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一切从人的解放开始》在线阅读 > 正文 第15章 肖尔布拉克——一个汽车司机的故事(4)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一切从人的解放开始》 作者:张贤亮

第15章 肖尔布拉克——一个汽车司机的故事(4)

  我师父说得对。他当初收我这个走投无路的“盲流”当徒弟的时候,何尝想着我会报答他呢?开车的不像工厂的工人,我们出了师就各奔东西。他的徒弟不少,全新疆都有,有的到乌鲁木齐还来看看他,有的人出了师就翅膀飞了,连面也不照。他从不在乎这个,谁来谁不来,随他们的便。想想师父,我的心也平静了,也不觉得委屈了。

  可是,记者同志,我跟你说,有过家和从来没有家可大不一样。过去,不管她怎么样,我收了车总有口热饭热水,衣裳老是干干净净的,人也显得精神麻利。她一走,我成天没着没落,心里空荡荡的,不知干什么好,好像变得萎靡不振了。唉,记者同志,你知道咱们开长途车的过的生活么?一年四季老在外面跑,住旅店的时候比在家的时候多。今天跟这伙人一屋睡,明天跟另一伙人睡一屋;旅店的被子又黑又粘,盖哪一头都有一股脚臭味。有家的司机都有个盼头:在外面遭点罪不算啥,收了车就回家啦!而我呢,回到家也是冷锅冷灶,还要去下小馆才能吃上热饭。在路上,我经常看到有的司机停下车来,向路边的农民买大蒜、买辣椒、买鸡蛋,心里又羡慕、又嫉妒。瞧!这是个有家的人。我就是在路上买好东西、买上新鲜蔬菜也没地方送。

  我懊悔么?也说不上懊悔。有时收车回来,看到他们两口子就在锅炉房前面的空场上脱土坯。两个人满头是汗,又满脸是笑,朝着我的车子招手。我就感到又暖和,又辛酸,说不上是啥滋味,不过不是懊悔。

  以后,日子长了,也就慢慢淡忘了,生活也渐渐习惯了。记者同志,咱们开车的有个好处:可以多见世面,同时,新疆又是个好地方。春天到了,驾着车沿着赛里木湖跑,看着碧蓝碧蓝的湖水,看着刚飞来的大白天鹅,看着长满吉尔斯针茅草和马厩的山坡,还有山沟里挺拔的塔松,心里什么忧伤的事也没有了。到了夏天,第一次能打开窗子跑车的时候,让天山上的风一吹,人马上又充满了希望,又有了劲头了……

  哦,咱们上到山顶,该下山了。上山容易下山难……不过你别怕,这一条路线我跑得很熟的……

  你还要听我讲?我第二次是怎样结婚的?好吧?只要你不打瞌睡就行。那说来也有点意思,那是在我根本就没想到要结婚的时候……

  两年以后,有一次,我就在这趟线上跑车。那天,风很大,沙石打得玻璃刷刷地响,五米之外不见人。车过库米什,进了榆树沟,太阳已经在山背后了。榆树沟两边是悬崖绝壁,中间一溜泉水,沿着泉水哩哩啦啦地长着许多榆树。不知它们有多少年了,很大很大,树干弯弯曲曲,上面长满疖疤,一棵棵都千奇百怪的。树冠被风吹得摇来摆去,像喝醉了酒一样。可是这里风毕竟小得多,有水有树,没有飞沙,能见度很好。

  我顺着风往前慢慢地滑。远远地,看见一个蒙着灰头巾的妇女搂着孩子坐在路边上。妇女穿着棉大衣,用衣襟包着孩子,显得很臃肿,看不出她多大岁数,身边还有两个提包。我以为她要搭车,把车速又放慢了一点。可是,当我开到她旁边的时候,她并没有伸手来招呼,只向我的车窗里瞥了一眼。

  我开过去了。但是,她的眼光像刺眼的闪光灯在我脸上闪了一下,使我的眼蒙子上老印着她那副表情。那是一种什么眼光呢?又是怀疑、害怕,又是希望、要求。车子已经跑出去了好几十米,我心里还不安宁,好像她是我车上掉下去的一包货,不把她带上就不能往前跑。

  我把车停了下来。打开门,好大的风!差点把车门掀掉。我捂着帽子,顶着风跑过去,问她:“你要上哪儿去呀?”

