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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从人的解放开始》 作者:张贤亮

第50章 早安!朋友(15)

  “人为什么要知足?”他掉过头来,“人知足了社会怎么能进步?我为什么要老记着搂发菜那会儿?我想都不想它!这几天我就想,要叫我来管这家宾馆,那帮子服务员我要统统开除!”

  爸爸像鸟瞅见一条异常的诱饵似的扭了几下脖子,走了。他儿子过去虽然也时发惊人之语,可是这种要开除人的话他还没听过。

  他独自坐在宽大的、不是用五合板而是用上等木材做的写字台前面。写字台像一片彩云,蓦地把他从地上托举到空中。在电影电视上,官员们、大干部们和银行家、经理们总是坐在这种写字台前发号施令的。住进来两天后,他就觉得什么电视机、沙发地毯包括汽车并不是享受的真正内容,一种对经营管理的权利的追求,悄悄潜入了他的脑海。

  夜晚,当他复习功课累了,他站在临街的大玻璃窗前,俯瞰着他的县城。灯光已经把农村推向了远处,推进了黑暗;向外扩展的城区吞没了他出生的地方,甚至吞没了他对出生的地方的记忆。县城虽然只有两条十字交叉的大马路,却自有一番华灯初上的繁荣景象。电影院门口,通常是人群拥挤的地方。那里的灯光也特别亮,能照见几十米外等候退票的焦急的观众。西方和日本电影的巨大的彩色海报牌,把整个世界拉倒他眼前。几万里以外的城市,他伸出手就能触摸到。他可以想象自己凌空翱翔在世界之上。世界各地人们的生活,包括西方那种比较富裕的生活,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在他看来,大学的门,就是步入那种生活的开始。而在他的脑袋里,西方式的生活已不再仅仅是高楼华屋等等物质构成的了,我们通常称为个人主义的自有思想色彩,就在此时此刻涂上了他的意识层面。

  我们把历史划为阶段,这些阶段的标志常常是革命、战争与和平。当我们把个人的经历分为阶段时,却只按年龄划分为青年、中年、老年,忽略了具象的、技术性的事物。一个青年获得了一条梦寐以求的牛仔裤,以及什么方式获得的,对他来说往往是一件重大的事件。与其说是改变了他的装束,不如说是改变了他的精神面貌。尤其是电视这种技术性的东西,会大大丰富他的文化视野。电视屏幕上展现的世界,调动了他的参与意识,因而也发展了他独立思考的能力。

  接到了录取通知,他又要爸爸给他租这套房间。

  “考都考完了,还去住干啥!”他爸爸不是舍不得钱,而是习惯性地要表示有管束他的权利。

  “你都快走啦,还是在家里住几天吧。”妈妈是真心舍不得他。

  “我就住两天,”他的口气今天变得很动听,“我想安安静静地写篇文章。”

  写文章!这把他爸爸镇住了。家里来来往往的人也实在太多,全是谈买卖的。反正宾馆里从上到下都有他爸爸的熟人,即使是旅游旺季也能给他腾出房间。

  下午,他爸爸亲自送他到宾馆。他一走进房间,便伏在那张讲究的写字台前,展开随身带来的雪白信笺,写下了他早就想好的话。

  宝辰: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实际上我已经在心中这样称呼过你无数次。也请你耐心地把这封信看完,这绝不是班上男女同学之间传来传去的情书。我是非常认真地想和你谈一谈。

  我想,自上次我告诉你我是署名“爱思”的那篇文章的作者,你就能够领会我对你的感情。但是我并没有得到期望的反映(应——本书作者改正)。可是我并没有失望。我想,也许是因为刚上高三,面临着人生的一次重大拼搏,我们都顾不上谈到功课以外的话题。现在,你即将去武汉上大学,而我也要去北京了。从此天南海北,不是假期我们便不能相见。但是也有有利的一面,我们的家毕竟都在一个县,我们有发展友谊的条件。想到这点,我就很感安慰。

