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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搏浪天涯》 作者:霍达

第58章 英雄的晩年(3)

  儿子说,他们当然希望切除癌组织,这等于让父亲起死回生!但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却又必须付出胃摘除的代价,父亲没有了胃,还怎么生活?如果此后只能躺在病床上靠输液维持生命,形同一个“植物人”,和死又有什么区别?父亲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这绝不符合他的意愿!

  医生尊重病人家属的选择,仅仅对淋巴结做了一些清理,就把打开的腹腔又缝上了。

  “那么,我爸……还有多长时间?”

  “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你们准备他的后事吧。”

  躺在手术台上的吕洪涛,处于麻醉状态,并不知道这一切。

  手术之后,还是不能吃东西,吃了就难受。这让老吕疑惑不解,癌不是都切除了吗?怎么还疼?三天之后,后背又疼起来了。后背和胃是什么关系?他的儿女挖空心思地编造谎言,企图让父亲相信,手术非常成功,他的病正在好转,现在的一些不适只是暂时的,通过化疗,一切都会好的。

  吕洪涛知道儿女的好意,他也不愿意去揭破这谎言,因为他自己也心存侥幸,幻想着能闯过这一关。

  2002年9月,他在西非的合作伙伴、老朋友邦寇来了,专程从拉斯帕尔马斯来看老吕。

  听到这个消息,吕洪涛兴奋极了,让护士给他洗了头发,把床摇直了,精精神神地等着和老朋友会面。邦寇来了,快步走向病床前,俯下身去,两人紧紧地拥抱,热泪沾襟。

  “谢谢你,谢谢!你是我真正的朋友,永远的朋友!”

  “亲爱的吕,我希望你尽快地好起来,再到拉斯帕尔马斯去看一看!”

  虽然只是善良的愿望、友好的祝福,也给他带来了渺茫的希望。他幻想着,化疗能让他一天天好起来。但是,事实是无情的,他的病情每况愈下,化疗并没有任何意义。到了手术后的第三个月,吃东西完全靠鼻饲了。为使进食通畅,还做了“介人”,在幽门做了个支架,插进引流管,但也不见效果。医生说,他的胃是“皮革胃”,起码十几年的病了,积累到最后爆发出来。是的,老吕过去常说,他的胃是“铁胃”,吃什么都能消化,常年是饭无定时,饥一顿饱一顿,终于酿成大病。这个道理,现在才算明白了,可是又明白得太晚了。

  公司领导到医院来看望他,刘身利、姜作义、钱静杰,连远在拉斯帕尔马斯的吴湘峰,只要有机会回京就急着来看老吕,对公司的这位元老、功臣,中国远洋渔业的开创者,致以亲切的问候和衷心的祝愿,祝他早日康复。而吕洪涛自己明白,“康复”恐怕已是奢望,只能苟延残喘了。但是,这句话他却不愿意从自己嘴里说出来,他仍然幻想着奇迹出现。

  一些老部下来看他,李文成、高守延、孙锡江,都是烟台老乡,都曾经跟他在西非干过。第一支船队首航大西洋的时候,高守延是指挥船“海丰”824的船长,李文成是随船医生,孙锡江曾先后在毛里塔尼亚、几内亚比绍代表处担任代表,和老吕的情谊都非同一般。现在,这些退休的老将都来看望老领导,让老吕不由得又想起那逝去的岁月。咳,老了,我们都老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啊!

  “你们看……看我怎么样?”老吕强打精神,问他们。

  “没问题!”李文成拍着胸脯给他打保票。

  这话要是别人说,也许没什么力量,但李文成不同,他是医生啊,他的感觉一定有科学依据!老吕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他相信李医生的话,或者说,他希望李医生的吉言能给他带来好运!

  10月21日,阴历九月二十六,是吕洪涛六十八岁生日。这一天,亲人们凡是在北京的都聚集在家里,为他庆寿,孩子们还替他请了假,从医院接回来,全家吃一顿“长寿面”。当然,他本人是不可能吃了,只能看着大家为他而吃,从心里感激亲人们的这一片盛情,但想到今年的生日过了,明年还不知如何,又不禁悲从中来。

  当晚,孩子们又把他送回医院。

  11月,邦寇再次来到北京,这一次是为办理公司的业务,顺便来看望老吕,连他的夫人也一起来了。老吕眼看着再度重逢于医院的老友,而自己却出院无望,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久久地相对无言,一对跨国挚友在无限的留恋中分手,此次会面,已是他们最后的诀别。

  吕洪涛在病床上艰难地和病魔抗争,一天,又一天。四个儿女轮流到医院去守护他,在北京工作的二弟则每天必到,风雨无阻。过去大哥常在国外,兄弟间聚少离多,现在,剩下的这点儿时间,就让他每天陪着大哥吧,见一面少一面了!

