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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 作者:张抗抗

第14章

  她抬起头,有点心慌,她还从来没有被余福年叫到办公室去过。

  还为了那页日记吗?她是在日记上写过,她不明白陈旭为什么要蹲小号,她是在日记上写过,她想念他,爱他……可那页日记怎么就会在她不在宿舍时掉在地上,又交到余福年手里去的呢?

  为了这页日记,连里开过不点名的批判会。

  那批判会上,就连刘老狠都发了言,他从兜里大模大样地掏出个笔记本,打开了往桌上一放。底下有人窃笑,说那本上其实一个字也没有。刘老狠往那本子上瞧了好一会儿,说了这么几句话:

  “俺们年轻那咱,心里就想着开荒打粮食,哪有那么些雪呀花呀的闲心。开荒队小伙收到对象的信,就贴在小黑板上公开,嘿,被服厂的姑娘收到开荒队小伙的信,也当大伙念,那信里头,其实啥啥没有,光鼓励开荒,这就叫做革命乱(恋)耐(爱)……”

  开完批判会,郭春莓还把那页日记,贴在了宿舍墙的大批判专栏上,两个月迟迟不往下换。

  郭春莓还在生她的气。她知道。为了那夜的恶战打伤了魏华。她把陈旭同她联在了一起。自从魏华走后,郭春莓就搬到对面炕上去住,脸上像结了一层霜似的……她几次想主动同郭春莓说话,没开口,嘴唇就让对面扑来的寒气冻住了……

  小鸭坐在一个墙角里,心情非常不好。它感觉自己有一种奇怪的渴望,想到水上去游游。……你们不了解我。小鸭说。

  宿舍里所有的人,都把眼里惊奇、担忧、幸灾乐祸的余光扫过来。她用一个后背,通通弹了回去。陈旭被送去场部隔离室后,整整两个月,她一直在这种目光中生活。她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打饭、挑水、收工、学习……不会有人来同她说话,连以前那几个好朋友,也把她一声不吭地同陈旭跑回杭州的事,当作一次不可原谅的感情背叛。她不想乞求什么。

  不背叛她们就会背叛陈旭,背叛爱情。两全其美的选择就是背叛自己。

  她昂头走出去。

  也许是陈旭那儿有什么消息,要让她送什么东西去?她送过一次,让政工组的人训斥了一顿。

  会不会是为了她写给省知办的信?那是邹思竹的主意。一个多月过去了,杳无回音……

  她的心怦怦跳,跳得慢而重。

  她刚迈进分场办公室的走廊,就见拐角那儿的门拉开了,一个人影闪了进去。她不知余指导在哪里,想去问问那人,走到门口,听见里头有说话声。她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进去,从玻璃上的蓝漆缝往里张望,见一个人背对她站着,余指导坐在桌前抽烟,桌上有沓钞票,那人把钞票推过去,低声说了句什么,扭身就出来了。

  她没看那人是谁,好像是个知青,匆匆走了。她敲门,进去了,看见刚才桌上放钞票的地方,压上了一顶绿军帽。余指导一年四季都戴军帽。这会儿,露出鬓上一块小疤。

  余指导客气地请她坐下,问她吃了月饼没有。

  陈旭给他起个外号叫鲇鱼头,又黏又滑。

  “你写给省知办的信,上面转给我们了。”他笑眯眯地说,拉开抽屉,拿出一只信封,对她晃了晃,“你敢于向上级领导反映情况,好。”

  她的心稍稍放下一点。她觉得余指导还是蛮通情达理的。那笑容似赞赏,又似得意,总不知真的假的,像那颗大白牙……

  他喷出一团雾,手指关节敲着信封,眼皮快速眨动着,褐色的眼珠,一直坠到她的小腿肚。

  “……不过,以后向上反映情况,一定要实事求是,陈旭停职反省,是场部政工组决定的,怎么是我们私设公堂呢?当然,擅自离场,策划武斗那些事,你都是受蒙蔽的嘛……”他十分宽容地点点下巴,好像压根儿就没把这封信放在眼里。

  肖潇分辩说:“我们是为了弄清‘文革’的结论回去的。”

  “‘文革’的事,我们管不了那么多,现在谁都说自己是造反派,我还是一个呢。”他有点不耐烦起来,“陈旭到农场后的表现,你不觉得很危险吗?”

  她垂下眼睑,危险?自从出生后从未有过安全感。危险,又是什么?

  “很危险。”他肯定地点点头,“今天找你谈话,就是提醒你,陈旭即使撤销隔离回连队,今后仍需老实接受改造,你如果不及时同他划清界限,嗯,全完……”

  “回来?他什么时候回来?”她打断他问。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又接着说什么,她全没听明白。

  那军帽里真的是钞票吗?什么钞票?如是公款,为什么要盖住?为什么?划清界限?同谁?事到如今,还划得清吗?改造?改造自己而不是改造世界。要多久?永无休止?

