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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拉长大》 作者:阿来

第23章 路上(6)

  几个和尚欣然应允,并夸他是一个公正的人。这些僧人还说要是寺里的总管也这样公正就好了。阿古顿巴吃掉半个馍馍。这时风转了向,他怀揣着两个馍馍走下了山岭,并找到了那块石头。那是一块冰川留下的碛石,石头上面深刻而光滑的擦痕叫他想起某种非人亦非神的巨大力量。那个老妇人的哭声打断了他的遐想。

  他十分清楚地感到这个哭声像少女一样美妙悲切的瞎眼老妇人已不是她自己本身,而是他命运中的一部分了。

  她说:“儿子。”

  她的手在阿古顿巴脸上尽情抚摸。那双抖索不已的手渐渐向下,摸到了他揣在怀中的摸馍。

  “馍馍吗?”她贪馋地问。

  “馍馍。”

  “给我,儿子,我饿。”

  老妇人用女王般庄严的语调说。她接过馍馍就坐在地上狼吞虎咽起来,摸摸从嘴巴中间进去,又从两边嘴角漏出许多碎块。这形象叫阿古顿巴感到厌恶和害怕,想趁瞎老太婆饕餮之时,转身离去。恰在这个时候,他听见晴空中一声霹雳,接着一团火球降下来,烧毁了老妇人栖身的小屋。

  阿古顿巴刚抬起的腿又放下了。

  吃完慎馍的瞎老太婆仰起脸来,说:“儿子,带我回家吧。”她伸出双手,揽住阿古顿巴细长的脖子,伏到了他背上。阿古顿巴仰望一下天空中无羁的流云,然后,一弓身把老妇人背起来,面朝下面的大地迈开沉重的步伐。

  老妇人又问:“你是我儿子吗?”

  阿古顿巴没有回答。

  他又想起了那个高傲而美丽的部落首领的女儿。他说:“她更要不相信我了,不相信我是阿古顿巴了。”

  “谁?阿古顿巴是一个人吗?”

  “是我。”

  适宜播种的季节很快来临了。

  阿古顿巴身上已经失去了以往那种诗人般悠然自得的情调。他像只饿狗一样四处奔窜,为了天赐给他的永远都处于饥饿状态中的瞎眼妈妈。

  他仍然和那个看不到前途的部落生活在一起。

  部落首领的女儿对他说:“你,怎么不说你是阿古顿巴了?阿古顿巴出身名门。”说着,她仰起漂亮的脸,眼里闪烁迷人的光芒,语气也变得像梦呓一般了:“……他肯定是英俊聪敏的王子模样。”

  真正的阿古顿巴形销骨立,垂手站在她面前,脸上的表情幸福无比。

  “去吧,”美丽姑娘冷冷地说,“去给你下贱的母亲挖几颗觉玛吧。”

  “是,小姐。”

  “去吧。”

  就在这天,阿古顿巴看见土中的草根上冒出了肥胖的嫩芽,他突然想出了拯救这个部落的办法。他立即回去找到首领的女儿,说:“我刚挖到一个宝贝,可它又从土里遁走了。”

  “把宝贝找回来,献给我。”

  “一个人找不回来。”

  “全部落的人都跟你去找。”

  阿古顿巴首先指挥这些人往宽地挖掘。这些以往曾有过近千年耕作历史的荒地十分容易开掘,那些黑色的疏松的泥巴散发出醉人的气息。他们当然没有翻掘到并不存在的宝贝,阿古顿巴看新垦的土地已经足够宽广了,就说:“兴许宝贝钻进更深的地方去了。”

  人们又往深里挖掘。正当人们诅咒、埋怨自己竟听了一个疯子的指使时,他们挖出了清洁温润的泉水。

  “既然宝贝已经远走高飞,不愿意亲近小姐,那个阿古顿巴还不到来,就让我们在地里种上青稞,浇灌井水吧。”

  秋天到来的时候人们彻底摆脱了饥饿。不过三年,这个濒于灭绝的游牧部落重新变成强大的农耕部落。部落首领成为领主,他美貌骄傲的女儿在新建的庄园中过上了尊贵荣耀的生活。阿古顿巴和老妇人依然居住在低矮的土屋里。」

  一天,老妇人又用少女般美妙动听的声音说:“儿子,茶里怎么没有牛奶和酥油,盘子里怎么没有肉干与奶酪呀?”

