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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哺乳期的女人》 作者:毕飞宇

是谁在深夜说话

关于时间的研究最近有了眉目,我发现,时间在大部分情况下只呈现两种局面:一,白昼;二,黑夜。时间大致上没有超出这两种范畴。但是,人类的生存?惯破坏了时间的恒常价值,白昼的主动意义越来越显著了,黑夜只是作为陪衬与补充而存在。其实我们错了。我想把上帝的话再重复一遍: 你们错了,黑夜才是世界的真性状态。

  基于上述错误,我们在白天工作,夜间休息。但是,优秀的人不,也可以这么说: 接近上帝的人不采取这种活法。例子信手拈来,我们的哲学家,我们的妓女,他们就只在夜间劳作。白天里他们马马虎虎,整天眯着一双瞌睡眼。他们处置白昼就像我们对待低面值破纸币,花出去多少就觉得赚回来多少。

  我也是夜里不睡的那种人。我的生命大部分行进在夜间。熬夜消耗了我?许多大好时光,反过来说也一样,熬夜构成了我的许多大好时光。但我必须把话挑明了说,我熬夜并不能说明我也是优秀的那种人,不是的。我只是有病,失眠。你千万别以为我能和哲学家、妓女平起平坐了,这点自知我还有。在夜间我偶尔跟在哲学家或妓女身后,狐假虎威,或虎假狐威,都一样。

  我住在南京城的旧城墙下面,失眠之夜我就在墙根下游荡。这里是哲学家与妓女常出没的地方。城墙下有许多树,树与树不一样,但每棵树有每棵树自己的哲学家,这一点至关重要。它决定了那么多的树在根子上是相通的。

  稍通历史的人都知道,南京的?墙始于明代。我在一本书上发现,那时候城墙下徘徊的可不是哲学家与妓女,而是月光与狐狸。这两样东西加在一起鬼气森然。但鬼气森然不是大明帝国的风格。大明帝国的南京纸醉灯迷,遍地金粉,秦淮河边云集了最杰出的哲学家和最杰出的妓女。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能对明代的妓女如数家珍,董小宛、柳如是、李香君……扳一扳指头就是秦淮八艳。南京城今天的泱泱帝气得力于明代,得力于秦淮河边彩袖弄雨的惊艳一绝。

  那一天夜里有很好的月亮,由于月亮的暗示,我把自己想象成狐狸。我点了根烟,以动物的心态贴墙而行。我发现夜很好,真的好极?。月亮照在城墙上,城墙很破,坍塌了许多块,但破得不失大气,有脸有面,月光一照,像一张高清晰度的黑白相片。我行走在夜里,我知道黑夜是没有朝代的,所以我可以在明代散步。只走了两步我就想哭泣,我怀念明代,明代的南京城感人至深。当然,南京现在比那时强多了,人人会说普通话(即官话),家里的卫生间贴上了瓷砖,去年的十月一日还放了礼花。但作为一个夜间失眠的人,一个梦游者,我的梦始发于明代。至少,在每天的黄昏过后,月亮总是从四百年前升起,笼罩了一圈极大的古典光晕。

