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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2》 作者:阿来

第31章

  驼子到底是支书,他对索波说:“国家会来救济我们,国家也会支持我们生产自救,你就放开手脚好好干吧!”钟声的余音还没有散尽,人们都聚集到广场上来了。而且,年轻人都巳经收拾好了口粮、被褥、工具和锅碗瓢盆,每个人都把不规则的巨大包袱背在背上。民兵们还带上了步枪与有限的子弹。

  沉默无声的人群把即将出发上路的年轻人紧紧围在中间。早晨清冽的空气中充满了泥石流带来的淤泥的气息。那是来自大地更深处,从未生长过植物,从未被植物根须盘踞过的生土和雨水混合在一起的气息,这种味道生湿腥重,是这个世界从洪荒时代刚刚开始时的那种气息。

  索波的母亲拄着拐棍出现了。索波弯下瘦长的身子,对母亲说:“阿妈,我想停下来好好陪你,但是我不能够了,我要到远处去了。”

  老太太捧着儿子的脸,用干枯的嘴唇一次次亲吻他。

  “阿妈,原谅我,又有一个东西附身在儿子身上了。”

  “我喜欢这个人,这是古歌里唱过的救命神!你去,去吧!”

  队伍出发了。

  队伍穿过了村中掩映着水泉的柏树林,转过一个山弯,就要走出送行者视线的时候,妇女们哭了。她们压抑着哭声,不想让远行的亲人们听见。直到远行的队伍消失在山野中间,广场上的哭声才响成了一片。驼子再一次敲响那段铁轨。他脸上堆着笑容,却又嗓音哽咽:“乡亲们,社员们,哭又有什么用?大家知道这没有用!要让年轻人们走得放心!怎么样才能让他们放心?特别是家里倒了房子的年轻人也到远方寻找生路去了!而且,我们的仓库已经空了。今天,大家就相帮着把这些遭灾的人家搬到仓库里去住,吃的,用的,将来国家会管,但国家还没有来的时候,大家尽量帮助一点!”

  驼子刚回来时,发现自己在老乡亲们面前说话已经没有以前那样的作用了。可在这个早上,他又找回了机村人对他的敬重。这次讲话,他没有讲革命,没有讲主义,他只是提了一两次国家。而国家已经在路上了——如果县里和公社就是国家的话。电话线断掉了,伐木场的电报机发出了消息。这次,老天爷很公平,伐木场也遭到了泥石流大规模的袭击,“造成了财产与人员的巨大损失”。

  暴雨刚停的那个早上,国家的救援卡车队巳经在路上了。车上装满了衣物,帐篷和粮食、药材,更有成车的锄头与铁锨,有辆车上还装了许多捆毛主席的书。但是,离机村还有几十公里的地方,车头上插着红旗,车厢上贴着新鲜的红色标语的车队就被泥石流阻住了。对森林的大规模砍伐不止是在机村,而是在整个公社,整个县,甚至是整个自治州,整个国家普遍地进行。受到泥石流冲击也不止是机村一个地方。车队甚至带着电台。带队的革委会副主任老魏让电台给伐木场发去了电报。指示伐木场要发扬工人先锋队的模范作用,在自身做好抗灾工作的同时,要尽力给机村的少数民族农民兄弟一些支持。伐木场院子里摆着好多具尸体,施工场地也亟待修整,但他们还是打开仓库,筹措了一些粮食,动员工人们捐出了一些旧衣服旧被褥,来到了相隔不到两里路的机村。但是,他们待中的工农一家的融洽场面并没有出现。在机村人眼中,正是他们的工作毁掉了机村的美丽田园。伐木场工人进人村子时,远去垦荒的队伍刚刚出发不久,人群聚集在广场上还没有散开。但他们一到,人们就四散开去了。他们带去的都是令久处贫困的机村人眼馋的东西,可在这个刚刚被泥石流前所未有蹂躏过的村庄,没有人再对他们带去的东西看上一眼,他们怨恨的眼光都落在这些人的脸上了。这些人把带去的东西放在驼子跟前:“这些东西就交给你了。”

  驼子说:“这里的老百姓什么都不要,就想听你们一句两句抱愧的话。”

  伐木场的人本来就有着很强的优越感,这回热脸贴到冷屁股上,再听驼子支书这么说,火气就上来了:“我们也是给国家建设做贡献,我们也是国家分配的工作!道歉?凭什么?”

