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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来:空山3》 作者:阿来

第37章 (7)

  是乡派出所的警察带着老五来到了酒吧。十几年过去了,拉加泽里没有想到更秋家老五会是这样一副模样。看上去,他要比实际年纪苍老十岁,手脚也有些哆嗦。

  拉加泽里想不到自己的第一句话是:“你都这么老了。”

  “你怕我杀不了你了?”

  “是。”拉加泽里掏出防身的刀子扔在了桌子上,下面人马上就倒上酒来。

  老五伸手抓过那把刀子,眼里闪出凶狠的光芒。旁边的警察只是伸手一拍他的手腕,刀就从他手里掉下去,扎在杉木地板上摇摇晃晃。警察说:“你杀不了人了!法律也不允许你杀人!”

  他还是说出了那个好多人这些天都在念叨的词:“复仇。我要复仇。”

  拉加泽里见了他这样子,不禁心生愧疚,但嘴上还是不肯示弱:“我一直等着呢。”

  警察说:“复仇?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如果你在监狱里还没有待够,那马上就回去!”

  老五低下头:“凭什么他活得这么滋润,我就这么倒霉!”

  “凭什么?凭他在监狱里改造好了,你在里面的表现可不怎么好!从今往后,不但不能再有什么复仇的念头,你还要向他好好学习,重新做人!”这话是向着老五说的,但拉加泽里听来却很不舒服。自己没有改造也是好人,坐了牢是真,可说不上什么改造!

  想不到老五突然流下了泪水,说:“我这样子,都怪他!现在这样,想复仇也不能够了!”

  拉加泽里心里不忍,真觉得自己有了什么罪过,满上酒,嘴上还是说:“你成了这样子打什么紧,恶有恶报!我也坐了十多年牢,国家已经帮你家报了仇了!要是你还嫌不够,你儿子一天天大了,等我老了,让他来杀我吧!现在,喝酒,算我给你赔礼了!”

  老五也就端起酒喝了,放下酒杯时叹了口气:“本来,我们是可以做朋友的啊!”

  两个警察是来对刑满释放犯做后续工作的,不失时机地说:“还不是当年滥砍乱伐,违法犯罪,才得了这个不好的结果嘛!”

  老五说:“对,我杀不了你,让我儿子来杀你!”警察说“那你儿子就要死在专政机关的枪口下了!”

  “不准砍树,不准这个,不准那个,连让儿子报仇都不准了?”

  “现在是文明社会了,在里面没有讲过吗?我们从农奴社会跃进到社会主义社会,那些落后野蛮的风俗都该抛弃了!”

  拉加泽里知道,两个警察是来做工作让他们两个化解冤仇的,更知道他们说的都是大道理,但同情心却偏在了老五这边:“好了,两位警官,这些道理我们在里面听了十几年,听够了。”

  老五当然也感觉得出来,说:“妈的,你为什么不恨我?”

  “我也很奇怪。”

  “求求你恨我吧。”

  “为什么?”

  “那样我就能找你报仇,我报不了,让儿子来报!”拉加泽里说:“你儿子就想唱歌,当歌星,不想替他老子报仇!”

  老五一脸茫然:“那就不报了?”

  两个警察听了哈哈大笑,放心开上吉普车回乡里去了。

  第二天,更秋家几兄弟都到酒吧来了。他们全都阴沉着脸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拉加泽里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果然,老五说:“要是我不报仇,我们更秋家的人丢不起这个脸。”

  “那你们肯定商量好了,现在就开始吗?”拉加泽里说,“我不用跟谁商量,开始吧。”

  老二发话了:“老五是因病才得到假释,你知道他干不过你。”

  拉加泽里喝干了一瓶啤酒,他把瓶子捏在手里:“那怎么办?总不能我自己给自己一刀,那你们更秋家就更要丢人现眼了。老五确实是不行了,你们几兄弟谁替他出头?还是等他儿子长大?”