  她说她要去肖尔布拉克。我说:“那你还等啥呀?上来吧。”

  她畏畏缩缩地打量着我。这时候,我才发现她是个上海“知青”。她穿的不是普通的棉大衣,而是那时候挺时兴的铁灰色风雪衣,蒙着大半拉脸的围巾也是拉毛的。怀里的孩子那时只有四岁,白嫩的小脸蛋冻得青紫青紫的,埋在他妈的风雪衣里,用惊惶的大眼睛怔怔地盯着我。

  这时,沟口外又来了一阵风,从沟底下穿过去,把老榆树刮得呼呼叫。我没穿大衣,冷得瑟瑟发抖,连声催她上车。她还是犹犹豫豫的,反而把孩子搂得更紧了一点,好像我要抢她似的。

  我知道她为什么不上车。唉,记者同志,不瞒你说,咱们司机里也有败类,把搭车的单身妇女拉到中途,寻个山坳坳或大戈壁,说是车抛了锚,赖着不走,让女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好让他占个便宜,满足他的淫念。还有的司机爱带个姑娘媳妇,他倒没十分坏的心,就图在路上说个笑、逗个乐。上海“知青”都是机灵人。他们探亲回南疆,一般都在大河沿下火车,为了省钱,然后就一截一截搭便车。要是一对夫妻或一伙人,他们总是叫女的在大路上拦车。车停了,男人才从藏着的沟里爬出来。这就说明咱们司机在上海“知青”眼里是什么人了。这个女“知青”,准是在等班车或是等个年纪大的司机开的车,要不就是等驾驶室里还有别的女人的。对我这样一个单独驾车的年轻人,她是不放心的。

  风刮地越来越猛,太阳完全沉到山下面去了,摇来晃去的榆树枝变成了黑蒙蒙的一片。她错过了我的车就很难搭上车了。我赶忙从工作服里掏出驾驶执照,在她眼前拍了拍,说:“你要不相信我,把驾驶执照拿去押在你那儿好了。最后一趟班车也过去了,再等别的车还不一定带你,而且后面也没啥车了,我知道的。你不顾惜自己,也得顾惜孩子,看他冻得啥样子!快上车吧。”

  她没有拿我的执照,焦急地看了看孩子,又眯起眼睛看了看我,总算带着无可奈何的神情站了起来。我帮她拎着包,急急忙忙把他们推进驾驶室。

  我带过很多人,也捎过三四岁、四五岁的孩子。这样大的孩子在驾驶室里没个老实劲,不是摸摸变速杆,就是动动仪表盘,要不就瞅着窗外乱喊乱叫。奇怪,这孩子却一声也不言喘,躺在他妈怀里一动不动。走了一会儿,窗外的天一下子黑了;新疆就是这样,天说黑就黑。这时,孩子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妇女也惊慌了,不停地摩挲着孩子,翻过来掉过去地把他包严实。我抬起脚松开油门,听了听,那孩子喘得很厉害。我伸过手去一摸,孩子的脑门子热得烫手!

  “哎呀,不好!”我说,“这孩子病了!”

  那妇女没有跟我搭话,突然小声嘤嘤地哭开了。

  孩子喘着,妇女哭着,我心急火燎地加大油门。前面,乌什塔拉星星点点的灯光出现在山坳里。乌什塔拉是个只有三五户人家的小镇,晚上跑路的车一般都在这里过夜。可是我没有停,刷地一下从这个只有几幢土房房和一排招待所的小镇穿了过去。

  “停车!停车!”那上海女“知青”猛地大声惊叫起来,一边用力拍着车门。

  我说:“你别怕。现在咱们得赶紧找医院。乌什塔拉我比你熟悉,这儿连个赤脚医生都没有。”

  妇女连哭带喊,还腾出手来拉住我的胳膊。“你别管!你别管!你别管!我要你停车,我要你停车!”

  我一只胳膊被她拽住了,只好用一只手掌着方向盘。前面又是个拐弯,我紧张地说:“你别怕,我告诉你别怕,我不是个坏人。真的,我不是个坏人……”我懊恼我那些奖状没有带在身边,不然也可以对付一下。

  “不!不!”妇女还是惊恐地叫着,“你要把我拉到哪儿去?我求求你,你停下来!我求求你,你停下来……”

  拐弯快到了。那弯子的一边是山,一边是深沟,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挣扎着想把胳膊抽出来,她还是死拽住不放,好像拉住我的胳膊就把车拉住了一样。我恼火地吼道:

  “我不知道在乌什塔拉休息呀?!你不累,我还累哩!我现在要把你们拉到焉耆去找医院……我求求你,你松手……你松手,我拿个东西给你看!”

