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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一切从人的解放开始》在线阅读 > 正文 第41章 早安!朋友(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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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从人的解放开始》 作者:张贤亮

第41章 早安!朋友(6)

  几个学生目瞪口呆,想在连珠炮里插话也不知道说什么。鲁卫平嘤嘤地哭起来,掉过头就往外跑。大家只好一个个跟出去。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懒猫还埋怨鲁卫平:“你真窝囊!你不会说你是班长,团委委员,代表我们……”

  “算了算了!”猩猩朝院里吼得比王文明爸爸还要响,“呸!啥玩意儿。咱们缺说少教,我看你才是满脑袋糨子。孙子,你小心你们家的玻璃吧!”

  几个人推着自行车磕磕绊绊地走到巷子口,王文明的弟弟气喘吁吁地追出来。

  “给!”他将一个报纸塞在鲁卫平手上,向她脸上瞪了一眼,用袖子抹了一把鼻涕,转过身便跑了。

  大家把纸包拆开:一本1985年的高考试题答案,两角人民币,还有一封信:

  班长:很对不起你们,你们对我真好,答案是借赵小兵的,钱是借徐银花的(上次看《少年犯》代交的钱)。以后你们也别来了,我要到外地流浪去。

  王文明

  字迹潦草,显然是刚才匆匆写就的。几个人怅然若失地走出巷子口,各想各的心事。仿佛不是王文明,而是自己觉着很孤单。不知怎么,鲁卫平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13

  图图晚上又到宝宝家。他大大咧咧地朝宝宝的小床上一坐,背靠着墙,手从毛衣领伸进去,摸索半天,在衬衫口袋掏出一支皱皱巴巴的香烟,内行地在床栏上蹾了几蹾,擦着火柴,悠然自得地吸了起来。

  如果是别的男同学来找宝宝,妈妈一定会打发小弟挤到房里,不是问字就是缠着姐姐讲故事,唯有图图例外。图图长得丑,首先就让人放心。大下巴往上撅,嘴形成了人们常说的“地包天”;大鼻头从眉心直向下垂,两扇鼻翼又呆在原地不动,以致整个鼻子像一支即将落地的箭,小眼睛上戴副眼镜,镜架普通得再没那么普通;额头又奇高,额头上竖着很少梳理的一头乱发。

  这么说吧,他活脱是南非大主教图图的再版。

  宝宝爸爸说:“这孩子懂事,有头脑。”

  宝宝妈妈说:“这孩子爱帮人干事,哪家和煤饼,买粮,叫都不用叫,他自己就来。”

  可是图图在家却不是这样。一天,县广播局的一个编辑来找他爸爸要求调动,爸爸躲在楼上不见。他放学回来,也以为爸爸不在家,于是在客厅里跟小编辑胡聊。他说:“我一看我爸那张脸就知道他对共产主义没有信心,整天板着,不笑。你看人家里根,老面带微笑。他他妈才是对资本主义有信心的表现哩!”气得他爸差点跑下楼来揍他。

  他妈也说他,“咱们家的孩子懒得淌油。家务事不说,那把头发,你催了八遍他还不去理发馆。”

  宝宝和图图是邻居。这片两层楼的高级住宅是这个县“华丽家族”的住宅区,所有权属炼铝厂。也只有中央部属企业有如此雄厚的财力盖阔气的房子。房子盖好后,为了和地方搞好关系,分给县上两幢。图图的爸爸是县委书记,当仁不让,另一幢给了县长。

  住宅区的大人们几乎老死不相往来,孩子们的交往却是很频繁。宝宝在高三(三)班,图图在高三(二)班,自搬在一起以后,两人就相伴上学放学。有时候,如图图所说,到宝宝房里来“吸两口”,然后把窗子打开透气。宝宝也愿意跟图图来往,图图不但使大人放心,也使女孩子放心。他不是让女孩子看了动心的小伙子。凡是女孩子不动心的人便具有安全系数。而安全系数也是一种吸引力。

  图图说:“你们班上的事传得好快,我爸爸都听说了,吃饭的时候还问我哩。”

  宝宝问:“你怎么说?”

