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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万岁》 作者:王蒙

第二十八章

五一节之夜,杨蔷云在天安门前到处寻找张世群。

  白天游行的时候,女七中的队伍在金鱼胡同口停了一会儿,给一部分大学生队伍让路。休息着的中学生成了大学生队伍的评判员,三三两两地指手画脚,评头品足。蔷云无意中看见一个人戴着北京地质学院的校徽,她急忙在以下的队伍中寻找张世群。往后看,没有!啊,张世群早已走到前面去了!他穿着红上衣、白运动裤,打着一面大红旗,雄赳赳地迈着正步。他充当的这个角色使蔷云大笑,蔷云喊:“张世群!”叫了几声,张世群回过头来,她看见了张世群黑黝黝的脸,但张世群没看见她。这时哨子拉着长声一响,女七中的队伍继续前进了。张世群打大红旗的雄姿给蔷云留下十分可喜的印象,使她在整个游行途中久久不能忘怀,她决定在当天晚上一定要找到张世群。天安门广场如许大,夜晚来狂欢的至少有二十万人,可怎么找?但是杨蔷云既然想做一件事情,那么就从来没听说过她的决心会落空。

  蔷云陪田林说了会儿话。她非常同情田林,田林却无心与她聊天。她叹了一口气,走了。

  要找张世群,必须先找到地质学院的舞圈,于是蔷云四处张望。那时天安门前很拥挤,来往的人们只好双手搭在前面的人的肩上,排成一字长蛇阵,结队移动着。蔷云站在一个人们来往的要道上,受到了服务员的干涉:“同志,请别在这儿挡路。”蔷云往旁边一让,看见了服务员戴着的红符号。她连忙问他地质学院的同学在哪儿跳舞,那人笑着摇头,又挤向别处去执行职务。蔷云哪能轻易放过,她追上去揪住服务员的肩膀,“劳驾,劳驾,劳驾!”她一面道劳驾,一面揪住人家不放。服务员回头对蔷云怒目而视,蔷云笑容可掬地给他鞠了一躬。他只好告诉她:“请到西华表旁指挥站去问。”

  蔷云英勇地抵抗着别人的挤和挤着别人,冲向西华表。地滑,人多,大家拥来拥去,常常使你身不由己。蔷云支起胳臂,横着身子连闯带钻,曲曲折折地向西华表靠近。

  “旗手,猜,我是谁?”蔷云蒙住张世群的脸,张世群正站在舞圈外面休息。

  张世群没有猜,他让蔷云蒙着他,并不急于争取“自由”,过了会,一声不响地用他结实的手掌把蔷云的凉手拿开。

  “啊!”张世群惊呆了,他的脸上蒙着一层雨水,灯光下,他越发显得健壮,好像面部的每一块肌肉都经过锤炼和雕刻似的。他看着蔷云,嘴天真地咧开了,但是当他收起笑容的时候,眼睛里却流露出一点怨恨。

  “你还记得我?”张世群怀疑地、嘲笑地问。

  “什么话?!你知道我怎么找到你的?!”蔷云兴冲冲地把自己排除万难“千里寻人”的经过讲了一通。一边说话,她一边拧着上衣和裙子上的水。

  张世群留心地站着,右脚尖轻轻打着地,他暗藏着微笑,似乎在说:

  “啊,姑娘,你以为你找我是很难的,但你不知道我找你却要难得多……”

  这一帮大学生在跳交谊舞,杂凑了一些西洋乐器,吹着黑管和长号,弹着音调不准的吉他,打着鼓点“嘣嚓嘣嚓”,一对对同学翩翩地舞起来。

  “来吧?”张世群问,蔷云点头,于是他们参加进去。

  “你好吗?”张世群问,他的声音洪亮如钟。

  “当然啦。”蔷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一滴雨水流到蔷云的嘴里,她转着头,啐吐着。

  “你是坏人,半年来也没有看我。”张世群迈着花步。

  “但我常想你。你跳得蛮不错。”蔷云轻巧地随着。

  “我们搬到新宿舍了,郊外。”

  “怎么找你?”