  我和邻居的关系不好。我是说不好,也不一定就是说坏。我们处在一种“物我两忘”的情境中。当然,对小云我不能够。小云是我们楼上最著名的美人,从?相上说,她的眼角和走路的样子都接近于狐狸。她的笑容相当迷人,往往只笑到一半,就收住了,另一半存放在目光的角度里头。许多夜里我看见她行走在墙根边沿,她走到哪里哪里的月亮就流光溢彩,哪里的天空就会有一朵雨做的云。事实上,她的行踪和狐狸十分相似,走得好好的,然后在某一棵大树下面滞留片刻,裙子的下摆一闪,她就没了。我欣赏她身上的诡异风格。我曾经非常认真地准备向她求婚,我已经打听到她是秦淮烟雨小学的音乐老师,甚至连她擅长吹箫我也打听得清清楚楚。那几天我整天想象小云抚管弄箫的模样,越想越陷入痴迷。她吹箫时的脖?应该倾得很长,下唇摁在箫管的顶部,十只指头参差婀娜,像白蜡烛,浸淫在半透明的光中。我必须坦白,我的想象夹杂了相当的色情内容,但这怨不得我,我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至今都没有挨过女人。你们都是饱汉,哪知饿汉饥;再说,我整天读那些旧书,哪一本不闹人?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刘大妈。这名字一听就是居委会的主任。刘大妈听完我的话推了我一把,笑着说:“书呆子,人家嫁给你?人家可是鸡窝里的金凤凰!”好多人听到了刘大妈的这句话,他们笑得很厉害。他们一边笑一边侧过头去往小云家的门口看,小云正在那里洗头,旁边晒着她的紫裙子。她的动作又懒又散和她的眼神一样有一股仿古气息,像秦淮河里四百年前的倒影。我伤心地望着小云,伤心地眯起了双眼。我一眯眼小云和她的紫色裙子离我竟远了,成了我和刘大妈讨论婚姻大事的旧背景。我失神了,无端端地想起了一本书上的话:不是历史滋养了现在,而是现在照亮了历史。这话说得多好,小云活生生地在那里洗头,她的长发足以概括整个明代,足以说明任何问题。

  江苏省兴化市第二建筑队终于驻扎在城墙边了。有七支建筑队参加了南京市旧城墙的修理招标,兴化市第二建筑队成了最后的胜利者。为了不影响市内交通,他们的修理工程选择在每天夜晚,正像牌子上标明的那样: 晚上八时至凌晨四时。这是一个好的决定。修理城墙这样的事应当“历史地”放在深夜。这再一次证实了我的研究成果。细心的读者还记得我在小说的开头所讲的话。历史大部分是在白天完成的,而修补历史是另一码事,只能在深夜。

  一盏两千瓦的太阳灯悬挂在城墙垛口。城墙因此而惊心动魄,城墙上的野草、伤痕、子弹坑因此而纤毫毕现。我就此改变了夜间散步的习惯,拿了一张小凳,通宵坐在搅拌机的旁边。建筑队的队长后来发现了我,他特地从城墙的断裂处爬下来,向我汇报了工程的总体构思。我接过他?烟,不说话,直到最后我才点了点头,对他说:“可以。”他的话说得很多,概括起来说,他决定把城墙修复到比明代“还完整”。他把这话重复了一遍,我看了他一眼,告诉他“可以”。我顺便问了一句,明代的城墙到底什么样?他把手头的过滤嘴扔到搅拌机的水泥浆里去,大声说:“修出来看,修起来是什么样明代就是什么样。”我拍了拍他的肩,这家伙不错,是个哲学家的料。我早就说过,我们的哲学家只在深夜工作。

  但小云到底出事了,她给“抓住了”。这三个字时常跟随在美人身后,世俗生活因此险象环生又饶有情致。具体的细节我不清楚。事情也不复杂:一位电工?着墙根检查电路,他看到了小云的丑态种种。照道理说小云应当能够听到动静的,可她在那种时候就是忘乎所以。手电筒一下子把她抓住了,一只狐狸在喇叭型光柱里头立马原形毕露。她的眼睛到了这个份上居然还闭着。男人这一点比女的强。男人做任何事都能闭一只眼睁一只眼,所以男人历来都能选择最佳时机撒腿狂奔。我在第二天一早专程到现场勘探过,那里有几棵大树,树冠比城墙的垛口还高,树与树之间堆放的全是旧城砖。我就不明白,这地方有什么好,能做什么?不过,后来我肯定了一点,这种地方绝对不只是月光和狐狸出没的地方,有一块砖头上还有出事当天的晚报。那块砖头被(屁股?)磨得都发亮了,字迹都没有了。旧城砖上可是有字的,这个我很清楚。由谁出资,哪个窑匠生产,提调官是什么人,全烧在砖头背脊上。这些字就是磨平了,劳动人民的历史功绩就是这样给抹杀的。我听到出事的动静冲进了工棚,音乐老师惊魂未定,没有一点凤凰的样子,没有一点仿古气息。我的心情走了样,好在心智尚未大乱。我走到小云面前,扶她,她不动。我说:“跟我回家,孩子等你热牛奶呢。”我至今不能相信我能这样大智大勇,大智大勇对我来说仅仅是一次脱口而出。我挽起小云,从建筑工人们的身边款款而出。两?瓦太阳灯的炽白光芒照耀在深夜,它使一轮满月黯然失色。建筑队长揪过那位电工大声骂道:“操你妈,说过多少次了,只管修墙,别管别的,操你妈,我说过一百次了!”

