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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客和女人》 作者:赵本夫

第50章

  41

  老人们都有这个经验:每逢遇上荒年,野菜就特别多。

  三月里,各种野菜就长得遍地都是了。家前院后,墙根底下,黄河滩里,到处都长满了灰灰菜、蚂蜂菜、扫帚菜和各种各样可吃的野菜。在这些野菜生长的地方,头年根本就没见过它们的影子。可是一九六○年春天一到,它们突然从地下钻出来。一簇簇、一片片。什么碱地、酸地、向阳处、背阴地,高岗上、漫洼里,凡是有土壤的地方,都有野菜长出来。蚂蜂菜贴着地皮,一棵连一棵;密密麻麻,那丰满的圆叶片,肥嫩的茎梗,油光光水灵灵的喜煞人。灰灰菜要高一些,叶片特别肥大。绿色的叶片上像扑了一层淡淡的银粉,朦朦胧胧的。叶尖上常常挂一点胭脂色,看上去十分可爱。如同无数的灰姑娘,当她们来到人间的时候,还羞羞怯怯地着意打扮了一番。扫帚菜长得繁茂葱茏,茎叶蓬蓬松松,鲜嫩鲜嫩的,叶子的形状又不一样,显得颀长苗条。扫帚菜密集的地方,棵子高的能没过人的头顶;矮小一点的也能齐胸。

  饥饿的人们像爱护灵芝草一样爱护这些野菜,采野菜时很少连根挖掉,只用手掐下一些嫩梗嫩叶。不几天,光秃的扫帚菜、蚂蜂菜等又生发得团团簇簇了。人们把野菜拿回家,掺上救济粮打发日子。

  这天一大早,一个苗条俊气的姑娘就着一只条篮出了柳镇。随后,又有几十个姑娘、媳妇、老人、孩子,各自挽着筐筐篮篮,陆续走出南门口,呈放射形向黄河滩里走去。除了偶尔打一声招呼外没有惯常的说笑声。他们都是去挖野菜的。早饭还没有着落,谁还会有那些闲情呢?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姑娘是放妮。她和柳镇的姑娘们还不大熟悉,因此不愿和谁结伴,只是一个人往黄河滩上走去。其他的人一进入黄河滩,便开始弯下腰采野菜。人们总想就近取便,离镇子越近的地方,野菜就越显得稀少,东一棵西一棵,看起来忙得不轻,实际却采不到多少。

  放妮却一直往前走,她要到黄河故道的腹地去,到落雁滩去。落雁滩的野菜丰美肥硕。虽然离镇子六里多,远了一点,但也值得。放妮母女来柳镇已经七八天了,她几乎天天去那里采野菜。虎子叔告诉她,近处人太多,不要和大伙争抢了。一直走,碰到黄河残堤。堤脚下有一大片积水潭,积水潭西边是隔年野苇,东边是一片狭长平坦的河坪,上面长满了野草野菜,那就是落雁滩了。按照虎子叔的描绘和指点,放妮第一天早晨就找到了那地方,那地方真美哟。绿色的野草野菜,五颜六色的小花,清冽冽的潭水,翩翩飞舞的白蝴蝶。这一切都叫放妮喜欢。她每天只来一趟,每一趟都采很多野菜,也采了很多欢乐。不管日子多么困苦,都不能摧垮一颗年轻的心。

  现在,她着篮子,不为脚下的野菜所动,迈着细碎的步子一直往前去。脚步是匆匆的,也是轻盈的。饥饿使她的面容有些瘦削、苍白,却愈显出她宽阔聪颖的前额和一双乌溜溜的大眼;衬得脸盘儿像两旁草棵上的晨露一样纯净美丽。两根黑辫子从脖颈下束在一起,一直垂到细软的腰际,由于走路,一摇一摆的,老也不肯安静。辫梢在屁股上拂来拂去,她不时弯过左手把辫梢捉住,拿到前面去。过一会儿再放开,长长的辫梢依然拂来拂去。放妮不再去管它了。此刻,她两只眼亮晶晶的,目不旁视,似乎在想心事。

  对了,她想起了昨天傍晚在老柳树底下的情景。

  二锤捧着一摞茶碗,放妮帮着收拾,也捧一摞茶碗。两人隔一条青石条桌。

  “放妮,你们还走不走啦?”

  “走又怎样,不走又怎样?”