  “东三楼503号。”张世群放慢步子,每两拍才走一步。

  “什么?”

  “东三楼五百零三。”

  蔷云默念了一下,像咽进去似的闭了闭嘴,说:“记住了。”

  “你会不会按顺时针方向跳?苏联人都那样跳的。”

  张世群摇头,缓缓地、规矩地滑着步子。

  “那我带你那样跳吧。”

  张世群不言语,他认为这个提议是有侮辱性的,所以沉默地搂住杨蔷云不放。

  “我最近制图学得很好。”蔷云忽然说。

  “恭喜你。上学期,我受到了学校的表扬。”张世群诚实地、毫无卖弄地说。他们缓缓地跳着,蔷云耐不住了,她带着刺激的意味说:“你为什么跳得这样‘坚陀尔’(英语:绅士气,文明。)?”

  张世群没听清。

  “你跳舞像工商业者里边的老头子,或者十七世纪俄罗斯的退伍中将。你怕我吗?”

  被她的话激怒了,张世群暗示都没暗示就飞快地旋转起来,他的左手紧捏着蔷云的手,他的右手粗暴地扳着蔷云的腰,每小节,他都转三百六十度。

  蔷云用脚尖点着地,不费劲地跟着他转,一面喘着气,一面笑着说:

  “快一点,再快一点!”

  “转呀,你倒是转呀!”

  “你真废物,累了吗?晕了吗?”

  “别踩人呀,笨死了。”

  张世群天真地涨红了脸,拼命地转圈,他不顾姿势,把跳舞的技巧也全丢在一边。后来,连音乐都不听了,不管合不合节拍,只是转,转,转。蔷云的手被他捏得发疼,于是往回抽了抽。她把身体靠在张世群右手上,只用脚尖点着地,挪动着细碎的步子,轻松地旋转。张世群越使劲,她就越不费劲,飘飘然好像要离地而起。天安门不断地从眼前掠过,无数的灯火,像万道金蛇在空中旋绕。才看见一对舞伴,又迅速地丢开,超越过去。他们跳得满场飞,惹得人家看他们,他们还不觉得。

  他们一直旋转到天色发亮。

  五月二日早晨,蔷云刚刚睡熟,她梦见一条小蛇爬到了右臂上,于是她动了动,翻个身继续睡。仍然有什么东西触动她的胳膊,妨碍她睡觉,她生气了,想骂点什么,但是张不开口。

  她睡了,像掉到一个大黑洞里,往下沉,往下沉……忽然,又有什么东西碰她,她勉强地睁开眼,眼前一片咖啡色,咖啡色中间出现了一个人头,那人用蚊子一样的声音叫着:“杨蔷云!”她闭上眼,再睁开,咖啡色退去了,她看见苏宁站在她的床边。

  “杨蔷云!”苏宁的脸上有惊慌的神色,上衣没有穿好,领子埋在里边。

  蔷云打了个哈欠,打得两耳嗡嗡地响,推开被子坐起来,垂着头嘟嚷地说:“困,我怎么睡在郑波床上?”

  她睡的时候连湿衣服都没有脱,漂亮的衬衫和裙子揉皱得像老太婆的额头。她的脸被枕头上的绣花刻上了红印子,小腿上还有泥巴。她用两手扶着床沿,嘶哑地问苏宁,“什么事?”

  “我要告诉你点事。”苏宁小声说,同屋的同学还都睡着。

  蔷云重重地点头。她穿好鞋站起来,没站稳,扶了苏宁一下,又坐在床上。

  “你怎么了?”