  几兄弟都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拉加泽里说:“老五,那就等你儿子长大吧。”

  老五看看他的兄弟,缓慢但却坚定地摇了摇头,说:“我不要我儿子再进牢房。”

  拉加泽里把一大杯酒放在了老五面前:“我以为你的兄弟们会替你出头呢。”

  老五就转身去看他那些表情凶狠的兄弟,但他们一个个都把脸转开了。他看着他们转过脸去,把杯子里的酒,都倒进了喉咙。酒吧里的人们都聚集过来,以为要看到一场好戏上演,也有人暗暗打定主意要帮拉加泽里一把,毕竟,这几兄弟在机村称霸的时间有点太过长久了。都以为当他们放下手里的酒杯,会有一个人从身上拔出刀来。但他们只是放下了酒杯,却没有拔出刀子。老二说:“妈的,凭什么复仇还要坐牢,要是像过去,复仇不用坐牢,这个人都已经死过三次了!”

  就有人起哄,说:“那也不合规矩,复仇只能是一次,不能三次!”

  老二又说:“老五还有儿子呢,还轮不到我们。”说完,就率先走下宽大的廊子,脚上的靴子,脚底下的地板都咕吱咕吱地响。老二一走,老大也跟着离开了,老四和老六却坐着不动。也没有拒绝拉加泽里新上的酒。拉加泽里给酒吧里每个客人都上了一杯威士忌酒,他举起杯子,对老五说:“虽说是时代变了,法律禁止私自了却旧仇,我也坐了十多年的监牢,但老五若还心有不甘,我当着乡亲们的面保证,等他三年!三年中,若他或他儿子要了我的命,大家不必报官!过了三年,我就要请求法律保护了!”

  老五说:“为什么是三年?你以为再过三年我就变得跟过去一样强壮了?再等三年我儿子就长成壮小伙了?”

  “对,三年!三年时间还不够长吗?你以为天天等待别人来复仇是好受的事情吗?”

  老五说:“我答应过警察,你知道……”

  拉加泽里把手中的杯子摔得粉碎,对着还坐在座位上喝酒的更秋兄弟喊叫道:“但是他们没有听到!老子为这事坐了那么多年牢!现在你们听清楚,老子就等三年!”

  自从协拉家在景区酒吧坐堂的古歌三人组参加电视大赛得了名次,他们已经在省城扎下根,有公司替他们出了唱片,村里人好多次在电视里看到他们参加演唱会的镜头了。这一来,机村好些有点嗓子的年轻人,都蓄起长发,穿上长靴,要当歌星了。更秋家老五的儿子也是其中之一。他们也搞了一个三人组,去景区试唱失败了,回来想到拉加泽里酒吧里演唱。拉加泽里找了几个人听听,无奈他们学着景区口味歌唱家乡是天堂,没来由地就欢快无比的歌并不讨机村人喜欢。

  “小伙子们,家乡要有这么好,你们就不会想唱着歌跑到外面去了!”

  “天上的神仙也不会一天到晚这么高兴得要死。”“哦,你们看,无论走了多选多久,倒霉蛋们总是要一个个地回来,而那些稍微发达的家伙们,有几个走了回来?这就是可爱的家乡?”

  拉加泽里当然也是赞同这种看法的,应该说,他也是那些离开很久还要回来的倒霉蛋中的一个,他也不喜欢年轻人把歌唱变得这样虚情假意:“这样的歌,只好唱给游客听,自己人是听不进去的。”但他还是掏钱赞助三个年轻人买了架子鼓和吉他。因为他们想离开机村的强烈愿望他是非常理解的。

  这天,老五和拉加泽里一直就坐在廊子上喝酒,晚上,村里人来了,大家又继续喝酒,一直喝得大醉而归。

  第二天,酒吧再迸酒都是从老五家的小卖部了。整箱整箱的啤酒,红酒,后来,酒吧甚至从老五家购进家酿的青稞酒。老五在监狱待了这么多年,当年蛮横无理的人,身体与精神都倒了。拉加泽里这么做,不像是一笔生意,倒像是变着法子接济他了。这事例被一个几次来机村考察,在酒吧里听了很多故事的女博士写进了她的论文,题目叫做《古老情感与行为模式的坍塌》,副标题更长,叫做《以机村为例,旁观藏人复仇故事与复仇意识之消解》。机村人读不懂这样的文章。达瑟看了,连标题也读不通顺。大家觉得拉加泽里应该读懂,但他并没做出读懂的样子。村里人还把女博士也看成那些来自外面跟他上床的女朋友之一,但他对此不置可否。他对人家议论他跟外面女人上床不置可否,对他为什么不成家的议论也不置可否。

  这个答案很简单,他依然对当年的女同学不能忘怀。女同学已经是有名的医生,早已成家,她女儿假期回家来看外公外婆,也会到酒吧来坐坐,给机村人讲些城里的事情。客人们有时会故意当着拉加泽里的面问她母亲的情况,但拉加泽里一点都不会显山露水。倒是那把头发染成暗红色肚脐和腰都露在外面的姑娘,大大咧咧来问他:“拉加叔叔,他们说你是我妈的初恋情人,真的吗?”

