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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 作者:张抗抗

第12章

  “饭烧焦,插几根葱好了。”肖潇忍不住说,心里怪委屈。她在家里从来不烧饭,有外婆。外婆不在,饭烧焦,有葱。是妈妈教她的,妈妈也常烧焦饭。

  这客气的辩解,却惹得陈旭的母亲大为恼火。她端起锅往地上一摔,嚷起来:

  “……呸!哪来的狐狸精,管到老娘头上来了!蛋还没生,叫倒蛮会叫……”

  肖潇刷地红了脸。又不是嫁给你!还不是为了陈旭才同自己家闹翻的?她咽下一口气,尽可能平静地说:

  “陈妈妈,你对我有意见……”

  她的话被一阵更激烈的谩骂打断。

  “……我当是闹鬼呢,天天后门响,哪里晓得,养了一只狐狸精,阿龙魂都勾去了,我还敢有意见……”

  她吓得眼睛发直。所有的不满都噎了回去,她听出来,他们全家,似乎早已知道小黑屋的秘密了,只为着双方都不难堪,才装聋作哑了许多日子……她垂下头,地上的毛豆壳在跳舞,一群绿色的精灵……

  于是它飞过篱笆逃走了。灌木林里的小鸟们惊恐地向空中飞去。这是因为我非常丑陋的缘故!小鸭想。于是它闭起眼睛,仍然继续逃跑。它一口气跑到一块住着许多野鸭的沼泽地。它在这儿躺了一整夜,因为它非常疲乏和沮丧。

  陈旭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

  “看!”他把一页纸,递到肖潇眼前,上头有一个鲜红的印戳。“胜利了!”他在地中央背着手,走了一个来回,手指打了一个响榧,“一九七○年七月二十三日,一切都将从头开始!”

  他丝毫没有察觉出屋子里的气氛,兴致勃勃地举起那页纸,念了一通。那上头好像是说,他在“文革”中的表现,是响当当的革命派,当地组织,应予重用……

  “到底,还是要有权。”他总结,“王革一个电话,工宣队的态度客气得像儿子似的。现在好了,三天之内,我可以出发——打回老家去!”

  “三天之内?”肖潇愣住了——

  “怎么?路费,王革说他借我们……”

  “不,不怎么……”她搪塞,悄悄溜到门边去。就在这一刻,她先前的决心冲上来,变得既坚定又果断——她一定要去一次,哪怕远远地看一眼,几秒钟……然后,头也不回地跳上火车,回到那遥远的地方去……

  路灯亮了,我和妈妈回家了。

  她在写诗。一边走一边写。

  她还是一个小小的姑娘,袖子上别着二道红杠杠,她在妈妈身边蹦蹦跳跳地走。路灯下,妈妈身后有一条细细长长的影子,像一只小蝌蚪,小尾巴摇摇摆摆。

  宽宽的大街,好像一张纸,今天写得不好,明天可以翻过去重写。长长的小巷,好像一支铅笔,小巷走到头,诗呀、歌呀自己就从笔尖下溜出来了。

  她和妈妈穿过大街,走过小巷,每天每天。路灯下,她的影子像一根竹笋,刚一眨眼,就长了好几尺。竹笋变成了毛竹,妈妈没有尾巴了,小尾巴变成了青蛙公主。

  她徘徊在一根电线杆下。电线杆上贴着标语。路灯还没有亮,看不出标语上写的什么。她用脚步量着路面,计算妈妈下班时经过这里的确切时间。她量了一遍又一遍,不是步子错了,就是路面凹凸不平,怎么也算不出来。

  雾蒙蒙。太阳像只黄橙橙的气球,不知要升上去还是要飘落。不知是早晨还是黄昏。

  刘老狠赶着一群牛走过来,往地上吐了一口说:娘的!

  不许你骂娘。她也往地上吐了一口。

  她看见一个人在给花儿浇水,走过去一看,不是妈妈。

  她看见一个人在批改作业,走过去一看,不是妈妈。

  她看见大道上开来一辆拖拉机,慢吞吞地,半天也开不多远。拖拉机顶上坐着一个人,正在扎笤帚,她一看,黑头发中有一根银丝,微笑的皱纹里有淡淡的亮光。妈妈——她叫道。怪不得这么晚,原来她是坐拖拉机来的呀。妈妈下了车,慢吞吞走过来,也像一辆拖拉机,脚上安了链轨板。

