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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来:空山3》 作者:阿来

第41章 (11)

  拉加泽里再去拜会另一个老人,前大队长格桑旺堆。他没有崔巴噶瓦年纪大,但身体衰弱得出不了家门了。他一头白色的头发纷披着,说:“栽树的年轻人来了。”拉加泽里开始说自己的计划,老人一直保持着笑容,最后却说:“年轻人,你说什么我没有听见。”

  他那同样白发纷披的老伴说:“老东西耳朵背,你要对他喊。”

  拉加泽里想喊,但想到这么一来,好像是事情还没有做,就想让全世界都听见,让上天的神灵都听见,所以,始终不能把嗓门提到应有的高度。最后,他不得不喊出来:“我们要筑一道坝,让山上的湖水重现!”

  这回,老人听见了,他抓住拉加泽里的手,哭了。他的头低下来,脖子像折断了一样无力地垂在胸前,口中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他说:“也许我这老东西还能看到。”

  第二天,拉加泽里就带人上山了。但山上的情形并不如他们想像的那样,只要砌起一道厚实的墙,把炸出的豁口堵上就可以了。当年,湖水飞泻而下,把炸开的豁口扩大了好多倍,加上后来雨水不断冲刷,已经把当年的湖盆削去了大半。两三百米长的一面斜坡要筑起一道堤坝,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到底需要多少财力与人力,他们估算不出来。这样的事情要请工程师来测量估算。他们下了山,一行人回到酒吧,却见一个人迎过来,笑眯眯地站在了拉加泽里面前。

  他称拉加泽里是老朋友。

  ,拉加泽里却回不过神来。

  “想想,双江口;再想想,嗖嗖,放火箭!”

  “降雨人!”

  “对!降雨人!”

  “降雨人!”

  “我现在是水电勘探设计队队长!选地方修水电站!”

  “选了什么地方?”

  “双江口!在那里修一道高坝,把两条河的水都拦起来,想想能发多少电!你们县里就不用担心不砍木头没有财政收人了!”

  “你测量过了?”

  “那地方我那么熟,还用再去测量?”

  “那么大的水都能关起来?”

  他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那天,拉加泽里和降雨人都喝醉了。他说:“看来,要想干好事,老天都挡不住!现在,老天就送你给我帮忙来了。”

  降雨人问他是什么样的事。

  “放心,我已经不干违法的事了,是好事。明天,把你的人,你的仪器全都带上。”

  降雨人笑了“明天星期六,我们可以帮忙。”

  其实没用到一天时间,他们就把那地方测量完了。撤下山来,就坐在酒吧里,不等吃完晚饭,就把该挖多少土方,炸多少岩石,用多少水泥,修多高多厚的墙都算清楚了。降雨人说:“其实也不用算,只是不算出来你不心甘。”

  “为什么不用算出来?”

  “朋友,你没有那么多的钱。”

  “多少?”

  “毛算,三百万出头吧。”

  拉加泽里招呼测量队的人吃饭,菜很丰富,还上了好酒。降雨人拍着拉加泽里的肩头,说:“你小子大气,锻炼出来了。”

  拉加泽里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我还出得起那么多钱。”

  降雨人说:“告诉我,修这个堤坝干什么?”

  “看看,我栽的树已经比我跟李老板贩走的树多很多了,我要让那里曾有过的湖重现在人们眼前。”

  降雨人说:“等等,我问问你的朋友们吧。”

  他问林军:“你愿意帮他?”

  “愿意。”

  他问索波:“你也愿意帮他?”

  “我们愿意那个湖还在那个山上。

  他问老五:“你也肯帮?”

  “反正没事可干,就跟他干吧。”

  “我可知道你们的过节儿,你不恨他?”

  老五摸摸脑袋:“他们说,我和他都变成好人了。”

  降雨人说好,那我也会帮你们的!”

  “你怎么帮?”

  降雨人大笑,他也喝多了,钩钩指头要拉加泽里过去:“小子,过来。”如今的拉加泽里好歹也是个老板了。老板自然就有老板的架子,没有人这么随随便便钩钩指头就让他过去。所以,降雨人这种手势让他不大舒服,所以他就假装没有看见。但是,降雨人解开了妨碍呼吸的衬衣扣子,斜倚在椅子上,再次钩了钩指头:“小子,不要假装没有看见,过来!”