  “走……就是走了。不走就在……柳镇住下呗。”二锤有点尴尬,仿佛放妮已窥见了他心中的秘密。

  “噗哧!……”

  放妮窃笑了,低下头转身向茶馆走去。这个傻小子!她心里却甜丝丝的。

  隔了一夜,这甜味儿好像还没有消失似的。放妮一边走,一边咂了咂濡湿的唇,嘴角拂过一丝笑意,那么恬静。

  清晨的古黄河滩腹地,一个人影儿也不见。放妮踢着露珠,踃着野草,把胸脯儿挺得高高的,翛然而行。一种新的生活正影影绰绰地在她前头出现。

  落雁滩到了!……

  42

  杏子原准备在柳镇暂住几天,就带女儿回豫东去的,可她却病得不行了。黑虎求医问药,什么法子都想尽了,病也没有回头。

  杏子知道自己积病已久,身子又亏虚,这一病倒,就再也不会好了。这些天,大龙夫妻俩来叫她数次,让她搬到他们家去住。杏子死活不肯。她知道自己的病厉害,怕传染他们,只叫女儿放妮住到大龙家。她一个人睡在黑虎的那张小床上。黑虎在隔壁茶房里铺一张草苫,权作歇息之地。每天晚上一听到杏子咳嗽,就起身去看一下。杏子每夜都要咳几次血,一摊一摊的,吓死人。他端一碗温茶让杏子漱嘴,用热毛巾为她擦干净嘴角,再用鲜土把血迹埋上打扫干净,扶杏子慢慢躺好。他伺候得那么精细。其实自己也生着病呢。

  杏子看得出来。每一次喘息稍定,她便劝说黑虎,“兄弟,你身子骨也不好,当心着凉。我这病反正没……指望了。”

  “杏子姐,你把心放宽一些,慢慢会好的。我不咋。”

  黑虎这么安慰她,心里也明白,要看好是不易了。

  杏子和黑虎都把这病情瞒着放妮,他们怕孩子难过。一到白天,杏子两颊便泛出潮红。放妮见了,还以为母亲的身体渐渐在康复呢。其实,杏子的肺病已到了最后阶段。

  杏子对死并不恐惧。她觉得,与其漫无时日地拖下去,还不如早死的好。自己受罪不说,还要黑虎和女儿陪着受罪。二十多年来,自己已把伺候病人的滋味尝够了,难道现在又要他们跟着受煎熬?

  杏子唯一放心不下的事就是放妮了。自己死后,放妮无家无靠,由谁管顾她的事呢?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

  一天半夜里,杏子又咳吐了一片血。黑虎披着衣服照例推开她的门,默默地仔细地打扫干净。杏子忽然招招手,让黑虎走到床前,两眼看着他。半晌,才讷讷地嘱咐道:

  “虎子兄弟,事到如今,我怕是不行啦,只好把……放妮……托付给……你了。等我死后,有……合适的人家,你打发她……出嫁……招女婿……也行,你也好有个人……照应……”

  黑虎垂手站立床前,含泪应道:“杏子姐,你放心,我会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放妮的!”

  43

  临近吃早饭时,放妮从落雁滩回来了。今天采集的野菜特别多,一只条篮和带去的布口袋都装得满满的。放妮手脚都被露水沾湿了,裤管上还沾了些泥巴。看样子,她很高兴。

  黑虎刚烧好早饭,一出门看见放妮已满载而归,而且回来得又这样快,有点吃惊:

  “放妮,今儿……采这么多野菜?”

  放妮弯腰把野菜放到石桌旁,很神秘地看了他一眼,“有人帮我的忙呢!”一边跑进屋,端出一盆清水,呼啦呼啦地洗着手脸。

  黑虎看她高兴的样子,逗她说:

  “哟!放妮有本事,才来几天就交上好朋友啦?!”

  “嘁!才不是我的好朋友呢。”她从茶棚架上扯下一条毛巾,擦着脸,“虎子叔,你猜猜,今天我遇上谁啦?”

  “猜不出。”

  “嘻!我遇上一个妇女。和俺娘岁数差不多。她有点古怪,可是个好人啦!我走到落雁滩时,她已经先到了。我不认识她,她也不认得我。一开始,我们离着几十步远,各人采各人的野菜,慢慢儿地凑到一块了。她老是看我,叫她看得怪不好意思的。又过了一会儿,她问我:‘姑娘,你是哪个村里的?’我说:‘我在柳镇住亲戚。’她不说话了,又低下头采野菜。她的手又轻又快。不一会儿,她又问:‘你在谁家住亲戚?’我想,她问这干什么?就随口说:‘在开茶馆的虎子叔家住亲戚。’她一下直起腰来:‘姑娘,你们是啥亲戚呢?’我说:‘是干亲。俺家在杏行——不,俺家在河南,距这里二百里地。杏行是姥姥家……’我把和母亲咋来柳镇住下的事都告诉她了。她一下子愣住了,‘姑娘,你就是那个放……放妮吗?’

