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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土》 作者:苏叔阳

第十二章

郑柏年跳下汽车,急忙忙奔向手术室。

  他在消毒间,把两支胳膊浸泡在酒精捅里。护士长急忙向他汇报:“七点半多,汽车送来个869厂的工人,让机器轧断右手。断手仅仅留下一块肌键还同右臂连着。我们没收过这么重的伤员,想请他们到首都医院去,恰好白大夫来了,立刻决定上手术台。他还吩咐请您和安主任,又让我们打电话给首都医院,同仁医院,请他们支援血浆。这不,他已经上台了,可安主任还没找到。”

  “接着找。”郑柏年吩咐了一句,就举起双手,让穿衣护士给他系好罩衫背后的纽扣,戴上口罩、橡皮手套,举着手走进手术室。

  手术台上,伤员已经进入麻醉状态,裸露在罩单外面的伤肢,果然伤势严重。右手腕处只有靠外侧的一块肌健还没有被切断,其余的骨头、肌肉、神经、血管都参差不齐地被扭断了,宛如一个粗大电缆的断头,里面红色蓝色白色的电线头都一根根地聋拉着。那只右手上也有多处挤伤、压伤,惨白得如同破损的石膏制品。

  白天明斜视他一下,轻声说:“得感谢工厂医务室的同志,伤口消毒得很彻底,也给止了血。不然,就更难办了。”

  郑柏年看看伤口,朝天明鼓励地点点头:“你做吧,我当助手。”

  白天明也不推辞,拿起镊子轻轻戳了一下伤口,看病人毫无反应,知道病人已经深度麻醉,又问了血压、脉搏、呼吸,都还正常,就拿起镊子和缝合针,开始缝合。

  这时候,安适之正在地坛公园的西门口徘徊,等待着章秋丽。

  他们曾在电话里约好,七点半钟在这里会面。如今已经八点多了,还不见章秋丽的芳姿。

  安适之在公园门口来回踱步,计算着半年多来在他和章秋丽约会时,这位窈窕淑女迟到的次数。不知是谁说过,现代的女性同情人幽会,总要姗姗来迟,以此来考验对方的忠诚,并且显示自己的尊严和权威。每次约会,安适之都想方设法排除工作上的阻碍,提前十五分到半小时到达会面地点。然而,每次都得在那里引颈翘盼他心中的女神。他常常盯住每辆到站汽车或电车的三个门口,在那挨挨挤挤的人群里探寻秋丽的倩影。然而,常常是望尽千车皆不是。直到他心中发火,暗自咒骂,才听见章女士格格的高跟鞋声,看见她妩媚的笑脸。一见面,秋丽立刻会说一串陪礼道歉的话:“哎呀,车真挤,急死我了。”“我已经要出门了,又碰上点事。真讨厌。”“亲爱的,你等急了吧?”“对不起,对不起,你骂我好了。”骂?这时候安适之原先的种种嗔怨都己驾轻风、乘浮云飞往天际,只留下脉脉的柔情在他身上驻足。他会以淡然的一笑向章秋丽表示这焦急的等待简直算不了一回事,只要她来了便是天下头等重要的大事。章秋丽会向他飞去爱恋的目光,然后挽起池的胳膊,紧靠在他的胸怀,象年轻的恋人一样,走向黝黑的灯影和树丛茂密的地方,以最热烈的人类通行的方式表达她炽烈的爱。这就足以使安适之的心燃起火苗并且一点一点地被溶化了。

  常常地,在等待章秋丽的过程中,他会胡思乱想,以为她出了什么不幸:病了?撞到车轮下了?再不就被流氓裹胁走了……这焦急损伤了他多少脑细胞哇!他和袁静雅恋爱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这样过。只要说好几点几分在什么地方见面,袁静雅一定准时到达。倘或安适之还没来,她一定死死地钉在那预约见面的地方,纵使发生了火灾、洪水、地震或者爆炸了一颗氢弹,只要她不死,她一定牢牢地站在那儿,站在那儿等待他的到来。安适之曾经拥抱着她,一边吻着她的额头,一边说:“我的傻姑娘,你爱我真是爱到发傻的程度。”

