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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从人的解放开始》 作者:张贤亮

第45章 早安!朋友(10)

  不久,省青年报读者来信栏里竟然刊登了一封署名县中高三年级学生“爱思”的文章,题目是《幸子光夫式的友谊有何不可?》顾名思义,文章赞成在中学里发展男同学与女同学之间的“纯洁的友情”,说:“纯洁的友情有助于互相促进学习,共同思考,为未来的恋爱生活做心理准备”,还说“有的老师想阻挡人类的天性,正如五百年前卜伽丘说过的,只会是枉费心机”云云。省青年报还加了编者按,说是最近接到不少青年学生的这类来信,本报择出一篇供同学讨论,编者不加任何意见等等。不加意见就是加了意见,刊登出来就等于支持。作为高三年级教师组长的胡老师大怒,写信给青年报提出抗议,并要“爱思”文章的原稿,至少要回信告诉她“爱思”的真实姓名。谁知编辑看到她一纸怒容,料到了披露学生的姓名以后“爱思”会有什么下场,复信中一字儿没提这个学生,还委婉地批评她没有了解报纸的作用,编辑的责任。

  一时县中又掀起轩然大波。这封信被称为“幸子光夫事件”,第一,要追查写信的学生。并不是要给他什么处分,但要对他加强教育。第二,要在全校高年级各班展开讨论。青年报的编者按不也说供学生们讨论吗?而县中的讨论目的在于消毒。

  学生中立刻分成两派。公开的一派在老师和团委的引导下,反对发展幸子光夫式的友谊,反对这篇文章的观点:中学生正在求知的阶段,不能心有旁骛;同学之间应一视同仁,谁能分得请友谊和早恋的界线?所以在感情上还是一律平均分配为好。吴老师为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想出了一个“不要在同学中发展超同学关系”的提法,胡老师也接受了,于是成为高年级同学的处世守则。另一派是地下派。中间也包括不少公开派中的两面派。这一派当然是支持“爱思”的。其所以称为“地下派”,是因为他们的观点不能或不敢拿到讨论会上说,不过在课堂下、在马路上、在家里议论议论罢了。

  可是,对于这位神秘的“爱思”,两派都一致反对老师追查,更反对学校给予处分。历史老师刚教完“美国的独立战争”这一章,洋马马上接过口号在班上振臂高呼:“不自由,毋宁死!”公开派中的鲁卫平也宣称:我们接受老师的教育,“不要在同学中发展超同学关系”,但是如果学校要追查处分这个“爱思”,我们就会站在他一边。她获得了空前的拥护,大家都说班长这次才真正代表了我们。

  这样,这名“爱思”无形中成了全校学生崇敬的人物。

  学校要追查,学生不让追查,于是上上下下都在公开和私下里猜测:是谁是谁?嗯?是谁?范围当然是在高三四个班二百名学生里,从文笔通畅又能引经据典来看,肯定在文科班的五十多人当中。

  “爱思”,有个“思”字,莫非是白思弘?

  而白思弘在那些日子,脸上总带着高深莫测的表情,凡人不理,昂首而进,挺胸而出,似乎即将绑赴法场也会用这种姿态。不但全班,全体高年级学生都在背后暗暗向他投去仰慕的目光。晓莉兴奋得容光焕发,在教室里,在走廊中,在操场上公开宣言:“这个爱思只有我知道!”大伙都知道她爱疯言疯语,还告诫她不要随便乱说,要保护这个“爱思”,晓莉像和人吵架一般。“这还用你们吩咐,我会用生命保护他的!”鲁卫平把她恨得牙痒,嫉妒得拳头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告诉她?!我冒着大不韪替你说话,你难道不知道?

  全班只有一个人安之若素,沉静得出奇,对白思弘毫不动容。这个人就是宝宝。

  客观的影响和主观的希望,使白思弘脑子里产生了自以为是的幻觉。这天,他终于按捺不住了。放学回家,他特地绕道跟在宝宝后面。看到宝宝与同学分手了,紧蹬了几下脚踏板,撵上她,将车往宝宝车前一横,用基度山伯爵的神态说:

  “吕宝辰,我有一句话跟你说。”

  宝宝诧异地刹住车把。

  “你知道那个“爱思”是谁吗?”

