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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恋》 作者:王安忆

第3章 荒山之恋(2)

  宿舍里,同学们骂着,叹息着,甚至哭着,细细说着饥饿的种种感觉,还有的回忆着以往吃过的美味,画饼充饥。他听不得这些,将被子蒙了头,手指头堵住耳朵,极力地不听,极力地要睡着。可是,肚子像是经着一场战争,肠子绞痛,胃忽而膨胀成一个空洞,似要吞噬一切,忽而缩小成紧紧的一团,实心似的梗在胸口。他不知为什么,竟想起小时候看妈妈洗猪肥肠,一条长长的肚肠,被筷子顶着,整个儿地翻转了过来。而他的视听又变得空前的敏锐,同学们的抱怨一字不落地进了他的耳朵,激起他无穷的欲望。口中涌上唾沫,他大口大口地吞咽,直咽得恶心。不由得怒火骤起。他讨厌他们这样大声地嚷饿,他恨他们对美味的回忆、叫嚷和憧憬。其实是一种发泄和排解,就好比一个人挨打时要大声号叫一样。并且,大家在一起叫嚷,还会有一种安慰:不仅是自己饿,你也饿,他也饿,人人都在饿,于是,也就心平气和了。而他不明白,他只是一个人孤独地与饥饿作着斗争。那斗争是格外的艰苦。他咬着牙,憋着气,将饥饿压抑着,那饥饿便更加残酷地咬噬着他了。

  有一次,在大哥家。大哥在读一份琴谱,大嫂在蒸饭,侄儿在小圆桌上玩积木。他搭着积木,嘴里嚼着饼干,嚼得痛快淋漓。桌上还放着一块,是侄子的。那是一块黑色的粗糙的玩具饼干,一部汽车的形状,线条浑圆地凹陷着,稚拙地勾出两只肥胖的轮子和一个车厢。他的眼睛再也移不开了,然后就伸出手抓过那饼干,很坦然地送进了嘴里。饼干的香味顿时充满了他的全身,却转瞬即逝了,那实在是太少了。这时候,他方才惊慌起来,脸色刷的白了。他立起身就要走,大哥大嫂喊他,他头也不回,硬说有事,走了出来。他走到隔壁弄堂口大铁门后面,哭了起来。他羞耻得无地自容,并且自觉从此以后有了污点。可是他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那完全不是他想做的,他不会做那样的事情。可是,伸手取过饼干并且送进嘴里的一系列动作,却那么明白无误地刻在记忆中,再也洗刷不去了。他自以为成了一个肮脏下流的人,偷儿似的。并且,再也纠正不了了,时间是不会倒流的。他伤心地恸哭着,多日来由于饥饿、怨愤、想家、孤独,积蓄起来的所有眼泪,全在这时候流了出来。弄堂里有人进出,见他在哭,却并不介意,没有人来问他一声,由他哭了个痛快。当他回到学校,将一天里两顿饭票作了一次吃。嘴唇触到了滚热的稀饭,脚底陡然升起一股幸福的战栗。他将那痛苦忘了,全身心地沉浸在进食的快乐里。待到一切都吃尽以后,却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种万念俱灰的心情,他沮丧得不知所措,不知在沮丧什么。饥饿,其实也像情欲一样,渴望之后是快乐,快乐之后便是灰心。可他不懂得这一些,他只觉得非常非常的丧气。夜里,睡在床上,他许久许久地想着,自己已经不是一个干净的人了。他怀念起过去来了。过去的日子是那样美丽,连饥饿都是纯洁的。可那一切都结束了,他从此是一个有罪的人了,他将负着罪度过一生。他觉着一生是太长了,过也过不完。

  好比是堤坝上有了一个豁口,他浑身调动起来与饥饿斗争的力量与紧张,开始松弛了。饥饿,变得越来越不可战胜。有一日,他在学校操场上拾到几块烂铜,拿到废品收购站,卖了几毛钱,便去买了两个水晶包吃了。富有弹性的富强粉面,在牙齿的咀嚼里,几乎有一种肉质的快感,猪油融化了,那香甜渗透了全身。吃完过后,那幸福便骤然退去,取而代之一股懊丧的心情。他发誓再不做这种卑鄙的事了,发誓要忘记这事,重新做人,做个清清洁洁的好孩子。他躲在没有人的地方哭着,打自己的嘴,咬自己的舌头,觉得这一世再难改好了,无比的绝望。可是饥火一次又一次地升起,是那样的不可抑制。自从那事情开始以后,饥饿的每一次袭击都令他无法抗拒。这时候,他便忘了廉耻,在楼道、操场、教室里搜索,搜出一些可以去换钱的东西。当他第二次拿了一包电线出校门时,他那惊慌的神态引起了看门老头儿的注意,将他叫住了。没经老人一问两问,他便和盘托出。

