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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温泉》 作者:阿来

第16章 已经消失的森林(7)

  吴审判员笑笑说:“第一次来都这样,因为人人都有过失,都可能犯罪。”我想想,点头称是。他带我找了个清静地方。这是一间有两百个观众席的审判室,一些不需公判的案子就在此了结。我们在观众席前排坐下。前面台上高悬庄严的国徽,下面是审判席、公诉人席、辩护席、被告席、椅子,宽大的桌子一尘不染,光可鉴人。尽管光线明亮,但一切仍给人一种威慑的感觉。我们两个坐在观众席,准确地说是旁听席上。仿佛一出戏落幕之后,两个深受震撼的观众在那里陷人久久的沉思。吴审判员摘下大檐帽,说:“我不是搞政法出身的,以前干了多年区乡干部。我清楚这一类农村刑事案背后的许多东西。从纯粹犯罪学的理论出发,也可以探讨发案的社会原因,同种案件中每个案犯的不同动机,但是量刑上还是不好考虑这一问题的。虽然也不是一点也不予考虑。”

  我没有说话。

  “其实”,他说:“你就是想给你表哥减点刑?”“我是想写点东西,因为有切身感受,可能更客观一些,真切一些。”

  “平心而论,我也希望能那样。”

  “你真是一个厉害的审判员。”

  吴审判员笑了。我把这篇小说的前十一章交给他,他把有关案卷移交给我,就分手了。

  其实,案子非常简单。直接由三个人的口供整理而成,没有多少旁证材料。因为三人交代没有多少出人。三个人在案卷中只有名字、职业、年龄、族别、家庭住址,没有其他背景材料。也不需要这种背景材料。

  三个人,即歪嘴、程卫东、觉巴三人于19卯年3月5日至3月15日上山砍伐木材。事先未取得有关部门同意,当然也未交育林税及其他应缴费用。共盗伐木材xx立方,每人平均xx立方。犯人一致供述是家中房屋年久失修,又无钱交纳育林税,所以进入国有林区盗伐。木材未盗卖,已全部没收。三案犯在“严打”斗争中,立即向当地林业部门及乡公安员自首。

  三天后,我和吴审判员交换材料。这次是他来我的办公室。看我一副如此清闲的模样,如此安静的办公室,他说:“我知道很多职业是清闲的,却不知记者也是这么清闲的。”

  “你的东西太简单了。”我说。

  “你的又太复杂了。”他说,“我们是在公诉材料基础上与被告核实无出入来结案的。等几天就要宣判了。我们未尝不知道深究下去可以挖出很多东西,很多违法的人。这些问题,我们也在反复考虑。现在是要突破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了,要搞商品经济。这些偏僻的人口稀少的地方搞加工,或者在其他地方能迅速致富的路子行不通。俗话说,靠山吃山,就只有砍树打猎了。这哪一样不犯法呢?再说,人家祖祖辈辈在这块土地上生存,把这么多森林保存下来,你国营企业把大部分砍掉了,剩下这么一点,他要认为他也该随意支配一下,从情理上也不是说不过去的。”他笑笑,喝一口水,又说,“把这些都写进去,就不会简单了。在我以前当过书记的一个乡,也有过这样的案子。先抓了两个人,审,再审,审出来了,全村的青壮年几乎都参与了,甚至还有女的。派了十几个人组成的工作组下去,县委、政府、公安、林业局、监察局、检察院、法院的都有。开始老百姓抵触很大,工作组住了几个月,后来有人交待了,所有人都交待了,有村干部、党员、团员。很简单,除了这个,他找不到其他门路致富。再说,到处都想发财,到处都想致富,都是砍树,私人是这样,国家就不是了吗?这周围几个县的一点财政收人都是靠木头。你总不能把那五六十号人抓起来全部判刑吧?这不像有些犯罪有主犯、从犯、有主谋,有受蒙蔽的群众。只好罚款。人家当时就说了,罚多了以后也只好再去砍。事情就那样不了了之了。因为不独这个村子是这样,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我无话可说。送走吴审判员,我坐下来翻检一些书籍。过去,我的家乡,以及家乡周围孕育了四川几条主要大河:大渡河、岷江、嘉陵江的广大地区,覆盖着茂密的原始森林。森林中栖息繁衍众多的世界级、国家级的珍稀动物:大熊猫、金丝猴、苏门羚、蓝翅鸡、猎豹、鹿……现在,森林的绝大部分已在短短几十年中消失了。在相关的书籍中有了一个专门名词:“半干旱河谷”。最为典型的这种河谷景象往往是河水在峡谷中白白奔流,两岸山坡上,水源枯竭,肥沃土壤早已被雨水,被风弄得一干二净了。这样的山坡上仍然有一点补丁一样的耕地,有毫无生气的山羊,出没在石缝之间。这样的景象往往绵延不绝,持续上百公里。阳光是那么明亮,岩石,最后一些和岩石一样坚硬的贫瘠泥土像城堡或别的什么东西一样耸立,在阳光下闪烁金属般的光芒。偶尔陡起一柱孤独而愤怒的旋风,把尘土搅到天上,然后向四方挥洒。