  宝宝一对大眼睛盯着他,紧闭着嘴,没有回答。他幽雅地坐在车座上,两手交替地伸展雪白的线手套,眼睛高傲地斜视着过往车辆,说:

  “是我!我只告诉你一个。”

  说罢,他将很亮的永久牌13型锰钢车转了一个漂亮的弧度,向宝宝一扬手,返回去了。这是他从《原野奇侠》中那位奇侠的马背功夫学来的一招,帅到了顶!

  这就叫恰到好处!

  但是,他正双手撒把在宽敞的大马路上洋洋自得地飞快奔驰的时候,他没料到,此刻他的形象在宝宝的心目中一落千丈,摔得惨不忍睹。

  全校,除了“爱思”本人以外,知道“爱思”是谁的,只要宝宝。这个卖辣面子出身的贵族大大失算了。

  “爱思”不是别人,更不是他,而是理科班的霍曙光——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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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图说:“我这是为我们学生说话。从理论上,从人性上,青年男女中应该有纯洁的友谊;我认为这种友谊是存在的,根本不是什么早恋!可是我不能有这种友谊。要是我有这种友谊,人家会说:你霍曙光这小子原来是替自己说话,你的主张没劲!”

  说这话时,他满脸为了自己的信仰,为了真理而准备殉道的表情。

  在灯下,宝宝拿着他写的稿子,莞尔一笑:“你既然认为这是正当的,为什么你不应该有?如果你以为你与女孩子之间没有正当的纯洁的友谊,那么你跟我又算什么?”可是她不好意思驳他。

  图图总有些怪想法,有时怪得她也难理解。

  “我看,你最好不要用真名。你这篇文章肯定会引起争论。要是扯到你爸爸身上,学校就不好说什么了。”她以姑娘特有的细心建议,“干脆,你用个化名吧。”

  “好。你说用个什么化名?”

  宝宝脱口而出:“你挺爱思考的,我看你就用‘爱思’怎么样?”

  “爱思就爱思!”图图一拍大腿。“爱思又是S,而S在拼音字母上正是我的名字SHU的第一个字。太好了!

  “爱思”的化名还是宝宝起的呢,白思弘尽管看了《铁面人》,又怎能跑去冒名顶替?

  倘若图图的想法有时让宝宝难以理解,那么让他爸爸妈妈就根本不能理解了。

  图图声称他只有一个朋友。但这个朋友他连面也没见过。原来他是名闻全国的一位本省作家,高一那年,他读了这位作家一篇有争议的小说,便煞有介事地写了封信去表示支持,还要跟人讨论人生问题,说他将来也要成为一个名人。那时这位作家还没出名,又看他是本省的青年,给他回了一片巴掌大的纸。除了感谢他的支持外,对他要当名人的愿望还说了几句话。他请县文化馆馆长、中国书法家协会的会员把那话写成一张大大的条幅,挂在他房间的墙上:

  凡是名人都有一段在黑暗的矿坑里爬行的经历。他孤独,他没有援助,他的前途仅仅是一点微光。只有当他历经千辛万苦在洞口站起来,他才有资格说:

  “我是一个大写的人!”

  他爸爸左看右看,似乎咂出一点滋味,说:

  “扯淡!‘黑暗的矿坑’,他把我们社会比作什么了!现在党和政府多关心你们青年人!振兴中华的读书会你参加了吗?怎么叫‘孤独’?怎么叫做‘没有援助’?这不是自找的?好话你听不进去,精神污染的东西你倒有兴趣得很!”

  他反问道:“这叫文学语言,你懂不懂?怎么?你是不是还想在反精神污染里整他一下?”