  图图笑着喷了口烟:“我说摸也好捏也好,关他们屁事。中国人要少管人家闲事,四化就有希望了。老头子气得又要揍我。”

  宝宝低下头来,两眼盯着作业本。什么“摸”呀“捏”呀的,真难听!图图觉察了,连忙声明:“你别在意,这都是他们大人说的话。他们是这么问的,你叫我怎么回答?”为了表示歉意,他又巴结地要教宝宝做数学题。图图是理科班的高才生。他说他将来“要盖了陈景润”。陈景润解的是“哥德巴赫猜想”,他要创立一则“霍曙光猜想”,让全世界的人世世代代都解不出来——他的大名叫霍曙光。

  图图抽完烟,用纸将烟头烟灰仔细包好,揣到口袋里,又把窗子关上,说声“拜拜”,走了。

  客厅里的电视还响着,传来演员们的傻笑。中国的电视剧充满了笑声,笑得让人莫名其妙,笑得让人起鸡皮疙瘩,宝宝一听就反感。宝宝从不大笑,更不傻笑,一笑就要捂着嘴。

  那人就说过,“你的笑具有魅力。”

  强制自己做完了作业,收拾好,洗脸洗脚,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钻进被窝。两眼瞅着天花板,手背搁在头上。躺在床上想心事,是一大乐趣,好像只有这个时候属于自己,其他的时候属于老师、课本、作业、父母、弟弟,有时也属于厨房和洗衣机……

  同样的事情,公开出来便是笑柄,人们的消遣资料,而隐秘地做了,便是个人的享乐、幸福。在那个暑假,有多少次她光明正大地到他那里去,进去后却关上房门,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那人的手从她衬衫下襟探上来,那只手是那么温柔、滑腻,是一只拉提琴的手,纤细得不可抗拒。她愿意把她交给他。她急切地想要尝试。她不曾犹豫、她不曾畏惧、她不曾退缩。他的怀抱便是她的梦境。能勾引起她童年时的向往和对未来的希望。那只手是她爸爸的手,妈妈的手,不存在的哥哥的手,朋友的手,爱人的手。

  那人在耳边问她:“好吗?”

  她闭着眼睛点点头:“好。”

  爸爸妈妈依旧把她当作孩子,在衣着用品上从来满足她的要求,甚至超出了她的要求。但也就是把买小号的衣服变成买大号的,把送洋娃娃彩色气球换成了手表钢笔,偶尔也送胸饰和领花。而在感情上,她一天比一天强烈地感觉到再把她当成孩子是一种压抑。她要解脱。她要寻求平等。她要寻求大人般的友谊。

  于是,这一天出现了。

  大概就是从他说“你的笑具有魅力”这一句话开始的。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小姑娘,而是一个女人。这点很重要,比她第一次月经来潮更有冲击力。她跟他学提琴,还是爸爸妈妈支持的,“一个人应该有音乐素养,可惜我们那个时候……”爸爸正儿八经地说。送孩子去学乐器成风。这表示那个家庭的社会地位、富裕程度和父母的教养。他手把手地教她。起初她并没有什么感觉。她只听见声音。有时美妙有时不美妙的声音从她手底流出来。但越来越觉得皮肉触摸的愉快。他细腻的白皙的皮肤下有坚硬的骨骼。她感觉到的不是他的皮肤,而是骨骼,而是神经。他的呼吸就传导了他的神经。她不是凭着触觉在感觉。她是用心在感觉。因此握手之间都怀有隐秘的欣喜。欣喜由于隐秘又加强了若干倍。她偷偷地洒了一点香水。香水是大姨从国外带回来送她的。从北京回家没有告诉妈妈,她藏了起来。今天是第一次用。她听见他的呼吸比往常急促。她的呼吸也比往常急促。她已经不记得起初是怎么接触的。好像是她回头看了一下。他的目光不在琴弦或琴弓上,在她脖子上,在她脖子的发际间。她恍惚了。有一只手抚着她的肩头。她不自觉地就垂下手,琴和琴弓都耷拉下来。她听任他搂着她。他说“你真美”。她感到骄傲。他不是个小伙子。他是一个大人,成年人,几乎和她爸爸一样大。她毫无委屈,相反,她有一种征服者的胜利喜悦。那只手熨斗般发烫,熨斗般熨遍她的上身。那只手汗涔涔的。她的全身也汗涔涔的。有一刹那间脑子里掠过“这就是爱情?”但她没有多想。这肯定就是人们常说的“爱情”吧!

