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旧年的血迹》在线阅读 > 正文 第14章 生命(2)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旧年的血迹》 作者:阿来

第14章 生命(2)

  “老圆菇。”长发汉子解嘲似地骂了一句。这是四清运动时从干部口里捡来的。人家本来骂的是老顽固,让他这不通汉话的一念就念成了这样。又这样念着去问别人这句话的意思。人家当然是照着字音给他讲了,他还暗暗佩服那干部真会说话,打了这么好个比方。油腻的皮袍上转动着这么个光头,啧啧!不活脱脱就是一朵鲜蘑菇。

  和尚没有搭理,半跪着把手支在地上,哼了一声才站了起来,把雪地瞪打干净一块。之后,便把皮袍下摆提起遮住那地方。长发汉子在下面把干草堆好,放上火绒,再盖上一点干草,正要打火,和尚却突然扭过身去。几团雪花立即落到干草上化掉了。

  “站好!骚和尚。”

  “马叫。”

  “鬼叫!”

  “是不是邮递员……”

  “也许,”长发汉子说,“烧燃火再说。”他趴下身去正要打火镰,这时一声长长的凄惨的马嘶声撕开厚重的雪幕传来。“快!”不及收拾柴草,两人翻上马背,一夹腿,驰入了浓厚的雪幕里。

  雪下着。

  年轻的邮递员觉得自己就要沉沉睡去。

  雪下得那么柔媚,又那么冷酷。简直就是那种美丽而又骄傲无情的姑娘。他觉得有些悲哀,合上双眼,自己感觉肢体正进人麻木状态。这样麻木到极端就是永恒?这个永恒可不怎么样,悠悠忽忽的,和生活,和理想都存在着距离。

  牲口挣扎几下,又站了起来。低低地咴咴两声,看到主人毫无动静,用鼻子蹭赠主人冰冷的脸……一股温热,主人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热。是马,砰砰响的摩托车也这样热,阳光在反光镜上一闪,一闪。也许,姑娘的吻……但他不知道,他知道邮件用大衣盖好了,而马,红得像火的马也烤不热我了,我的身体不在了,我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检查检查这四肢吧,红色的,黑色的,或白色的,它们的肌肉和神经……”又是一句惠特曼,可惠特曼也救不了我……马却在空中飞腾起来,四蹄慢慢像翅膀一样展开,在嘶鸣。像一道闪电,把灰色的天空撕开,而温暖的雨滴闪闪烁烁……马昂首凄厉地嘶鸣起来……哦,那个快活的绿衣天使,骑红马的快乐的小伙子,也要把腿举起来,腾上天空,变为翅膀,而腿却不在身上了……马好像是知道主人不会再站起来了,便移动几步,用髙大的身躯遮挡风雪。他隐约感到脸上没有雪花了。雪片,不,分明是一封封信飞旋如鸽群,嚣叫着,随即,嗡的一声,便振羽四散了。

  世界变得不真实了。连人也有些不真实。更别说那些死呀活呀,纯粹变成了空洞的字眼。和尚使劲把身子往前探着,双脚擂鼓般地磕着马肚子,但马在积雪中还是不能快起来,而自己头上反而升起了缕缕汗气。给人一种非常滑稽的感觉。

  和尚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打马!打!”

  “别嚎得像只饿狼。”长发汉子冷冷地说道。他心里知道,和尚怕的是人死,但更怕那个死字。自己也怕过,他因此鄙视过自己,更鄙视和尚。哦,这风,这雪……雪花在无休止地沉沉坠落。没有声音:人声,马嘶声甚至风声。没有声音反而显得实在一点。没有什么痕迹反而显得真实一点,反正有点什么痕迹也会很快被抹去。

  “别害怕。”长发汉子安慰和尚说。

  和尚又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点点头。

  和尚不禁想起了许多,都围绕着那个他不敢说出来的字眼。不知是因为迷信还是真的害怕。雪下得极大极密,视野所及只是一个帐篷大小的圆圈,一盏灯碗就可以照亮。天空像一个小小的罩子,一步不离地跟着他们移动着。好多年前两人看过一场电影《白毛女》,悲苦的女人一出场就有一个光罩子罩着,也像现在一样大小。和尚那时就觉得十分神秘。一声不响地看完了,走在半路上,才叹了一声:“命啊。”

  边看电影边喝酒已经半醉的长发汉子却说:“灯。”

  “命。”和尚正言厉色地说。

  进入眼前的东西也显得不很真实。

  一匹红马在纷飞的雪花中静静地垂首站立着,用高大的身躯遮蔽着主人,一动也不动。漫天的雪花就在他们周围飞舞,无声息地悄悄坠落。马身上以及马身子没有遮住的人腿上已积起了雪。

  两人在马背上呆了一阵,才啊了一声滚身下马。

  一丝笑容还僵在小伙子脸上,不知他最后想到了什么。和尚禁不住颤抖了一下:“死了?”

