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霍达作品精选》在线阅读 > 正文 第20章 小说卷(20)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霍达作品精选》 作者:霍达

第20章 小说卷(20)

  每逢寒暑假,我都要到姐姐家里去看看。姐姐被家务、农活和一群孩子缠累,老得很快。从她身上,已经很难看出和左邻右舍的大嫂的区别了,她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妇,在重复着我不识字的母亲做过的一切。姐夫常在假期里开各种各样的会,我去了不一定能见到他,而姐姐则忙着为我做饭,我坐在堂屋里和她的公公说话,耳朵里却在听着从厨房里传来的“哐当哐当”的风箱声。我轻易不来,姐姐定要做点好饭菜,拉着风箱,往锅底下塞着柴火,“哐当”好几个钟头才算完事。而吃饭的时候她又不能陪我,妇女不上席。姐夫不在家的时候就临时请村上的“文化人”来作陪,说着搜肠刮肚找出来的闲话。而我是来看姐姐的啊,却一句体己话都顾不上说。在我同陌生人吃完她费了不少劲才凑齐的“四个碟子”之后,她才和孩子们坐在锅屋里享受残汤剩饭。姐姐,我的姐姐!她把自己看成一个废人,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了,巴望着我大学毕业好挣钱奉养父母,承担起做儿女的责任。

  母亲没有等到这一天就在贫穷之中去世了,家里只留下父亲。

  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正是大学生粪土不如的年月。四十六块钱的工资要养活自己,还要结婚、生孩子、奉养父亲,一分一分地计算也难以安排。我这个农民的儿子念完了大学还穿着家乡的土布褂子,裤子上打着补丁。要在北京安一个家,哪怕置办最简陋的东西,也要四十六块的多少倍?我和妻子在一间十平方米的斗室里举行了只有我们两人参加的“婚礼”。结婚好几年连锅、案板、菜刀都没有备齐。

  父亲怜惜我,没有到北京来拖累我。他仍然在贫瘠的土地上挣取连口粮都换不出的“工分”,年年决分都要“透支”,由我向生产队偿还父亲劳作一年仍然欠下的债务。进一步孝敬父亲我就没有余力了。也许家乡父老把我看成“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的人了。我可怎么向他们解释呢?电影导演在前些年是挨批的角色,这几年处境不同了,但也只是“有名无利”的职业。我跑遍全国各地拍片,每部影片都花去几十万、上百万元的成本,为国家赚回成倍的利润。可我自己从去年开始每月工资才涨到七十二块五毛,并没有“富起来”啊!

  父亲终于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痨病”时常发作,一个人躺在那两间茅屋里,如果半夜里一口气上不来,死了都不会有人知道。感谢我的一个当“赤脚医生”的堂弟给他打针吃药,替他挑水做饭。可是,这总不是长久之计,人们都会问:“他儿呢?不会找他儿去?”

  我无法再忍受心中的愧疚,一再写信敦促父亲到北京来治病。

  一九八一年秋收之后,他终于来了。

  我拿着电报,去车站接他。从家乡小镇上打来的电报几经周转到我手里已经过了钟点。出站口如流的人群、无数张面孔我一个都不放过,但里边没有我的父亲。我逆着人流往里挤,在纷纷攘攘的车厢里寻找他,一直到最后一节车厢,才在已经快走空的座位中间发现了一位老人。他穿着黑布夹袄,守着几个大大的粗布包袱,在焦灼地等待着他的儿子。

  “大大,你来了!”我急切地叫着从小习惯的称呼,去搀扶我的父亲。

  白发苍苍的头从车窗边转了过来,那双棕黑色的眼睛朝我注视了一会儿,父亲才认出我来。在他的心目中,儿子永远是小时候的样子,自从翅膀硬了飞走之后,一年一度、数年一度的探亲已留不下十分确切的印象。而且儿子也在变老,面前的这个戴着眼镜、鬓发斑白的中年人是他的儿子?他得凭着记忆中的印象几经印证才敢确认。

  “噢,我知道你一准来接我,就坐在这儿没动窝。包袱忒沉,得等你接啊!”父亲的脸上漾出笑意。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一笑,两边的皱褶拉成好几条深深的沟纹。

  “包袱?你带这么沉的包袱做啥?”我提了提他身边的包袱,埋怨地问。

  “穷家难舍,我都搬来了。”

  “那房子呢?”