  人生不止是高考这一场拼搏,还将有无数次,尤其在现代社会中,人与人的竞争更为激烈。在这种状况下,友情就变得十分重要。我详(仔)细地观察了,在班上,不,在整个县,在整个世界上,只有你,才能跟我结成伙伴,一起对付未来的惊涛骇浪,直达到成功的彼岸。

  请你接到此信后,到县招待所三号楼(即贵宾楼)301号房间来畅谈。今明两天,我都时时刻刻在这里等你。也许你过去对我和罗晓莉之间有些误会,我会给你说清楚的。

  请不要再次使我失望。

  永远忠实于你的思弘

  即日

  他读了两遍,觉得很得体。“永远忠实于你的”是向西方人写信的落款形式学来的,即文明,又亲切。他细心地将信封涂上胶水,粘得很牢,边缘又不让挤出胶水来。随后,他把这个淡绿色的信封摆在写字台当中,坐在皮转椅上欣赏着它。字落在纸上他就以为她已经听见他的低诉。他在默默地想象,她会怎样回答。

  不一会儿,门上响起敲门声。他优雅地转过身去,说了声“请进”。

  母娃子果然如约而来。高中勉强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她即刻擦了粉,涂上口红,耳朵上两串紫色的流苏式的耳环,随着她头部或全身任何一个部位的摆动而颤悠悠地闪光。

  “呦!这么高级!”

  她还没和主人招呼,迫不及待地将套房参观了个遍,甚至使用了一次抽水马桶。卫生间哗哗的声音,使白思弘无可奈何地皱起眉头。

  “还是你白公子,有办法!”从卫生间出来,她娇滴滴地赞美着,毫不掩饰艳羡的目光。她一屁股半坐半躺地倒在长沙发上,眼睛狡猾地问他,什么事?你的意思我大概明白!

  白思弘怕她误会,彬彬有礼地站起来,给她沏了茶。“请”。他将茶杯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赶快回到原来的座位,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

  “今天请你来,”他带着礼貌的微笑说,“是想请你办件事……”

  “什么事你就说吧!”母娃子很爽快地答应了。

  “我想、我想请你替我交一封信给一个人。”

  “带信?”她疑惑地望着他。这显然出乎她意料之外。“带给谁?”

  “给吕宝辰。”

  “她——呀!”母娃子坐起来,两腿叠在一起。同样,她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你想得倒好!为什么不丢在邮筒里?”

  “实在是麻烦你。可是,小桂,我决不让你白做。从邮局寄,你知道,本县的信常常比外地的信走得还慢,要两三天,有时还不止。所以……”他知道她会干的,只要给她一点好处,比如,送她一件时髦的裙子什么的。他已经知道了金钱的力量。

  母娃子抱着两肘考虑一会,看看他,又翘起脚尖看看自己式样新颖的浅口皮鞋。今天来,她着意打扮了一番。既然不是她所想象的事,那么不如干脆从罗曼蒂克落到实处。其实在踏入这所宾馆之前,她已想好了报酬。

  “那你怎么会想到要我带?”她拿捏着。“你找别人不行吗?”

  “你知道,宝宝在班上跟谁也不多来往。我看她和你坐在一张桌上,有时还谈谈话。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你比较合适。”

  “行当然行。你小子真有眼力!我实说,宝宝在班上就跟我一个人好。你要找别人,真还带不去哩。”她马上抬高自己的身价。

  “那我就谢谢你了。”白思弘把转椅一旋,返身拿起那封信,很郑重地向她递去。

  小桂——母娃子却不接信,抱着两肘不放,朝他嫣然一笑。“你说你不让我白做,那咱们先说好,你怎么谢我?”

  白思弘把淡绿色的信放在茶几上,豪爽地说:“你说吧!本来,我们同班同学两年,分手的时候,我也应该送点纪念品给你。你说,是衣服?还是日用品?你喜欢什么?”