  可是这位章秋丽不这样傻,她绝不提前或准时到达,每次必定要迟到五分钟以上。这一次次的五分钟以上啊,累积起来,白白消耗了安适之多少时间,死灭了他多少细胞,烧焦过多少根神经!这焦急、悬心,有时会使他在见到章秋丽时也进出几句埋怨的话,这自然是在他们彼此都盟订誓约之后,不过这类埋怨会立即为章秋丽严厉的驳斥所摧毁。

  “怎么?连这几分钟都不能忍耐了?那么你怎么能忍耐我一辈子?爱情还计较什么得失?儿分钟就让你骂我,还说你爱我?!还说你能为我牺牲?!你不愿意等,你可以走嘛!你可以找一个你不必等的女人嘛!”如此等等。这些话如同火焰喷射器里进发出的烈火,立时使安适之的堡垒变成一片火海。他溶化了,萎缩了,想同她和解了。而当他的手去拉章秋丽那柔软、丰满的胳膊时,章秋丽就会狠狠地甩开他的手,自己在前面快步行走。安适之就得跟随从似的在后面亦步亦趋,好象有理的倒是章秋丽这个不守时的人,而安适之却是个蛮横的男人。直到过了适当的时候,章秋丽才化怒为喜(这当然是在安适之作了许多自我批评和解释之后),侧过脸来,朝他挤挤自己美丽的大眼,皱皱那可爱的端正的鼻子,撤撇那周正的红唇,用娇憨的怪相作为讲和的标志。安适之心里便立刻充满甜蜜,接着就是章秋丽婀娜的身躯主动地靠向安适之的怀抱。于是,一场风波化为爱的陶醉。

  但这时,也差不多快到深夜了,该到分手的时候了。

  文艺家也许是人世间最大的妄想狂。古往今来的诗人、画家,总把心灵最高尚的女人描写成外形最令人爱慕的美人。人类追求外表与内心的统一、和谐的幻梦是那样强烈,以致于文艺中的美女往往是乌托邦里的仙姝。殊不知,生活里的美女,不少是心地十分狭隘,并且长于算计的。她们从小受到周围的夸赞,在颂歌声中长大。美,成了她们的包袱。于是,她们内心便产生了忌妒的恶意,恨不得天下的女人一个个都变成丑八怪,母夜叉,只有她以美的光辉璀灿地照耀着人间,让所有的人都痴迷地向她奉上一切。所以,美的女人,有不少心灵并不和外表一致。章秋丽便是如此。她知道她很美,而且很有风韵。这美与风韵都紧紧勾住了安适之的心。她也知道,欲擒故纵,欲爱先恨的道理,让不断的风波与适当的冲突一环一环地拧紧爱的螺丝钉。只有让安适之对她又爱又恨,又想见又烦躁,才能把每一次见面变成爱的催化剂。单纯的爱只有一种滋味——甜,而恨与爱的混合便会产生强烈的持久的冲动。这才是有滋有味儿的好菜。因为越爱也就越恨自己,而越恨也就越爱,越不能离开自己。章秋丽真是运用爱情“辩证法”的老手。因为她己经有过两次恋爱,而行家曾经说过,只有第三次恋爱才是最有味道的。

  安适之却是第二次,几乎还是爱情上的“生手”,所以越来越紧地被章秋丽抓住。但他毕竟是条极为聪明的好汉,对各种学问的领悟极快。所以不到半年,他便摸透了章秋丽的心机,也开始盘算起她来。他不再骂她,不再埋怨,让章秋丽自以为可以发火,显示自己权威的时刻,都变得如平静的秋水,使得章秋丽心神不宁,巴不得能有这样发泄的时辰。他偏不给她这样的机会,总是以微笑对之。这就使章秋丽总是企求得到这满足。越得不到越想要有,也就越离不开他。其结果,是近一个月来,他们俩的关系倒了个过儿,由安适之离不开章秋丽,而变成章秋丽离不开安适之。

  这种互相算计的爱情,自然不能说不是爱,但所有的欢愉,都带上了黯淡的光彩,更多的是两性间的吸引和满足自己需要的欲望,而缺乏心灵的碰合了。因此,他们俩可以对骂,把对方挖苦得淋漓尽致。有一次甚至彼此动手,章秋丽用玻璃水杯砸伤安适之的脚趾头,安适之回报她一个响亮的脖耳拐。彼此痛楚了许多天,私下里偷偷地抚摸伤痕,思念着给自己带来伤痛的对方,又邀约会面。一见面两人就疯狂似地拥抱,亲吻,还流下激动的热泪。