  他爸爸觉得有必要跟他好好谈谈,拉着他的胳膊说:“来来来,咱们坐下来。你不要以为爸爸什么都不懂。你知道我过去好赖也上完了初中。李白、杜甫、苏东坡的诗,到现在我还会背几首哩;我不是你们常说的土八路。你也不要以为爸爸动不动就整人。现在小说电影里把干部的形象糟蹋够了,好像当干部的都是官僚,官僚就是整人的。实际上这样的人在干部队伍中只是少数,至少我不属于这种人。我为什么要整人?‘文化大革命’里我也挨过整。生你那一年,你妈坐着月子,还要挣扎起来给我送牢饭。你当然不记得,可我记得,你妈记得。这就是我们惨痛的教训。别说我现在不会整人,就是上面来道命令叫我整谁,我也不会去整了。我只是觉得你近来有点、有点,怎么说呢?也不能说是危险,反正是不太对头的情绪。正书不好好读,尽看闲书……”

  他拧着脖子坐在长沙发的另一边。听到这里,他别过头来:“我怎么不好好读正书了?我的成绩单你没看见?”

  “是是是,”爸爸把手掌放在他膝盖上,仿佛怕他跳起来。“我承认你成绩是好的。可是能不能好上加好呢?爸爸现在就常为自己只上到初中毕业懊悔。书到用时方恨少。可是是爸爸不愿继续上学吗?不是,是当时家里经济情况不允许,只好早早地参加工作。你现在就是不太懂国家的历史,家庭的历史,我想还是多跟你回顾过去的历史有好处……”

  爸爸讲的的确是肺腑之言。爸爸还准备了一些话,讲着讲着都被自己的耐心和诚意感动了。可是儿子去突兀地冒出这样一句:

  “历史是属于你的;未来是属于我的!”

  这句话是一刹那想出来的。图图眨巴着小眼睛,暗暗为想出这句话而得意。今晚要记在日记本上,他决定:可是在书面上要把“我”改成“我们”,把“你”改成“你们”,这就更具有代表意义了。至于爸爸那番话,他压根儿没想到用笔记下来。

  “对,我承认未来是属于你的。”爸爸还是很有耐心。“可是跟你同时代的人,比如张海迪吧,你就不能向她学习学习吗?人家一个残疾姑娘,又通历史,又懂当代……”

  “张海迪我当然佩服。可是要说在当代,当代……当代再用一个模式套着把我们年轻人都塑造一样的,不行了!”

  他高兴地舒展开眉头。他觉得这句话也可以记下来,不过在日记本上要表达得清晰一些,修饰得有味道一些。他感到脑子里正有某种使他思想激动而不是情绪激动的东西如潮水般涌来。

  “我不是用模子套着你,像脱砖坯那样,”爸爸有点焦躁了。“我是说她有没有值得你学习的呢?她的话……”

  “向她学习什么?学习她坐在轮椅上到处讲演吗?”

  他仍追寻着刚刚冒出的一点模糊的思绪,把它整理成形。无暇顾及跟爸爸对话,还认为爸爸打扰了他。

  爸爸忍无可忍,勃然大怒:

  “混蛋,人家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就是你不听她的话,连感动都不感动吗?你还有人心没有?你算不算个人?”……

  妈妈急忙从里屋出来,问道:“什么事?又是什么事?”

  爸爸气急败坏地说:“这小子,毫无人性!将来我们老得走不动了,将来要是我也残废了,你看他怎么笑话咱们吧……”

  图图这时仿佛才惊醒过来,咕哝着:“我又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我想着……”

  “你混蛋!你是什么意思?别看你有胳膊有腿,能跑能颠,你连人家一个手指头都不如!”

  图图心底确实没有侮蔑张海迪的意思。在他秘而不宣的日记本上,他还记了一些张海迪大姐的话。他虽然只在电视里见过海迪,但他能感觉到海迪那头长发的轻柔,在照明灯下经常反光的镜片后面,一定是对温存明亮的美丽的眼睛。还有她的坚强,还有她的韧性,还有她的知识和才华,使他不由自主地对海迪有一种男性的倾慕。于是,他对海迪坐在轮椅上到处讲演,又产生了他所喜爱的人在被别人摆弄的反感。这里既有爱恋,又有忌恨,既有仰慕,又有希望她一下子跌落下来恢复本来面目的种种情愫。一颗年轻的心也许承受不了这许多,因而全部沉入了意识之下。在和爸爸谈话的时候,在他理智正在紧张运动的时候,沉入意识之下的东西就不自觉地流露了出来。