  蔷云现在完全醒了,她用手指画着圈说:“我觉得什么都在转。”她咳嗽,笑着。

  苏宁给蔷云拿起脸盆,蔷云道谢接过来。

  太阳还低,雨洗过的、鲜嫩的小草拖着很长的影子,地上存着一处处的水坑,缓缓地蒸发着。学生会的两个告示被雨打下来,悲哀地躺在地上,墨迹不清了。天空清澄澄的,只是在远远的南方有一列扇面形的云。彻夜狂欢的人们正做好梦,汽笛、钟声、电铃都不响了,只有电车的“当当”声时有传来。经过热火朝天的五一,这一天显得特别宁静,正像经过昨夜的大雨,第二天的空气显得十分净洁。院子里只有工友老侯和一个男孩子在一起玩耍。

  “新娘子!新娘子!”那个穿着背带短裤的男孩向蔷云拍手。

  “干什么?”

  “这是校长的儿子,他看见谁穿得漂亮就说谁是新娘子。”老侯愉快地解释说,他好像不记得与蔷云有过芥蒂。

  苏宁凑近与那孩子玩,蔷云跑着洗脸去了。

  蔷云洗完脸,她们到新盖的教室楼的阳台上去,从阳台上,可以看见密密的干净的灰屋顶,空空的大操场,扎着彩牌楼、插着国旗的校门。远一点,还可以看见路口的转盘和转盘上勤劳的交通警。看见左右指挥着的交通警,蔷云联想起昨夜的旋转来,她回忆着狂欢一天的情景,笑着,轻轻叹了一口气,“五一呀,又过去了。”

  苏宁躲避着阳光,她拉蔷云坐到阳台的一角,没头没脑地说:

  “杨蔷云,你说我该怎么办?这算不算犯法呢……”

  “什么事?你从头讲。”蔷云说,她搓着小腿上的泥巴,脑子里总留着雨夜、灯光、旋转的印象。

  “昨晚上我原来告诉家里十二点以后再回去,因为雨老是不停,我又累,十点钟就往家走了。走到家,门关着,奇怪的是,小旁门开着。那是个铁门,解放以来就上死了,没有开过,今天怎么开开了呢?我走到小旁门边,还看见一辆手推车停在不远的地方,上边搁着好些油布。我奇怪得不得了,从小门进去,看见放旧东西的西厢房亮着灯。西厢房过去停过我爷爷、奶奶的棺材,平常总是上着锁。我想也没想就走进西厢房,看到了两个人……”

  “谁?”苏宁的话驱散了蔷云的美好又略带忧郁的节日回忆,她惊奇地抬起了眉毛。

  苏宁接着告诉蔷云,她看见了自己的父亲和一个陌生人。最使她吃惊的是,屋子里放满面粉,至少有几百袋。有一部分是新放上的,那陌生人肩膀上搭着布,昏黄的灯光照出了浮动的面粉与尘土的雾气,可以嗅见生面的气味。苏宁的到来使他们像被针刺了似的警觉地转过身,脸上露出惧怕和凶狠的表情。苏宁的爸爸认出了她,厉声问:

  “你来干什么?”

  “我?看……”苏宁慌乱地说。

  “看什么?”

  “我看见灯亮,就进来了。”苏宁解释着,她在昏黄的灯光下看见了垫在地上的木板,四角放着的老鼠夹子,和一条长板凳上搭着的许多空面袋。她想打量清楚那个陌生人,但陌生人转过身,钻到面袋垛后面去了,一声不吭,像并不存在一样。

  “出去!”苏宁的爸爸命令。

  “爸爸,咱买这么多面干什么?您哪儿吃得了呀!”苏宁镇定了一下,问。

  “你不用管,你走吧。”他稍微和气了一点,再驱逐一次。

  “我想他们是在做什么犯法的事情,”苏宁抓住蔷云揉皱了的衬衫,“吓得我怎么也睡不着,天安门前大家狂欢,我们家……我躺了一会儿又起来去看,西厢房灭了灯,小旁门锁得紧紧的,我甚至于怀疑刚才是自己的幻觉。天不亮我就醒了,去看那个铁门,果然有开过的痕迹,我害怕……”