  拉加泽里就走了过去。

  降雨人说:“弯下腰,听我跟你说句悄悄话。”

  拉加泽里眼里已经冒出火苗了,但降雨人又催了:“我叫你弯下腰听我说话。”

  “我这样听得见。”

  “那样的话,所有人都听见了。”

  “那就叫所有人都听见。”拉加泽里半弯下的腰又直了起来。

  降雨人再次哈哈大笑:“真的不是当年镇上那个小子了。好,好!”

  大家喊起来“有什么话说来大家听听吧。”

  降雨人站起身来,叫部下发动了停在廊子下的越野车不,不,有些话是不能随便对众人讲的。不过,这个拉加泽里是个有财运的人,是个人家愿意给他帮忙的人,也许你们该选他当你们的村长!他摇摇晃晃地走下台阶时,还回过身来,对拉加泽里摇晃着手指:“真的,你是个有运气的人。”

  那车开出去了,又突然掉头开回来,雪亮的车头灯把这酒吧照得透亮,这时,大家才发现,天正下着小雨,细细的雨丝被强烈的灯光照耀着闪闪发光。他们看不见强烈灯光背后的人,只听见降雨人喊:“嗨,小子,把那堤坝筑起来吧,图纸过几天就给你送来!”

  然后,那车差不多是在原地转了一个圈,眨眼之间,就消失在被细雨弄得更加浓重的夜色中了。第二天早上起来,拉加泽里忍着宿醉的头疼,在廊子上来回踱步。廊子下面,还留着清晰的车辙。降雨人是有什么话要告诉他。但自己为什么不能弯下腰去?那么,那些话他还会告诉自己吗?早晨起来,他就抱着胳膊这么想。那车辙被太阳一晒,变得坚硬了。他走下廊子,站在那辙印上,想。第三天早上起来,那辙印又被淅淅沥沥的雨淋得模糊不清了。这时,一股悲伤的情绪笼上了心头。已经有好多年,他都让自己不要受到这种情绪的伤害。但在这么一个空气清冽的早晨,在他最不提防的时候,这种情绪还是侵入到他心里去了。雨依然在下,他仰起脸,让细细的雨脚落在鼻尖,落在眼窝,他听到自己叫了一声“妈妈”。可母亲已经在他坐牢的时候就去世了。

  雨依然在下。

  他回到廊子上坐下,邮车来了,开到廊子跟前,邮递员也不下车,把一捆邮件扔在他脚前。上面派发给这个村子的报纸和学习材料中夹杂着两封邮件:一本杂志,一张唱片。杂志上很多漂亮的风景图片,他知道,里面有一篇女博士的文章。他想,这次是说天葬,果然,他一看标题,就知道说的是天葬。看看那标题,意思是说天葬是为了让死人的灵魂借鹰翅去到天上。他撇撇嘴,这不是真的,但总归说的是好话。机村人都会说,是好话就行了。但他想到有一个人会生气,那个人就是出生在机村却又远离了机村的我。他想起我看到这种文章时的厌烦样子,又撇撇嘴,笑了。然后,是那张唱片,是协拉家出了名的三人组寄回来的。他们算是寄对了地方,寄给酒吧,等于是给村里每户人家都寄了一张。

  他叫服务生过来,把唱片塞进音响。一段悠长的吉他声后,激烈的鼓点敲起来,敲起来,又落下去时,突然爆出了一声呐喊:

  “雨水落下来了,落下来了!

  打湿了心,打湿了脸!

  牛的脸,羊的胗,人的脸!

  雨水落下来,落在心的里边——和外边!”

  没有再唱美丽家乡,而是祈愿,那鼓点便一下一下,落在他心坎之上。这时,奶牛正从各家的牛栏里出来,冒雨出村,明亮的雨水从它们耸动的肩胛上无声地滑落下来。

  多少年了,机村这样的村庄,已经没有什么能使自己激动的事件发生了。大部分时候,村庄是平静的,但这种平静不是一场雨水过后,太阳照亮绿树,沃土散发熏人气息的那种平静,丰盈而且满溢。如果那宁静突然被打破,一定是自己忍俊不住,发出了舒服至极的呻吟。阳光跳跃在麦浪之上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风拂过波光粼粼的宽阔水面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盐融化于茶,最后潜行到血液中也是这样的声音。如今的村庄,只是通信电缆、柏油公路经过的一个地方。