  可是在他爸爸看来,他简直就是残忍、冷酷、毫无同情心;不但不愿意进步,还是块任何道理和情感都感化不了的石头。

  父子两人在一瞬间的误解而产生隔阂。但是他能告诉爸爸他是因为爱她才挖苦她的吗?你爱张海迪?你混蛋动的啥心思?把张海迪当作姑娘去爱,肯定是百分之百的坏小子!

  从此爸爸动不动就想揍他,虽然他爸爸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如他爸爸所说,他妈妈生他的时候坐着月子还要去送牢饭而落下了病,不能再生育。可越是这样一个宝贝,爸爸就盼之越切,盼之越切就恨之入骨。

  他爸爸怎能理解,自己曾经为之激动为之奋斗为之痛心为之消沉和振奋的那段历史,在图图的脑子里只是一堆文字。生气勃勃的有血有肉的有声有色的有切肤之痛的实实在在的经历,实实在在的记忆,在图图看来都是没有生命的符号。那一个时代的全部过程,在图图的印象中最深的不过是毛主席逝世。还是在小学二年级,一天,老师哭丧着脸到班上来宣布毛主席死了。同学们看见老师哭于是都哭起来,大家都哭于是他也哭。他因为害怕而哭,因为看见那么多老师哭而万分恐惧。他对那个引起大家痛哭的人没有感恩、没有依恋,也没有怨恨。那不过是一位不长胡子的老人,和几位有胡子的老人同挂在墙上。那个人没有给他买过一块糖、一本小人书。他反而觉得那个人破坏了正常的安宁,搞得这么多老师都伤魂失魄、垂头丧气。

  那个时代的结束正是他能动用自己小脑袋的开始。没有一点历史负担的他面临着社会的巨大变化,面临着外部世界吹进来的新鲜空气;他的小脑袋里没有两个时代的衔接点和中转站;因而就有着完全与他爸爸不同的是非观和价值观。一次,在饭桌上,他爸爸偶然问起他最崇拜哪一个历史人物。

  他老腔老调地说:

  “这个世界上没有我崇拜的人,只有我欣赏的人。”

  “好吧,那么说说你欣赏谁吧。”

  “外国的,我欣赏华盛顿、爱因斯坦和马克思。”

  唔,马克思还占一席之地,他爸爸尚能容忍。“那么中国的呢?”

  “中国人嘛,我欣赏毛泽东和蒋介石。”

  把毛主席和蒋介石相提并论,而且同样地欣赏,他爸爸把筷子头往桌子上一墩,“混蛋!你大概还欣赏希特勒吧!”

  “嗯,希特勒嘛,他就是太残暴,杀的人太多。不过他还在短时期里振兴了德国。”他认真地说,“凡是在历史上起过大作用的我都欣赏。”

  “胡扯!”他爸爸把筷子朝桌上一拍。“在你眼睛里还有反动和进步、反革命和革命的区别没有?!”

  “没有反动哪来的进步?没有反革命哪来的革命?”他自有他的一套辩证法。

  他的爸爸常跟他妈嘀咕:我的儿子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是什么东西教他成了这个样子?上的是重点中学,读的是统一教材,看的是国家允许出版的书籍报纸,这小混蛋怎么除了跟我相貌相似之外就没有相通的地方?他妈妈劝解说:你消消气吧,咱们儿子还算好的。你没看见报上登的,干部子弟变成衙内横行霸道还有挨枪子儿的哩。咱们的儿子总没到外面闯祸吧?他爸爸凭着政治经验说:没闯祸?就照他那样的思想下去,将来要闯大祸的!

  而这个宝贝儿子却在家又感到气闷,常到宝宝家去,一进门就拿腔捏调地说:

  “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

  宝宝给他一个会心的微笑,两人都知道这是鲁迅《鸭的喜剧》中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的话。随即,两人就爽心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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