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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恋》 作者:王安忆

第8章 荒山之恋(7)

  过了一会儿,天又黑了一点儿,他才出来,却没有看见她,径迈开步子走了。她心里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晚上,枕着绿豆壳的小枕头,翻来覆去竟失眠了。老实说,还没有一个男人敢这样对待她呢!他凭的什么呢?穿了一张黄皮就了不得了,要有能耐,怎么不升个营长团长的,怎么叫人给撸了回来?不过,她看清了他穿的是四个兜的军装,可是绝不会大过连长去。再大上去,在这小地方,早就传开了,那家里人,不知耀武扬威得怎样了呢!她忽又想到,他是在大上海的地方当的兵,据说,那兵营正扎在南京路上,兴许大上海的妖艳女人见多了,不在乎了。这样一想,非但不能释然,相反更激怒起来。“啪嗒”翻了个身子,愤愤地想道:“大上海的女人怎么样!难道脸上能长出花来?”她有哪一点抵不上的?她也并不是没见过,新起的歌舞团就有几个,跳舞的,瘦得干柴似的,胸口平坦得什么也没有,腚窄得像个小男孩,就是皮色白,可又是煞白的一片。而她的皮肤,却白得有生气,有活力。全是叫天养着的,从来只用冰冰的井水洗脸,洗过了搽一点儿蜂蜜。什么“面友”、“雪花膏”,抹得脸上灰白一片,往下掉渣似的。而她,则鲜润得像带了露珠的花儿。她忽然升起一股决心,决心征服那个男人。她并不仅仅为了征服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本身究竟引起她多大兴趣也难说,而是要与上海的女人作一次较量。似乎他的身后站了上海南京路最俊俏最风流最摩登的女子。她充满了孤军奋战的意志和决心,自觉得伟大起来。这么一想定,心里倒踏实,重又快乐起来。

  她装作借毛衣花样,到隔壁院儿找那小妞,问她:“昨儿晚黑有个复员军人找你家,找到没有?”那小妞赶紧回答找到了,并且很殷勤地邀她坐下。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小妞背后恨她恨得要死,骂了她足有一千声“破鞋”,当面却又有点畏着。她能主动找上门来说话,还有一点儿高兴和得意。女人的心情是谁也弄不清的。小妞赶着告诉她,她哥和那人在一处当兵,那人复员回来在工业局上班了……她却岔出了话问道:“那天你穿的雪青毛衣让我看看,记记花样吧。”小妞几乎受宠若惊,心想那样时新风流的人儿居然会赏识她的毛衣,忙不迭地拿了出来,从此便将这件衣服视为最最珍贵的。她认认真真地画了几笔针法和样式,走了出来,心里有了底。那人要在工业局上班,那么,每天上班,她只要换条道,就能遇见他。果品公司和机关上班时间一样,她也知道那人住家的大致方向。暗暗设计好了路线,便安心了。该说还是说,该笑还是笑。

  过了一天,上班路上果然遇到了他,她装作没看见走了过去。这一日,她穿的是一套蓝裙白褂,她知道,穿扮越朴素,就越能显出她的娇艳。可是他并没有看见她,骑着车飞快地过去了,顿都没打一下。心里自然有点恼,可是信心并没有受挫,相反,精神还更抖擞了。她心里想,老同学多年没见路上碰到,说话是自然的,不说话反倒不正常,倒显得矫情,做作,肚里有心事。她知道,男女之间,太好了有事,太坏了,仇人似的也必有事,没事的,就该不好不坏,不阴不阳,不近不远。她策划着,明天在路上遇见,她要主动招呼。叫他觉得,他对于她很平常,老同学罢了。还显得他小气、紧张、有鬼、没经过大世面。还是去过大上海,见识过上海女人的男人呢!她抿着嘴儿笑了。

  可是,第二天在路上,没容她张口,他倒一溜车溜到了她跟前,也不下车,只侧过车子,一脚蹬着地,一脚悬着,说:“嘿,巧了。”他那帅样儿叫她怔了一下,心里也不由叹服:到底是去过大地方了。他的笑容很和蔼,也很热情,可却绝不是那么回事,她心里怅怅的。叫他抢了优势,又恨恨的。还有些措手不及,来不及拿出招来,只得也很和气地笑:“可不,巧了。”

