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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一切从人的解放开始》在线阅读 > 正文 第36章 早安!朋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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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从人的解放开始》 作者:张贤亮

第36章 早安!朋友(1)

  新时期文学中首部反映中学生早恋的《早安!朋友》,发表于1995年,曾因题材的敏感引发争议并一度被禁。

  “让年轻人认识自己,成年人理解自己的孩子吧!”这是作家张贤亮发自内心的呼唤。

  本书纯系实录。地名从略。人名虚拟。

  写到人物心理活动部分,作者有权代表全知的上帝。

  让年轻人认识自己,成年人理解自己的孩子吧!

  至于我,我愿迎着每天去学校的学生道一声:

  “早安!朋友。”

  ——作者声明

  1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

  高三(三)班上最后一节自习的时候,本来好端端做着作业的王文明,突然向坐在他旁边的徐银花伸过手去,在她胸脯上捏了一把。

  不难想象,徐银花吓得大叫起来,接着就捂着脸嘤嘤地痛哭。她不是觉得受了侮辱而装模作样,她仅仅是惶恐、害臊,后来又隐隐有一种异样的兴奋。激荡杂乱的感觉弄得她不知怎么才好,于是她只有不停地哭,并且不愿看见任何人,任何东西;她紧紧地闭着眼睛哭。

  等她消停下来,发觉教室里奇怪地静。她偷偷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偌大一个教室空荡荡的。白粉墙反射着中午的阳光,分外刺目。她又坐了一会儿,想了一想,但什么也没想起来,只觉得已经隆起的乳房火辣辣的,既是她沉重的负担又是她的热源,就像三九寒天在户外生着了取暖炉往回提一样。

  人身上的任何部分只要被人感觉到它的存在,这个部分便有了毛病。所以,她又觉着这个部分似乎出毛病了。

  她揉了揉眼睛,用小手帕仔细地擦完脸,也收拾起书包回家。

  整个儿像场梦。

  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2

  但事情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简单。当王文明向她胸脯伸过手去的时候,有几个坐在他们前面的同学刚好掉过头来,想向后面的同学询问什么,还有旁边的同学扎成一堆在讨论一道数学题,而坐在他们后面的人也并不是个个的眼睛都规规矩矩盯在书本上。于是,几乎和徐银花一声“啊”的尖叫的同时,就有几声港味十足的“哇”声迸发出来。惊吓和惊奇、惊喜、嘲笑的喊声虽然用的都是“!”的标点,但音调和音势却千差万别。总之,王文明这一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举动即刻获得爆炸性的效果。

  “嚯!嚯!王文明不文明喽——”

  “呀!看不出这傻小子还有种!”

  “嘿!带劲!百分之百的土耳其电影(这是指去年放映过的一部土耳其电影《除霸雪恨》中的强奸场面说的)!”

  “什么什么?怎么回事?”

  在没有亲眼目睹这刺激性镜头的同学都知道了刚刚发生什么事以后,全班遏制不住地一齐哄堂大笑,可以说是声震屋瓦。毕竟是班长,鲁卫平首先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她勉强压住笑,气冲冲地从前排的座上站起来,推了推眼镜,大声呵斥道:

  “不要笑!笑什么?!”

  笑声居然在一秒钟之内戛然而止,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到她红彤彤的面孔上。与其说是尊重,不如说是对她的喊叫也表示惊讶:还用问“笑什么”?徐银花仍在哭,那哭声在这一秒钟的安静中更为高亢。有一种笑称为傻笑,那么有一种哭也可称为傻哭。徐银花的哭就属于这一种。鲁卫平自己的嘴角也不由得往上微微一翘。上翘的嘴角好像是举起的指挥棒,全班学生又无一例外地大笑开了。笑声比前一阵子还要响亮。

  “好可怕啊——National!”酷似“松下”电视广告中的波斯猫。

  “满座皆惊矣——”还有“三味书屋”中的冬烘先生。

  鲁卫平只好又一屁股坐下,脸埋在胳膊弯里“哧哧哧”地偷笑,肩膀不住地抖动。

  老师当然很快就来了。但不是他们班的老师,而是隔壁高二(一)班正在讲物理的。这间教室的喧闹实在让他再也无法把一条颠扑不破的规律讲下去。他站在门口先是训斥,后是询问学生“犯什么神经病”,竟无一人搭理他。他愣了一会儿,看见他亲戚的一个孩子正坐在门边,咧着嘴前仰后合。他俯下身去,不耻下问,这孩子才支支吾吾地使他闹明白。