  他说,“如果我和你年纪差不多,我一定要娶你。”仿佛直到这时才觉察到他们之间的距离。但她并不惊奇。她觉得一切都很自然。奇怪的自然。顺理成章地他们就到一起了。她的自豪感还不仅在于对这个人的征服,还有对父母感情淡漠、无视她的成长的挑战和背叛。

  她说:“我并没有感觉你大。”

  他说:“你真傻。”

  她无声地笑了。她爸爸妈妈也说过她“傻”。但他说的“傻”意思不同。她原谅了他,还用更热烈的拥抱来回报他。

  她努力地要成长为大人,她急切地想经历人生的一切。把全部人生浓缩到一小时内。她战战兢兢地盼望他跨出一步。她鼓励他,刺激他。而他已经被生活磨炼得非常世故。他心里有一道界限。他知道责任从哪里划分。

  她在他面前没有羞怯。因为他的软弱?因为她暗含着对被征服者的蔑视?因为在下意识里知道未来不可能结合?似乎都有一点。这是一场游戏。在游戏中双方的机会和地位是平等的,遵守着共同的规则。她毫没有觉得他是在玩弄她,她满怀解放感;她还觉得她在玩弄他的时候有全新的乐趣。

  爸爸妈妈当然都不知道,他文工团的同事也没有觉察。他们很顺利,外界连一点怀疑都没有。她甚至觉得太平静了。她迫切地想将秘密泄露给人家。秘密藏在心里会发酵,会膨胀,必须有一个宣泄口。她取得了小姨指天发誓的保证以后,告诉了小姨:她在恋爱,那人比她大十几岁,离过婚。小姨皱了皱鼻子,说是“胡闹”,三十多岁还在县文工团拉提琴,可见得没出息到家了。小姨是解放派,说是她也早恋过,但越大越知道选择的重要。爱情归根到底的原则是选择二字。而选择者必须要有地位,不然就只能等着别人来选择你。

  小姨并没有写信告诉她爸爸妈妈。

  他们来往的中断像开始那样的突然和自然。从北京回来,也许是北京街头和公园有太多的刺激,也许是这个县城太缺乏刺激,也许她觉得爱情不过是拥抱和抚摸。同时她觉得爱情也很累。每次去和回的路上心跳都不规则,而回来以后又更加寂寞和孤独。她蓦然有了厌倦的情绪。那天,她又到那里去。走进铺满煤渣的小巷,穿过服装、道具、编辑、导演、演员直到拉大幕的、赶大车的、开汽车的混杂在一起居住的大院子。绕开一座座警察岗亭般大的小厨房,推门进了他的宿舍。

  她从他垂在额头上的那绺黑发看出他的郁郁不得志,从他像女人般的眼睛里看出他的软弱和胆怯,从他抚摸她的手上觉得缺乏刺激,他的嘴唇也是无力的。他告诉她,他的好朋友警告了他,如果他闹得她考不上大学,“罪过就大了。”说到这里他连忙声明,不不不,并不是别人知道了什么,别人并不知道什么。她忽然联想到大眼睛的老鼠。他说,过一年她将升到高三了,等她考上了大学,他们再继续这种关系。他说,如果他父母知道了,哪怕是得到一点风声,他的日子会更难过,等等等等。

  她感觉悲哀了。她陡然非常鄙视他。他在她面前如同突然换成另外一个人。她本来是准备到他这里说这番话的,可是这话却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她流泪了,但不是由于分离,由于说是爱情也好说是别的什么东西也好的结束,而是由于气愤,由于自己的失败。她第一次感到委屈。这话不应该从他的嘴里说。一个不敢负责任的男子汉。那绺平素多么潇洒的头发是这样的颓败,像秋后的乱草;眼角的鱼尾纹里似乎还藏着污垢,而过去是那么顾盼多情。尤其抚摩她的手,并不是温柔滑腻,简直和抹布一样黏搭搭的。她倏地转过身去,冲出晒着尿布的大院子。

  她不恨他。她也不懊悔。她至今还认为跟他学琴的二十天是一生中难忘的日子。躺在床上想心事的时候,一夜一夜地,她慢慢以为体味到了人生的滋味。如果说这就是早恋,那么这次早恋便提高了她看世界的立足点,把她的目光变得冷峻而有洞察力。刺激永远都是暂时的,她已经体会过了。生活从来不宽宏大度,在欢乐后面总要给人一点什么痛苦将原先的赐予索取回去。她当然想考上大学。但经历了这一场游戏,大学似乎也变得并不是那么光辉灿烂,具有魅力了。她预感到大学里也会发生类似的游戏。