  驼子支书叹口气:“既然如此,请带着你们的东西回去吧。”

  工人们就抬着他们的东西原路回去了。

  驼子目送他们一步一滑在泥泞的道路上走远了,转身把双手背在身后独自往村外去了。既然泥石流已经无可阻挡,既然砌那长长的石墙也是徒劳无益,只好在泥石流冲刷不到的地方开垦荒地了。他慢慢挪动着腿僵腰硬的身体,他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尽管他刚刚回到机村,但机村的山山水水,都深刻在他的记忆之中。在新一村时,他常常梦回故乡,但这个故乡竟是机村,而不是他十几岁时就跟上红军队伍离开的那个故乡。那个故乡的记忆在机村的遮蔽下已然面目模糊了。现在,他走在灾后机村的土地上,就像在梦中行走。灾后的空气水气饱和,使这个秋天上午显得特别的阴冷。他不想去看庄稼地,去看那些未及收割就被掩埋到泥水底下的粮食,他一颗农民的心经不起强烈的难过。他只要像现在一样,怀着发现新垦地的希望,去看那个不用去看也巳经了然于胸的地方。然后,他登上了达瑟建有树屋的那个小小的山冈。这个浑圆山冈耸立在村庄的左后方,本来,这是村后山体的一个部分。但是,山坡俯冲而下后,像一个人一时站立不稳,把怀中抱着的包揪跌落地上,于是,在村庄和庞大的山体之间,有了这样一座小小山冈。山冈上丛生着一些灌木,一些大树。夏天,那些灌丛间的草地上会生出许多蘑菇。解放前,驼子刚开始准备盖自己的房子时,一度选址在这个地方。但他发现,这个地方太髙了。如果盖一座房子,这座房子将高踞于整个村庄之上。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把房子盖在这样一个地方。

  他努力让自己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这样就不用老去想机村灾后的种种惨状。他慢慢往山冈挪动身子,他知道,山冈后冒出巨大华美树冠的那株树,一个叫达瑟的年轻人藏了许多书籍在上面。他终于爬到了冈顶,站在达瑟的树屋下,看见了一座房子的遗址——石头墙基围出来的一个长方形的方框,墙基的里外,散落着一些被火烧过,正在腐烂的木头。那些腐烂的木头之间,长出了许多杂草:牛耳大黄、接骨草、臭蒿和果子上带着无数粘毛钩子的牛蒡。这类牛羊不食的杂草总是在曾经有人活动过的地方生长得十分疯狂。原来房子的主人是一个聪明人,他把房子暗藏在山冈与庞大山体相连的马鞍状的缓慢起伏上方一点。让自己的房门朝向整个美丽的山冈,和东南方向的太阳。他听说过那个复员军人的故事。但在今天这样一个日子,他并不想特别感伤。他来此,不是要感时伤怀,他是要为机村寻找一些新的耕地。正如他清楚记得的情形一样,庞大山体和山冈之间那个马鞍状的小小起伏,正好把倾泻而下的泥石流阻断了。泥石流下来,顺着山体通向山岗隆起的余脉,分流到两边去了。驼子喃喃自语,但没有人听见他的话。他自己恐怕也没有精心地听听自己在叨咕些什么。他坐下来,听藏在绿树丛中鸟儿的欢叫。阳光笼罩枝叶茂盛的树木。起风了,所有树都摇晃起来,哗哗作响。

  驼子的手指深深地插人身边的土地,把一丛草连带着肥沃的泥土从地下挖了出来。他立即就闻到了肥沃熟土的芬芳气息。他把黑土放在手指间慢慢捻过,又凑到鼻尖上贪婪地嗅闻,样子像一条在山林里寻找野物气味的猎狗。