  相对那些飞驰而过的电流和汽车而言,机村只是经过的一个地方,一个无须停留的地方。时代驾着电流和汽车飞奔向前,这些村庄,只是停留在那里,被经过,被遗忘。于是,村庄困倦了。如今村庄的平静,只是因为疲乏的失望。

  就是拉加泽里要修一道堤坝使曾经的色嫫措湖重现的消息也只是使他平常亲近的几个朋友激动起来。只有索波这个如今已顶着一头花白头发的老头,身上又重现了当年做民兵排长时那样的激情。每天晚上,当村子里的人都聚集到酒吧的时候,他会一个桌子又一个桌子宣说这个计划。他说“我很激动,我真的很激动。想想,那个消失多年的湖水又要重现了!”

  “我们不激动,不就是把一些水关起来吗?”

  “那不是一般的水,那是色嫫措湖!”

  “既然如此,当年你们为什么要费那么大的劲把它炸掉呢?”

  话到如此,索波就无话可说了。但不过两天,他又赔着笑脸,坐在桌边开始游说了。人家就问:“给工钱吗?多少钱一天?”

  “拉加泽里是自己掏钱做好事,你们怎么还谈工钱?,’

  “不谈工钱我们吃什么?”

  “喂,老人家,知道不知道,要修水电站了!”

  “水电站?小子,我们修过水电站,你头上的灯用的电不是我们的水电站发出来的吗?”

  “是很大的水电站!”

  “多大?”

  “水坝比我们见过的所有悬崖都高!关起来的水,比我们见过的所有湖面都大!”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色嫫措湖是我们自己的!”

  很多人都为降雨人带来的大电站的消息莫名激动起来。但那电站跟机村有什么关系呢?好像没人想过这个问题。看见降雨人指挥的勘探设计队带着仪器在山上山下四处出没,也有人拦在路上想要打探消息,但勘探队的人都笑笑,并不回答。问得多了,人家不耐烦了,回一句:“知道这个对你有什么用处?”

  所有这些事情都在拉加泽里的眼皮底下进行,但他全不理会。他阻止索波,他也不跟人谈他的计划,但他已经开始行动了。降雨人已经把帮他设计的堤坝图纸送来了。他把那些图纸张挂在自己小房间里。有好奇心重的人溜进去想看个究竟。但没有看到湖的重现,只是一些横横竖竖的线。他已经在酒吧后面,盖起了一座临时仓库。每天,都有卡车从县城运来水泥,堆放在仓库里。他还在酒吧前面悬挂起一个纸板,上面写上求购沙的文字。马上,就有村里人在村子下方河道里各自圈出了采挖沙石的地盘。此前,达尔玛山修筑隧道,以及公路局给公路铺柏油路面时,他们就是这么干的。拉加泽里去河边看了一圈。回来,只跟其中两家订了合同。另外三家不干,晚上来喝酒,就要跟他论个究竟:“难道我们挖出来的不是同一条河里的沙石?”

  “是同一条河里的东西,我们也是同一个村子的乡亲。”

  “那你为什么不要我们的?”

  他是在理的,不要的那三家,一家在桥梁下面,会挖空桥基:另两家靠着高耸的河岸,挖空了下面,大片山体就要崩塌到河里。其中一家就是更秋家的。老二就来责问他。

  责问不是责问,而有点威胁的意味:“你是要跟我们别扭到底了?”

  “随你们怎么想,我就是担心山体会塌下去。”

  “这么大的山,塌一小块又有什么关系?”

  “难看。”

  “难看?就为这个?”

  “就为这个。难看。”

  “小子,你记住。”

  “我记性好。”

  降雨人再来的时候,拉加泽里也把心中的疑问问出来修那么大的电站干什么?”

  “防洪。蓄水。下游水多时把水关起来,下游缺水时把水放下去。当然,主要是发电。”

  “发电干什么?”

  “挣钱,很多钱。”

  “谁挣钱?”

  “谁投资谁挣钱。”

  “那我们有什么好处?”

  “你们当地的政府有税收。有了税收政府就不用砍木头了。”

  “我是问你对我们老百姓有什么好处?政府总不会分钱给我们。”

  降雨人就无话可说了:“你操这个心干什么?”