  “好吧,回去再好好想想。”他终于站起来,“如果悬崖勒马,还是好同志嘛……”

  他在她的肩上,轻轻拍了一下。挪开之前,作了短暂的停留。她浑身一阵痉挛,本能地一闪身。那手滑下来,去拿桌上的军帽。就在快碰到它的时候,却又突然缩回来,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去捋头发。

  肖潇把门砰地带上,走了出去。

  一块灰蓝色的云,疾驰而来,如一只飞鸟,扑腾着双翼,去把玩那圆球。一个偌大的阴影,沉沉地坠落,又变了形状,似马非马,似鹿非鹿,巨鸟飞去,先前那蛋青色的月亮,更显得迷蒙阴沉。只见从那冷冰冰的银盘里,显现出几片疙疙瘩瘩的霉斑,躲躲闪闪地移动。她猜那个桂树底下的吴刚,也许是总在揩擦那霉斑,却总也擦不去。

  小时候她很羡慕嫦娥,住在那么超凡脱俗的地方,能望遍三山五岳。现在却有点怜惜嫦娥,只有一只兔子作伴……陈旭定也看见这月亮了,大概是一个裹铁条的月亮……只有这月亮可以同时望见他,又望见她。假如同它说话……

  有脚步从身后赶上来,急急的,她回头,看见一副亮闪闪的眼镜,是邹思竹。

  “你怎么也在这里?”她问。

  “赏月。”他皱皱眉,“听说鲇鱼头找你去谈话?”

  “那封信转回来了。”她恍然,他在等她?“就是给知青办的信。”

  “上头有没有批示呢?”他问。

  她摇摇头。就是有,鲇鱼头也不会给她看的。

  “他说些什么?”

  “……嗯……叫我,同陈旭……划清界限。”她把自己唯一能记得起的话,都告诉邹思竹。对他,什么也不必隐瞒,不用保留的。也许身边只剩下了他一个真朋友,可以把心里的事通通对他说。

  他在雪地上来回交叉着腿,沉吟片刻,说:

  “这样看来,省知青办肯定是在责成农场妥善处理这件事。……本来农场让陈旭去蹲小号也只是为了教训教训他,杀杀他的傲气。而他们又可以以外调为名,到南方去逛一圈……对了,这么说,陈旭肯定快回来了……”

  “真的?”肖潇咬住嘴唇。

  他侧过脸,帽耳的月影落在肩上,不知为什么,脸色有些黯然。讷讷说:“真的,真的……”

  “很快?”

  “不一定……不会很慢,也许过年……”

  月色皎皎,霉斑何时褪去了。远近的房屋、田野,沐浴在一片清朗的月色中,薄雪似玉,月光如雪。黑夜变得纯洁、亲切。就连土墙上的铁丝网,也像晨雾中林间的蜘蛛丝,莹莹闪烁。

  它悄悄迎上来,把她拥在怀里,吻她的额头,亲她的唇,抚爱她的全身,温柔得像水,却又散发着桂花酒的醇香。陶陶醉人……

  它傲慢地在宽广无垠的天际遨游,何等自由,又何等孤独,何等美丽,又何等凄恻。它日日夜夜旋转不停,究竟在追寻着谁,盼望着谁?它的恋人在哪里?是地球?是太阳?还是无法到达的遥远星系中的另一颗恒星?

  “还有事吗?”她问。她开始觉得饿了。

  “鲇鱼头那个人,不是好东西……”他咬咬牙,愤然说,“你要小心!”

  “我知道。”她点头,“你放心,我走了。”

  他却有一点手足无措的样子,搓着手,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想同你……谈谈……”

  肖潇轻轻一笑。你谈呀,这不就是正谈着的吗?真怪,干吗又不说话了?干吗来等我?你倒是要说什么呀?