  他很快跑到教研室,用成人的语言大声宣布:

  “真邪乎!现在的男学生大白天的竟敢公开在课堂上摸女生的奶头了!吴老师,你还不快去……”

  3

  现在,王文明战战兢兢地站在吴老师面前。他显然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脸色灰黯,头发蓬乱,微耸着两肩。他觉得非常冷,而这时已经是四月的天气。阳光灿烂,几乎把一切都照得透明。但也正是在这种强光中他什么也看不见,或者说他什么东西也不愿意看见。他只想赶快回家,拉开被子往床上一躺,把自己和整个世界隔离开来。

  吴子安不安地咂着嘴,发出无可奈何的“啧啧”声。他知道教研室里其他老师在支着耳朵听他如何解决这场官司,别看他们都埋着脑袋好像是在专心致志地批改作业。“你叫我说什么好?!”吴子安心里暗暗叫苦。作案经过,那是一句陈述句就能说完的,连第二个“。”都用不着。动机?只能归结为一个名词——“流氓”。

  可是看看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学生,从来是老实巴交的。学业成绩:中下;学习态度:努力;平时操行:一般。他正是太一般化了,就像人身上某个运转正常的器官,简直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打架斗殴,没有他;耍横骂人,没有他;看黄色录像,没有他。上学期开学的时候,在年级组长胡淑兰老师的主持下,曾暗地里调查过学生中开始早恋的有多少对,被学生称为“黑名单”的名单上,更没有他。他是否看过金庸梁羽生的小说、琼瑶的小说,抑或是《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没有。据接近他的学生说,他什么课外书都不看。为此,他所在的学习小组还帮助过他。作为文科班的高中生,只有这一点才有些反常,怪不得他作文的成绩总上不去。每一次作文,都被吴老师的红笔勾画得一塌糊涂。“狗屁不通!狗屁不通!”吴子安经常对着他的作文恨得牙痒。高考是绝对没有希望的,不过是一个候补的待业青年,全班的平均分却至少被他拉下零点几。他之所以弃理学文,只因为理科功课更差,并不是他对文科有特殊的爱好。

  案情虽然大明大白,没有什么可问的,可是又不能让他轻轻松松地回家。那么就先让他写一份检讨吧。

  “听见没有?要从动机和影响上来检查。”吴子安冷冷地瞪着他,“你想想,你给全班、全校造成了多坏的影响!”

  提到“影响”,吴子安自己心中先吃了一惊。原来在脑海里尚为朦胧的意识,忽然清清楚楚地跳了出来。所以说到“坏”字时,他几乎是咬牙切齿。

  王文明却不走,仍木然地站在办公桌前,脸上既没有痛悔的表示,也没有对抗的神色。

  是不是他害怕回家?吴子安飞快地搜索关于他家庭的记忆。因为他太一般,太平常,老师很少去他家家访。吴子安只记得他父亲在县银行里当会计,母亲大约也在商业部门搞财经。印象比较深的是,他家那间待客的房间,墙上没有一份当下时兴的明星挂历,而是被一张张先进工作者的奖状环绕着,却也五彩缤纷。从七十年代初到八十年代中,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勤勤恳恳如一日的工作态度,令人叹服也令人可笑。

  好像就是这些了。再有,就是他并非独生子,他下面还有个弟弟,可是从他父母的话音中听出来,他弟弟在智力发育上有些毛病,所以对长子的希望特别殷切。

  然而,这下可好!……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想到他的家庭,吴子安的语气不觉地和蔼起来。“同学反映的,是不是事实?”