  他觉得天朝着他的头顶,直直地盖了下来,他被天压着,直直地陷下地里,那地是无底的深,陷不到底。

  大哥在钢琴前读谱,大嫂在量米蒸饭,侄儿在搭积木。

  八

  城东金谷巷的女孩儿会说话了,刚会说话就会唱小曲儿了。小嘴儿伶伶俐俐,一字一句都唱得明白:

  头上的呀青丝哟什么人摆乱?

  耳上啊哟坠子呀为啥少一只?

  脸上观粉怎么湿?

  嘴上的呀胭脂呀何人来吃?

  大人听了都笑:“打哪儿听来的高跷小调?唱得活灵活现!”笑过了又撇嘴:小小的年纪就会唱这浪调儿,且又唱得骚情,能是哪处的、谁家的女儿?

  女孩儿听不见这些,只当人人都夸她,喜欢她,便一心一意地爱俏。小小的人儿就会挑拣鞋面的花样,挑的尽是粉红的花朵,娇得了不得,一阵风便能吹散似的。挑好了,便赶着她妈绣上,随后踩着新鞋出门外去显摆。她不像小孩子似的乱蹦乱跳地走路,而是一步跟一步地走,小脚尖微微向外撇,脚跟和脚跟踩着一条直线,走得像个懂事的大人。小孩子都围过来看她的花鞋,她却露出了不耐烦,两只手背在身后,倚在墙上,斜着眼瞅那谁家窗前的吊兰。

  石子路的巷口来了一个叔叔,提着果子,还有山楂酒。她老远地认了出来,兴奋得红了脸,却不露声色,装着不看见。等他到了眼前,又悻悻的,不高兴似的。叔叔叫她,她爱理不理,叫她跟他走家去,她不情愿地去了,心里却高兴得直扑腾。她的叔叔多,每回来都不空手,带了好东西,给她妈,也给她,绒花儿啦,绸丝带儿啦,红褂儿啦,眼珠会动的洋人儿啦!她欢喜得要叫要跳,妈便用眼瞪她,骂她下贱。她看妈,脸上总做着懒懒的表情,叔叔送她东西也不讨好,还遭骂。可是等叔叔走了,妈妈便将东西放在面前一件一件地看,脸上笑盈盈的。要是长久的没有叔叔来,妈妈便拉长了脸,找她出气,摔摔打打,犯病似的,直等叔叔来了走过以后,病才好。渐渐地,她懂了,叔叔来确是值得高兴的事,可是那高兴不能摆在脸上,不仅不能摆在脸上,还更要做出不乐意的样子,这才是尊贵的行事。

  这回的叔叔,给她带的是大上海捎来舶粉红色带弹力的袜子,能长能短,能大能小。看好了东西,她安心了,抓了一把瓜子儿又跑了出来。小嘴灵巧地嗑着瓜子,一个瓜子进去,出来便成了整整齐齐的两半儿,落在斑斑驳驳的石子路上。细小的牙齿嗑得瓜子清脆地响。小孩儿们远远地瞅她,再不敢围过来,大人不许哩!她不看重这些,只顾清清脆脆地嗑瓜子,“剥剥剥”,唱歌似的。

  九

  西去三百里,小杂树林子里,二胡哭似的唱。

  十

  江边码头的汽笛,鸣了不过一个时辰,母亲再也没有想到,她家老三走了进来。一张脸原来就苍白,如今成了菜青色,眼圈发黑,身个长了一头,却细了一圈,风吹就要倒似的。肩上那一个大行李袋,眼看要把细细的锁骨吊断了。一见妈,他便红了眼圈,张了几次嘴,却没说出口。事先大哥教好了他,只说上海粮食紧张,动员人口回乡。母亲操心的事多,又要强,切不能说学校开除的话。可到了跟前,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见了这情景,母亲脑子里轰的一响,虽然什么都不明白,可却又什么都明白了。她并不问,只说:“洗洗去吧!”

