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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万岁》 作者:王蒙

第三十二章

当李春给呼玛丽补完了笔记,离开那窄小的屋子,回绕在曲折的小胡同里的时候,她的心愈来愈觉沉重。李春向来怕别人哭,一看见眼泪就手足无措。呼玛丽哭得多么伤心啊!这个和她在一个教室上课,一个时间交作业的普普通通的呼玛丽,却有那么多辛酸的遭遇,李春过去想也没想到。她对同学的了解,本来就超不过各人的考试成绩的范围,她只是把同学当做一起做实验的伙伴和竞争分数的对手。现在,一个人的生活的幕布揭开了,她看见了很多。

  一种质朴的、对于朋友的衷心的关心和爱护在她心底产生了,她给呼玛丽抄笔记的时候,每个字都写了正楷,没用过一次橡皮,比抄自己的笔记还要用心。呼玛丽的生活使她想起自己,她不也很早成了孤儿了么?受了伯母的许多气!当然,她比呼玛丽幸福得多,她觉得生活辽阔而自由,她立志做女科学家。但是,她终日浸沉在冷静的计算和个人的进取中,她不了解自己的同学,根本不是自己同学的好朋友,(郑波说:“还是我和她谈得来。”瞧!)在同学们各自的生活和命运中做一个可有可无的同伴是不妙的,甚至于,她都很少自己对自己讲讲知心话……回到学校,她抱着从来没有的热烈的同情,把呼玛丽的情形讲给同学们听,同学们一齐恨恨地咒骂李若瑟。

  风波总是凑在一起,呼玛丽刚刚搬到学校,苏宁又住了医院。

  苏宁询问她的父亲关于囤积面粉的事,她父亲不予置理,粗暴地威吓她,于是,她下决心写了封信,寄给区政府工商科。

  那天下午,区政府工商科和区工商联把苏宁的父亲找了去,问这件事,他最初抵赖,区政府和工商联的同志严正地告诉他:

  “苏宏图,面粉放在你们家,你想毁也毁不掉,你想破坏面粉的统销,难道还能赖过去么?

  我们找你来,是对你仁至义尽的最后的争取,根据你一贯的不法行为,早就应该按法律制裁了。

  请你想想‘五反’当中你怎么狡猾蒙骗和怎么被揭破的吧!”

  谈话结果是:给他一个晚上的时间考虑,叫他交代自己的不法行为和同伙,改过自新。

  苏宏图鞠着大躬从区政府退出来,心里想:“有把刀子和你们拼了,一个够本儿,两个还赚一个,省得受这气!”他恨恨地拧青了自己大腿上的肉,骂着:“又他妈的被知道了,套子越拴越紧。”路过烟摊,他买了一包纸烟,把税票撕下来扔到地上,“哼,三千元的烟倒有一千五的税!剥削,谁剥削谁呀?就算资本家剥削工人,可是政府剥削资本家!”然后他抽着烟,费力地想区政府怎么知道他倒卖面粉的。

  带着四两白酒和一对大虾,苏宏图回到家,跑到北屋──过去的“客厅”里吃闷酒。客厅已经没有客厅味儿,沙发和檀木桌全卖了,充做私运粮食的本钱。他喝了一口热辣辣的酒,恨不得把酒杯咬碎。他老婆问他话,他像个傻子似的发愣。晚上九点多了,他叫赵妈把苏宁喊来。

  “今天区政府的同志对我进行了个别教育。”他告诉苏宁,眼睛从眉毛下面注视着她。苏宁“唔”了一声。

  “我是思想顽固、唯利是图、屡次违法、罪大恶极呀!”

  苏宁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是真是假。

  酒已经喝完了,苏宏图抑制着自己,舐着空酒杯。

  “爸爸,您想想,您要是规规矩矩地做买卖不是也行吗?”

  “对,我不规矩,我不是好人。好女儿,我得谢谢你,你把我挽救了……”

  “什么?”

  “区政府的同志告诉我了,你检举了我,你真是大义灭亲!”

  苏宁不答话。

  “其实,唉,你应该先劝劝我,别忙着说出去呀。”苏宏图使人难测地说。

  “我劝您,您不听……”

  苏宏图慢慢站起来,扶着椅子走到苏宁旁边,酒己经发生了作用,他快发狂了,“好女儿,没良心的……”他抡起巴掌打在苏宁的脸上。

  没等苏宁明白过来,又一拳打在她身上。苏宏图叫骂着,“好女儿,不白养你!我出去给共产党当孙子,回了家可不能给你当!揍不了别人我还揍不了你?!”