  “母亲,那是领主才能享用的呀。”

  “我老了,我要死了。”老妇人的口气十分专横,而且充满怨愤,“我要吃那些东西。”

  “母亲……”

  “不要叫我母亲,既然你不能叫我过上那样的好生活。”

  “母亲……”

  “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想说什么?”

  “我不想过这种日子了。”

  “那你,”老妇人的声音又变得柔媚了,“那你就叫我过上舒心的日子吧,领主一样的日子。”

  “蠢猪一样的日子吗?”

  阿古顿巴又听到自己声音中讥讽的味道,调侃的味道。

  “我要死了,我真是可怜。”

  “你就死吧。”

  阿古顿巴突然用以前弃家漫游前对垂亡的父亲说话的那种冷峻的腔调说。

  说完,他在老妇人凄楚的哭声中跨出家门,他还是打算替可怜的母亲去乞讨一点好吃的东西。斜阳西下,他看见自己瘦长的身影先于自己的脚步向前无声无息地滑行,看到破烂的衣衫的碎片在身上像鸟羽一样凌风飞扬,看到自己那可笑的尖削脑袋的影子上了庄园高大的门楼。这时,他听见一派笙歌之声,看见院子里拴满了配着各式贵重鞍具的马匹。

  也许领主要死了。他想。

  人家却告诉他是领主女儿的婚礼。

  “哪个女儿?”他问,口气恍恍惚惚。

  “领主只有一个女儿。”

  “她是嫁给阿古顿巴吗?”

  “不。”

  “她不等阿古顿巴了吗?”

  “不等了。她说阿古顿巴是不存在的。”

  领主的女儿嫁给了原先战胜并驱赶了他们部落的那个部落的首领。以避免两个部落间再起事端。这天,人不分贵贱都受到很好的招待。阿古顿巴喝足了酒,昏沉中又揣上许多油炸的糕点和奶酪。

  推开矮小土屋沉重的木门时,一方月光跟了进来。他说:“出去吧,月亮。”

  月光就停留在原来的地方了。

  “我找到好吃的东西了,母亲。”

  可是,瞎老太婆已经死了,那双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睁得很大。临死前,她还略略梳洗了一番。

  黎明时分,阿古顿巴又踏上了浪游的征途。翻过一座长满白桦的山冈,那个因他的智慧而建立起来的庄园就从眼里消失了。请凉的露水使他脚步敏捷起来了。

  月亮钻进一片薄云。

  “来吧,月亮。”阿古顿巴说。

  月亮钻出云团,跟上了他的步伐。

  路

  桑吉刚把小卡车从村里开到镇上,就有一伙人来包下了。这些家伙都是盗猎者和偷采黄金的人。每年一开春,这些眼神木然而坚定的家伙就成群结队地出现了。

  这些人正把一件件行李扔到车上,警察出现了。他们也知道这些人进山是去盗猎野生动物和盗采黄金,但警察什么也没干,只是绕着小卡车转了一圈。其间,一个警察还站下来,接过桑吉递上的香烟。

  桑吉说:“你看,这些家伙又来了。”

  那个警察不应声,桑吉又说:“谁都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你们警察也知道!”

  警察笑了,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开了。

  车上那些人,眼神依旧木然而又坚定。

  天气很好,引擎运转的声音也很欢快,小卡车很快就奔驰在进山的路上了。车子经过曲吉寺时,桑吉停了车,把从山下带来的鲜奶和干酷送进了庙里。舅舅是个喇嘛画师,总是在不同的寺庙间云游,此时正在这个庙里绘制壁画。桑吉从庙里出来,回到车上时,发现有两个家伙从车厢里下来,坐在了驾驶室里。这两个家伙身上带着一股阴冷的味道,把驾驶室里的空气都冻结住了。

  到了目的地,这两个家伙不下车,又要跟着他回去。桑吉想说什么,但两个家伙毫不掩饰地露出了凶恶的神情。桑吉想打开车上的音响,让这冻结的气氛缓和一下。一个家伙把他放在旋钮上的手摁住了。他心头一紧,心想马上会有冷冰冰的刀横在自己的脖子上了。那人脸上甚至挤出了一丝笑容:“刚才经过的那个庙,是曲吉寺吧?”

  “你们不信教的人也知道?”

  “这个寺院的镇寺之宝是多么出名啊!”