  12月31日,2002年的最后一天。吕瑞英从医院回来,收拾收拾东西,下午5点钟再到医院,谁知父亲就在这个时候昏迷了。她赶紧再往家跑,把妈妈接来。

  于金芝正腰疼得厉害,腰椎管狭窄压迫坐骨神经,使她连走路都十分困难了,是拄着棍来的。

  吕洪涛吃力地睁开眼睛。

  “妈,您看,爸爸醒了!”儿女们一阵欣喜。

  吕洪涛看着他们,二弟、四个孩子,还有平时因病来不了的老妻,都来了,围在病床前。他隐隐感到这不同寻常,也不是什么好兆头。

  “你们……怎么都来了?”他问。

  “来看看你……”于金芝一开口,嗓子就被泪水噎住了。

  “我没事儿……”他极力安慰老妻。

  于金芝坐在他身边,拉着他的手,想给他按摩按摩,哎呀,手上那个汗呀!

  “你热吗?”

  他不说话,只是被老妻握住的那只手在不住地抖。

  “你……这是怎么了?难受吗?”

  “不难受。”到了这个时候,他仍然不肯叫苦。这个宁折不弯的人,不愿意向命运服输,也不愿意让自己的病痛再折磨他所爱的人。

  这时,张延喜走进了病房。今天是新年的前夜啊,在这个全世界都在送旧迎新的夜晚,他却惦记着老朋友。

  “爸,张叔叔来了!”孩子们说。

  吕洪涛眼睛一亮,颤抖着握住了张延喜伸过来的手。多少年了,这两只手就像铁链的两环,紧紧地连在一起,战胜了无数艰难险阻,打造出一片惊天动地的事业。可以说,张延喜是吕洪涛平生最佩服的人,一个“秀才”,对经济工作那么到位,多少次在事业成败的关头力排众议、谋划良策,让中水这艘航船冲过激流、绕过险滩,如果没有张延喜,这艘航船还不知会开往何方,也许早就触礁、沉没。而张延喜平生最信赖的人,也首推吕洪涛。在中水,张延喜作为一把手,长期坐镇大本营,却始终把北京作为“后方”,把西非作为“前方”,不仅“后方要为前方服务”,而且“决策在前方”,一切由老吕“全权处理”,这几乎可以说在全国的企业中都是绝无仅有的。对于老吕长期主政西非,国内不是没有争议,也不是没有替代人选,但张延喜考虑再三,仍然坚定地认为,没有老吕就没有中水远洋的今天,老吕有强烈的事业心,不计个人得失,敢于承担责任,多年来积累了丰富的实践经验,强于管理,精打细箅,有老吕在西非,他放心!

  现在,这两个老朋友都已经退下来了,吕洪涛不再是中水的总经理,张延喜也不再是农业部副部长,他们所掌管的工作,都已经交付给后来人。这是自然规律,历史的必然。大西洋的涛声已远,两位退休的老将手握着手,该说些什么呢?

  “老张,我的病,看来就这样了。”他说,像在与老友告别,又像在喃喃自语。

  张延喜忍了再忍,止住了眼泪,但话却说不出来了。

  张延喜走后,吕洪涛再度昏迷,一连四五天没有知觉,监视器上显示,血压80\/50mmHg。

  那天夜里,他苏醒了,长子东敏守候在身边。

  “我这个病,也就这样了。”老吕说,再次重复他对张延喜说过的话。喘息了一阵儿,又说,“这些年,我在外边吃了苦,但也风光了。远洋成全了我,让我这个男子汉干成了一番大事,走了也值啊!就是不放心你妈,她从小是个苦孩子,你姥爷死得早,是姥姥一个人把他们拉扯大的,不容易!这几十年,你妈跟着我,没享过什么福,倒遭了不少罪,你们……将来要好好地照顾你妈啊!”

