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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来:空山3》 作者:阿来

第39章 (9)

  三个人都放下手中的酒杯,嘴里嚼着炒豌豆,高坐在酒吧的门廊上看地里翻沸不已的麦浪。机村传统的房子没有这样的门廊,这个门廊的前身也是个搞典礼时搭建的铺过红地毯的临时舞台。上面有领导讲过话,演员唱过歌跳过舞。有个演员唱着歌从半米高的台子上跳下去,走到观众中一边歌唱一边握手,除了达尔玛山隧道指挥部的工人,觉尔郎风景区的干部,还有几个机村人也跟那个歌星握了手。那是拉加泽里从监狱里出来的第二年,是他造林公司成立的头一年。庆典结束后,他把那个临时搭建的舞台上的木料和构件都买了下来。他用这些钢构件和结实的厚木板加宽了这个门廊。使这座仓库变成现在这样一个奇怪而不协调的样子。加上那些鲜艳油漆刷出来的门窗与柱子,使这座建筑有种奇怪的效果,游客把照片拿回去放在网上,发在杂志上,这座奇怪的凑合起来的建筑变成了有名的酒吧。

  拉加泽里指指山上,那个山腰曾经有一个湖存在的地方,说:“那个湖应该重现。”

  “哪个湖?”

  “那个传说有一对金野鸭的湖。”

  “那怎么可能呢?”

  “我上去过几次,泉眼还在,只要用一道堤坝把当年炸出的缺口封住就可以了。”

  “那要多少钱?”

  “钱没有问题,我想办法。”

  “有钱也该找个老婆了。找老婆就要盖房子,生娃娃,上学,这些都是要花钱的。”

  拉加泽里开玩笑:“那我就找个有钱的老婆。”

  “你真的要做这件事?”

  “我要你们帮我看看行不行。”

  索波说:“我这个人,除了让你的酒吧热闹,别的想帮也帮不上。”

  “好啊,我一忙起来,酒吧这一摊子事手下人都熟了。栽树这档子事就请你牵头了。”

  索波伸出双手,端详一阵,轻轻笑了,说:“这双手砍了多少树,现在又要栽树了。小子,你会发一双白帆布手套给我?过去砍树,我们可是光着双手的。”

  “大叔,戴上一双白手套,你肯定就神气多了。”“是啊,过去砍树的时候,工人戴手套,农民没有手套,这身份一眼就看出来了!”

  “现在我们:不是也戴着手套劳动了吗?”

  “日子是一天天好过了,但想起人要分成三六九等,到底不是叫人高兴的事情啊!”索波说,“嗨,要是达瑟不这样,就可以帮你照看酒吧了。”

  “也许,我们该问问崔巴噶瓦。”

  拉加泽里叹口气:“可惜他老人家什么都记不得了。哎!我也是,怎么没有早一点想起这件事情来呢?我早就该想起来的。”

  这时,隧道中的庆典结束了,从山上飘然而下,曲折蜿蜒成一道新的景观的柏油公路上出现了很多小汽车。车队在村口停下来,县里乡里的领导们簇拥着一个大领导往村子里走来。大家都认识这个领导。他就是达瑟早年在民族干部学校的同学,如今的副省长。他兴致勃勃,气宇轩昂,说:“这么有特色的酒吧,如今我们的农村里也有酒吧了。”

  大家都在那宽大的廊子上坐下来。领导说:“咦,我那老同学怎么不来照个面?”

  县长说:“肯定是他不好意思。”

  “那我们去看看他!”

  坐在一边的索波说:“达瑟死了。”

  “怎么死的?生了什么大病?”

  拉加泽里说:“没生什么了不得的病,他就是不想活了。”

  这一来,领导们就没法接上话头了,这是一个严重的话题,不宜展开的话题,一个人居然不想活下去,死了。领导想来肯定未曾遇到过这样的问题。于是,全体静默,好像在为逝者默哀,后来,还是副省长对县领导说:“家属有什么困难,你们帮助一下。”

  于是,一行人就这样默然离开了。

  林军说:“达瑟还没死呢,领导接见一下,说不定他就不想死了。”

  索波说:“你以为,达瑟是你,是我啊。”