  他仔细地把泥土里的草根和小石子都捡干净了,然后,猛然一下,就把有四五撮鼻烟分量的土喂进了嘴里。嘎吱嘎吱,他听见了自己咀嚼泥土的声音。感到泥土硌在齿缝之间,引起身体将要痉挛的感觉。他在这种感觉中沉浸良久,然后,伸长脖子把这些泥土咽了下去。

  他不记得,自己已经吃掉了多少土。

  但他记得,自已第一次吃土,是从红军队伍里负伤掉队以后,那是因为饿得实在没有办法了。他尝出第一撮土的美好滋味,品尝到泥土带给人的踏实感觉,是他得到头人恩准,在机村开出第一块土地的时候。在那个光线金黄的傍晚,他突然就把抓在手中的沃土塞进了嘴里。他悄无声息地哭了,一边流泪,一边拼命地咀嚼嘴里的黑土,直到把这些土咽进了肚子里,这样,他才有了真正占有了一块土地的真实感觉。

  泥土一落下肚,冰凉的胃立即就暖和了,空落落的心立即就有了着落,死灰的脸上泛起了些许生气,他站起身来,听一身不灵活的关节嘎巴巴响过,就开步往村里走了。

  驼子支书走到村中小广场上,小学校正在上课。他敲击小学校前悬挂着的那段铁轨时,先走到窗户跟前,示意老师继续上课,然后,他站在阳光下敲响了铁轨。村里人迅速聚集起来了。

  多年后,回忆那场机村历史上最可怕的灾害,人们都会记起驼子当时奋臂敲钟的形象。他总是佝偻的身子比平常挺直了许多。他的脸上、眼睛里,甚至他手上的肌肤都放射着一种光芒。“那样的闪光,就是神灵附体,不,不是附体,而是神灵直接现身了一样。”

  “那钟声听起来也大不一样,就像十万只蜜蜂在振翅飞翔!”他们那是形容钟声的余韵,钟声的余韵的确长久地在空气中嗡嗡激荡。

  驼子对着聚集起来的人们说:“当年,我流落到机村的时候,心里比现在难过多了。但是,乡亲们收留我了。老天对机村也像机村当年对我林登全一样!”那天的驼子嗓音洪亮,他挥手指向那座浑圆山冈,“年轻人去了觉尔郎开垦新地,我们也不能闲着,等他们回来,我们这些老东西,也让年轻人大吃一惊吧!”

  当天午饭过后,机村的垦荒队伍就开上了山冈。没有人说话,平缓的山坡上锄头此起彼落,每个人脸上汗水都涔涔而下。据说,那天小学校里学生们诵读课文的声音也特别整齐响亮。下课时间一到,老师就带着学生们一起上了山冈。他们都是农民的孩子,不要人安排,就能找到适合自已的活路。他们把铲掉的灌木、草皮与树根堆积在一起。等这些东西干透了,点一把火,剩下的灰烬是很好的肥料。这些黑土太肥沃了,如果不施些碱性的草木灰中和一下,庄稼一个劲疯长,都会忘记结出果实了。孩子们归置好树枝与草皮,又把挖出的石头搬到地边。直到天黑得看不见了,人们才扛起锄头回家。灾后的悲伤在大家的心里消失了,而且,每个人都能感到,消失的温情又在回到心间。这天晚上,每一家都倾其所有,做了好吃的东西。每个人家都把好吃的东西匀出一点,盛好了,放在漂亮的木托盘里给驼子家送去,给索波家送去。

  这天晚上,机村人都听到了驼子老婆歌吟一般的哭声。

  她长声吆吆地哭诉着:“老天爷啊,为什么你天降灾难的时候,我们心中温情的水流才四处泛滥?”

  这不是她想出的说辞,而是关于觉尔郎的古歌里的唱词。这些唱词在她嘴里复活了,却不再是緬怀的调子,歌颂的调子,而是控诉造物之神不公的说辞了:“老天爷啊,为什么你总把人逼到悬崖的边缘,才让我们感到人世的温暖?”