  说着,两串清泪从眼眶中涌出,顺着脸颊,缓缓地流下来。

  东敏给父亲擦拭着泪水,自己的眼泪却止不住流下来。他感到,虚弱到极点的父亲说出这么多话,可能是临终前的回光返照,这番话,恐怕也就是他的最后遗言了。

  “爸,您别往坏处想,您的病不至于……”

  吕洪涛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像是喘息,又像是叹息,闭上眼睛,什么话也不说了。

  就这样一阵儿昏迷一阵儿清醒,醒来的时候只是睁眼望着身边的亲人,一言不发。他的胃早已经不能进食了,孩子们把冰镇的西瓜水喂给他喝。说是“喝”,其实只是从嘴里过一下再吐出来,给他润润嗓子,让他重温一下人间的美味而已。他木然地接受这一切,没有任何表示,连说声“好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闭着眼,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只是在孩子们叫“爸”的时候才睁一下眼,然后又闭上了。

  1月10日,周杰来看他。

  老四吕捷敏说:“爸,周杰来了!”

  昏迷中的吕洪涛艰难地睁开了眼睛。周杰是他的手下爱将,当年最早随他出征西非,在拉斯帕尔马斯是他的得力助手,负责渔需物资和鱼货销售,还兼做出纳和“厨师”,给老吕做过无数次的饭,还好几次救了他的命,两人情同父子。现在,小周来了,他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动动手,示意周杰坐得离他近点儿,再近点儿。

  周杰挨在他身边,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不知从何说起,只说了句:“老吕,你瘦了!”

  老吕的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泪花在眼眶里滚动。

  周杰赶紧转过脸去,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在老吕面前痛哭失声!

  三天之后,2003年1月13日晚8时许,吕洪涛的生命终于到了尽头,心电示波呈直线,呼吸停止,血压为0,任凭他的亲人怎么呼叫也没有任何反应了,但他的眼睛却是睁着的。这个死不瞑目的老吕啊!在最后的时刻,他在想些什么呢?是大西洋上的惊涛骇浪、拉斯帕尔马斯港湾的晚风夕阳,还是呼啸前进的渔船汽笛长鸣?这一切都已经融进了他的生命,他也在这雄奇壮美的画面中获得了永生!

  他“走”的时候,他的两个弟弟、四个儿女和儿媳、孙子、侄儿、外甥,都在身边。此外还有一对远方归来的朋友,中水驻摩洛哥代表处代表宁巩和夫人白莹莹,以及印度的合作伙伴曹先生,他们从万里之外赶来,为由衷敬爱的老领导、老朋友送行:吕总,您走好!

  吕洪涛去世的消息没有告诉他那瘫痪在床的老母亲,家里人一直瞒着,瞒着。但是,他走后第十九天,2003年2月1日就是春节。该过年了,老人家的两个儿子、三个女儿都在年前回来团聚,惟独缺了老大洪涛。

  腊月二十八,还没见老大回来,老人家似乎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你大哥咋站在院子里转悠?”她侧脸望着门外,那眼神,分明是看见了长子的身影,“快着,叫他进来!”

  “娘,院子里没人啊,我大哥还没回来呢!”三儿子说。

  “过年了,他该回来了,他到底能不能回来啊?”老人家仍然执著地问。

  “我大哥出国了,回不来!”

  “出国那么当紧?也不回来看看娘?”

  “娘!”大女儿鼻子一酸,再也忍不住了,“我大哥……没了!”

  “你大哥没了?!”老人家不相信。

  她艰难地抬起头,斜望着堂屋当门儿上供的地方。

  按照家乡的风俗,家里死了人,过年是要给亡人上供的。现在,供桌上已经摆上了供品,并且还摆上了吕洪涛的照片,老人家纵是老眼昏花,对长子的那张脸还是熟悉的。巨大的悲哀向她袭来,近乎枯竭的眼眶中涌出两颗浑浊的泪珠,呆呆地念叨着,“你大哥没了……他咋就没了呢?”

  年近百岁的老母亲一阵儿清楚,一阵儿糊涂,她怎么也不能相信,她最疼爱、最看重、一向引以为自豪的长子竟然撇下老娘先走了。她更不会明白,在儿子的心目中,娘上还有个娘,这个热血男儿,把他六十九年的生命都献给了祖国母亲!

  吕洪涛去世的消息也没有告诉他的老友邦寇,但三个月后,邦寇也“走”了,年仅六十岁。如果天上真有一位掌握世间万事万物、兼管东方和西方的造物主,这一定是他的刻意安排,让这一对好朋友到另一个世界会面去了,否则,他们都会寂寞的。

  大西洋又涨潮了,听,那拍岸的涛声,是他们在不倦地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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