  林军想想,似乎也无话可说。

  那天晚上,酒吧热闹极了。协拉家古歌三人组结束了在庆典上的演唱,回到村子里来了。加上村子里正在学他们的两三个组合,架子鼓一阵紧过一阵,吉他弹得琴弦发烫,他们故意嘶哑了嗓子的演唱让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嗓子发痒。

  我在灯光未曾照亮的树荫下看见了老五,我问他为什么不去喝上一杯。他说已经喝了,喝多了。而且,他吐了。老五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他说,不是不能喝,是不能边喝边听那么激烈的歌唱,这才吐了。其实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身体垮了,差不多逢酒必醉。他问我是不是也不习惯这样的歌唱,我没有说我不喜欢这样的歌唱。这样的歌唱的粗犷与欢欣都是依从了外部世界的想像,因为夸张而显得做作虚假。但我不能说这话,那等于是阻止年轻人前行的路途。所以,我不能回答。我只是说,我想在安静的地方四处走走。

  其实,我是想去看看达瑟。我又去取了清凉的泉水。我才发现,已经有好几个人在那里了。索波也在。醉了酒的老五也跟到这里来了。看到我,达瑟的眼睛闪烁一下,迅即又黯淡下去。我把清凉的泉水放在他身边,然后才坐下来。他们在谈另外的话题。索波说:“这些天,达瑟喜欢我们在他身边谈些村子里的事情。”

  “那现在谈什么事情?”

  “老五让人给他讲老辈人复仇的故事。”

  于是,就有人讲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就是索波家和更秋家的。那是前几辈子的事了,这个仇隔了两代才得到了结。为什么呢?索波家一直人丁不旺。但又欠着更秋家的命债。就叫大活佛出面,给了很多银元,让这单丁寄命一条。再下一代,索波家真就生下三个儿子,大儿子成人不久,就给更秋家在路上设伏干掉了。这两家才了结了这个宿仇,在村子里相安无事了。

  讲完这个故事,对那个时代都又感觉生疏而久远的人们都叹息说:“也是有规有矩的嘛。”

  老五说:“我头痛,一想事情就头痛。”

  “你想什么?又想报仇的事?”

  “我报不了,警察让我半个月就汇报一次思想。”老五这话不假,他是因为身体不好,给假释出来的,派出所警察常常上他家去做思想工作。

  “可是你有儿子,拉加泽里又没有儿子。”

  “他连婚都不结,我儿子找谁去,难道等他老得动不了才去杀他,让人笑话。”

  当然,更多的人指出,过去复仇是没人管,现在政府把这些事都管起来’老百姓就不用为此劳心费神了。

  这时,连眨动一下眼皮都觉得费劲的达瑟说话了:“老五怎么能找一个自己在赎罪的人复仇呢?”

  没人想到糊涂一世的达瑟会在这时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来,但他只是张开嘴,喘口气,说:“水。”

  有人把一碗水端到他跟前。碗里斜倚着一支短短的麦草管,他从那管子轻轻曝饮一小口,轻轻把碗推开,眼睛又慢慢闭上了。

  这一来,话题又转到了拉加泽里身上。大家替他算账,到底有多少钱。因为大家知道,这个人栽树是不赚钱的。而且,他当年的朋友,如今的林业局长本佳告诉过他,并不是说他栽了树,这些树就是他的。因为山是国家的,所以山上附着的一切东西都是国家的。土地表面的草与树与流水,下面值钱的金银铁矿,也都是国家的。但这个家伙,这么些年来,每年春天都雇人栽树,已经栽下好多万棵了。这些栽下的杉树与松树的幼苗,生长的劲头争不过灌木与荒草,最初两年还要花费人工芟割妨碍生长的荒草与灌木。这家伙有文化,还按着书上说的办法,雇十几个工人给树苗施肥,打除虫剂,完全是侍候庄稼的办法。

  村子里人笑话他是个赔钱老板,同时传说他有很多钱。传说当年那个李老板给他留下了很多钱。他用的就是这笔大钱。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他不想开而开起来的酒吧却帮他天天赚钱。

  “做好事的人老天都帮他,你不能再动那个念头了,老五。”

  “共产党的天下,过去的规矩早不管用了。”

  老五就捂着脸哭了起来,大家也不劝他。虽说时代变了,但毕竟是第一个有仇不能报的人哪,伤心一下也是应该的。这时,达瑟又睁开了眼睛,说:“老五兄弟,你过来。”

  老五就乖乖地坐过去了。

  达瑟睁开眼睛,示意他喝自己碗里的泉水。老五端起碗,一口气喝了。喝完,吐了口长气,便止住了哭泣。达瑟笑了,说:“这水败火。”

  达瑟还说:“这些天我老在想我把那些书埋在什么地方了,就是想不起来。”

  “书!你是把那些书藏起来了?”