  “哼!”小桂鄙夷不屑地把下嘴唇噘起来。“你当是这红娘就这么不值钱!事要给你办成了,这就是你一辈子的幸福!你说,咱们县上,还有哪个姑娘能比得上宝宝?人家现在又考上了武汉的名牌大学。”

  这点白思弘没有异议。“所以嘛,我让你自己说。”

  “这样吧,”小桂放下腿,坐端正了,把已经做好的一副牌亮开。“我什么都不要你的。你就跟你爸说一声,让他给我在你们家公司的门市部里安排个营业员。怎么样?”

  白思弘一怔。他万万没有想到小桂会提出这种要求。安排小桂当营业员并不难,他的推荐他爸爸肯定会接受的。何况他爸爸的公司正准备扩大业务,专区的几个县都设了分公司,还想向省城进军。他爸爸早已不专门经营家用电器了,杂七杂八,什么赚钱干什么,真正“搞活”了。但是,小桂这样的姑娘当营业员,他第一个就不放心。前些日子他还说要把这所宾馆的服务员统统开除,按他的标准,小桂这一类的也在开除之列。可是,事情已经对她讲了,临时再委托别人,一是无人可找,二是小桂一出大门就会宣传得半个县都知道:白思弘给吕宝辰写情书喽!

  “这个,这个我们以后再谈好不好?”大概他除了搂发菜那会儿,还从来没有这样低三下四地求过人。“你这也是举手之劳……”

  “‘举手之劳’?”吴老师教过这个成语,小桂懂得,她即刻抢白他,“举手之劳,你自己为什么不去‘劳’?我跟你说吧,你们考的考上大学了,准备复读的复读,其余的,家里有办法有后门的,好歹都能给他们的子女找上个工作。我呢,又不想复读,复读了明年还是考不上,准的!家里又没有后门,怎么办?要等到什么时候……”说到这里,小桂的眼睛居然出现潮红,随即,语气也变得缓和了,略带哽咽地补充道,“反正,反正国营企业也要改成合同工制了,我也不为难你,把我也按合同工待遇好了。你爸看着好,就让我干下去,要是不好,我自己走人!我也不是看人家白眼讨饭吃的人!”

  小桂欲出未出的眼泪,触动了白思弘的同情心。并且他也没有想到,这个一向以放荡闻名的姑娘,一个如果不是吴老师袒护去年就会被除名的女学生,还有她不愿依赖人的一面。他犹豫片刻,拳头轻轻在膝盖上一擂。

  “好吧,你的事我尽量去办。即使我爸那儿不行,我爸还有好多熟人,我一定跟我爸说。”

  “那,”小桂用撒娇的眼风向他瞟了一眼,“你一定要在走之前说,你别一拍屁股就跑到北京去了。”

  “那当然,那当然!”

  “好吧,我这就去!”小桂嗖地站起来,将信一把塞进手提包。

  “我这是,我这是约她到这里来谈一谈的。”白思弘不好意思地说明。

  小桂鼻子两旁的纹路略向上挑起一个醋意的弧形,斜眼瞥了他一下。

  “行啊,要是她愿意,我让她马上就来。你等着吧。”

  30

  小桂走后,他拿起带来的几本杂志翻着,当然一行字也看不进去。楼下有新开的游艺室,院子里还有个小花园,园里有喷水池,但是他一步也不敢离开房间。他总以为小桂前脚一走,吕宝辰后脚就可能来。他在厚厚的地毯上转了数圈,又打开电视机。电视屏幕上是电大的教学节目,他心不在焉地看完了一节课,已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他走进餐厅,选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便于看到三号楼进进出出的人们。但是等他吃完饭,回到自己301房间,直到在电视机前坐到新闻联播开始,吕宝辰还没有来。

  他不时地看表。离小桂把信带走,已经过了四个小时。而吕宝辰的家离招待所,骑自行车不用一刻钟。他掏出了一枚钢镚儿,占卜三次,三次都是国徽朝上。国徽表明宝宝肯定会来。他不敢再卜了,怕出现了相反的兆头。

  他房间的窗户临街。大门在另一面,必须在走廊尽头的那扇通阳台的门外才能看到。但那扇门却被锁住了。这样热的天,为什么不让客人到阳台上去乘凉?这也是要把服务员开除的理由之一!