  到了雨天,由明亮阳光构成的美景也消失了。泥石流四处泛滥,冲毁田地、果园、房舍、桥梁、公路……并给下游那些饱受灌溉之利的稻米的平原、果树的平原、平原上的繁华都市带去洪水的威胁。把长江变成第二条黄河。

  雨过天晴,阻塞的道路被疏通。一辆卡车、又一辆卡车迎面开来,载的是木头,木头,总是木头,开始是木头,最后还是木头。木部分是国家、集体合法采伐的木头,少量的是个人盗伐倒卖的木头。

  那些高峻山岩上,有用红色油漆刷上了保护森林,打击乱砍乱伐犯罪行为的大字标语。标语翻开了大山深重的创口,流出难以凝固的热血。

  现在,一行五辆车就在这样的峡谷中飞驰,威风瘭凛地一路掀起滚滚的尘土。j前一后是公安局的车子,中间是一辆囚车,一辆法院的车,一辆司法局的车。经过一些村子时,公安局的车就拉响尖厉的警报。人们都出来观望。

  遇到一些肩扛利斧上山砍树的人,他们向车队挥手。远远还看到在山上砍树的人,他们看见警车就四散逃匿了。囚车上押着村子里的刘世清、觉巴、程卫东、歪嘴。停车撒尿的时候,刘世清蹲下那干巴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身子呕吐,我担心他吐不出什么东西,只能把身体内那些老骨头吐出来了。吐了,警察递过水壶,他也懒得伸手去接,半闭着眼睛就在那个年轻警察手中喝了。警察做了个滑稽的鬼脸。觉巴阴沉着脸,谁也不看,也不从车上下来。程卫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弯腰,屈腿,戴着亮闪闪的手铐在那里活动筋骨。歪嘴一脸茫然的神情,终于,看到人家撒尿,他也解开裤扣撒尿,撒到后来,他浑身打起哆嗦。许多人轰然一下笑了,他也张大歪嘴跟着笑了。

  车队黄昏时抵达了目的地。

  四个犯人、一个记者回到家乡的乡政府所在地。明天,就在这里,将举行一个公判大会。我还将写一条盗伐国家林木被严厉惩处的消息,供报纸发表。四个犯人和我们一起吃饭,都喝了一点白酒。完了,他们被看守起来,我去散步。小镇上已经刷起了红红绿绿的标语。都是“打击违法犯罪,维持长治久安”;“保护森林,遵守森林法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之类。标语大概在我们来时刚刚刷上,浆糊还没有干。镇口,两头母牛正从粗大的白杨树上撕吃那些标语。

  远处天际,霞光绚烂。

  镇外,有一处灯火明亮的地方,我想那就是程卫东的锯木厂了。走拢一问,果然是。两台电锯都开动着,几个雇工上下奔忙。这里看不到经济滑坡的迹象。

  我说我找老板。

  雇工们笑了,说:“你到监狱去找吧。”我问:“你们程老板犯了什么法?”

  “他犯法。他犯不上去犯法。他就是加工木头。管你是合法砍来的,非法砍来的。他心好才犯的法。”

  “那你们还这么卖力给他干?”

  “他给我们工钱高。再说,他又不是进去了就不出来了。”

  “那他去砍木头干什么?”

  “他是老板,他怎么会砍木头?他是给人家帮忙。”

  “歪嘴?”

  “不是,帮觉巴。”

  原来,这些年好多人家搞木头发财致富了。先是修房子,后来是买汽车和小四轮拖拉机。运输的活不好揽,拖拉机就用来耕地。特别是我们村子,农业学大寨修了平整的梯田,适合机械作业。有拖拉机的人家都把耕牛卖了,可供觉巴放牧的耕牛越来越少了。

  今年,最后几户没有机器的人家也给他打了招呼,说要卖牛或者自家杀了吃肉,与其付他放牧的工钱,不如请拖拉机来犁地。这么些年,觉巴都住在山上的帐篷里,他母亲死后,那幢旧房子先是在冬天塌了一堵墙,到了雨季,屋顶也开始下陷了。于是,他下了山,要修房子了。