  “屋,扒了。树,刨了。连床,都卖了。你寄的盘缠没动,我还能给你添点儿过日子的钱呢,这回来了,就不走了!”

  父亲一一历数着他的行李,告诉我哪件里边是什么。除了他自己的四季衣服,还有用了多年的被褥,几件舍不得丢的小玩意儿,还有一口袋绿豆,一口袋芝麻,一罐香油和一包脆枣,那是我家的枣树最后一次收获。

  我只好雇了一辆三轮车,用超过这些包袱价值的车钱把父亲的家产运回了我在北京的家。父亲见了他日夜惦念的孙女、孙儿,用哆哆嗦嗦的手抓了脆枣给他们吃,眼里涌出了两行老泪:“吃吧,咱家的水土好,这枣儿甜。吃吧,就这一回了,往后就吃不着了!”

  夜里,在一间半斗室里住下了老老少少五口人。床铺不够,就搭行军床吧,就是搭地铺也不回家了。

  父亲住下来了。他要在生命临近终点的时候住在儿孙身边,过一过大都市的生活。天安门、故宫、颐和园、长城,都逛一逛。历史博物馆也得看一看。闲着没事到公园里打打太极拳,玩玩鸟儿,像那些退休的干部、工人们似的。儿子的书橱里有很多闲书,他可以好好地看一看,甚至还可以写写字。年轻的时候他替人家写了不知多少春联,而最得意的一副是贴在自家门上的:“读书写字真乐事,种竹栽花最怡情”。一个农户贴这样的春联?那是他的志趣,他的爱好,他的精神支柱,他一辈子没有实现的愿望。

  他在北京过得很愉快,从颐和园的排云殿,他沿着山路走走停停,一直登上佛香阁。从万寿山的制高点上俯瞰整个北京,他陶醉了,随口吟出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杜甫的名句。在天坛的回音壁前,他像孩子似的把耳朵贴在那弧形的墙上,谛听我在另一端亲切的呼唤:“大大,大大!”这最悦耳的乡音,使他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在故宫,他久久地注视着“金銮殿”上的皇帝宝座,仿佛在心中丈量从农民到帝王之间的十万八千里距离,而这距离,刹那间缩得近在咫尺。他也许在回味陈胜在当农民时说的一句话吧:“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不是在用知识分子的心理溢美自己的父亲,不,父亲是博学的,他甚至在凭吊历史古迹的时候,好几次指出了写在牌子上的说明词中的谬误之处。我告诉他:等我手头的这部电影完成之后一定拍一部历史片,父亲说的这些说不定能用上。

  父亲在北京的日子是美好的,却又是短暂的。西山的枫叶红了的时候,父亲的“痨病”犯了。他无力地躺在床上,半闭着眼睛,嗓子里呼着微弱的气息,带着咝咝的痰音。瘦骨嶙峋的胸腔艰难地起伏着,那里有许多话要说,却说不出。

  担架!救护车!输氧!紧急抢救!我被吓蒙了,惟恐死神夺去父亲的生命。

  父亲又活过来了。他在阴曹地府的门口转了一遭重回人间之后已不再留恋北京,而急于回去,回家去。也许他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了,要把遗骨埋在故乡的祖坟上。也许,是地下的母亲在冥冥之中召唤他吧?

  北京的冬天天气奇冷,我的心也像冰冻的土地一样板结,没有什么可以使它融化了。带上必备的药品和须臾不敢离开的氧气袋,在万木萧疏的季节,我把苟延残喘的父亲送回了家。不,已经无家可归了,是送到姐姐家,然后,只身返京。“对望无言惟有泪,几番徘徊意踟蹰!”父亲后来在信中这样回忆我们的离别。我不能留在他身边照料他,“等”他死,我还有工作,还有事业,还得走,只有把父亲交给姐姐了。说不定哪一天,父亲会突然死在姐姐家里,连通知我回去都来不及。我的心缩成一团,有什么办法?一切都拜托姐姐吧。她,曾经将阳关大道让给我,自己跨上了独木小桥。而这一次,我却把重担都“让”给她了。心债,我的心上,欠了姐姐多少债啊!