英雄救美必然导致风流韵事,大部分书上都这样。英雄在一页纸的正面救出了美人,到了这页纸的背面总免不去一些苟且之事。小云来到我的房间,她不作任何铺垫,爽直地脱,赤条条地往床上爬。她望着天花板,说:“你救了我,来吧。”我回头望望一墙壁的书,想起了柳下惠。才过了几秒钟我就乱掉了。到了这种时候我才明白“乱”这个字的厉害。我上了床,因为是自己的床,所以轻车熟路,那种感觉是从城墙上往下跳的感觉,是旧城砖全部风化,以沙的姿态在风中流淌的那种感觉。我坚信我和小云做得很认真,很投入,称得上行云流水。她的嘴唇不停扯动,声音就像纸张慢慢撕裂。她就那样一页一页地撕。后来我对她说:“嫁给我吧,小云,你知道的,嫁给我吧。”后来小云一把推开了我,坐起来穿衣。“还干什么吧,你?”小云无精打采地说,“你救了我你就了不起啦?”

  拆迁通知来得很突然。我从拆迁的通告里知道了这样一个基本事实: 我们楼房底部的基础部分是用旧城砖砌成的。这是一个易于让人忽视的事实。拆迁通知说,旧城墙?要旧城砖,旧城砖属于国家,属于历史,理当回归国家,还给历史。

  拆除楼房当然也是在夜间进行的。那一天没有月亮,建筑工程队在楼房的四个角落支起了四只两千瓦太阳灯,整个工地一片通明。明亮的程度甚至超越了白昼。明亮使灰尘越发斗乱。我站在城墙的顶部,亲眼俯视了脚下的纷乱场景,尘埃被照耀得漫天纷飞,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华丽的颓败景象。我想起了古人关于现存生活的高度概括: 尘世。我站在旧城墙的顶部,明白了尘世的历史是怎么回事,俏皮一点说,就是拆东墙,补西墙。

  兴化市第二建筑工程队按期完成了城墙修复。看过新城墙的人都说,修得好,垛口齐齐整整,蜿蜿蜒蜒,凸凸凹凹,原先不就是这样的吗?有几位赞助商在电视上对记者说,比过去的还要好,新修的部分干干净净,比下面的旧墙漂亮多了,颜色在那儿呢,真是泾渭分明。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嘛。我住进了新楼,是一个两居室的小套间。样样都好。我真正像一个大都市的现代人了。不好的只有一点,失眠之夜我的梦游不简捷了。我只好骑上自行车,花二十分钟到原先的地方游走。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了,我的散步另有所图。我徘徊在小云被“抓住了”的地方,怀念单骑闯营、虎口救美的英雄一幕。那些砖头还在,撂在老地方,我成了旧城砖所做的梦,萦绕在它们四周。我夹着烟,坐在小云曾经坐过的砖头上。我突然想起来了,为了修城,我们的房子都拆了,现在城墙复好如初,砖头们排列得合榫合缝、逻辑严密,甚至比明代还要完整,砖头怎么反而多出来了?这个发现吓了我一大跳。从理论上说,历史恢复了原样怎么也不该有盈余的。历史的遗留盈余固然让历史的完整变得巍峨阔大,气象森严,但细一想总免不了可疑与可怕,仿佛手臂砍断过后又伸出了一只手,眼睛瞎了之后另外睁开来一双眼睛。我望着这些历史遗留的砖头,它们在月光下像一群狐狸,充满了不确定性。^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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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米哺乳期的女人这一半那个夏天那个秋天推拿黑衣裳大雨如注冒失的脚印青衣轮子是圆的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