  王文明不声不响,他感觉很累。老师没有让他坐,他不敢坐。站着。他在沙漠里跋涉了几万里。最近以来他极力压制着的那种冲动,终于没有压制住,不知怎么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蹦了出来。刚刚那件事根本不是他干的,而是“它”干的。当时他要是大喊一声就好了,就会把“它”吓回去。可是他没有大喊大叫的习惯,他从来都像只小老鼠,一只经营自己小窝的小老鼠。他决不让人碰他拖进窝里的粟粟呀,糜子呀,可是也从不去碰别的老鼠窝里的东西。他喜欢独自一个在野地里去拣。你说他的窝狭小吗,不,荒野地里是一个广阔的世界。那里是属于他的。如果碰见了人,可以躲藏的地方多的是。

  他忽然惦记起自己的老鼠来。别的同学养狗,养猫,养兔子,他养了两只小白鼠。

  笼子里的小白鼠使他的眼睛亮了。他微微抬起眼皮,身子扭动了一下,他似乎恢复了正常。

  “嗯?说吧,你是怎么想的?”

  吴老师问的什么呀?我什么也没想!那根本不是我要干的,相反,正是我老叫自己不要去干,不要去干,结果,干了出来。他摸了以后,手上没有一点感觉,对那个东西是软是硬没有丝毫印象。但他摸了以后就感到轻松,有一种解脱感。当初,大家笑的时候(笑得那么开心),他甚至想加入进去一块儿笑,但徐银花不停地哭,哭得那样伤心,使他不好意思笑才作罢。一直等吴老师把他叫到教研室来,他才意识到大概闯了祸。在他个人的经验里,从小学一直到中学,老师从来没有把他单独叫出来表扬或者批评过,没有单独给他布置过任务或是个别辅导。老师们坐在一起办公的地方,在像他这样的学生眼里可不是个好地方,是属于派出所和居民委员会什么什么一类的。

  “说吧,你也可以说说你的想法嘛。”吴老师又催他。

  说什么呀?我说这不是我干的,是“它”干的!最近不知道怎么搞的,总是手痒,老想摸摸什么,尤其是想摸对我来说非常新奇的、从来没有摸过的东西。当时,我正在做数学题,就是旁边那几个同学讨论的那一道。我知道他们不会来问我,也不屑于跟我一起讨论。我要自己解出来。我知道我也考不上大学了;我爸爸妈妈也知道。他们常在我面前唉声叹气。唉声叹气干什么?你们还不如打我一顿哩!那长吁短叹的声调都透着假,冷得人骨头冰凉。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心里其实是在恨我。养我这样一个儿子,费那么多力,花那么多钱(我知道你们最看重钱,你们就是管钱的),可中学毕了业却考不上大学。你们放心好了,考不上大学我也不要你们养活。不过眼前这道题又怎么也解不出来。我承认我笨,但是编数学书的人也聪明得过火了,变着法儿来整人。我急得手心直冒汗。这时候我就管不住自己了。我本来想大喊一声:“考不上大学,解这道数学题有啥用?!整个儿是场骗局!”可我没敢喊,结果就……

  “说呀!你是怎么想的?同学又没有冤枉你。”吴老师不耐烦了。对这样的学生真没办法。如果他一直很坏,还可以根据平时的表现来推定。

  王文明局促地倒腾了一下腿,把重心移到另一条腿上去。他的意识里现在是一片空白。他闯了祸,他知道。但他不知道怎样从“影响”上来检查。大不了丢脸,丢脸是丢定了的。可是顶多还有两个月,大家就各分东西了。你考上大学,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考不上大学,我走我的独木桥。他只想早点把这事结束。他实在是太累了,不是身体觉着累,而是脑子觉着累。他直想睡觉。

  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嘟哝了出来:

  “我想睡觉。”

  又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一个学生在一小时内在教室和教研室里都下流得出奇,这不能说不是一个“事件”。

  4

  王文明被叫走后,教室里自然乱了套,谁也没心思自习了。

  不知是谁,拿捏着嗓子学“邹七嫂”,对仍在座位上哭着的徐银花叫道:

  “谁不知道你正经呀,短见是万万寻不得的呀。”

  一句玩笑提醒大家,都纷纷把《阿Q正传》搬上来,怪声怪调地喊:

  “哼,有趣,这小孤孀不知道闹着什么玩意儿?”

  “这些东西忽然都学起小姐模样来!”

  “吴妈此后倘有不测,唯王文明是问!”

  一个男生在另一个男生的脖子后面拍了一巴掌。“你的妈妈的,你连赵家的用人都调戏起来了,简直是造反!”