  妇女大概在灯光里也看出了前面的危险,把手松开了。我顺利地拐过弯,从车座下掏出一个白瓷茶缸,嘴唇哆哆嗦嗦地说:“喏,你看,这是我的奖品……我跟你说,我不是坏人。你放心吧,你把孩子抱好……我求求你,你别闹腾了。”

  我当时的行为一定非常可笑。这白瓷茶缸能证明什么呢?上面光用红漆写了个“奖”字。这种东西几乎人人都有,什么也证明不了。但是,也不知道是这白瓷茶缸居然发挥了作用,还是这女“知青”在这会儿只好听天由命,她终于安静下来,紧紧地搂着又咳又喘的孩子,让我把车平安地开到焉耆。

  那时候的医院,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半夜里想找个大夫比海底捞针还难。我把车在空荡荡的焉耆大街开来开去,转了一家医院和两家诊疗所。房子里都亮着灯,值班的却不见,叫破嗓子也没人应,反而耽误了将近一个小时。

  “妈的!走!”我气呼呼地爬进驾驶室。“上库尔勒!那儿有一个我认识的大夫。”

  这当儿,孩子的呼吸微弱下来,额头上滚烫,身上还打着冷战,已经处在昏迷状态。妇女直淌眼泪,蓝色的路灯照着她亮晶晶的泪花。她一点主意也没有了,只好由着我的主张。

  我加大油门,飞也似的扑向库尔勒。一路上,只听见风在缝隙里尖利地叫,眼前的公路像立起来了一般,往我们面前直挺挺地倒下来;公路两边黑漆漆的阴影一闪而过。路上已经没有车,谁也不妨碍我把行车速度加快到最大程度。我还从来没有开过这么快的车,只觉得前车轮在我手掌心里嘣嘣地跳,好像随时会飞出去一样。我烟也顾不上抽了,两手捏得汗都冒了出来,深怕驾驶盘从手中滑掉。

  车翻越了贺拉山,到了孔雀河边,水箱里的水沸腾了,车子嘶嘶地直叫,像一匹被追赶得喘不过气的马。我跳下车,一面说:“你别怕,别怕,前面就到库尔勒了。”一面拿出榔头,敲碎了一块冰,把冰沫子撒在散热器上。

  我深更半夜把车停在这荒郊野外,妇女又露出害怕的模样,在车座上搂着孩子缩成一团。我没有灭大灯,干这些事尽量离远一点。等我上了车,妇女好像松了口气,第一次用依赖的语调小声问:“到库尔勒能找到医生吗?”

  我说:“能!”

  记者同志,人只要取得了别人的信任,就有股力量催他非要把那事情办成不可。我心里想,就是医生钻到炕洞里,我也要把他揪出来!

  车到库尔勒,已经是凌晨了。我没有开向医院,直奔到我认识的那家医生家去拍门。

  “谁呀?谁呀?”拍了半天,医生睡了,好不高兴地问。

  我说:“我呀!你忘啦?……”

  这医生是四川人,去年探亲回来,又是棕箱竹篮,又是木器家具,撂在大河沿找不到车,眼看要变天了,急得团团转。那次是我帮他拉回家的。当时他千恩万谢,一定要给我点什么,我没有拿,他就说,以后有事找他,他绝对帮忙。这回果然用上他了。

  医生穿好衣裳开开门,迷迷糊糊地问:“是哪个的娃儿?是你的娃儿么?”

  我看了看坐车上的妇女,说:“不错,是我的!你快点吧!”

  这一下医生清醒了,抖擞起精神,忙着找值班的,找护士,找司药,终于把他们母子安顿在病房里。

  没有我的事了。我把车开到“二招”,放了水,寻了个房间打了个盹。天一亮我就上了去阿克苏的大路。

  一个星期后,我从喀什回来。我想,虽然不是我的事,也应该去谢谢那个医生。我提了五十斤有名的阿克苏香稻米,跑到医生家去。

  矮个子医生一见我,就指着我鼻子笑开了。“你搞的啥子名堂呦!”他说,“那上海‘羊杠子’①说根本不认识你,还要当人家娃儿的爸爸哩!人说‘车船店脚牙,不死也该杀’。你也是没有一句实话,害得我那晚上连觉也没睡好。”

  我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又问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医生笑着打趣我:“你娃儿好了,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卸了车,晚上没事,听着招待所里的人乱拉胡琴、乱唱“样板戏”,心里也好像那胡琴的旋子一样瞎跑调,总也静不下来。干脆,去看看孩子吧。

  我提着两筒罐头走进病房,一眼就看见她坐在孩子旁边。孩子躺在床上,正指手画脚地跟她咿呀咿呀地说话。这时,我才看清她。她并不是“羊杠子”,顶多只有二十六七岁,一对大眼睛,脸皮黄黄的,神情带着一点忧伤。当她俯下身看着孩子的时候,我发现她是个很温柔善良的女人,和那晚上发疯似的拽着我胳膊时完全不一样。

wwW.xiaOshuo txt.netTxt=小_说[_天.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张贤亮作品集
发掘你的创造力浪漫的黑炮小说编余习惯死亡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绿化树灵与肉小说中国及其他一切从人的解放开始河的子孙初吻一亿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