  他们已经谁也离不开谁了。但是谁又都不谈到结婚。是不愿意让家庭生活破坏了这多姿多彩的爱情,还是彼此还要再考验一番?不是当事者,谁也猜不透他们的心意。

  安适之徘徊在黝暗的地坛公园门口。章秋丽还没有来。她是被急事羁绊,还是另有了约会?现在,安适之又怀疑起章秋丽来,觉得这个如此多情的女人,不会只爱自己一个,她一定还有几个候补者,来挥霍掉她剩余的热情。安适之的心越来越不安定了。

  陡然,在纷乱的人群中,他窥见了章秋丽美丽的身影。他立即别转脸去,假装望着公园门口的广告牌。

  “适之,你等急了吧?”章秋丽走到他身后,用手拍拍他的肩膀。

  安适之回过头来,平淡地一笑:“我准备等到十点半,然后乘末班车回去。”

  “那我要乘末班车赶来呢?”章秋丽反问他。

  安适之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便笑笑:“你不会的。”说着,揽起她的腰,向公园里面走去。

  章秋丽拽开他的手,说:“我会的。我只要同你约好,而又没通知你我有急事不能来,我就一定会来找你,不管天多晚,路多远,事情有多急。你呢,等我是有一定限度的。十点半,过时不候,这就是你对我的爱情。还说一切为了我呢,我看,全是按照你的意思转。你自私啊!”

  “你不自私,每次你都故意迟到,让我在焦急中等待。你打算让我这么等你一辈子吗?难道你就不能准时吗?”安适之反唇相诘。

  “要是我突然得急病了,或者出了车祸,怎么办?你等了一小时,不等了,我呢,只好一个人去发病,去突然死掉。”

  “你不会的。”

  “什么都有万一,要是万一那样呢?我就是在昏迷中告诉别人你在哪儿等我,好心的帮忙人,也找不到你,因为你过时不候,走了。”章秋丽说,好象真的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你的想象力真丰富。”安适之说。

  “别打岔,我问你,要是万一这样,你不等我,也不找我,怎么办?”

  “没有这个万一……”

  “你说呀!你没想过,你根本就不爱我。”

  “这可是胡说。”

  “我再问你,要是现在对面突然来了一辆汽车,司机喝醉了酒,或者犯了什么病,把车直接冲我开过来,你怎么办?”

  “我救你呀!把你拉过来,或者狠狠推出去。”

  “来不及了,汽车已经到了眼前,你怎么办?”

  “你怎么尽瞎想这些个?”

  “生话里什么事情都可能碰上。你说,你该怎么办?”章秋丽把安适之拉到树影下,自己背靠着树干,在黑暗中凝视着安适之,“说呀,你该怎么办?”

  “我没想过这个。”

  “哼,你没想过。我可想过。要是那样,汽车冲你开过来,我就和你一块死。还有……”

  “算了,说别的吧。”安适之打断她。

  “不,我还得问你。要是现在突然地震,象七六年唐山那样,我被埋在土里,你怎么办?”

  “自然要救你。”

  “可我那时候成了残废,缺胳膊少腿,一只眼,独眼儿龙,再不,就是瘫子,你还爱我吗?说,说呀,你还爱吗?”

  “爱,爱,爱!你就是秃麻瞎拐我也爱!”安适之有点儿火儿了。

  “哼,说得好听。”

  “要不要考验一次?”

  “啊?!”章秋丽推开他,瞪着眼说,“原来你想让我变成秃麻瞎拐呀!”

  “谁说呀?”

  “你刚才说的,说要考验你,让我变成秃麻瞎拐。你这个人,心真冷,真自私。”章秋丽大声喊起来,火冒三丈。

  “哎哎,你们俩怎么回事儿?”两个小伙子走过来。一个人冲安适之说,“怎么?你这么大岁数儿,四十好几了吧?还欺负女的,跑这儿耍流氓啊?”

  说话的人走到安适之面前一看,吃惊地说:“哟嗬,是你呀,大夫!”