  “我把书装进箱子,藏起来了。开初,我不去想,后来就想不起来了,找不到了。”他竟然对着索波有些得意地笑了,“你们民兵没有想到,我把那些书藏起来了,机村没有人知道,我把那些书藏起来了!”

  “那你藏在什么地方?”

  “那次我也病了一场,病好过后,我就什么都记不得了。连把书藏起来这事都忘记了。”他说,“真的,我现在想起来,我是把那些书藏起来了。”

  “都晓得你没有把书看懂,你还想它们干什么呢?”达瑟好像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大家又聊开了别的话题,一会儿,达瑟突然开口:“你们对领导说我已经死了?”

  大家都把目光转向林军,这个老实人辩解道:“人家是副省长,总能帮上一点忙。”

  索波叹口气:“他要帮的人太多太多,反倒顾不过来了。”

  达瑟笑了:“这是句聪明的话。”他又看着索波说:“这世道真是变化大,本来该索波说你的话。偏偏如今的索波说的是我的话。”

  索波说:“耐心一点吧,也许等到他们把所有该帮的人都帮完了,就该想到我们这些,我们这些……嘆,林军,你父亲在世时,是怎么叫我们这些庄稼人的?”

  “泥腿子。”

  “对,泥腿子,等到把所有的人都帮完了,就该轮到我们这些泥腿子了。所以,我们得有等上两三辈子的耐心。”达瑟又笑了:“瞧,索波也学会说俏皮话了。”

  拉加泽里把话题拉了回来,他说:“我想该告诉达瑟,我们打算把当年炸开的湖封上口子,就又有一个湖了。”“要多长时间?”

  “今年做些准备,明年春天就可以开工。”

  “等水关起来,重新成了湖,山上长满树,那对飞走的金野鸭又要飞回来了。不过,我等不到了。”

  “你可以不死,你可以等,你也可以一起来干,我付工钱。”

  “等我死了,也许我那两个浪荡子会回心转意,那就请带着他们干吧。”

  沉重的气氛笼罩下来,大家都不再说话。外面月光很好,在从酒吧那边传来的激烈欢快的音乐声中轻轻地像水波一样颤动不已。

  还是老实人林军开口:“你是在等两个儿子回来吗?明天我就去找他们。”

  达瑟说:“水。”

  有人就把水碗凑到他嘴边,屋子里那么安静,只听见他从麦草茎里吸水时发出的嗞嗞声响。他喝了水,喘了口气,说:“我不等他们,我只是想趁脑子清楚,能把书埋在什么地方想起来。”

  “想起了,那些书就送给你。”他对我说,“那时,你是多么稀罕我那些书啊!”

  他又要求:“给我换碗新鲜的水。”

  马上有人跑到井泉边打来新鲜的泉水。达瑟又喝了。他脸上浮现出迷茫的笑容:“我要死了吗?”

  都知道他要死了,但当他发出如此疑问时,大家都说:“你不会死。”

  这倒帮助他非常肯定地说:“我要死了。我死了,你们不要把我埋在地下,那么黑,那么冷,我害怕。我不害怕死,我害怕埋在地下。”他还带着幽默的口吻说,汉族人死了,埋在土堆里,让虫子吃,藏族人死了,送到天葬台上,让鹰吃。他说:“还是让鹰飞来把我吃掉。不要留一个土堆,让人害怕。”

  林军很认真地说:“我们不会害怕。”

  “我是说胆小的人,相信鬼的人,他们都会害怕。我知道,你其实是说你父亲的坟墓。”

  “你害怕吗?”

