波的手了。可就在这一瞬间,李若瑟的话已经在耳边重重地响起:“党员是魔鬼!魔鬼的话是甜的!”郑波的话是魔鬼的诱惑啊! 但是,又怎么能把同学们尊敬的、老师们喜爱的,真诚、质朴、爱别人的郑波看做魔鬼呢? 呼玛丽只好无声地哭泣了。
Txt。小_说_天堂wWw。xiaoshuo txt.Net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王蒙作品集
活动变人形王蒙作品集荒诞小说选老子的帮助这边风景一辈子的活法庄子的享受半生多事青春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