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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从人的解放开始》 作者:张贤亮

第27章 绿化树(11)

  出乎我意料,他不但没被压倒,反而愤怒得直发颤,手指着我,嘴唇抽搐着,像在默念一段什么神秘的文字。这样有两三秒钟,他才仿佛缓过气来,破口大骂:

  “熊!卡费勒、杜斯曼①!卡费勒、杜斯曼!你驴日的没少吃!我今天要放了你的血……”

  他的嗓音顿时变得异常尖利,好像音带劈了一般。他一边骂着,一边撂掉鞭子,猛扑过来,两手一把揪住我棉袄的两襟,毫不费力地一抡,竟使我脚离开地面作三百六十度的大旋转。也不知旋转了几圈,又突地一搡,把我像只死鸡似的摔在肥堆上。

  我没料到他会用手抡我。在他痛骂的时候,我以为他还是要用鞭子来抽。而在大庭广众之中,不会没人来干涉的,至少谢队长要站出来,这样倒使我可以揭发他在路上耍的把戏。现在,我变得非常狼狈,浑身是黄土马粪,像在地上打了一个滚的毛驴。有几秒钟,我趴在肥堆上喘息。悬空的旋转已使我丧失了理智,我只看见海喜喜眼睛里狞恶的暴躁的闪光,只听见肥堆旁男男女女的一片哗笑。但是,我的怒火突然使我变得异常兴奋,这种兴奋是一种面临从未经历过的事情的兴奋,就像一个人终于见到了从未见过的而又渴望已久的大海,要张开两臂纵身跳进去畅游一番。“来吧!”我反复地在心里这样念叨,“来吧!……”

  我索性就地一滚,滚到我刚刚撂下的铁叉旁边,拾起铁叉,站起来。跳进大海!跳进大海!我借站立起的蹿力,顺势一掷,铁叉嗖的一声像标枪一样向他飞去。

  “啊!”男女农工发出一片赞赏的惊叫。海喜喜略一躲闪,铁叉扎在马号的土墙上,戳了四个白点,哐当一声掉在地下。

  我从男女农工的惊叫声里听到了赞赏的意味,更从海喜喜躲闪时的眼睛里看到一丝张皇。没有扎着他,反而鼓起了我的勇气。跳进大海!跳进大海!我三两步跳到土墙下,又拾起铁叉去扎他。

  海喜喜显然没有想到我会发疯了似的反抗。在我跑过去的当儿,他惊愕地站在土墙前面,好像等着我去扎他一样。我一叉朝他大腿扎去,他一把抓住叉杆,仍然迟疑着,不知怎么办。而我却撩起左脚,踢在他的腹股沟上。

  “哎哟!”他疼痛地弯下腰,低了低头,仿佛要寻找我踢的地方。随即,他倏地抬起头,眼睛里又闪出狞恶的暴躁的光,两腮颤动着,一手拽着我的叉杆,张开另一手的五指,宛如一只鹰要起飞时似的。面对这样魁梧的巨人,我又和他刚刚一样,开始张皇了。我呆呆地等着他的巴掌。

  但这时,肥堆旁边的男女农工已经围了上来。

  “行啦,行啦!喜喜子,你抡了他一下,他踢了你一脚,两顶啦!”

  “哈熊!人家是念书人,识得字,你人老八辈子也认不下哩!你欺负人家干啥!”

  “操!狗急跳墙,人急叫娘。你这哈熊连车也不装,还……没见他要跟你拼命啦!”

  “玩两下子就行啦!你们是吃饱了咋的?!”

  “……”

  最有权威的还是谢队长。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指着海喜喜,仿佛他背后的手握着一件什么有力的武器,又有点像冬烘先生训顽童似的:

  “我看你驴日的今天敢咋样!我看你驴日的今天敢咋样!……”

  海喜喜怒气冲冲地看看谢队长,又用冒火的眼睛看看我,使劲把叉杆往怀里一拉,我趁还没被他拉倒时赶快松开手。他咬着牙,把叉“呼”地一下抡到半天空上。铁叉滴溜溜地旋转着,划了一个跨度很大的抛物线,掉在远远的干沟里。