  “他是好人,我不害怕。”

  “一个人经过那里,真的有点害怕。”这话是老五说的。

  “好了,不说了,我要休息了,你们都请回吧。”

  达瑟下逐客令了。大家都纷纷起身,我想留下来陪他,但他说:“都走,明天再见吧。”

  这是大家听见达瑟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我走到达瑟家门口,却突然有些害怕。害怕突然面对的是一具没有了生气的尸体,便转身去叫拉加泽里一起去看他。

  在酒吧,却遇见那个从村里人口中听说过很多次的女博士,当然,我也读到过她一些文化考察的文章。女博士不如我想像的那么精悍,倒显得有些娇小,这娇小使她平常的外貌也有了某种动人的味道。她去机村附近那些村子转了一圈回来,正坐酒吧里一边在电脑上整理照片’一边跟拉加泽里聊天。整理照片时她坐着,说话的时候,她把手插在裤袋里站在桌前。

  见了我,也不等主人介绍,女博士就伸出手来了。虽然我跟她来自同一个城市,但她还是不自觉地流露出那种没来由的优越感。那种表情,那种意味我并不喜欢。我们都谈到了读过彼此的文章,但言语之间难免夹枪带棒,意味深长。弄得拉加泽里把我拉到一边,问我为什么不喜欢女博士。

  我的答复是反问他,为什么要喜欢?为什么要跟他一样喜欢?

  两个人一来一往话语间都带上了火气,就在这时,行动起来总是有些迟缓的林军却急匆匆地向我们这里奔来。我立即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从这里,可以看见达瑟家的房子,我下意识地抬头望望天空,并没有看见什么东西从屋顶升起,也没有看见什么东西在天上盘桓。只觉得阳光落在木瓦覆盖的屋顶上有些晃哏。我一屁股坐下来。愤怒的拉加泽里顺着我的目光望去,看见了匆匆奔来的林军,说:“那人走了。”

  从这点看,林军也算是一个道地的机村人了。因为他没有说达瑟的名字,而是说“那人”。机村人认为,一个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就把活着时的名字也一起带走了,他就是一个消失了的人。说起他时,就不再提这个人的名字了。如果逝者是一个非凡的人,那么,他的名字也要很多年后,才从口传故事和歌吟中缓缓地再次出现。所以,他说:“那人走了。”现在,达瑟是“那人”,等把肉身打发了,名字再次转换,称谓再次转变’叫做“往生者”。那意思是这个人已经投人到灵魂无穷尽的轮回之道了。

  大家都站起身来,往逝者家里去。好奇心极强的女博士拉住拉加泽里:“那人是谁?”

  这恰好是拉加泽里不能回答的问题。她又拉住了我:“这也是某种禁忌吗?”至少现在不是满足博士求知欲的时候,我加快脚步走到她前面去了。

  “那人”走得非常干净,非常安详。

  他苍白的脸瘦削,细腻,像是得到了这个世界某种答案的平静的样子。这让我们大家也感到心中安详。除了女人们细细啜泣几声,男人们都很平静。索波镇定地给年轻人分派工作,一路去寻找他的两个儿子,一路去庙里请喇嘛来清敛尸身并念经护佑即将往生的灵魂。也有争论,那就是要不要派人去告知他已经出家为尼的老婆。男人们做不了决断时,还是妇人们派出了自己的信使。信使是我略通医道的表姐。死者生病时,得到我表姐最多的关照。大家围着火塘坐下来,死者依然保持着昨天晚上朋友们来陪夜聊天时半倚半坐的姿势,阖着双眼安坐在中间。

  女博士举起相机,被拉加泽里伸手摁住了。但她很顽强,当话题展开,人们注意力稍有转移,她就想对那个无言倚坐者举起相机。如是几次,人们的脸色就慢慢变得严峻了,有要赶她出去的意思,因为这种场合本也不允许女人在场。还是拉加泽里说:“她是博士,她来了解我们的事情,往外宣传,对我们搞旅游有好处。”女博士的确也写了好多文章,夸奖机村的山水与风俗,也就是旅游和所谓小资杂志上常见的说到边鄙之地的那种文章。当然,拉加泽里也把相机从她手里夺过来,吩咐一个小子送回到酒吧。女博士只是稍微安生了一会儿,又拿出了笔记本,埋头书写起来。她那种固执劲,其实有某种轻藐的意思,可是,机村的男人们没有愤怒,反而对她有了某种歉疚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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