  “我没操心,我就是想问问。”

  “那我告诉你这件事对你有好处你信不信?”

  “你知道我不是说自己一个人。”

  “兄弟,政府的钱怎么花,这不是你我能管的事情,但水电站修起来总是有些好处的吧。”降雨人被他弄得有些沉重的表情又变得轻松了,他笑着说,“反正这对你是件好事情。”

  “对我?”

  “我只能说这么多,你那件事情要赶快上手。”他说明年开春就马上开工,今年主要是准备材料。降雨人告诉他’最好是今年开工,能弄多少弄多少。他就立即张罗着准备开工。这是1998年。1997年长江大水后,机村所在这一片山区,自然就成为了长江上游天然林保护的重点地区。降雨人离开不久,他接到县林业局的通知,他被评为植树造林的模范,要去省里开会。于是,就去省城,在电视镜头下,走上灯光刺眼的舞台,从领导手里接过了一座玻璃奖杯。回来,县林业局局长本佳请他吃饭。分管林业的副县长也来了。三杯酒后,自然会问他有什么要求,需要上面帮助解决什么困难。

  他说没什么困难。

  本佳就说“干了那么大的事怎么没有困难?”

  他就很艰难地说出一个字钱。

  这个字出口,领导脸上的表情就变了,说:“唉!这就是我们最为难的地方啊”领导说,他做的事情很好,但太超前了,国家都还没有相关政策出台,他就干在前面了。而且,这树算谁的还不知道,因为树是栽在国家的土地上。照理说,这树就是国家的树了。将来长大成材,栽树的人也不一定能动一棵半棵。

  “我栽下了,就不想动它们。要钱也是想栽更多的树。”

  “要不,我们也超前一点,为了栽更多树,每年你可以从长大的树中伐掉一点,这样来筹措资金。”

  “可是,在我们这个地方,树要成材,至少也要三五十年,那时候,有钱我也没有用处了。”

  领导又举起酒杯,说:“日子难过年年过,事情难办天天办。到时候总会有办法。”

  副县长走后,本佳怪他不该给领导出这样的难题。有难处点到为止,怎么能一句话把领导逼到死角,连个弯都转不过来?

  “除了这个,我还有什么困难?”

  “你跟更秋几兄弟的事情,不也需要上面给你撑腰吗?”

  但他觉得,与更秋兄弟的过节儿,那是一件事情,而不是一个困难。他觉得复仇的事不会发生了。如果真要发生,那也没有办法,这是机村人命里带来的东西,谁也不得超脱。

  他回村后,告诉下面人副县长哪一天会来视察工作,还可能帮助他们解决困难。但是,到了那个日子,却没有来人。这个约定的日子过了十天,还是没有见到副县长的影子。本来,拉加泽里想好了,副县长一来,也请他剪个彩,他的堤坝工程也可以开工了。这期间,双江口将建一个大型电站的消息早已传开。这个消息不是来自降雨人,而是来自村里那些有人在县里、在州里当干部的人家。那些人家,跟那些人家有至亲关系的人家都一致行动起来。也就十来天时间,至少有七八家人开始扩建自己的房子了,有些人家是在两层三层的楼上加盖一层,有些人家靠着旧寨楼的山墙,开出新的地基,让旧楼每层都多出两个宽大的房间。开初,大家都不太明白这几家人会一齐动手扩大房子。还是他们自己人在酒吧喝高了吐露出真相。双江口电站修起来后’关起来的河水一直涨上来,机村将被全部淹掉。

  “大水把机村淹掉?”

  “是的,全部淹掉!”

  “那你们还盖房子干嘛?怕鱼虾没有地方居住吗?”

  洒醉的人知道走漏了重大消息,马上闭嘴再也不出声了。

  “天哪,机村造了什么孽,要让大水淹掉?!”

  放在过去,人或村庄遭了什么大的灾难,红衣喇嘛们会说,那是因果链上某种宿债到了偿还期。却无从回答是偿付怎样的宿债。而在今天问这样的问题就更没有人回答了。没过几天,大半个村子都动起来,要加盖自己的房子。有些马上动工,没有动工的人家,是主人去远处的村子请木匠和石匠去了。近处的匠人已经被人请光了,只好开上拖拉机,骑上骡子去更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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