  大家的情绪都松弛下来。不知是谁拾来了我的棉帽子。棉帽的护耳撕破了,像一只死乌鸦一样耷拉着无力的翅膀。一个年轻的农工从我脑后嘻嘻哈哈地把这只死乌鸦扣在我的头上,还似乎是鼓励地拍了拍我的脑袋。我这才有心思看看周围。不知道马缨花在整个过程中持什么态度,这时她正背向着人群,朝那条干沟走去。我的组员们还站在肥堆旁边,用中立的姿态饶有兴味地观望。

  当然,我再不能和海喜喜同一辆车了。谢队长调整了一下,叫“营业部主任”跟海喜喜,我还回到“死狗派儿”车把势的车上去。“营业部主任”说死也不干。海喜喜“啐!啐!”地朝手掌上吐了两口唾沫,操起他自己的铁叉:

  “熊!我谁也不要,我一个人下!”

  他像狂人一样飞舞着铁叉,把车装满,扬起鞭竿,一个人赶着车跑了。

  马缨花把我的铁叉找来了。她像授予凯旋的旗帜似的把叉交到我手上。

  “给!”她又低声地说,“看你,扣子都没了,呆会儿我给你钉上。”

  我低下头,才发现我敞着胸露着怀,扣子都被海喜喜拽掉了。

  二十四

  晚上,我照例到马缨花家去。生活中任何一个举动如果经常反复,都会成为一种习惯;人不由自主地要受这种习惯支配,何况我去马缨花家,不但有肚子的需要,还有心灵的渴望。在那里,和她在一起,即使中间有个海喜喜——人啊!应该说海喜喜和她中间有个我,但这时我却不这样想了——我也能得到作为一个人的心必须要有的东西。这东西是什么?一点温存,一点怜悯,一点同情,一点敬意,一点……那么模糊的爱情。

  我小时候,家附近有个寺院。它坐落在半山坡上,红墙隐没在一片翠竹当中。每天清晨,从它那里响起一阵沉重、缓慢,而又悠远的钟声。它沉重、缓慢,而又悠远,于是我的思绪能跟得上它的余音,随着它一直消失在那多雾的嘉陵江中。接着,下一响钟声又带去我另一部分思绪……直到把整个的我带离开这个尘世,进到一个虚无缥缈、无我、无你、无他的境界中去。到马缨花家,不知怎么总使我想到那种钟声。也许是因为我正在那么尴尬、那么困窘、受人捉弄的时候,是她来把我带出铺满干草的单身宿舍,领到她那充溢着温馨的小屋里去的缘故。并且,她又是一个异性,一个如此美丽可爱的女人,因而我离开那铺着干草的尘世,到她灯光明灭的小屋里,更有一种异样的充实,不是无我、无你、无他,而是整个世界对我来说,都具有一种新的特定的意义。

  这种意义只有我能体味得到。这就是人的正常生活的恢复;不是出世,而是又回到人的世界中来。本来,对过去的记忆已经淹没在沉重的阴影当中,就像月亮被急驰的乌云所吞噬。但是在马缨花那里,总有这样那样的东西,包括她幼稚而又洋溢着智慧的幻想,使我把中断了的记忆联系起来,知道自己是个人,是个正常的人。我以为,即使今天我和海喜喜打架,也是在这种生活环境中的正常人的表现,甚至可以说是我已经成为正常人的重要标志。农工们赞赏的笑声和谢队长开始放任、终而叱责海喜喜的态度,再好不过地说明了他们全体都认为结果应该如此。我通过了这个环境对我的考核:他们,这种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正常人,接纳了我成为他们行列中的一员。

  马缨花在拍尔舍睡觉——在农村,孩子们都睡得早,见我进来,一骨碌爬起,跳下炕。她先顶上门,然后转过身,两手在袄襟上抹了抹。

  “来,我看看,这驴日的把你抽成啥样子了?”

  我这时才感觉到脸上火辣辣地疼。后来一打架,我把挨了一鞭子的事情也忘掉了。

  她把我的脸扳向灯光,美丽的眼睛一闪一闪地在我脸上审视着,一边看,一边“啧、啧”个不停。我低下头,任她的手抚摩我的脸。当她颤抖的手指轻柔得像一阵微风掠过我鞭伤的时候,我觉得全世界的抚慰都在这里面了,同时心头响起了勃拉姆斯为法柏夫人作的那支《摇篮曲》。

  啊!命运没有亏待我。

  她的动作和表情,已经无疑地表露出了她对我怜悯和施舍下更深的那个层次。发现了这点,我倒心安理得了。被人爱,似乎就获得了某种权利。我大大方方地在土坯凳子上坐下来,等她给我盛饭。