  安适之一看,原来是上次没病装病的李顺平。那个高个子正是“浑身没劲儿”的武术运动员孙建军。

  李顺平攥起拳头,狠狠地说:“行咧,今儿让我撞上了。这不刚跟孙大哥学了几手儿,正好碰上你耍流氓,拿你练练手儿。”说着,一把薅住安适之的衣襟。

  “别别别,你,你这是误会。”安适之忽然结巴起来。章秋丽一下子跳到安适之面前,朝李顺平胸口推了一把,杏眼圆睁,大喝一声:“放手,他是我爱人。两口子顶嘴你也掺合呀!来,你先跟我交交手儿。”

  安适之也说:“是啊,两口子吵嘴,你管得着吗?”

  “两口子?”李顺平傻眼了,“两口子不在家吵嘴,到公园儿黑咕影儿的地方来干什么?”

  “管得着吗?你!”章秋丽说,“宪法上哪条规定,不许两口子逛公园儿?不许在黑咕影儿地方儿吵嘴?你打算怎么着吧?文的?咱们上派出所;武的,我跟你走几趟比划比划,还有你这个大个儿。”她指指孙建军。

  孙建军一拽李顺平:“走,你尽瞎闹。咱们还是练功去。我告你说过,练武在于强身,不是逞能打架,不然我就不教你了。”他又对安适之说,“对不起,安大夫。您原谅他吧。”接着转向章秋丽,“大嫂,您是哪路?”

  “什么哪路?”安适之不懂。

  “内家拳,八卦掌。”章秋丽笑着说。

  “那还得叫您师姐呢,赶明儿教教我。”说着,孙建军朝章秋丽微微鞠个躬,一拉李顺平,“走!”

  李顺平赶紧朝章秋丽咧咧嘴,说:“哎哟,您原谅,原谅,我……”

  “走吧!”孙建军把他拉跑了。

  安适之这才长吐一口气,说:“你真会拳术?”

  “啊!你小心点儿,你要是敢欺负我,我就打你。”章秋丽说着,忽然噗嗤一笑:“我哪儿会呀。我最近正想搞个武术片子,才跟人家问了点门道,看了几本小册子。这就把他们吓跑了。”说着,微笑地把丰满的胸脯紧靠向安适之的胸怀。

  安适之说:“哎呀,你真会演戏。”

  “有了我,你就什么都有了——爱情,幸福,事业,甚至连人寿安全保险。瞧你,刚才那个没出息样儿。”

  “你瞎说。”

  “甭反驳。这样,我更爱你了,因为你让我看到了我是强者,我可以保护你。”说着,就紧紧地拥泡住安适之,仰起头来,把殷红的嘴唇凑上去……。

  ……病人的断手渐渐有了血色。最后一层外皮也缝上了最后一针。止血钳渐渐地松开,松开,血液带着生命的元素又流布向这曾经离开母肢的手。

  这手术进行了五个多小时。郑柏年和白天明轮流缝合那些纤细的血管、神经和一条条肌键。

  郑柏年第一次亲眼见到白天明的手术。他赞叹这个老同学灵巧、准确、快速、轻盈的手法,真想拥抱他。可是,手术室里是不能拥抱的,连转身把背朝向手术床都不允许。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激动。

  当缝好最后一针时,天色已经微明,他们走到休息室,脱去消毒衣,两人却疲乏得连说话的兴趣都没有了。郑柏年只是笑着把那圆铁皮点心盒递给也。白天明却接不住,那铁盒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车轮急速地辗过铁轨,列车带着巨大的呼啸驰向前方。软席卧铺里,袁亦方靠在车窗前,望着闪过车窗的树木、田野,呆呆地想着心事。吴一萍坐在卧席上和五岁的梅梅翻看着连环画。

  袁亦方终于敌不过家人、老友和学生们的劝说,去青岛海滨避暑了。可他还是在临走前,写了一份报告,向上级申明自己对新华医院未来领导人选的意见。他请求上级派人到新华医院向群众了解一下,以物色真正不负众望的领导人。

  他也知道,倘或这报告落入官僚主义者之手,那就如同石沉大海,但是他不能不写,不能不寄出去。否则,他就对不住自己的心。

  他人走了,可心还在北京,想着他的亲朋和同事们怎样度过这半个多月。

  列车越来越快地前行,车外的树木都连成了一线,疾速地向后退去,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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