  我终于挨到了下午一点,登上了从县城往西开的长途汽车。不,路不长,只有二十多里,我过去背着胡萝卜徒步要走两个小时,现在,汽车只要三十分钟。可这三十分钟我却觉得长似一年。“父病危,速回”!每一分,一秒,我都在赶,在抢,谁知道父亲是不是还活着?也许,姐姐为了不使我过度伤心才把死讯说成病讯?也许,姐姐怕我不回去摔“老盆”才这样把我“骗”回去?哪儿能呢?我岂有不回之理!哪怕父亲还剩下最后一口气,我也要赶回去见他一面,哪怕父亲已经闭眼,我也要按传统的仪式披麻戴孝,摔“老盆”,把父亲的灵柩送进祖坟,与母亲的遗骨合葬。我要在坟前做双倍的忏悔!不,我相信父亲不会死,他已经奇迹般地在姐姐家又活了三年,前不久,还亲笔给我写来了长篇书信。不会死,他一定还活着,在等着我——他惟一的、最爱的儿子。

  汽车到站,我又上了乡间土路。从这里到姐姐家还有五六里路,我踏着雨后的泥泞,沿着当年汉高祖起兵斩蛇的“白帝河”,没命地跑,奔向那个在地图上找不到、在我心中却永远抹不掉的小村庄。

  走进村子,我的心咚咚地狂跳,我担心会听见哭丧声。没有,村子里静静的,大人都出去干活了,只有几个小孩在墙边路口上玩。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一步一步走近姐姐家的大门。到了门口,我几乎要窒息了,好像预感到姐姐正在里边抚着父亲的尸体痛哭。啊,生离死别,我在艺术创作中极为陶醉的生离死别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了。在电影中,我总不让任何一个角色痛痛快快地死,不让他的亲人在死前得到“大团圆”的结局,想方设法折磨观众的心,巴不得让他们的眼泪流成河。现在,在一幕话剧中我成了剧中人,才知道自己曾是那么残酷!

  院子里没有哭声,一点声音也没有。大门口也没有贴那种×形的草纸,丝毫也没有出殡的迹象。父亲真的还活着吗?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像跨进鬼门关似的快步走了进去。父亲,我来了!

  四

  走进卧室,我竟然没有看到父亲。姐姐家的两间东屋的隔断土墙上挖了个下方上圆的小门,套间里惟一的小窗上蒙着旧塑料布,屋里一片昏黄幽暗。两张床靠墙摆成“丁”字形,占据了房间的大半。临窗的床上堆着黑乎乎的被褥和棉衣。父亲,我的父亲在哪里?

  姐姐一家人跟着我走进来。

  “外爷爷在这儿!”我的外甥女指着临窗的床上对我说。

  啊,我这才看清了,父亲原来竟围坐在那堆起的被子、棉袄中间!他佝偻着腰坐在床上,头无力地耷拉在怀里抱着的氧气袋上,一动不动。猛然间,我竟然不敢相信那是一个活人!

  我扑在床上,抓着父亲的手:“大大,大大,我回来了!”

  父亲仍然一动不动,任我摸着那双干得起皱的手,对我的呼唤也毫无反应。不,他听见了,只是没有力气做出反应。一顶旧绒线帽遮住了他满头的白发和宽阔的前额。背着西窗的微弱光线,他的脸上一片昏暗,眼睛无力地半闭着,上唇和下颚都长满了杂草似的胡须。他轻轻地喘着气,夹杂着咝咝的痰音。父亲从来不是这个样子。他不喜欢留胡子,不愿意显出老相,总是把脸刮得千干净净。他在农民中长期保持着与众不同的卫生习惯,刷牙、漱口、洗澡,从不马虎。而如今,他连这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仅靠氧气袋维持生命的残躯,一动不动地佝偻在床上,像是只等我回来做永久的告别。

  “这回犯病犯得怪厉害,还怕等不到你回来哩!”姐姐对我说,“吊针打了三天三夜啦!”