  妈妈说:你老是在教室外面吵,妈妈上课呢,你真不乖。

  她说:我长大了要当歌唱演员。

  妈妈说:青蛙公主的嗓子可不好听,还是当医生吧。

  她一生气,甩下妈妈就一个人走了。走得飞快。

  她在台上朗诵一首诗。

  ——在蔚蓝色的大海上

  ?摇?摇住着一个老头儿和他的老太婆……

  台下的人都鼓掌了,叫她的名字。她想再念一首,就抱住了麦克风。她不愿下台,她愿意从头到尾只让她一个人表演。妈妈把她抱了下去,她打妈妈的肩,在妈妈手指头上咬了一口……

  一只巨大的风车,把风绞成云朵那样的碎片,漫天飞舞。

  一条河,水往山上流。

  天渐渐暗下来。她等得心焦。脖子有点酸,喉咙也干极了。

  妈妈,她想叫,却没有声音。妈妈——她发现喉咙的开关没有开。妈妈——她找不着钥匙了。

  水上漂来一封信,她一看,是陈旭写来的,他到延安去大串联了。他根本不在杭州。

  陈旭信上说:你要妈妈还是要我?

  她说:我要阿妈。

  妈妈的头发全白了,脸上的雀斑像只芝麻烧饼。妈妈的额上爬满蚯蚓,妈妈变成了一个老太婆。

  踢踏——踢踏,妈妈有气无力地走过来。

  妈妈!她突然响亮地叫出声来,叫得像青蛙那么响。

  亲爱的小花儿,是你,你回来了。

  妈妈!是我,我回来了。

  让妈妈等得好苦,妈妈知道你回来了。

  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妈妈。

  你不是也没给妈妈写信吗?

  爸爸不要我了,我不是妈妈的女儿了……

  傻孩子,气话,不算不算……

  原谅我,妈妈,我想你呀。

  妈妈没给你写信,妈妈是怕牵连你。妈妈的隔离虽然撤销了,可以回家,但还是敌矛内处,是叛徒嫌疑……妈妈对不起你……

  叛徒都长分头,妈妈不是叛徒。

  傻孩子,路灯亮了,和妈妈一起回家吧。

  不……我要走了,明天的火车。路灯坏了,你别怪我,我想你……下次,下次我……

  她分明觉得,妈妈那忧伤的目光,从她发际掠过,像她在无数黑夜里见过的两束光,温暖而透明,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妈妈问:你要什么?

  她想了好久,说:你有钱吗?

  妈妈把衣袋掀起来,又翻动那只又旧又破的灰拎包,只找到一分钱,妈妈往那硬币上吹了口气,硬币变成了一只汽球。

  妈妈——

  她发疯地追上去,抱住了妈妈的腰。她摇撼她,呼喊她,捶打她。她却纹丝不动。又瘦又硬的腰脊,冷淡而漠然地听凭她哭号……

  她发现臂弯里是一根电线杆。粗糙而破旧的木柱,长满湿漉漉的苔藓……

  路灯亮了。

  路灯是黑色的。黑色的灯光下,一个瘦小的人影在摇曳,像一只拖着尾巴的小蝌蚪。

  汽球升高了。茫茫云影中,一群黑色的小蝌蚪忽沉忽浮地逐浪飘流。

  他整日里腰间系一根草绳子,起初绳下是件衬衫,后来是件蓝褂,到现在过了秋分,是黄布洞里露出的黑棉花球。草绳子挺管用,比扣子便当得要死。从鞋面到鞋底,也绑上那么几道,任是雨天雪地,不打滑。浑身上下真正只剩下一粒扣了,是替茅楼把门的。没有扣,就像小号的看守,蹲在旮旯抽烟卷,被看的松了绑。冷风灌进去,像拥着个冻僵的娘儿们,想干什么干什么。那几粒军扣,还是泡泡儿从支边火车行李架上扔的一件军大衣上割下来的。如今倒让这帮王八们撕扯了个干净,当糖豆咽了吧?噎死才好。

  草绳子,是去水田背稻草时,老边给搓的。难兄难弟。那大嘴一咧,嘿嘿说:“有招儿不露!”草绳下掖一柄铁镰,镰刀头硌着腰,镰杆儿在屁股上滑来滑去,让人觉着神气。那如是枪,没准儿就崩他几个!破手套在胸前晃荡着,露一排黑黑的指甲盖。