  今天,她特别容光焕发。她流连的目光比往常更为炽热,那迅捷眨动的长睫毛有一种爱娇的意味。她线条秀丽的嘴唇不说话时也微张着,仿佛表示着某种惊奇与渴望。

  我一面吃饭,一面把今天事情的经过告诉她。我知道她顶了门,二十多天来,她还是第一次要把海喜喜关在门外。但我仍然警觉着房门口。可是直到我离开她家,门口也没有响起海喜喜的脚步声。

  她毫不在乎门外的动静,说起今天的事,对我表现出雌兽护仔的偏袒,毫无道理的溺爱,用粗野的话把海喜喜骂个狗血淋头。这反倒使我不安,觉得不公道。

  “你们原来不是挺好的吗?”我问,“我还当做你们是好朋友哩。”

  “啥‘朋友’!”她蓦地满面绯红,怒气冲冲地说,“那驴日的是个没起色的货!有一天他……”

  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住了,像急刹车似的,身体还往前倾了一下。随后,她又往炕上蹭了蹭,坐端正,把手里补的衣服朝怀里一拉,继续补下去,不说话了。

  我很快就意识到我说错了。我所说的“朋友”,是一般意义上的“朋友”,和她理解的“朋友”完全是两回事。她脑子里的“朋友”,是“嫁不下个好汉子也要维朋友”的那种“朋友”,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情人。

  这证实了我的直觉。

  人有着很微妙的心理,总觉着爱情和字画不同,在字画上盖的钤印越多,字画越值钱,而在爱情上仿佛就容不得别人先占有过。殊不知只有成熟了的爱情才最可贵。

  马缨花的爱情就是成熟了的爱情。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抬起头,脸上的红晕已经退了下去,两只瞳仁一闪一闪地发光,轻轻地娇笑一声,没头没脑地说道:

  “你,倒挺像咱们的人!”

  我向她表示理解地一笑。“咱们的人”包括许多含义:劳动人民——这点对我非常重要,体力劳动者,农工,甚至还指从中亚细亚迁徙过来的撒马尔罕人的后裔。她这句话,也使我明白了,为什么她独独会在今天这样明白无误地表现出她内心的感情。对她来说,仅仅是个“念书人”,仅仅会说几个故事,至多只能引起她的怜悯和同情;那还必须能劳动,会劳动,并且能以暴抗暴,用暴力手段来维护自己的尊严,才能赢得她的爱情。啊!我撒马尔罕人的后裔。

  她又跟我说,今天她没找齐制服上的黑胶木扣子——在这时候,扣子也是紧俏商品,等明天把扣子找齐了,再给我钉。她从枕头下抽出一根用废布头搓成辫子的布带给我,让我扎在腰上。

  “你呀,”她笑着说,“我知道,连绳子也没有一根。”

  是的,我的确连绳子也没有一根。

  “你知道我的事情可不少。”既然我知道她爱我,我也不用为自己的贫穷感到羞愧。我接着用轻松的口气问她:“可是你的事我还不知道哩。哎,我问你,尔舍的爸爸究竟是谁?”

  她埋下头,微笑地沉吟着,一会儿在一串轻声的娇笑中说:

  “我不能沾男人,一沾男人就怀……”

  她的回答使我惊愕不已。她根本没有正面回答我。我原以为这会引出她一个故事,一个或许是哀婉、或许是悲愤的遗恨,然而,她却轻轻地一抹,把有关这一段的回忆都抹进了时光的垃圾桶里去,毫不吝惜地把它掩埋了。听那口气,她好像觉得这种事对任何人都没有伤害,对她自己也没有什么伤害……

  真要命!她既使我恢复成为正常人,把我过去的回忆和我现在的感受连接了起来,也从而使我对她产生了惶惑、迷惘和新奇感。她身上有许多我不理解的东西,还有和我过去的道德观相悖的东西。然而这些东西在她身上表现出来时,又如此真实,如此善良,也显得十分的美,竟动摇了我的道德观念,觉得她总是对的,是无可指责的。

  她和海喜喜,把荒原人的那种粗犷不羁不知不觉地注入了我的心里。而正在我恢复成为正常人的时刻,这种影响就更为强烈。

  二十五

  我第一次体会到健康给人的幸福感。我觉得我力大无穷,正如惠特曼歌颂的:

  啊,膂力强壮的斗士是多么欢乐呀!