  虽然苏宁受过许多欺负,但她并没有挨过这么凶狠的殴打。一开始,被打蒙了的苏宁连防护都不曾,接着,鼻孔和牙床流了血,她本能地挣扎着,抵抗着,嚷起来:“你们来呀,快来……”丧失理性的苏宏图被苏宁的叫喊更激怒了,怀着一不做二不休的面临末日的心情,又猛的一拳,把苏宁打晕了过去。

  看看手上沾着的亲生女儿的血,他推翻了桌子,踢倒了椅子,等苏宁的母亲哭叫着向他扑去的时候,他伸手又要打人,苏宁的母亲一头把他撞到墙角,他才清醒过来。

  苏宁送到了外科医院,苏宏图被派出所拘留。

  杨蔷云、袁新枝、周小玲去病房看苏宁。

  按规矩,看病人的时间只有一小时,而且三个人只能轮流进病房,不准同时去两三个。蔷云先进去,规规矩矩地穿上白罩衫走进白色的充塞着酒精味儿的病房,她看了好几眼才认出苏宁。苏宁脸上、脖子上缠的绷带使她消瘦的面庞显得臃肿。蔷云招呼:“苏宁。”向苏宁的病床跑去,蹬响了一向沉寂的病房的地板。

  苏宁眼中含着感动的泪花,像瞧见了最关心她的亲人一样。她精神很好,说:“我的伤不重,一两天就可以出院。”她告诉蔷云,“我们这个病房好极了,有一半病人是共产党员,大家互相安慰,互相鼓励,还互相批评──有一个人对护士态度不好,大家就批评她。不但如此,她们介绍说,每星期六晚上这儿还举行联欢会呢。”

  真是奇怪的事,能够在一切环境里摄取消沉和忧郁的苏宁,却在病房里感到了生活的温暖。

  “你挨了你父亲的打,不难受么?”杨蔷云问。

  苏宁安靠在舒适的大枕头上,她闭上眼睛,摇头。

  “那晚上,爸爸叫我去。他喝酒,吃虾,脸色阴沉,骂自己罪大恶极。那时候我倒真有点难受,甚至于为他惋惜;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弄成了这样;我盼望着经过这次他能做一个正派人。可是他对我下了毒手……”

  苏宁不由得摸一摸头上的绷带。蔷云叫她歇会儿,给她倒水。

  “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挨了打,一点不难受。在写检举信的时候,我已经准备了一切。他打我的脸,随着第一个巴掌,我对这个使我受够了罪的家的一点点留恋,也就消失了。我只觉得我身体太坏,没有劲,白白地在那里挨打,有点冤……”

  等蔷云从病房出来,被袁新枝和周小玲埋怨了一顿,因为蔷云一个人就占去了四十分钟,使袁新枝和周小玲每人只剩下十分钟可以看望苏宁了。

  在苏宁的屋里她的母亲蹒跚地端着一碗挂面走进来,说:“我给你做好了,搁了两个鸡蛋。”

  今天早晨,苏宁回到家。她的屋子四天没有住人,各处蒙上了一层灰尘。去年周小玲她们给挂上的卓娅画像脱落了左上角,苏君喜爱的那个竹笔筒跌倒在藤桌上。天热了,有一只苍蝇惹厌地在窗边飞。

  苏宁闷闷地坐在床上,她把挂面接过来,喝了一口,很烫,放在藤桌上,顺手扶起了小笔筒。

  苏宁的母亲交叉着双手坐在一边,身子松软而肥胖,她的下巴上有一颖黑痣,随着肌肉的收缩时大时小。

  “前天政府来了人,把西厢房的洋面全封了。”她用她的大手捶着腿。

  “你爸爸写来了信,”苏宁的母亲叹了口气,“他觉得很对不起你,他一时喝醉了酒,他求你别记恨他。”

  苏宁哼了一声。

  “法院已经起诉,他说这次是凶多吉少,劝我们早想办法。买卖已经完了,洋面也不能动,手底下的现款很少,现在是只有花的没有进的……”

  苏宁吃面。听着母亲的絮叨,漠漠然毫无反应,就像那些事和自己根本没有关系似的。“现在的人们也真是,听说你爸出了事,都来了。大前天‘德聚涌’来要酱油钱,‘永发号’也来了人,说是咱们春天买了三百斤甲块煤没有给钱……简直呆不下,受不了。”