  是的,这个寺院有一尊缅甸来的玉佛,还有几幅卷轴画,都有上千年的历史。这座地处偏僻的寺庙所以闻名,一多半是因为这几样镇寺之宝的因素。不要说寺院里的喇嘛们,就是周围的信众,也把这当成一个巨大的骄傲。

  车子翻过一个山口,深藏在山弯里的寺庙的红墙金顶出现在视野里。那两个家伙下了车,刚走出几步,其中一个又走了回来,说你这人好像喜欢说话,你肯定不会说我们坐过你的车吧?“

  那家伙手藏在衣服口袋里,露出了一支枪的轮廓。

  桑吉使劲点头,脚下一松刹车,小卡车就悄无声息地在下坡路上滑行了。桑吉不是个心里存得住很多事情的人。在庙门口停下车来,另外的心事就痛上心头了。舅舅是远近闻名的宗教画师,画天堂,画地狱,画佛,画菩萨,画金刚与度母。舅舅老了,想把自己的手艺传授给自己的亲侄子。理由很简单:“桑吉你上过中学,识文断字的人学东西快,也能学得精。”

  桑吉却不喜欢做这种很孤独很寂寞的事情。

  下午两三点钟,一方阳光静静落在天井中央的石板地上,佛殿中一座金身的巨佛端坐不动。而在侧面的脚手架上,舅舅头戴着一盏顶灯,一笔笔细细地彳主墙壁上涂抹油彩。

  画师不喜欢侄子叫他舅舅,桑吉便仰起头叫了声:“云丹喇嘛。”

  喇嘛从架子上下来了。

  “云丹喇嘛在画什么?”

  “天堂里的祥云。”喇嘛把头转向刚画过的墙壁,灯光把阴暗庙堂里的画面照亮了。泥墙上出现了湛蓝的天幕,天幕上出现了云朵。按照传统的画法,那些云朵并不太舒展,但正是外面天空上所挂云彩那种特别的质感:中央蓬松柔软,而被强烈日光耀射的边缘,闪烁着金属光泽。

  这天,舅舅没有再提让他学画的事。其实,他已经心动了,只是还没有还完这辆小卡车的贷款。他想,将来他要把云彩画出被天风吹拂时那种舒卷自如的样子。但舅舅什么也没有说,和他站了一阵,又爬回到了脚手架上。

  桑吉悄然退出了寂静的寺院。寺院大殿的两边,依着山势,喇嘛们低矮的房子整齐排列着,有如蜂房。

  他刚从山上下来,小卡车就立即被保护区的警察拦住了。桑吉当然知道,这是因为运送了偷猎者和无证的淘金人。

  围着小卡车的人,有警察,还有几个穿着跟警察制服差不多但又不是警察的家伙。他从来就不知道这些人是干什么的。但他知道,但凡一个人穿上这样的制服,那就不能随意冒犯了。

  桑吉没想跟他们讲什么道理,他知道规矩:罚款。

  想不到他们会罚得这么狠:两千元!照以往的规矩,只要交上两三百块钱就可以开路了。捉了放,放了捉,今天罚,明天罚,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游戏。一来就罚得这么厉害,这个游戏就无法玩下去了。

  他以为这是个玩笑。有时候,这些家伙总要拿他们这些人来开开心。人家肯跟他开玩笑,是看得起他。桑吉笑着把刚挣到手的三千元钱掏出来,钱被人劈手就夺走了,他这才意识到这些家伙好像没有玩笑的意思。事情果真如此,他被郑重告知,这笔钱是非法收入,没收,不能充作罚款。这下,血嗡一下冲上脑门,他跳下小卡车,把那个夺去他钱的家伙扑倒在地上。这时,所有人都扑了上来,干燥的泥地上尘土飞扬,其间夹杂着这些家伙咒骂的声音,以及皮靴踢在柔软肉体上沉闷的声音。尘土散尽后,桑吉已经被打得瘫倒在地上了。那些人丢下话,回去筹钱,两天内交不上那两千元罚款,这辆小卡车就不属于他了。

  当时他就骂了自己一声:“笨蛋。”

  那些家伙笑了:“没错,你的确是个笨蛋。”

  然后,他们就开着他的小卡车扬长而去了。

  桑吉去了乡政府,干部们已经下班了。

  他又找到了乡长家门前。乡长的家是一个漂亮的院子,院子紧闭的大门用鲜艳的油漆绘上了漂亮的图案。他敲响了大门,很久很久,才有脚步声拖拖沓沓地穿过了院子。

  乡长已经知道了在他辖地上发生的事情:“他们是保护区的人,不归我管,你找我也没有用,你自己想办法去吧。”