  他神采奕奕地兀立在竞技场上,

  精力充沛,渴望着和他的对手相见。

  而在竞技场上,我至少和这里的高阶层劳动者、令人畏惧的巨人斗了个平手——“两顶啦”!于是,我感到一种旺盛的活力,一种男性的激情也在我体内暗暗地涌动,我甚至能听得见它像海潮般的音响……

  第二天,海喜喜仍然一个人既赶车又装车。我还是跟“死狗派儿”车把势。在我们错车的时候,他一眼也不看我,但脸上有股掩饰不住的懊丧。仇恨已经过去,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灰色的情绪里。一个孔武有力、生气勃勃的人,一下子变得像被霜打倒了的芦苇。当然这并不是因为被我一脚踢的,而是内心里受到了更大的打击。

  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一种容易被别人的痛苦所感染的脆弱性。是脆弱,不全然是同情。同情会使人积极起来,而脆弱只能产生畏惧。看了一本描写瘫子的小说,自己下身会麻木好几天;看了一篇写瞎子的故事,我会害怕失去眼睛。对会降临到自己头上的灾祸的恐惧,多于对瘫子和瞎子的怜悯。这种脆弱性,更可能产生一种邪恶的趋利避害的念头,从根本上消除自我牺牲的精神。所以,现在对海喜喜,我已经没有了同情,而是害怕落到他那样失恋的地步。

  这种邪恶的劣根性,加上对所谓“体力劳动者”的不正确的观念,催着我向一个深渊坠落下去。

  收工时,我从“死狗派儿”的车上跳下来。她在马号前面,手里攥着一把什么东西,向我一扬,又努努嘴。我知道她手里一定是几粒扣子。吃完从伙房打来的稗子面馍馍,我就上她家去了。

  现在,我们组里八个人,几乎有一半不出工。今天这几个去场部,明天那几个去场部,要么就是去镇南堡看有没有挂号信——取挂号信和寄挂号信,都要来回跑六十里路,可见我们的文化生活了。反正自我们来这个队,就没有看过一张当月的报纸,没有听过一声广播,真像“营业部主任”说的,这里还不如劳改农场哩——他们这样忙忙碌碌,无非是在跑户口,谁都想早点离开这里。这样,对我每天晚上跑出去,他们丝毫不注意。这间铺着干草的“家”,不过是几个人临时栖身的旅店,谁也不去管过路的旅客干什么去。

  今天,我特别兴奋,有几分迷迷糊糊,但又似乎非常明确地感到,今天晚上将要发生什么事情。我怀着一种来自想象的醉意,既甜蜜,又有几分忧伤。这种醉意使我的意识像暮霭一样在田野上飘散了。

  我进了门。一定是我脸上焕发着特别的光彩,一定是我目光中有奇异的神色,因而,她也用一种异乎寻常的、闪烁着灼热的光的眼神凝视着我。她的睫毛很长,眼睑下又有一圈淡青色,因而她的眼睛就显得特别深邃,瞳仁的闪光就像暗夜中的星星。她还和昨天一样,斜躺在炕上拍尔舍睡觉。她诡谲地一笑,朝土台上努了努嘴。随后,她机械地拍着尔舍,同时用一种痴呆的、固定不变的姿势看着我,仿佛在想什么心思。

  土台上放着一盆用碗扣着的杂合饭。我盛了一碗慢慢地吃着,借着吃饭来拼命抑制自己,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这时,只听见她在炕上,边拍着尔舍,边轻声唱道:

  金山(么)银山(的)山对(哟)山,

  层层(哟)叠叠的宝山。

  望(么)别人成双(是)我孤单,

  阿哥(么哟)活下的可怜。

  白崖(么)头上的鸽子(哟)窝,

  你看是(呀)公鸽嘛母鸽。

  我一晚上想你(是)睡不(呀)着,

  天上的星星(哈)数着。

  我过去全部教养教给我关于爱情的观念,和我现在沉浸于其中的爱情是那么不同,甚至截然相反。那种爱情是温柔缱绻的,含蓄隽永的,美妙的情趣带有几分伤感的忧郁,就像一朵带露珠的嫩弱的康乃馨。而她歌声里表达的爱情,却是直率的、明朗的、粗犷的,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激情。其中的情意有如旷野的风,叫人难以抵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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