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楼前白玉兰

　　他特别喜爱玉兰花。除了迎春，玉兰大概是北京初春最早开放的花了。迎春比较常见，玉兰相对而言要金贵得多。以往北京人时兴开春以后到颐和园去看玉兰花，那里乐寿堂侧院里有两株极品玉兰树，春来花开，玉雕神琢一般婀娜，香气淡雅而氤氲，观之沁腑爽心。这些年玉兰树种得多些了，长安街中南海红墙外，以及许多公园里，初春也都有白的或淡紫的玉兰花开放。

　　他这些天忙于一篇学术论文的最后定稿，但观赏玉兰花的心理需求，依然是“当春乃发生”。从报上看到记者拍的新闻照片，说是中南海红墙外的玉兰花苞已然绽开了，引得春阳中的路人欣喜观望；他家离那里颇远，但他家附近的公园里，近年来栽种了几株白玉兰，每逢初春花期，他总是要去瞻仰一番；于是他两次抽空去了公园，但也许是因为这公园的地气还不够苏暖，或与中南海红墙外的品种不同，竟都只还是枝头上刚刚冒出毛笔头般的花芽；他这天在整理论文的间隙里，伸腿舒臂，听着窗外骤起的风声时，脑际不禁闪过这样的念头：啊呀，玉兰花的花期是非常短暂的啊，说不定我这儿一忙，顾不得再去，这风再一吹，那玉兰花便都香消玉殒了啊！……

　　他确实没工夫再去公园。那天他应邀去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会议在一所公寓式宾馆召开。那地方很不好找，他下了公共汽车，绕了好一段冤枉路，才终于找到。进了那宾馆大门，绕过堆得并不怎么好看的太湖石屏障，他寻找那大院落中的三号楼，学术会议租的便是那楼里的会议室。他边走边观望，忽然，有美丽的东西落入他的眼睛，令他惊喜不置——那是三株虽不算大，但非常秀气的玉兰树，就栽种在某座楼大门的侧面；三株树的花都烂漫地开放着，有一株枝头上的玉兰花完全可以称之为怒放！他激动地走过去，在那楼前的玉兰树边贪婪地鉴赏着那些洁白、光润、秀挺、芳馥的花朵，他都几乎忘记了自己所来为何了！

　　忽然，他听到有人大声地招呼他，他转身定睛一看，啊！原来是大秦！大秦是他中学时的同学，他早知道大秦“下海”发了大财，并且前些时他还在公园边上，一个高档俱乐部门口，十分凑巧地与大秦邂逅；进那个俱乐部的人，据说是一个晚上从吃潮州菜起，到看夜总会表演，再洗桑那浴，全身按摩，最后到KTV包房喝洋酒，享受跪式服务直至凌晨四点离去，最低的消费额是一万二千元！当时他只同大秦随便寒暄了几句，分手后也便“相忘于江湖”。他对大秦既不羡慕，也不鄙夷。他觉得只要大秦是按正当的“游戏规则”赚钱，那么大秦怎么消费他所赚的钱，便只是大秦个人的私事。

　　他没想到在那儿会又遇到大秦。大秦问他：“你怎么在这儿？”他同时也在问大秦同一问题。俩人便互相解释。原来大秦在这个宾馆里常年包了套房，就在他们所站的那栋楼里，并且大秦伸手一指，所包的套房简直就在那三株玉兰花后面的窗户里头。他不禁艳羡地说：“大秦你可真有福气！有玉兰这么守着你！”大秦显然是把玉兰听成一个女子的名字了，跟他说：“咳，别提她了！……我也用不着她守着我！……她跟着个老外远走高飞啦！跟你说吧，别指望这号娘儿们能跟你动真情，全是逢场作戏！……”他便笑说：“你说些什么啊！我是说，你这窗户外头……”大秦便说：“是呀，这一楼的房确实不够理想，窗户外头老有汽车发动的声音……我们院里各人自己的车，多一半是大名牌，那还好说，讨厌的是外头开进来的，尽有那十几万一辆的低档车，噪音实在大！……”他说：“我是说你那窗户外头，这楼前的三株……”大秦竟还是听岔了，回应他说：“我没把这楼全租……租一套，一天是七十美元，算相当优惠了……等我公司再扩大，那我可就不在这儿租喽……我得挪到高尚点的地方去……”于是他便指点着，更大声地说：“你看呀，我说的……是那个啊……难道你不觉得……非常美丽吗？”这回大秦的目光确实对准那三株玉兰树了，可是大秦瞳孔的焦距却越过了那些玉兰花，落在了所租用的房间的窗户上，那玻璃窗里，显露出大秦挂在窗边的一个很大的镀金的吉祥物，那是一个把“招财进宝”四个字写成为一个字的菱形挂件……大秦说：“美丽吗？……这是我从香港带回来的……你以为这边也有卖的？跟你说吧，这边的都是铜皮做的假玩意儿，我这可是实打实镀了金的！……”

　　他觉得心里发堵。正在这时又有人过来招呼他。大秦便告辞，奔自己的那辆宝马车而去了。来招呼他的是学术会议的工作人员，跟他说：“都在等着你啦！快，跟我去吧！”

　　他边走边忍不住回望那三株玉兰花树……开了好几天了吧？就在楼前头，就在那套房窗外啊！……

　　领他去三号楼的人以为他是在回望大秦，便对他说：“常住这里头的人，听说个个都是大款啊！……那是您熟人吗？……他一定也非常有钱吧？”

　　他扭回头，闷闷地说：“不，他其实很穷很穷……”

　　简析

　　什么叫世俗？什么叫高雅？《楼前白玉兰》给出了答案。到北京参加学术会议的学者“他”，与下海经商发了财的中学同学大秦相遇，“他”艳羡大秦包房窗前的三株玉兰花，而满脑子“招财进宝”念头的大秦，却一再对老同学的话产生误解。在俗与雅、有钱与无钱之间，“他”对大秦下了一句最贴切的评价：“不，他其实很穷很穷……”意境之隽永、构思之巧妙、语言之幽默令人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