  歪嘴早几年修了房子。买了一台拖拉机,还有一千多元的欠款没有归还。两人商量好上山去砍树。不过,这一段时间风声紧,有些偷伐者给抓了,很久都不见木头贩子来了。这天歪嘴去镇上找程卫东,要把木头卖给程卫车。因为他是一个有办法的人,程卫东先是不要,但听歪嘴说是觉巴要修房子,就答应了。还带了两千元钱去看觉巴。

  刘世清这几年做其他生意,代销店由女儿经营。前几个月,他女儿拿了一笔钱和一个木头贩子跑了。这天,歪嘴上山弄了几只野鸡。刘世清开了店门,把野鸡弄好,几个人就在小店里喝酒。

  酒到半酣,程卫东慨叹:“我们都老了。”

  觉巴点点头。刘世清笑了:“那我老头呢?”

  “你是老不死的老狗。”程卫东吐泡口水在地下,“女儿叫人拐了你还笑得出来!”

  老头又张开没牙的嘴,“嚯嚯”地笑着说:“我女儿才不像那两个儿呢!不是那么个人拐得走她么?那狗日的家伙聪明,是要发大财的人嘞。女儿是到大地方享福去了嘞!我老头没人要,不然我也肯定跑了。”

  “要钱不要脸!”

  程卫东骂了。把怀中地二千元掏出来,推到大表哥觉巴跟前:“那些年我倒霉,你帮了我。现在我也该报答一下你了。”

  大表哥撩眼看,淡淡地说:“我不要,我一身气力,想挣是挣得到的。我要开始挣钱了。我挣得到。当年勒珍对你也好,这钱你帮帮歪嘴吧。”

  程卫东就把钱推到歪嘴手边,歪嘴的歪嘴巴哆嗦了好一阵子。刘世清把两大叠钱塞到他怀中。歪嘴说:“那,那就谢谢了。”

  程卫东挥挥手,说:“不说了,明天我们两个帮觉巴上山砍树吧。我多年不干体力活了,但我要亲手帮觉巴把房子修起来。”

  程卫东显得很愉快。多年不唱歌了。现在又唱起了年轻时候唱过的歌曲。只是声音已不复当年悦耳嘹亮了。

  春天砍下木料,放一个冬天,明年这个季节就可以造房子了。

  不久,刘世清雇工盗伐倒卖木头被逮捕。歪嘴胆小,率先自首,程卫东也只好拉着觉巴一道去自首了。

  宣判大会开了。

  判处的结果大大出乎我的预料。刘世清有期徒刑七年,其余三人有期徒刑三年,但都判了监外执行。

  宣判完毕,犯人们又被押上了囚车。吴审判员来叫我。我说不走了,我在这里听听反应吧。

  “好啊,但不用告诉我。因为我知道会有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

  “就是没有反应。”

  “因为实际上把人放了。”

  “从宣判之日到判决书下达还要十天,那时才释放。我们还要把他们带回监狱。”

  “你们没有理由把所有人都放了啊!”

  吴审判员放缓了口气:“你看,你的意思是除了觉巴之外,都该关。我们不是不知道有些情况。刘世清该关,但他七十多岁了,监狱是劳动改造的地方,可不是养老的地方。程卫东,谁都怀疑他有问题,但谁都不能提供证据。再说,他还是个政府树的企业家。歪嘴呢?他首先自首。他超生、偷猎,都被处理过。但总不能把他一人关起来。他那一家人怎么办?”

  “你这宣判还有多少威慑作用?”

  “多少还有一点吧?真要有效,就得人人都有正当致富的门路和机会,这类事情就少了。”

  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留下的兴致就降低了,就跟车回去了。上车的时候,程卫东锯木厂的雇工又送来了香烟。程卫东笑笑,掰开一条,说:“大家抽吧。”

  有的人拒绝了,有的人接过去抽了起来。

  刑警队的人说:“现在,有什么话,你可以跟他们谈了。”

  刘世清对我说:“真是,我想了又想,我娃娃有你这么出息,我就再挣些钱给娃娃。我老了,不想挣了。”他又问程卫东,“以前你说我是特务,有我这样的特务吗?”

  “去你妈的,老狗!”程卫东骂了一句,转身说,“记者兄弟什么时候结婚,我送一套家具给你,最新样式的。”

  歪嘴对我嘿嘿笑着,原先那憨厚的笑容中如今隐隐透出一点狡黯的味道,怨愤的味道。只有大表哥觉巴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后来,他侧过脸,望着远山,咬着牙低声说:“你走开,别跟着我们丢脸!”

  眼里什么东西落下来了,落在锃亮的手铐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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