  “三天三夜?”我看着一动不动地佝偻着的父亲,“一直就是这个姿势吗?”

  “三年都是这样!他不能倒下睡,倒下就憋得慌,三年就这样坐着,腿上都磨出膙子啦!一天天地受罪!”姐姐说着,抬起衣袖擦泪。

  我的心痛苦地战栗。三年,父亲竟是这样度过的?为什么每次写信都没告诉我?我自以为尽量地寄钱可以减轻姐姐的负担,可以减轻父亲的病痛,可是这三年的僵坐,我怎么代替啊?我自以为时时刻刻都在惦记着父亲,用夜以继日的工作来压制自己的怀念之情,可我毕竟每天从半夜到凌晨还有一夕安眠啊!而父亲,却连片刻的平卧歇息也没有,就这样似醒似睡、半死不活地坐了三年!为什么父亲不让我在梦中看见他这备受煎熬的身影?他的信,那一封封写得很长、字迹又很工整的信,竟是伏在膝盖上写的,字里行间向我报着平安!

  “咱把大大送医院吧?”我对姐姐说,“住院治疗,不惜一切代价,我带着钱呢,带了五百块!”

  姐姐擦着泪说:“多少钱也没有用了,他不能动,几十里路送医院能把他颠打坏喽!还不抵在家,俺啥工夫都不缺,医生天天上家来打针、给药,我白天黑夜守着他,端屎端尿,医院里能行?”

  姐姐说得对,我不忍心再让父亲受颠簸了,“就把钱留在家里吧,凡是能买到的东西,凡是咱大大想吃的东西,都给他办到!可惜我来得太急,啥吃的都没带!”

  “不缺,啥都不缺,”姐姐说,“他的胃弱,也不能吃旁的啥,就是吃稀的,鸡蛋膏子,蜂糕茶。怕大便干,还得常喝蜜。”

  父亲床前的草囤子上盖着块木板,权当桌子。上面摆着点心盒子、蜂蜜瓶子……虽然上面落满了灰尘,可在我们家乡没有人把灰尘当成什么有碍卫生的东西,吹一吹就行了。我看着这一切,揪心似的疼痛。如果父亲住在我那里,总比这里强得多啊!可是他现在已经不能经受千余里的汽车、火车了。何况我那里有天天到家里来看病的医生吗?有整日整夜在床前值班守候的人吗?没有。这里是父亲惟一的安身之处了。

  “俺这给他生了个炉子,他这屋最暖和了!”姐姐说。语气里有尽孝的自慰,还有一些自豪。

  的确,我们家乡在冬季从没有生炉子取暖的习惯,家家都是屋里屋外一样冷,充其量在来客人时才抓把柴火烤烤。现在父亲的床前生着一只烧蜂窝煤的铁炉,大概是全村最优越的了。那炉子还兼做炊具,无盖,无烟筒。

  我又不安了:“别中了煤气。”

  “不要紧,门跟窗户都不严,中不了煤气。”姐姐说。

  可不是嘛,我们家乡的房子都是那种老式的双扇门,关起来也露着好大的缝。门楣上还有一块空当,是留给燕子飞来飞去的“燕路”。窗户不安玻璃,也不糊纸。只有父亲的这扇窗口蒙上块塑料布,被西风吹得呼扇呼扇的。唉,既要取暖,又要透风,这糊涂的生活哲学!

  父亲醒来了。不,他根本就不是在睡,他一直在倾听我们说话,只是没有力气插嘴。此刻他蓄足了力气,终于张开了嘴要说话了。我期待地望着他,他的眼睛却照样地半闭着,并不像凝视着归来游子的样子,只是嘴唇在动:“这一崩儿(一段时间)……没见你的信,小报上说,你在拍刘邦的电影?完了没?我还……能捞着看不?”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霍达作品集
搏浪天涯霍达作品精选穆斯林的葬礼秦皇父子未穿的红嫁衣补天裂国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