  他像得了赦令,顺从地走到一边,放下东西,舀了一盆水,开始洗脸。妈在一边静静地择菜。

  洗完脸,他打开行李袋,拿出两盒点心:“大哥捎的,一盒给爷爷,一盒给妈。”

  妈看了一眼点心,说道:“老大又花钱。”不再说什么。

  回家的仪式简单而顺利地结束了,他又回到了家里。离开这两年,那宅子像是更黑暗而阴森了。他天天躺在后厢房里看书。天井里那一棵臭椿树冲天的高,挡了窗子。他就着叶缝里漏进的几丝光线看完了一本本的厚书:《济公传》、《西游记》、《红楼梦》。一天只有三顿饭和爷爷的两次召见,他才出房门,其余时间全在房里,躺在竹榻上,看书,还想心事。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心事可想,只是呆呆地靠着,什么都不想。耳畔有声音流过,是大提琴的声音。他脑子里常常整天整夜地响着一首大提琴的练习曲,楼梯一样上下。走两步,退一步似的回旋着前进。进到最高处便回头往下走,仍然是走两步退一步似的回旋着后退,无穷无尽,永远不会结束。无论他在干什么,吃饭、睡觉、看书,经受老爷爷的检阅,那练习曲只是不间断地反复。他非常非常的想拉琴,可是他又自卑得不敢去想,他以为他是无权去想了。并且,大提琴的回忆,是伴随着痛苦的屈辱和卑鄙的犯罪,或者说,是痛苦的屈辱和卑鄙的犯罪伴随了大提琴的回忆。他希望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都只是一个乱梦。他只有自欺欺人地以为那一切都不曾有过,他才可能平静地度过一天又一天。

  然而,事实上,一切都发生了,一切不曾发生才是个真正的梦。那梦只有在后厢房内,臭椿树荫影的遮蔽里才做得安逸。一出了门,走到街上,太阳洒满了全身,辉煌得耀眼,江边码头的汽笛一声长一声短,再有几个熟人迎面而来,问几声好,梦便会醒了。所以,他比先前更需要这阴暗,需要这阴暗的保护,尽管他憎恶。他简直不能上街,即便买盒火柴,打瓶酱油,他都做不到。爷爷召见孙儿时,特意地转向他,说:“是坐禅?还是读经?大上海过了两年,过得那么尊贵,那么蹊跷?”说罢便阴惨惨地笑。他感觉到母亲的眼光,忧虑的注视,只是沉默,头也不抬。他在上海过了这两年,别的变化尚没有,却是不再那么看重爷爷了,他自己也奇怪。如今他敬畏爷爷,全是为了妈,也因为习惯。他做过大胆的想象,就是将威风凛凛的爷爷放在上海淮海路的人群里,那么,爷爷必定会显出了渺小。在认识了爷爷渺小的同时,他也认识了自己的渺小,便有了一种茫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世界上来的,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在黑暗的屋子里,在透过椿树叶子缝隙忽隐忽现的光亮里,他觉着一片虚无,心中充满了悲哀。他自以为很渺小,实际上却把自己看得太重大了,他在黑暗的遮蔽里自由地、任意地扩张自己的屈辱、卑鄙、委屈和悲哀。

  大提琴的声音总在耳畔流动,无时不在,唱着同一首练习曲,低处浑厚深沉,高处雄健激动,间了江边码头的汽笛。这声音骚扰着他,连梦都做不安稳了。

  这一日,他听见爷爷的龙头拐杖打在母亲的背脊上,他认定这全因为他的不是,便伏在枕头上伤心地哭了。眼泪如同决了堤的洪水,再也收敛不住。他一心里都是绝望,都是灰心,这世界全是无辜的不幸,哪里有一点儿快乐?他几乎把眼睛哭出了血,实在哭不动了,他才慢慢地停了下来。他软软地躺在竹榻上,心里却一片明净,他甚至有些快乐起来。臭椿树沙啦啦地扫着窗棂,将血红的夕阳东一丝西一缕地扫进窗户。他四肢无力,心里却明澈极了,好像眼泪将一切杂质冲洗了出去。

  他毕竟只有十七岁,无论是多么纤弱,却还有着充沛的新鲜的活力,阴郁只是暂时的,更多更多的是希望。当他还没有将这希望一点一滴消灭光以前,他必定还将走很长的路,享很多的欢乐,受很多的痛苦。