  “在哪儿上班?”他问。

  “果品公司。”她回答。

  “我在工业局,组织组,有空儿来玩。”他抬起下巴朝前边点点。

  她刚觉出有那么点意思了,他却又加了一句:“咱们宣传队的同学该聚聚才好。”说罢,一蹬车子,走了。

  她只得朝前走自己的路,望着新换的粉红衫大花裙,觉得有点委屈,简直想哭。

  他飞快地骑出一段,然后便慢了下来,心里揣摩自己这一次出击有无效果。她只是不动声色,不即不离,十分的自然,比小时候稳重自持了许多,自然也更漂亮了许多。他看不出她的心思。可他认准了,非把她征服不可。对她的心思不是这会儿才有的,早早的时候,在宣传队里,他就喜欢她了。只是当时并不知那是喜欢,只当是仇恨。他恨她傲气,恨她骚情,恨那么多男孩儿围拢她,恨她耍猴儿似的耍男孩。人都偎她,他偏不。人都争着和她相好,他偏偏连话也不跟她说。人家偎不上相好不着的人骂她婊子、破鞋,他却也不附和。后来,插队了,有时回家,在路上也看见她几次,见她越来越俏,心里就有些想她的意思,常常到她可能走过的地方,等着看她。可他却绝不和她说话,他知道上去说话会碰一鼻子灰。就算当时好言好语地答应了,日后依然会倒霉。她实在太傲了,生生叫那帮没骨头的男人宠坏了。再后来,到了部队,到了该娶媳妇的年龄,尤其到了晓得留不下去要复员的时候,每个晚上,她都在眼前活动,闪着眼睛,说话似的;动着酒窝,笑似的;或者蹙着眉,骂人似的;撅着嘴,撒泼似的。有了她的影子,别的女人全都黯然失色,全都那么作假,那么虚伪,那么不男不女,再也动不了他的心了。他暗暗下了决心,非她莫娶。他心里明白,这女人很不一样,男人见得多了,爱得不稀罕了,所以要引起她的注意,就必得做得和旁人不一样。再则,也必须打掉她的傲气和骚气。外面那些传说难辨真假,要是假的更好,要是真的,他究竟是在大上海待了几年,外国翻译过来的小说看过几本,他可以作出高尚的牺牲。可是,他必得真正属他一个人。她的俊俏,她的骚情,全是他一个人的,只能供他一个人享用。唉,她真是俏得不能再俏了,撩人得不能再撩人了。为了日后的一切,他必得做好思想准备,进行一场艰苦,持久,却激动人心的奋斗。

  真正是棋逢了对手。

  三十

  第二个女儿出生的时候,他才体验到了父爱。

  他像是一个体质与精神都过于孱弱的孩子,需要比别人多出一倍或数倍的母爱才能长大成熟。他如同孩子吮吸乳汁似的,吸吮着女人的融入了母性的爱情,这才渐渐地强壮了,男人的意识开始加强,父爱也随之苏醒。当小女儿很不明确地叫他“爸爸”的时候,他欣喜得忘情;小女儿用小手拍打他的脸颊,他幸福得几乎流出眼泪。而对大的女儿,虽然仅只年长了两岁,却由于失了培养父爱的最初的时机,便像是一个朋友,一个极亲爱的小朋友。这小朋友如同是她母亲的助手,是她母亲的一个缩小了的化身,与她母亲站在不同的位置,用极温柔的母爱包围着他。公平地说,在对他父爱的唤起中,她也尽了她的责任。女孩子天生下来就带了一种母性,不过是以一种稚气的无意的方式流露。当爸爸和妹妹亲热的时候,她在一旁看着,毫不妒忌,宽厚而快乐地笑着,用着几乎是怜爱的眼光看着爸爸与妹妹的撒娇。这目光使他感动,却是完全不同的感动。在与父爱同时成长着的,便是责任感了。