  驼子喝了很多碗乡亲们送来的肉汤。肉汤里放了小茴香,放了祛寒湿的生姜,浓酽的肉汤都漫到脖子那里了,但是,他说:“我再喝一点,他们不会天天送肉汤,送来了,我就多喝一点。”

  结果,肉汤真的从他的口中满溢出来,弄得他正因为感动而哭诉的老婆破涕为笑了。

  “背时的驼子,一点肉汤就把你弄成这个样子了!”驼子揩干净嘴巴,脸上慢慢布满了阴云:“你以为乡亲们天天都会给我们送来肉汤?我来到机村多少年了?我当两个村子的党支书多少年了?这样顺所有人的心,也就今天这一次吧?”

  这话真把他老婆给问住了。

  他继续往下追问:“要是上面不高兴我们这样干怎么办?”

  第二天,第三天,天气都非常晴朗,大家也都干劲十足,没有一点灾后怨天尤人的情绪。天不灭机村,营造机村地势的时候,就预留了这样一个宜于开垦与种植的独立山冈。

  老魏带领的救灾队伍从伐木场转来一份电报,对机村人在大灾前表现出来的乐观与坚定表示充分的肯定。驼子更加干劲十足了。

  第四天,老魏带领的救灾队伍终于来到了机村。使机村人感到有些失望的是,救灾队伍先去了伐木场,过了半天,老魏才带着一辆卡车来到了机村。那辆卡车上几乎装载着机村人盼望的一切东西:粮食、衣服与被褥、搪瓷碗盆、成捆的锄头与铁锹、药品,甚至还有一些孩子和老人都喜欢的糖果。机村人真是干劲十足,就是在广场上分配救灾物品的时候,大人们都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路。老魏看着老人与小孩慢慢往家里搬运东西,对驼子说:“看来,调你回来的决心是下对了,机村人不是没有觉悟,需要的是把他们的觉悟激发出来!”

  驼子知道,老魏的话有些走题,但老魏满意眼前的情形就让他感到放心了。这些年,运动来运动去,斗争来斗争去,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他不是国家干部,他是一个农民。农民要听上面的话,但农民也不能忘了农民办事的规矩。以一个农民的智慧,老魏说这些离谱的话,他也不去当真,只是很恭顺地听着。

  老魏拍拍手,说:“怎么样,去看看灾后恢复生产的工作?”

  驼子按着场面上需要的话说:“请领导检查工作。”驼子和老魏走在头里,身后一干下来救灾的干部不远不近地跟着。看着开垦荒地的人群,老魏连说了几声不错。然后,他从随从手里接过一双帆布手套戴上,挥起一把锄头猛干了一气,当他出了一头汗水,脱下干部服,挽起衬衣袖子还要再干的时候,大家把他劝住了。驼子带头鼓掌,围拢过来的机村人都跟着鼓掌。老魏说了一席鼓舞干劲的话,大家再次拍手。这时,就是领导该离开的时候了。

  驼子陪着老魏一行穿过残留的大半个村庄时,老魏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开荒的山冈,说:“林登全同志啊,我提个建议好不好?”

  驼子立即就有点紧张了。

  老魏笑了:“你不要紧张,为什么领导一发话你就紧张?”

  驼子不答话,一双眼睛忧心忡忡盯住了领导的嘴巴。

  老魏说:“说实话吧,我这个建议真不怎么的,但你真的要这么干才行!你先答应我一定得这么干!”

  “你说吧。”驼子心里惶惑不安。

  “你就搞点形式主义,在新开的荒地下面砌一道墙!”

  “那里不会有泥石流,再说,墙也挡不住泥石流啊!”“农业学大寨,农业学大寨!”老魏有些不耐烦了,“大寨的地是什么样的?”

  “楼梯一样。”

  “对了,大寨田就是楼梯一样,你要拦上一两道石墙,截高填低,把坡地整平,不就是梯田了?”

  驼子想告诉老魏,这个山冈浑圆,坡度很小,不必一定弄得过于平整。但他还没有开口,老魏又说:“我懂得种庄稼,你却不懂政治,不懂得我的难处,你就这么办吧,这对大家都好。”

  驼子当支书的二十多年,第一次听见上面的领导对下面诉苦,说自己如此这般是因为也有难处,而不是出于主义和革命的大道理。说这些话的时候,老魏脸上真切地出现了愁苦的神情。

  驼子当下就猛然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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