  被拍的男生反手一掌。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从动嘴到了动手,正在哄笑的高潮,吕宝辰猛地站起来,用少女尖利的嗓音大喝道:

  “别闹了!闹什么?”她一对水灵的大眼睛闪电般向几个打闹的人脸上一扫。“你们在教室里没干过坏事?别当人不知道!”阳光映在她气得雪白的面孔上,连阳光仿佛都发冷。

  果然奏效,几个带头闹的学生搭讪着坐下了。

  “嚯,差点忘了,这儿还有大学预备生哩。”

  “王文明这小子,这下子不知道要咋样处理呢!”

  “别哭了,”有人大声劝徐银花,“你哭得越厉害王文明越倒霉!”

  “喂喂喂!言归正传,少安毋躁好不好,未来的大学生们!”

  “回家啰!”被称为“白公子”的白思弘抬起腕子瞄了一眼亮晶晶的“西铁城”。“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他旁若无人地收拾起讲究的人造革书包,潇洒地向肩膀上一甩,大摇大摆地拉开教室门。

  鲁卫平正想喊住他,却无端地脸红起来,可是这时下课的电铃声也骤然大响。

  5

  鲁卫平仔细地推敲过自己在这个“事件”中有什么责任。没有。她颇为心安理得。吴老师,还有几位学校的领导,曾绕着弯儿问她班上有没有学生“早恋”的。那天在办公楼二楼尽头的小会议室里,她端端正正地坐在小沙发上,她觉得回答得十分得体。没有一个老师给她解释“早恋”的概念,只要轻轻一点她就明白。谁谁谁跟谁谁谁好,谁谁谁跟谁谁谁有那么点意思;班上“早恋”的占百分之二十,她垂首敛目计算了一下,像汇报植树造林的成绩一样有条不紊。“还有吕宝辰……”只有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舌头有点儿打绊儿。“是吗?”吴老师马上皱起眉头,“她跟谁?”胡老师也紧张起来:“全县文科高考的最高分就靠她拿哩,千万不能在她身上出岔子!”“反正白思弘老找着机会接近……”她嗫嚅着。“白思弘?你刚刚不是说白思弘跟罗晓莉好吗?”在这个问题上她被堵住了,但她不服输,侧着头不作声。不是还有三角恋爱的吗?这些四五十岁的老师真傻!她蓦地打心眼儿里怜悯他们。而这些四五十岁的老师正苦恼着:班上最漂亮的女孩子和最漂亮的男孩子总是破坏安定团结的因素,所以也认为她说的可信。“吕宝辰……白思弘”,吴老师的小本上是这样记的。中间的虚线表示一种不确定的关系。

  她没有报王文明的名,没有报徐银花的名。因为用姜旗旗刻薄的嘴说,这两个纯粹是“圣人”,也就是说,即使全班学生都“早恋”了,最后剩下的准是这两个。王文明,活活的一个果戈理笔下的泼留希金转世;她见过他爸爸,他是他爸爸最优秀的接班人。正课不行,小三门也没一样拿得起来;冬天的时候,一面做广播体操一面流鼻涕。而徐银花,将来最好的出路是到电影厂里当特型演员。还没到二十岁就胖得出格,不仅从正面看,从侧面看也是这样:两头小中间大。只是因为她不招人惹人,不使人讨厌,才没人给她起外号。不然,她准叫“枣核儿”。徐银花还格外壮,面孔红润,两臂有力,是块义务劳动的好材料。要不,她还是进“三八”公司给人当保姆去吧。

  从王文明今天叫人吃惊的举动来看,是不是他们两个……?如果他们俩也真的“早恋”了,那她就算失职,没有全面地向老师汇报情况。班长班长,一班之长,是老师的助手和耳目。谁也没有教她当干部的学问,她却也能无师自通。她爸爸妈妈都是县委的干部,在饭桌上经常讲,“这事可得跟领导汇报”,“他使的这一套你跟书记谈过没有?不让书记知道可不行”,“这事迟早会捅上去,咱们还是早点跟上面说,不然脱不了干系”,等等,这样的话,把她从小熏陶到大,使她知道了干部的主要职责就是把下面大大小小的事向上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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