  他喜欢女孩,毫不为没有男孩而遗憾。相反,内心还很庆幸第二个也不是男孩。这家里,是三个女人爱着他一个男人,他渐渐地就要被女人宠坏了。

  随着孩子的出生,生活日趋艰难。七平方米的小屋里放不下第二张床,他们一家四口挤在一张仅四尺宽的床上,不小心的翻身便会压着孩子。因为听到许多孩子被大人压死的可怕的故事,他们几乎不敢翻身,不敢动弹。而逐渐强壮起来的他,又比平日生出更多的欲望,孩子虽然毫不觉察,可那酣恬的呼吸,纯洁的小脸,叫人觉得做那样的事是亵渎又是自贱,便压抑了冲动,一夜无法安宁,早晨起来就有些焦躁。俩人的工资维持这四口之家的开销,拮据得可以,如不是她很善持家,只怕要上顿不接下顿了。如何使收支平衡,还稍稍要有余额以应付急用,成了每天早晚的话题,令人沮丧而又无可奈何。最苦恼的却是出发演出。剧团一旦出发,便是三五个月,只能带了孩子上路。颠沛流离,有时一天就换一个台口。剧场条件好些,还可以分到一间单独的宿舍,更多的地方却是分男女宿舍,她一人带两个孩子,他是帮不上一点儿忙。有时孩子闹夜,啼哭不止,一屋子的人都吵了起来。结过婚生过孩子的还体谅一些,那些尚未出阁的女孩儿,却不解人事,一味地抱怨。他只能在女宿舍门外徘徊,听着孩子的号哭与人们毫不掩饰的怨艾,焦急与无奈将心都要撕碎了。样板戏的热潮已经过去,因为剧团的班底和基础,仍然恢复了梆子戏。她是南京人,京白尚能说几句,河南话却怎么也说不好,立即失去了主角的位置,只能客串客串。梆子戏的伴奏本来就无所谓有无大提琴,乐队的编制又不正规,戏曲伴奏没有总谱,全凭即兴。大提琴是当做大阮在用,没有分谱随他自便,拉旋律可以,拉每小节第一个音可以,不拉也可以,演出总能顺利进行的。然而此时此刻,已无暇顾及事业与前途,只盯着眼前的日子,一天一天地平安度过,大人小孩无病无灾,便是胜利了。

  因此,尽管生活艰难,也多有不顺心,他们的精神却很充实,也极一致。每一天的度过便是每一天的目标。由于生活的艰难与窘迫,由于生活中不断生出困扰和难题,他们的爱情有了切实的内容,有了实事可做,反是更加亲密无间。四个人紧紧地抱成一团,忘却了一切,慢慢地度着时光。孩子新长的一颗小牙,孩子新学的一首儿歌,偶尔买了一条活鱼烧得又鲜美,偶尔到一处有一间单独的小屋,且又多加了一张小床,都使他们满足,欣喜,觉着极大的幸福。

  尤其是他从来都是孤独地和看不见的障碍作战,寂寞地在无名的苦闷中挣扎。到了这时候,生活的困扰具体了,可触摸了,反倒不必惶惑,少了折磨。并且不再是孤军奋战,而是有了依靠,有了伴侣。因此,日子虽是苦,却单纯,心也就踏实而安宁了。

  孩子毕竟在一日一日长大,漂亮且又懂事。姐妹俩坐在床上,和布娃娃能玩一天。有时,奶奶接去,有时,外婆接去。他们便可轻松一段日子,甜蜜一段日子,经济上也得了一点儿解脱,自然而然地就会想一想自己的事情。俩人本不是碌碌无为的,读过书,且有追求,如今落得在个县剧团跑龙套,终不是长法。这时候,就有朋友告诉了一个消息,县城朝东去三百里,黄海湾的那城市,新建了一个歌舞团,到处招兵买马,紧缺大提琴,他不妨去试一试。原先以为终不会有什么出路,他便尽情地苦恼,如今有了希望,他反倒有点畏缩。他是个太懒散又太淡泊的人,与世不愿有一点儿争取,不到山穷水尽,他绝不会迈步。想到要去那里所须做的努力,那努力又大有落空的可能,他先就胆怯了。为了回避,他甚至不再抱怨,也不敢苦闷了,尽做出快快乐乐的样子,表示自己的满足。