  拉加泽里不说话。

  “那就是真的了!”小姑娘拍着手高兴地喊道。

  “回去问你外公吧。”

  “我不敢。”

  搞田野考察的女博士好奇了:“你不是谁都不怕吗?”

  小姑娘嘟了嘴:“他像个神灵一样。”

  女博士来了好奇心,挎上装着录音机和照相机的包:“这么多机村人我都走访过,却没见过他老人家,走,我们去看看他。”说完,就拉着小姑娘的手离开了酒吧。拉加泽里望着这女人的背影叹了口气。女博士身上就是有种什么东西都不容分说的劲头。她要,就必定要得到。她要人开口说话,人家就开口说话。她醉意矇昽,眼睛像是月光一样迷离时,就会向他伸出手来,他自己不会反抗,只会乖乖地跟随,去到一个她要去的地方。但是,转瞬之间,身体柔软暖热的女子又变回到女博士了,说话简洁,眼光干练。

  “对了,那个机村故事很有意思,请再重复一遍。”“酷!这个说法很酷,我是说你们机村人关于树神崇拜的说法。”

  “是的,中国人关于家乡的歌唱是有很虚假的成分,但让乡村的农民说出来,就非常别致了!”

  现在,女博士拉着小姑娘的手走了。城里来的一大一小的女人出了村子,上桥过河,爬上那有着很多柳树与几株丁香夹道的缓坡,然后,她们就站在了院子的树篱跟前。树篱门开着,崔巴噶瓦老人安坐在院子中央的太阳底下,其实,他已经没有力量这么坐着了,他是靠身子四周那些柔软的垫子围住,才能保持这样的姿势。像机村的少数老人,他变老的时候,不是身体佝偻,一脸皱纹。他是另一种老法。身子渐渐缩小,脸上的皮肤却越来越紧绷光滑,泛出铜色,表情像金属铸像一样安详。

  小姑娘欢叫一声:“外公。”

  那个铜铸般闪闪发光的脸上露出一丝迷茫的笑意。

  女博士说:“老人家。”

  这时,那张脸上的表情已经收回去,又像铜像般纹丝不动了。

  “怎么,你外公他听不见了?”

  “他听得见!”小姑娘又压低了声音说,“我妈妈说,他得了失忆症,每天都会忘掉一些过去的事情。”

  女博士说:“我来晚了。”

  老人却突然说话了,声音中气十足:“不晚,你们赶上了我家的晚饭。”

  “吃饭前我还想请教你几个问题,老人家。”

  “嚯,问题?”老人好像提起了兴致,但随即他就摇头,“可是,我忘了。”

  “我只问两个。”

  “问吧。”

  女博士的问题很大,一个是机村最近的复仇事件,一个旧社会的人又不懂环保,却又能保护森林。

  老人的兴趣却已经转移了,他的耳朵轻轻颤动,喃喃地说:“听,要起风了。”这时还没有一丝风,但只过了一小会儿,山坡上的树枝就慢慢晃动起来,闪烁在片片树叶上的阳光也随之动荡起来。

  倒是小姑娘突然问女博士:“姐姐,要是拉加叔叔真娶了我妈妈,那我是不是比现在更漂亮?”

  “奇怪的问题。”

  “不奇怪,拉加叔叔就是比我爸爸漂亮。”

  “你爸爸更有学问。”

  “这我知道,所以我妈才要了现在的爸爸,但我只是说漂亮。”

  “你想没想过,那样生下的人,就不是你了!”

  “怎么不是我,肯定是我!”

  晚上,女博士做完老五的访谈,酒吧客人渐渐散去,月明星稀之时,她再次把拉加泽里带到了床上。这次,她恢复女博士的姿态晚了一些。风狂雨骤之后,她没有马上穿衣起床。她对拉加泽里说:“打开窗户吧,这么好的月光。”

  窗户打开,月光不但泻进了屋子里,甚至还隐隐绰绰地照亮了小半张床。女博士讲了白天小姑娘的问题,说:“假设我也结了婚,生了孩子,她也来这个地方,说不定也会问这样的问题。”

  “为什么?”