  “这一回,该我愣住了。她咋知道我的名字?我反问她:‘大婶,你也是柳镇的吧?’她先说:‘是的。’又摇摇头,指指黄河南岸一个黑黝黝的村子说:‘我住那个村子。’接着又问俺娘的病重不重,问你的身体好不好。我说:‘俺娘轻多了,脸上都泛红色了呢。虎子叔瘦得厉害,老是不能吃饭。添俺母女两张嘴,够他受累的了。’之后,她什么话也不说了。只是默默地采集野菜。

  “我心里纳闷,她是谁呢?两个村子离这么远,她咋知道我的名字?这么关心虎子叔?但我看她有点闷闷的,好像心绪不好,就没敢再问。我偷眼看看,她的菜篮子和布口袋都快装满了,她来得肯定很早。我才采了一篮子菜,布口袋还空着呢,得紧着采了。后来,我们谁也不说话了,只顾低头寻野菜。

  “又过了一阵子,她直起腰来,把手里的一把野菜放进布口袋。那里头已经塞得满满的了。她朝我看了看,拎着布口袋过来了。拾起我的空口袋,就一把一把往里装。我急忙拉住:‘大婶!你,你这是做啥?我不要。我能采满呢!’她只管一把一把从自己口袋里掏,往我口袋里装,还亲切地说:‘孩子,待会儿你要饿了,该回家吃早饭去啦。我用不了这么多菜,你带回去吧。’我哪能要人家的野菜呢?一点一点掐来的,多不容易!我又要掏还她,她用手按住了,拉我站起来,给我抿了一下头发,温和地说:‘孩子,你别推让了。我叫珍珠。你兴许知道的吧?’

  “我咋不知道呢?过去姥姥活着的时候,常给我念叨。可没想到在这儿碰上她了。我高兴死啦。一把捉住她的胳膊,‘你是……珍珠……姨!?’她点点头,看着我笑了。‘姨,你咋不回柳镇呢?我虎子叔可盼你去啦!’她听了这话,忽然笑意没有了。把眼闭了闭,又重新睁开。还是温和的样子,嘱咐我:‘放妮,回去对你虎子叔说,好好给你娘看病,叫他也注意身子骨。你们都是苦人……日后……都好好的……也能……有个照应。天不早啦,你该回家啦,我也走啦。放妮,别粗心,好好伺候你娘……’

  “珍珠姨背转身走了。我看她好难过呢。她着一篮子野菜,深一脚浅一脚的。我一直在背后看着她,她一次也没回头。”

  放妮只顾急急地叙说,没注意虎子叔两眼已汪满了泪水。

  44

  第三天傍晚,杏子病得沉重了。她的意识还很清醒,知道自己熬不过今夜去。就没让放妮离开,一直泪眼蒙蒙地看着女儿。

  放妮这才知道了母亲病情的严重。哭得泪人儿一样。不知母亲一死,自己该往哪里存身。杏子看出了女儿的心事,一口一喘,用微弱的声音叮嘱:“放妮,好孩子……别难过。我死……了,你住在……柳镇……你虎子叔……会照顾……你的……”

  放妮听了母亲的话,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大龙夫妇、二锤、黑虎都在屋子里。大家好言劝说了一阵,放妮仍是哽哽咽咽,不住声地哭泣。所有的亲人都没有了,今后的命运会怎样啊!

  半夜时分,杏子断了气。

  大家好一阵悲伤。刘尔宽也赶来了。他张罗着从别处弄来一口薄棺。在为杏子盛殓时,黑虎把保存了二十余年的四截断指,重又拿出来,用布条仔细地缠在她的右手上。手指归复原位时,黑虎双手抖着,小心翼翼的,唯恐会把杏子姐碰痛似的。他的心情分外沉重,也分外神圣。背负了二十余年的这笔血怨债,能够如此结局,是他没有料到的。

  柳镇的人们都听说了这件事,老柳树底下站着黑压压一片人,人人为之唏嘘。乡亲们帮着把杏子隆重地安葬了,就埋在黑虎父母的坟旁。

  放妮痛哭了几天,从此在柳镇住下了。

  黑虎的屋子小,又有许多不便。大龙的妻子把放妮正式安置到自己家里。晚上,放妮在那里歇息,白天就来茶馆帮忙。虎子叔病恹恹的,已经不大能做事了。

  人常常是这样的,一件重大的事情没办完时,即使再劳累,也能坚持住,那完全靠一股精神的力量;而一旦事情完结了,也就一下子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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