  这一切,全没逃过她的眼睛,她是将这男人看得太清楚了,心里是又可笑又怜爱。她并不戳穿他,因为知道他虽是懦弱,却格外的敏感和自尊,须格外细心地对待。夜里,她抚摸着他软软的头发,尽是温柔;白天,她做最好的饭菜,无微不至,将他一整个身心都熨帖了。然后,说道:“咱们去那边吧?”她自然平常得就好像邀他去上菜市场,不使他受到一点儿刺激。接着又说:“比如去玩一趟,我们还从来没去过那里呢!”虽是这样说,他毕竟觉着了紧迫,便不做声。她接着说道:“你的大提琴,在这里真是可惜了。”她确实为他很抱屈。她自己倒也罢了,本来也不是科班出身,只是哼哼玩玩,没曾想因此有了饭碗,脱离了农村,更没想到,因此认识了他,有了这样一个可心的丈夫。她知道他的琴拉得不凡,有天赋,也知他是极爱大提琴的,只要听过他的琴声,见过他拉琴的神态,便可明白。她从心底里愿意他能有个好好的发展,希望他有个虽不指望辉煌可也绝不黯淡的前程。然而,她鼓动他并不仅仅为了这个,她还为了两个女儿能得到较好的教育,那边大小是个城市,又沿海,从远处说,会有发展。她也有很少一点儿是为了自己。她从小在省城长大,不习惯小县城的生活与风俗人情,内心总向往着城市的生活。并且,她具有着一种不断改善环境的精神,虽也是知命本分,可她却还以为,不妨做一点儿努力,即使没有获得,也不会失去什么。至少可以试一试。所以,她必须鼓动起他来。当然,她不能将她所有的想法一下子全告诉他,这个责任是太重大了,压垮他之前就会吓坏他的。她绝不能将他吓退。因此,她先只交给他一点点、小小的责任,使他有一点儿压力,可也不至于过于沉重。所以她只说:“我知道你是喜欢大提琴的。”这果然触动了他。他曾经让北徐州的一个歌舞团借去拉过两个月的《草原小英雄》,那乐队虽不十分健全,可却是管弦乐队。他的琴声加入在里面,被别人衬托,又衬托别人,他真正激动了。尤其是当大提琴Solo的时候,整个弦乐颤弓为他哼鸣,钢琴用琶音与他呼应,他听见自己的琴声从扩音器里传出,贯满了全场,全场毕静,他这才骄傲了起来……

  他沉浸在回忆之中,她也不打扰他,轻轻走了出去,放过了他,而他再不得平静了。直到他骚乱起来时,她才将他搂在怀里,用极温和的话激励他,安抚他,给他力量,又给他宽心。说一切都没什么了不得,去试试,试不成也没什么,咱们在这里过得很幸福,不是吗?开辟了宽阔的后路,等他宽舒下来,却又不知不觉地再交给他一点点责任:“孩子在那里可以受到更好的教育呢。”这提醒了他做父亲的责任感,虽是沉重,却也觉着了骄傲。她再安慰他,宽解他,为他开着后路,又辟着前线。将责任终于一点一点全部托付了他,却没有将他吓退。他犹犹豫豫地下了决心:“我去一次吧。你也去吧?”

  “当然去的。”她说,“我们一起去玩玩,听说那里有座山,有点来历的。”

  他兴味索然,没有玩的兴趣,却也无法再打退堂鼓了。

  找了一个假日,他们谁也没有告诉,悄悄地去了。走出院子,穿过杂树林向火车站去。清晨的阳光穿过树叶一缕一缕射了进来,他心情豁然开朗,竟哼起了小曲儿。她看着这一切,心想:是个好兆头。

  三十一

  江边码头汽笛呜呜地叫,小孙女儿问:“奶奶,那是什么响?”

  奶奶回答:“船响。”

  “什么船?”小孙女儿问。

  “捎爸爸回家的船。”奶奶说。

  “妈妈说,爸爸回家是坐火车。”孙女儿说。

  “是火车。”奶奶同意道。

  孙女儿在布了青苔的石板地上,做大叉圆圈的游戏,画了一院子的圈圈和大叉。

  三十二

  爱情其实是一场战争,那战争真是持久而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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