  “怕什么?检举吧!可是你爸爸为什么这样?现在,一般的资本家……”“他不是‘一般的’资本家,你不知道,”苏宁发愁地把眉头锁起来,“我听母亲讲过,二十多年以前,他在东交民巷干一宗特殊的职业──鉴别银元的真假。他右手拿着一叠银元,往左手一倒,如果里面有铜制的假银元,光听响声就可以把假的挑出来,倒手当中,如果听出假大头,只要用中指一弹……后来日本人来了,他开土膏店,你不懂?就是卖大烟。后来国民党来了,开营造厂,直到最近……现在名义上是在家赋闲。我记事的时候,他已经很有钱了,但是仍然吝啬得要命,每天晚上吃完晚饭,他就坐在沙发上数小票,把零钱一沓子一沓子理好,这是他最大的快乐……他只念过初小,但是日本投降以后,他花了好些钱去一个私人补习学校学英文,那个开补习学校的是个骗子,拐了一堆学费以后跑了……他说他一辈子只吃过这么一次亏……”蔷云站起来,她气愤地来回走动,在她的生活里还没有遇见过这种人。她扶着阳台的扶手,又去看那清洁的街道。她带点心痛地想,难道这样美丽的街道上,也曾经走过那样的人吗?

  她想起那个人的秃顶平头、旧袍子……忽然,她看见郑波正从这个阳台下走过,她大声招呼郑波。

  郑波一跛一跛地跑到阳台上,她己经把最朴素的蓝制服换上了,她的眼睛火热地略带不安地闪着光。

  “小杨,你活着回来了?哎哟,眼都睁不开了。啊!苏宁,你这么早就来了?”

  “郑波,你看这事该怎么办呢?”蔷云问询地看看苏宁,苏宁点头,于是蔷云把苏宁刚才告诉她的事讲给了郑波。

  “我认为应该写信去检举。”蔷云最后说了自己的意见。

  苏宁苦恼地看看蔷云,又看看郑波。

  “解放都四年了,这个人怎么搞的?”郑波说。

  “她爸爸不是‘一般的’资本家……”蔷云告诉郑波。

  “如果他做了犯法的事,你愿意检举他吗?”郑波问苏宁,她也坐下来,对着苏宁,轻揉着自己的腿。

  “当然……”苏宁小声说。

  “你再想想吧。你还是试着劝劝他,跟他挑明了也没关系。你告诉他,做坏事终于会被发现的,那时候他就得受严厉的制裁。如果他不听,你再写信。”

  “苏宁,你一定得跟他们做斗争!”蔷云气愤地说:“你这个家庭害过你,你不要心软……”“我不能眼看着他做坏事,如果我包庇他,自己也就不是好公民了,你放心。”然后苏宁小声地单独对蔷云说:“这次,我,不会让你失望……”苏宁走了以后,郑波问蔷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睡没睡觉?我半夜坐在你床上等着,等着,后来睡着了。”

  “我跳了一宿舞。”蔷云带点得意的神气转一转眼珠,“我那么跳,那么跳……”蔷云伏在阳台的扶手上,自己笑。

  “干吗笑?”

  “我笑……大雨……舞……有意思极了!”蔷云转过身,背手靠着阳台,她的脸因为笑已经绯红了,她说:“昨天,你干吗对人家田林那样呀?让他淋着雨,在天安门罚站。”

  太阳升高了,五月的天空像玻璃般地发光,暴雨以后的太阳,以一种击败了阴云的得胜气概毫无阻拦地射出强烈的光和热,郑波不回答蔷云的话,她解开蓝制服的最上面的一个扣子,说:“热了……”“你告诉我,你和田林是怎么了?我看得出来,你们昨天都……”

  “不说他了,不说了。”郑波摇着头。

  蔷云不言语,但她实在按不下自己的关切,而且,她觉得她应该为那个被雨淋透了的田林做点什么,于是她说:

  “虽然我不了解,但我觉得田林是个好人。你昨天……”

  “别说了。”郑波用颤抖的声音说,她默默地看着蔷云,脸上的肌肉收缩着,好像有什么虫子爬过。忽然,她甩过头,没有理蔷云,从阳台上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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