  苏宁的母亲黏黏糊糊地说着,把昏暗招引到屋里来,苏宁拉开电灯。

  “我这几天眼皮也合不上,右眼皮还不住地跳,饭也不想吃,晚上吃了一口馒头觉着是苦的,就又吐出来。厨房的自来水龙头坏了,滴滴答答,也没修理……”

  屋子里只有苏宁吃面和喝汤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苏宁的母亲又说:

  “我把赵妈辞了……这两天我天天想,万一你爸爸要判了刑,咱们娘儿俩怎么办呢?我想把这所房卖出去,咱们搬到济南你姥姥家,彼此也有个照应。”

  听说要卖房子,苏宁动了一动。他们住这所房已经二十多年了,苏宁生就生在这里,小学时候,她到过许多同学家,觉得谁家的房屋也没有自己家的好……她怀疑地问母亲:

  “您就不能在北京住下去吗?”

  “一个人在这儿我害怕,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咱们得走……”

  “不,我不走,眼看就要毕业了,毕了业我考北京的大学。”

  “你上大学?”苏宁的母亲诧异了。

  “怎么?”苏宁为她母亲的诧异而诧异了。

  “孩子,我不是不愿意你多上几年学,可是你看看咱们家,供得起你上大学吗?你身体又弱,大学功课太累,准受不了。你妈也老了,说不准哪天挨饿,你高中毕了业找个事做,也能早几年挣钱。”

  “您想不让我上大学?那哪成?!”

  苏宁的母亲又叹气,擦眼圈,流泪,咳嗽,“再说,大学毕了业,不定分配到天南海北什么地方,我要离了你,就活不了……孩子,你检举你爸,我不怨你,在共产党的学校里当个学生,你也不能不那样。可是,你爸爸已经完了,你别再扔下你妈,你得守住妈,咱们上济南找事去……”

  苏宁的母亲是掉泪的能手,她可以随时召唤自己的眼泪,而她的眼泪总能使苏宁的心又酸又痛。

  她疼爱苏宁,这是真的,因为当她有某种抒情的冲动的时候,苏宁最能默默地听她叙述自己如何命苦,女仆如何刁钻,箱里藏着的衣料如何丢失等等。但是现在,当她悲哀地与苏宁讨论她们的明天,她的庞大笨重的身躯和凄婉衰弱的声调配合起来,除了使苏宁心乱,也引起了一种可笑的感觉。

  “妈,您别来这一套了,我现在念书念得正好,怎么会好好地中断自己的学业陪着您解闷去?明天我就上学,我打算住校,将来考工学院。身体不好可以锻炼,大学的功课总归能顶下来。经济困难可以申请助学金。”

  从医院出来,苏宁说话有一种新的口气,这是苏宁的母亲一直没在自己的女儿身上发现过的。这种新的、对于家毫无留恋、对自己的前途有不可动摇的信心的口气,把她打垮了。

  赵妈走进来,打破了僵局,她问候了苏宁,向“太太”报告说:“我把下房打扫干净了,按太太的吩咐,今儿下午我叫进一个打鼓儿的,把破鞋、酒瓶子,还有旧菜刀、不用的麻袋、废铁片全卖了,一共卖了二万五千块钱……”

  赵妈费力地把手伸到怀里掏钱,掏了好久掏不出。

  “那二万五你收着吧,临走了,也没有别的东西给你。”

  这及时的馈赠使赵妈大为感动,她使劲擤了鼻涕,用发颤的声音说:“太太,像您待下人这么好的,我一个也没遇见过,我真不愿意离开您,盼望着老爷平安无事……”

  苏宁的母亲止住她,和她一起出去了。

  苏宁只吃了半碗挂面,那半碗放在桌上,母亲忘了端走。灯底下,这间房子更显得空洞、单调,特别是苏宁睡的这个俗不可耐的大铜床,简直不像年轻姑娘用的。可厌的苍蝇一直盘旋在屋里,苏宁找蝇拍也找不到。从医院回来,苏宁觉得她的家也变了,她们的房子本来还是高大和舒适的,苏宁在这里度过了又温暖又寂寞又痛苦的少年时代……现在,这所房子却像一个死人的躯壳,乏味而且干枯。她的母亲也变得丑陋,没有脑筋。至于赵妈,早就被苏宁厌恶了。

  “也许就这么结束了?”苏宁托着下巴,看着略略歪了的门──她的母亲和赵妈都已经去远了,平静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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