  关门的时候,似乎有些不忍,乡长说:“明天你到乡政府来,我给你开个家庭困难的证明,给你盖乡政府的公章,你拿这个去求求情,也许他们就把小卡车还给你了。”

  就为了这么一点承诺,桑吉的眼眶一下就热了。他对乡长深深弯下腰去,抬起头来时,那扇漂亮的院门已经紧紧关上了。这时,他又有些恨自己居然像个老娘们,对着乡长露出了可怜巴巴的样子。他讨厌自己这种样子,于是,走在镇上的时候,他脸上又挂上了那种满不在乎中带点凶狠的神情了。他就摆着这么一副神情坐在了小饭馆的油乎乎的桌子跟前,一拍桌子:“老板!”

  在这个镇子上,警察、穿着跟警察差不多制服的家伙是他们这些乡下小伙子的克星,他们又是这些饭馆小老板的克星。小老板怕他们喝醉了在店里打架,怕他们吃了饭不肯给钱。他一拍桌子,老板就躬身来到他跟前了。

  “上菜,还要啤酒!”

  老板叹口气,转身张罗去了。喝下一瓶啤酒,他见老板那心有不甘的样子,真的就有些生气了:“两瓶酒就心疼成这样,那他们收了我的小卡车,我就不活了?”

  小老板怨愤的眼光变得柔和了,他叹口气,又给他上了一瓶酒:

  “想喝醉,就醉一下,醉了就赶紧回家吧!”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饭馆的,也不记得自己一出饭馆怎么就倒在路边,也不记得几个人怎么合力把他扔到了这辆停在路边的卡车上。夜半醒来,他看见了满天明亮的星星,觉得身子下面和四周,都被温暖而又柔软的东西簇拥着,就又睡过去了。再次醒来时,卡车已经奔驰在路上了。他使劲拍打驾驶室的顶子,卡车猛然停下了。驾驶员爬上车厢,一拳就把他揍翻在车厢里,他这才发现,自己身陷在一车的羊毛堆里。

  他觉得这人有些面熟,然后他就想起来了:“你们有卡车,为什么还要租我的车,你们害苦我了!”

  又一个人爬上车来,把刀子架在了他脖子上,要他说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说肯定是因为昨天晚上喝醉了。两个家伙就笑起来:“这么巧的事情,这么巧啊!”

  “我要下车,我要去乡长那里拿证明,去取我的小卡车。”

  他往回走了不一会儿,就看到那小镇那些参差的房顶从地平线上冒了出来。乡长果然已经把证明给他准备好了。乡长说:“接下来,就要看你自己的运气了。”

  “那些人,他们住在什么地方?”

  乡长笑了,把他拉到贴在墙上的地图跟前,手指顺着表示公路的红线一路滑行过去,指着一个遥远的红点说:“这里。”然后,手指继续滑行,“可能是这里,也可能在这里。”

  “这么多地方?”

  “地方多,说明权力大呀!”

  桑吉上路了。

  公路出了镇子,就从空旷的原野上转向了东南。第一天,他经过两个牧场和一个镇子。当太阳快要把他晒得晕过去时,翻过草原上一个浅丘,那个镇子出现在眼前。

  进镇子的路口,公路上横着一根木杆,表示这里有一个检查站。好在,他不是一辆汽车,他只是一个人。他弯弯腰,就从画着一环环红圈的白色栏杆下面钻过去了。太阳很大,检查站的人都呆在屋子里瞌睡。一个小店主把货摊支到了外面,店主自己坐在一把太阳伞下睡着了。货摊上摆着饼干、矿泉水和可口可乐,有几只苍蝇在上面飞舞。看着这些东西,胃里像是要伸出手来。他的手真的就伸了出去,又像烫着了一样飞快地缩了回来,这时手上已经有了一包饼干。他的手又这么伸缩了一回,一罐可乐又到了手里。他拐过一个墙角,在一块小小的树阴里坐下来。所有东西都很快地跑到胃里去了。可乐里的气体让他打了个嗝。这嗝一打,他觉得更饿了。他在这小小的镇子上转了一圈,到处都有吃的,镇中心的小超市,街道边的小店铺、小饭馆,旅馆里的小卖部,都有许许多多可吃的东西,但是,他没有钱。最终,他还是来到了刚才得手的那个小摊前,那个打瞌睡的店主头深深垂在胸前还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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