  人不但要学习,还要生活,她这样想着,她面前的书本扩大了。而在学这本书的时候并没有老师的指导。

  她无声地流出了眼泪。在整个生活的大书前,她内心有隐隐的恐惧。王文明和徐银花的突发性事件,仿佛昭示了生活中强有力的因素是偶然性。谁知道我将来会遇着什么?人生,并不单纯是自己的路,还有这样那样的人和你完全意想不到的人在这条路上穿来穿去……

  客厅里的电视机关了。她妈妈在她房门口站了一会儿。她爸爸说:“大概睡着了。”她妈妈叹了口气:“唉,我真羡慕。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也是倒头便睡着,连梦都很少。现在睡下了怎么也睡不着。”她爸爸问:“安眠药还有吗?”她妈妈说:“我劝你总不听,还是少吃安眠药。你去学学做气功不行吗?”

  不久,整幢房子的灯都熄了,只有宝宝的眼睛还亮着。

  14

  受王文明“事件”影响最大的,全班同学除徐银花外,莫过于姜旗旗。

  旗旗爸爸说:“这还得了!你看看现在学校教出什么学生?旗旗跟这帮学生在一起能学得出好来?你过去太不会管教孩子了。今年应该严一点。还有两个月就考大学,再不管她就是害了她。”

  妈妈委屈地说:“那至少对孩子也应该有起码的信息吧,旗旗本质上是个好孩子……”

  “本质上本质上,”爸爸焦躁地说,“谁本质上都是好人。‘人之初性本善’嘛。可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存在决定意识。人都是环境带坏的。这点你还不清楚?”

  妈妈到厨房里去了。妈妈有把柄捏在爸爸手上,如今在家庭里是三等公民。一等是爸爸,旗旗的哥哥和弟弟,二等是旗旗。妈妈的等级比旗旗还低一点。

  旗旗永远忘不了,直到她白发苍苍,卧在病榻上回忆往事的时候,这一幕还是那么清晰。那天,老师又请假了。老师请假,学生放假。旗旗提前回到家,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开开房门。她妈妈正和经常到她家里的叔叔搂在一起躺在床上。

  她本能地带上房门,站在门口啜泣。谁也没有对她进行道德教育。她不能判断她妈妈干的是好事还是坏事。但那所大杂院的孩子们骂人的粗话,和公厕墙壁上叫孩子似懂非懂的图解,明显地被那位所谓的叔叔在实践着。这点她是明白的。在这片大杂院里,在那个婴儿像小虫虫一堆一堆孵出来的年代,大人被“抓革命促生产”促得焦头烂额,孩子们处于完全的自由状态。于是,咿呀学语的孩子,第一句话是大人教的“爸爸妈妈”,第二句话是“毛主席万岁”,第三句话就是千古一绝:“×你妈”。大人们还为孩子会骂这句话欣喜不已:你瞧,他多能耐,会骂人了!并且口齿伶俐,不假思索。而这个字——“×”,就包含着性的启蒙教育,同时包含着性的道德观念:被“×”的一方蒙受耻辱,是被损害的;“×”的一方是胜利者,占了极大的便宜。从这三个音节的极其简单的“国骂”钻探下去,可以获得对中国社会男女地位与性观念性道德以及有关于这方面的法律的彻底认识。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但这部纪实性的小说无暇来探讨这个问题。我只能继续往下说:七岁的旗旗站在门外哭,是因为她觉得委屈,她觉得她妈妈和她的便宜都被这个叔叔占去了;野孩子骂她的话,今天竟真正应验在她的身上。

  叔叔出来,摸了摸她的脑袋,还弯下腰,看了看她泪流满面的脏脸蛋。随即低着头,好像很惭愧地走了。

  妈妈无精打采地做好饭,母女俩默默无言地吃完。晚上,睡在吱嘎作响的铺板上,听着耗子在墙角奔跑的窸窣声,妈妈忽然把她搂在怀里,搂得很紧很紧。一面拼命地亲她,抚摩她的脊背和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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