  “屁!”长发汉子一腔焦躁终于发泄出来了,“你才该死。”他从怀中掏出小酒瓶,喝一大口含在嘴里,扯开小伙子的衣服,喷在小伙子胸口上,由慢而快地搓揉起来。和尚赶紧把两条腿上的积雪扒拉掉,塞进自己怀里。

  小伙子胸膛终于泛出了一片潮红,长发汉子把耳朵贴上他的左胸聆听着。和尚则从他笑容里也听出了心脏咚咚的跳动声,竟然忘记了祈诵佛语,一点亮光在睫毛下闪动几次,一闭眼泪水便滚了下来。

  长发汉子抬起头来,寻视着,看见后边雪里还有一团东西:“妈的,我说那老头不在嘛……”走过去一扒雪堆,提起一件大衣,又提出一件邮包。“玩命!妈的,玩命……”长发汉子看着那衣服单薄的小伙子,鼻腔里阵阵发酸,但嘴上骂得更厉害了,“几张纸打什么紧,我们什么都不懂,报纸也不懂!”骂着,火气倒真的上来了,“全寨子哪个认得!”

  和尚用大衣把小伙子裹好。

  那红马又长长地嘶鸣起来,连帘幕似地下垂着的雪都颤抖了一下。

  长发汉子从背上把还昏迷着的小伙子放了下来,“我嗓子要燃了。”边说便抓了一大团雪塞进口中。和尚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长发汉子扶抱着小伙子的手握成了拳头,挥舞着。“烧火。烧!”和尚愣了一下,赶紧趴下身去。但刚才堆起的柴草全给雪浸湿了,只得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

  长发汉子掏出小酒瓶,倒一些酒在草上。碰碰火镰,没碰上。手已经冻得发木,寒气正在侵人脏腑,一身汗水马上就要在身上结成冰块。一急,再打一下,镰口铁撞在白石块上飞溅出一串火星,酒轰一下燃了起来。“啊!”他禁不住发出了快乐的叫喊,听起来又好似一直强忍着而未发出的呻吟。“好酒,一点就燃了,好酒……”他微笑了。很快,酒烧光了,草只是烤干了,并未点燃。摇摇酒瓶,空了。和尚诵佛语的声音又大了起来。他又哆哆嗦嗦地从邮包里抽出一张报纸:“试试这个。”长发汉子盯了和尚一眼,便漠然地走到小伙子身边坐了下来。和尚知道这意思:“你连这个小伙子都不如。”而以后,这事又会让他耻笑一辈子。当然,这首先得他们不被冻死,才有完完整整的一辈子。和尚团起报纸,放在草堆上。但火镰下溅出的那丁点火星根本无济于事,报纸太厚,和尚颓然地跌坐在地上。

  那匹红马慢慢地靠过来,低低地咴咴两声,便在昏迷的主人身边躺下了。长发汉子把自己皮袍脱下来,给小伙子裹上,让他斜倚着温暖的马腹躺好。自己则穿上那又轻又薄的大衣,靠在邮件上。和尚也默默地靠了过来,把小伙子的双腿揽进自己怀里。他知道,得听天由命了。这一来,脸上恐怖紧张的神情反倒渐渐消失,代之以一种深沉的平静。

  “我说”和尚犹犹豫豫地说。

  “嗯?”

  在和尚听来,长发汉子这一嗯里,潜藏着那么多的看不起。但只要他肯吭气,自己心里也就好受一点。“我说。”他想要说出那个正在向他们逼近的东西。“我们俩是几次遇到这个了……”但他还是不敢说出来。

  “这个?这个什么?”

  “死。”他闭着双眼,深深的一口气从胸中提起来,提起来,一使劲,才冲开了双唇:“死。”吐出这个字,他感到轻松,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长发汉子冷笑了一下,随即又深深地沉默了。过了好久才说:“三次。”而雪仍在纷纷扬扬地无声地坠落。天黑下来,看不见雪花,只有一片簌簌落落的泳冷的声音,犹如一群不吉祥的黑鸦在头顶盘旋,带来厄运与死亡。告诉命运的不可抗拒与试图抗拒者的必然命运。

  长发汉子把小伙子的头抱在胸口上,缓缓地开了口:“不是今天,我还早忘了我也跟你一样是和尚。你交上女人我还讨厌你不守规矩,骂你。”

  “骂是应该的。可那女人也真正好。”那温暖的感觉又从逝去的某个年代隐秘地复苏了。

  “像梦一样,唉!”