  “跟你的初恋情人一样,孩子的父亲肯定比你有文化有地位,却没有你强壮漂亮。”

  “那你该跟我生孩子,再另外给他找一个爸爸。”“我知道你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

  “生气了也不肯承认,你的自尊心太强了。”

  “你还是看不起机村人,看不起农民。”

  博士跳下床,动作利索地穿好了衣裳:“机村的姑娘要是这样跑到你床上来,全村人都会骂她下贱,我不怕这个,你也可以看不起我啊,也许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博士走到门口,又返身回来,俯下身在他脸上亲亲,笑了,“我都要笑我自己,怎么会生气,有什么气好生呢?你说是不是,好了,乖乖睡吧,晚安。”

  拉加泽里知道,这其实是为他这样的露水男人不值得生气的意思。他想说句什么,人家已经关上门出去了。

  博士在床上还告诉他,小姑娘胆大到竟敢问过自己的母亲同样的问题,要是拉加泽里是她的父亲,自己是不是更漂亮一些。博士还告诉他,那当母亲的总是假装没有听见。拉加泽里想,除此之外,难道她还能给未曾实现的生活以一个确切的答案么?

  我是在异国旅行时,强烈感觉到机村有事。

  我想,是达瑟死了。

  我不能预知生死,但是,那些日子里,我老想到达瑟。看到什么新奇的景象都想要向他倾诉,想要告诉给他。那是1996年的盛夏,我在美国访问,一有机会就离开那些正在访问的大学与城市,想办法到乡村旅行。去看异国白人的村庄,黑人的村庄,印第安人的村庄,甚至夏威夷那些岛屿深处,去寻访当地土著民族,我是想知道,所有这些村庄终将走在怎样一条路上;我想知道,村庄里的人们,最后的归宿在什么地方?

  我看了很多,想了很多,当然没有确定的答案,倒是确实激发出连绵不绝的希望与回想。回想那个叫做机村的中国村庄。于是,我开始在一个大学校园里动笔写作达瑟的故事。我想,除了机村那所简陋之极的小学校,把我引到了机村人想往中从未有过的状况上来的,就是达瑟藏在树上那些书了。我只被允许到他树屋上去过有限的几次,抚摸过那几本百科全书烫金的书名,看到过书里头那些彩色的图片:禽鸟、花卉、树木、海洋与岛屿,甚至是赤裸着身子的男人与女人,加上达瑟那些听来不知所云的话语,使我相信打开文字的迷宫,我们就会弄懂这个世界的秘密。但那些日子,在异国的土地上,我那么强烈地想把所见所闻告诉他,好像不马上告诉,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当年,那株大树被人伐倒,那些书从树上摔下来,像是倾覆的鸟巢里四散在地上的鸟卵和杂乱的羽毛。他们伐倒这棵树,因为传来一种制作肥料的方法:砍倒大树,堆砌起来,把从林边铲来的草皮覆盖其上,再点一把火,大树与草根都燃成了灰烬,肥沃的森林黑土则烧成了砖红色。这些灰烬与红木据说都是上等的肥料。民兵们并没有把树上掉下来的书扔进火堆,他们只是撕了些来包裹烟卷,然后就弃置不顾了。

  然后,一个晚上,那些书本就消失了。有人说,是达瑟自己将那些书本藏起来了。也有人说,是村里的好心人趁夜黑把那些书归拢了,悄悄放在了达瑟家门前。无论如何,那些书就这样永远地从我们眼前消失了。

  是的,当我在相距遥远的异国,开始书写达瑟故事的时候,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达瑟要死了。我就在这样的心境中又待了十三天,回到国内,立即就驾车进山,回到机村。

  回到村子,我坐在酒吧里,很久,中午直到下午,索波、林军、更秋兄弟、那拨蓄了长发想当歌星的年轻人,都相继在这里露面,就是没有达瑟的身影。这时我才开口问酒吧老板:“达瑟死了吗?”

  “还剩得一口气,但活不久了。”

  “他得了什么病?”

  “我想他没有病,他只是自己不想活了。”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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