  她望见他晶莹的镜片上,有两个又圆又大的月亮,洒下忧郁而又温和的月光……

  “不,没什么,”他忽然抿紧嘴,喉结突突跳,又戛然而止,“没什么。我是说,你应该想办法请假去看看陈旭,给他送点东西去……”

  “我去过,场部政工组的人根本不让我见。”她投去感激和求助的目光。他蹲下来,捡一根树枝在地上划着。

  “场部造纸厂烟囱后头,有一排破仓库,他们每天出工、收工的必经之路……”

  她听不见他的声音了。空旷的大道上,一个匆匆远去的身影,像一棵模糊的桂花树。

  天庭浩瀚,一轮孤月缓缓移步,四周一颗星也没有。

  一顶草绿色的军帽,在地上扑扑地跳,像一只大青娃。她几次想按住它,把它翻过来,看看帽子里有什么东西,却总也按不住。后来帽子停了下来,笑眯眯的,自己翻了一个身——底下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有一张余指导笑眯眯的脸。

  一个男生对余指导说:你没收了我的《罪与罚》几百个月了,好还给我了。

  余指导呵呵一笑,摘下帽子,帽子里有许多茶叶筒、酒瓶、罐头。他说:你不知道我爱喝花茶吗?不喝绿茶叶片子。

  那人拿出一沓钞票,放在绿帽子里。还有一张病退证明。

  余指导点点头,把帽子翻过来。

  天空很亮。明明是晚上,还同白昼一般亮。

  她看见天上有个圆圆的月亮,月亮一动不动的,到天亮了还挂在那儿。第二天还挂在那儿。天天都挂在那儿。总是那么圆,那么大。还总是散发出一股浓郁的桂花香。

  看来从此以后,天天都是八月十五了,她想。她很高兴,天天都不用政治学习了。

  妈妈买回来许多月饼,有果仁馅、白糖玫瑰馅、豆蓉馅、桂花冰糖馅……她最爱吃椒盐火腿月饼,皮儿薄薄,又甜又咸。她咬一口,就咬出一个月牙,咬出一个上弦月,又咬出一个下弦月。

  她给妈妈写信说:大年三十那天晚上,你也看月亮,我也看月亮,南方北方看见的是一个月亮,我们就团圆了。陈旭说:大年三十?是个月牙。

  忽然天上出现了许许多多月亮。

  陈旭不见了。她跑去找陈旭,她要告诉他,既然天上有那么多月亮,当然是一人一个,每个人都有一个月亮。每个人想在什么时候过中秋节,就什么时候过中秋节。

  她跑呀跑呀,跑过一座山,山很陡。她想快点跑上去,否则月亮就掉下山去了。

  山腰上有一堆人在刨粪。

  有人喊:快来看铁姑娘!铁姑娘!

  她看见郭春莓在刨粪,脱得只穿一件汗背心,胸脯像男人一样平平的。抡着一把其大无比的镐头,犁铧似的。她伸手去拿,镐头沉极了,动也不动,可郭春莓一动手指,吉普车那么大的冻粪块,山崩一般往下裂。

  你的镐真好。她很羡慕。

  铁匠炉的二劳改伸出黑乎乎的大拇指说:

  她的镐头是特制的,九斤半。

  你力气真大。她有点不相信。她摸摸郭春莓的镐头,又摸摸郭春莓的手,发现她的手是铁做的,脚也是铁做的,头发也是一根根铁丝,眼睛是两颗铁弹子。

  你真的变成铁姑娘啦?她又惊又怕。接着说,铁姑娘不好,会生锈的,会烂掉。

  我涂一层漆。郭春莓回答。她坐在一盏路灯下看一本书。书面上涂着一层红漆。从路灯下经过的人,衣服上都蹭上了一点红。他们遇到别人,就说:是郭春莓的漆,她在路灯下学毛著。

  她回女宿舍去,发现郭春莓搬到对面炕上去了。她问郭春莓:你怎么不挨着我睡了呢?你还在生气呀?郭春莓冷冷地说:我要去轰猪起夜了。我给猪把尿。

  郭春莓夹着红皮书,推着独轮车走了。

  余指导领着一队人在跑步。

  他喊着口令,队伍就在分场办公室门口兜圈子。

  陈旭领着大家喊:老余练跑步,专跑大队部,一二三四五,升官有门路。

  噢……大家起哄。

  你回来了?她对陈旭说。咱们回家吧。家?陈旭又跑开去。四海为家。

  她去追他,不知怎么就跑进月亮里去了。

  月亮里有一棵桂花树,一个人在砍树,砍一刀,桂花就落下许多许多。再砍一刀,又落下许多。她一看,那人原来是邹思竹。

  她说:哎,你要对我说什么呀?

  邹思竹严肃地摇摇头。

  她说:你说好了,陈旭又不在。

  他指指月亮,好像是说这里太亮了。

  到月亮背后去。他说。

  他们走到月亮背后去,可是月亮背后有许多星星,哪儿都亮晃晃的,邹思竹叹了口气,趴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她根本就听不见。

  你到底要说什么呀?她叫起来。

  他没有再说话,凑近她的脸,在她脸颊上飞快地吻了一下。她吓了一跳,赶紧甩手去挡,发现自己搂着陈旭的脖子。陈旭坐在一张大床上吃月饼,床上有两只圆鼓鼓的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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