  “梦一样。”和尚思绪还在一个遥远的年代。口里只是发出一点回音。

  在两人的感觉里,那种面临死亡的不真实的感觉又浮上了心头。两人重新成为故事里的人物。

  刚解放,人们便传说两个年轻和尚死了。不准念经。庙被封掉。老喇嘛烧了庙宇连自己也烧了。他俩跑了出来。许多和尚也大多跑出来了。他俩就这样赶驮帮,念经,守着和尚的规矩。给寨里驮去茶盐、布匹。其它零碎东西则由邮递员捎去。而人们却仍然传说那两个年轻和尚死了。

  说到这里,长发汉子不禁轻轻地笑了。

  “后来,六八年……”和尚提示说,“我也和那女人干干净净地断了。”他又急忙表白似地插上一句。完了,又有些羞惭地一笑。

  那时,在传说里他们又死了。和尚是有戒律的,而工作队破除迷信,叫他们上山打猎。去了。套索套上了獐子,但那眼珠还在可怜地转着。放他们是不敢的,就让它死快一点,使它少受点罪。一棍敲下去,没敲中,再敲。天哪,这倒不如自己死了的好。于是,人们又传说他俩跳崖凄凄惨惨地死了,死得寃枉。

  “可我害怕。”和尚一下变得十分坦白。

  “打这以后,杀戒、酒戒都开了。头发也长了。”

  和尚变得无所畏惧了。半跪起身子把刚才团皱的报纸抻平,小心地装进马褡里。之后,两人便沉默了。

  横躺在地上的马不时地眨眨眼睛,用眼睫毛遮挡住眼眶里掉落的雪花。长发汉子聋拉下眼皮便没有再抬起来。和尚呆呆地和马对视着,从马眼里看到那灰蒙蒙的天空,看到无情飞舞的雪花。

  背靠在温暖的马腹上,头在长发汉子怀里,脚在和尚怀里,小伙子渐渐暖和过来了……脚,扎着许多细细密密的小针,这些针闪闪烁烁的……一切都又消失了。小伙子动了一动。

  “咦?活了。”小伙子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呻吟。

  和尚悲切地说:“不如就死的好。”

  “废话!他就一定要死?”

  小伙子吸进几口冰冷的空气,渐渐清醒过来。白鸽群又驮着他回来了,然后又倏然飞散,剩下飘飘洒洒的白羽毛……雪花,多美的雪花。那么多蜂在腿上蜇着。长发汉子摇摇他:“嗯?”

  “冷……”小伙子嗫嚅道。

  “唉,没火,你还不如再睡。”和尚悲切地说。

  “火。火……”小伙子明白了,口词也清晰了一些:“我有。”说完,便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吃力地指指衣袋。长发汉子从中掏出一个打火机。但那堆草又让雪浸得潮湿了,打了几次火都没有点着。和尚又开始大声念佛。小伙子强撑着靠上来,拔出打火机下边的塞子,掏出浸满汽油的棉花,又让长发汉子从自己裤袋里掏出纸烟,撕下烟盒,堆在上面,再堆上草,一揿打火机,一串蓝色的火星欢悦地喷射出来。棉花团一下变成了一团淡蓝的火苗,火苗爬上香烟盒,厚厚的纸张变红,变白。火苗又爬上草堆,草堆嗤嗤地响了一阵。终于,一片红光升上三个人欣喜的脸膛。和尚赶紧放上小柴块,小柴块引燃了,又堆上大柴块,又压上草煤。长头发汉子让小伙子倚在自己腿上,拿起皮火筒一下一下打起来。三个人默默地烤了好久,又开始吃东西,吃饱了,仍然又吃下了许多东西。然后,便静听着雪花让火苗舔化的嗤嗤声。

  “怎么老头子没来?”

  “我想来一趟。”

  “为什么?”

  “我想写诗。”

  “什么是诗?”长发汉子问。

  “湿了没有?”和尚故作聪明地问。

  “湿,没想到死吧?”长发汉子脸上闪过一些微笑,问。

  “没有。但后来也知道了。”小伙子平静地说。而且,他相信他正在读着一首深沉的、雄伟的诗篇,他相信自己也许会变成一个壮歌的惠特曼。

  “怕吗?”

  和尚赶紧插了进来:“怕人家还用大衣盖那些报纸?”

  “怕也没用了,也就不怕。”小伙子淡淡地一笑。

  “你为什么那样?”

  “那样死得也有价值了。”

  “价值?”他们就像没听到过诗一样,也没有听到过这个东西。

  “就是。”小伙子觉得很难解释。诗里总是很少解释什么。他咽了口唾沫,“死得也光彩,像个人了。”对他们他不得不解释。

  “哦。”

  “那我们死了也像个人了。”和尚沉思着说。

  “那两次可不算,不值得。”长发汉子说。

  “守戒也不算?”难道过去那些日子就只换来三个字——不值得?和尚心里有些不甘。

  “不算。”长发汉子回答得斩钉截铁。

  “什么?”小伙子听不明白。

  “没有什么。”和尚淡然一笑。

  “真的没有什么。”长发汉子说。

  没有什么。只有雪地上的篝火带着一股似乎是不可理喻的力量轰轰地燃烧。火苗应着人心跳的节律伸缩着,火光时明时暗。三张沉思的脸庞时而显得深奥莫测,时而显得更强健。除此之外就是雪,就是无边际的夜色。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阿来作品集
群蜂飞舞格拉长大宝刀孽缘尘埃飞扬奥达的马队阿来中短篇文集川藏月光下的银匠空山灵魂之舞草原上的太阳就这样日益丰盈阿来:空山3大地的阶梯阿坝阿来遥远的温泉空山2草木的理想国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