  江边码头的汽笛隐隐地叫,像是一种神秘的召回。

  十一

  黄海湾口那城里,金谷巷的女孩儿上学了。背的书包是自家裁了布做的,妈绣了一对鸳鸯戏水,吹口气就能活了的模样。女孩儿穿着粉红的有弹力的袜子,大红平绒的花鞋,一身嫩黄底小碎花儿的裤褂,小褂是斜襟滚紫边儿,裤腿微微撒开着,姣得不能再姣了。一步一步,踩着碎石子路走了出来。同班的女孩儿家都不愿与她做伴走,怕将自己比了下去,又将她更比了上去。她可不看重这些,微微昂着头,小辫儿不长不短,辫梢用火剪卷成两朵绣球花似的,打着小小的圆圆的削肩。一步一步,脚跟踩着直线,上学堂去了。

  一教室的小孩儿,都没她利落,俊俏,坐的姿态也挺拔,说话口齿也清楚。老师一见就喜欢,派她做了班长,每堂课前喊起立,放学领队出校门。她乖巧得可以,老师说什么都往心里去。老师说教鞭棍儿不顺手,她回家就缠着叔叔做了个新的,缠上了花绳绳儿,给老师送去。送去也不多话,只道家里正有个竹竿儿,妈缠了花线叫送给老师使。老师星期日到理发店烫了个新发式,第二天来课堂红红着脸不好意思,下课了她就对老师说:“烫了头就像电影上的人儿似的,我长大也要烫。”老师把她当个心肝儿似的。国庆节,学校开大会,每班都要出节目,老师让学生自己报,一教室的学生都扭扭捏捏,心里想报又不好意思报,生怕别人说出风头。只有她,坦坦然然举起了手,老师点她起来,她便一步一步走上讲台,先站好,再鞠躬,随后便两手放在胸前,唱了:“美丽的哈瓦那,那里有我的家。”声音甜脆,没有上不去的高音。老师又特特地将她留下,专门编排了动作,只一遍她就全学会了,做得一丝不差,只是那小手指头,笋尖似的,跷得老高。老师看了心里不是味儿,却又说不出什么。

  庆祝会上,这是最受欢迎的节目。礼堂里巴掌拍得震天响,她鞠了一躬又一躬,鞠完后便挺着身子,不慌不忙挪着脚步走了下去。高班低班都站起来瞅她,她心里得意,脸上可是不露,还有些不耐烦似的,脚步却一点儿不乱,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班上,稳稳地坐下,扬着脸看台上,什么都不觉得似的。

  十二

  西去三百里,小杂树林子里,影影绰绰的练功的刀枪剑棒闪闪地亮,喊嗓子一声高一声低,二胡哭似的唱。

  十三

  里弄,学校,正宣传邢燕子、董加耕的道路,他报名了。一周以后就批了下来,百来个年轻人戴了大红花,搭一列火车,走了。火车开出了城,走在辽阔的田野上,他的心便豁然了。他开了一半车窗,任凭风吹着他长长的头发,车厢里同学们在唱歌。

  他去的那地场,和安徽挨着,又和山东靠着边。原本主要种小麦,如今正旱改水,裤腿挽得高高的下水田,挑着稻秧杂技表演似的走在细溜溜的田埂上。他干活不惜力,专拣重活干,几次从田埂上滑了下去,泥猴似的爬不起来,大伙儿笑着纷纷朝他伸手,拉他起来,推他回家换衣服。他硬是不回,拾起担子接着走。湿透的衣服裹在身上,一会儿就打战了。然后,又被阳光和身体的热气慢慢地烘干,那热烘烘的从身上剥离的一瞬舒适得妙不可言,连骨头缝里都是热腾腾的。夜里睡倒在床上,每一个关节都在酸痛,动都动不得。可这酸痛令他快慰,他从心里觉得舒坦。早上起床犹如上刑,他咬着牙撑起身子,放下脚,脚找着鞋子,终于立了起来,迈开了步子。他比上一日更加泼命地干,骨头格格地响,听了觉得快乐。担子将人压得走了形状,打了无数个弯,却终于没有趴下。都说他在玩命,也说他是个实诚的孩子。他单独起伙却几乎不用做菜,庄上家家都给他送咸菜、臭豆子、腌蒜、萝卜干。有谁家来了客,割肉称鱼,也必定叫了他去,一是心疼他身子骨单薄;二是有他这城里来的学生做陪,也添几分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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