  他只能看见自己的指甲盖,似叮了一溜蝇子。他看不见自己的头发究竟长(chánɡ)成什么形状,只有那一群骚动不息的虱子,提醒他的脑壳顶着一座热带丛林。希特勒那时候,虱子也大有用处,可以传播和制造细菌,一死一大片。反正没有镜子,他不知自己的形象。因为这个地方只负责灵魂和头脑的清洗,如同一切的拘留所和隔离室一样。他们喝“一片汪洋都不见”的酱油汤,就着铜墙铁壁一般的窝头,同许多罪孽深重的坏蛋在一条板铺上打呼噜……他对自己感到陌生,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存在。于是有一天早上他从稻草堆里第一个跳起来,跪在地上拼命地磨镰刀,嘁嚓嘁嚓的声音就像半夜在炕头炕梢奔忙的耗子。他磨出一只晶亮的水泡子,又磨出一身酸腥的臭汗,唯独没磨出他想要的那件玩意儿。当他把亮晃晃的刀片举齐眉梢,妄图对其摆弄自己的时候,板铺上那几颗光头放肆地笑起来。

  “还照镜子哪,撒泡尿不就得?”“我说陈旭,你嘴皮子行,干活儿?”“不如抹了脖子,提溜脑袋自个儿瞧呢……”

  他懒得搭理他们,一潭臭水。蚊子来,长尾巴的蛆也来。“你他妈的犯的啥事儿?”“做思想工作了。”“给谁做?”“那上海妞儿。”“做通了?”“通了。”“通了又告了你吧?”“哪呢,我让她当卫生员了。”“怎么逮住的?”“狗在雪地里刨出个死孩子。”……“你呢?”“卖粮食了。”“卖谁的粮?”“食堂的。”“卖多少钱?”“一车木头。”“木头呢?”“拉城里了。”“城里给你啥?”“儿子开车了。”……他娘的!落到这个地步,竟同这种屎粪里的臭肉虫子搅在一个坑里。

  他憋不住尿,去上茅楼,几块板子,吱吱响,晃荡荡。走上悬崖,面向深渊。他抽一口凉气,低头寻找那仅剩的黑扣子,只见从一汪黄沌沌的浊水里,冒出一张青灰的脸,胡腮像背阴的树干上挂的苔藓,将那先前的傲慢与执拗,一古脑儿包裹起来,露出一只垒蘑似的鼻,挂满了晦气。他抬脚将那板子踢下悬崖,一怒之下最后一粒扣子也不知去向。

  “跟我们走!”“走哪?”“场部!”“干啥?”“去了你就知道了!”“你们算老几?”“政工组的。”“我不去!”“不去捆上!”“敢?”“你敢拒捕?”“逮捕证呢?”“公检法早砸烂了,我们有印儿。”“这是私设公堂!”“公家怎么会是私设?你放心!”“你们想干什么?”“你擅自离场一个月,还有好果子吃?”“我回去外调。”“调谁?”“调我自个儿,我不是反动学生,我是红卫兵头头,我有证明……”“少废话,带走!”“你们不讲理,向中央控告你们!”“等我们上西湖外调三个月回来,你再控告吧!”

  等肖潇喊出声音来,他早已被推进了吉普车。

  没过白露,便降了白霜;没过霜降,小雪大雪把个太阳也刷白了,天上地下冻得瑟瑟发抖……

  转眼间,他就在这不是人呆的地方,强蹲了两个月。

  还得蹲多久?长得盼不到头的冬,九九八十一天……

  他提着那照不出人影却也锋利无比的弯镰排队去割豆子。一群黄不黄绿不绿的囚徒,蠕动在没膝深的雪地里。那金豆豆、铜豆豆,要从雪底下抠出来,砍倒了,铺成趟子,再来牛车拉回去。鞋冰凉,手套凉冰,血冰凉;鞋湿了,手套湿了,骨头湿了。那牛饿了还哞哞叫屈,嚼着豆秸不走,人饿了却还得弯腰撅腚,往那白茫茫的天边挪。没有鞭子还有秃鹰似的眼,在身后扫射。他发疯地挥着镰,连砍带拽,任凭那干脆的豆荚咔嘣咔嘣地炸角,迸进雪地里,变个银豆豆、水豆豆,立时不见了,好不痛快。榨油磨豆腐,谁能见着影?就是熬剩的豆饼子,也轮不到啃。抠你做甚?不如早早地撒进大地,让它们在雪被头底下困一觉,明春倒省了再播种。

  “你小子小心,‘座山雕’过去了。”老边低声咳着,赶上来。这个倒霉鬼,开春时拧柴油罐上的嘴子想洗手,油冻了,走时没关严,中午晒化了,一罐八吨油,全跑得一滴不剩。拖拉机手当不成不说,“破坏生产”,判上三年两年,笃定。他瞧着老边那憨憨的厚嘴唇,浑身一阵麻冷。

  “急啥?到脱谷那咱,等着瞧。”那厚嘴唇贴着他耳朵,突然努出一道刃,“我让机口一天堵上十回八回的!”

  “座山雕”在后面哇哇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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