  夏令时八点,太阳已落山了,房门终究响起剥剥的声音。他一跃而起,一把拉开虚掩的门。门口站的仍然是母娃子。

  “怎么……”他失望地问。

  “人家不来。”小桂当作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婀娜地走进来,随手将月牙形提包撂到沙发上,人也顺势坐下,颠了两颠。

  “那,你把信给她了吗?”

  “当然给她了!”小桂激昂地说,“你别不相信人!我就是怕你不相信,还做了好些工作。我说你人不去,给他写张条子也行。可是她人也不来,信也不回。我有什么办法?”接着,她拍了拍沙发,“来,你坐下,我问你,你想想你在哪点得罪了她?”

  “我?我怎么会得罪她?”他惊愕地反问。同时种种疑窦一齐挤到心头,是不是我找她带信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宝宝看我和这种人来往必然有想法!是不是母娃子根本就没有去?是不是她说了什么坏话……

  “那你怎么这时候才来?”他极力使自己镇定下来,问道。

  “我在宝宝家吃的晚饭。她非要叫我留下来,拉着不让走。宝宝挺好的,她还为我前途担心哩。后来我也跟她说了实话,说是请你爸爸找工作,所以才替你办事。她还很赞成我去当营业员。”

  他的怀疑消除了一大半,深深地叹了口气,颓然坐在沙发上。

  “真的,我问你,你究竟在哪点上得罪了她?你好好想想。”小桂看着他这副神情,既关心又好奇。

  他皱着眉头思索了半天,摇摇头:“我想不起来。绝对不会有。是不是她怀疑我跟罗晓莉?”

  “不是!”小桂断然地否定。“我还跟她解释了,你是拿罗晓莉开心哩,你和她根本没有来往。从她的话里来听,她也不在乎这个。”

  “那么是什么呢?”他更弄不明白了。人不来,还情有可原,为什么信也不回呢?难道你的字就那样贵重?这里面肯定有很严重的原因。

  “好吧,我来告诉你原话。”小桂正儿八经地说,他也不由得挺起腰,支棱起耳朵。“第一,她看了你的信,就冷冷一笑,说:这封信完全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典型。以自我为中心,就这话,一字都不错。我说让我看看,她没让我看,找来火柴一把火烧掉了,还说等于她没收到这封信,又让我不要出去说。我说,你要不去,就给他回封信好了,因为我还要托他爸爸给我找事情,免得他以为我没把信交给你。她说,对这种人,我不能信任,我不管写下什么话,谁知道他会怎样去编?比如吧,那封什么爱思的信,并不是他写的,他非要把高帽子戴在自己头上。她还叫我告诉你,她对你有六个字评语。你要听不要听?”

  因为她讲到这里,发现他的痛苦已全部溢到脸上来了,像电视上看到的拳击运动员完全被对手打垮的姿势,窝在沙发中间,所以她才问要不要她继续汇报下去。

  而这时,他才恍然大悟:错就错在这里!他才从英雄的迷梦中醒来:‘爱思’不是他而是她!怪不得那时候除了他自己之外,只有她一个人不动声色。“不知深浅,切勿下水”,忙中偷闲,他还想起了这样一句俄罗斯谚语。如果是单纯的痛苦,他还能忍受,痛苦加上羞愧,又加耻辱,并且这种耻辱还来自所爱的姑娘,使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眼角禁不住涌上近年来很少出现的眼泪。

  但他是“贵族”,他要做一个超出一般人的人,他横下心,狠狠地对小桂说:“说下去,没关系!”

  “好,那么我就说,她对你六个字的评语,就是:自私,冷酷,虚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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