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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 作者:张抗抗

第19章

  肖潇愣一愣,张张嘴,又合上,垂下眼睑,脸一阵红又一阵白,“谁家的鸡,撑死喽,谁家的鸭子,淹死喽……”才不到一年半……钻进那黑不透亮的鸡窝里去算了。她冲几步,砰地关上家门,扑在炕上哭了一场。下午没出工,满心满肺都是对泡泡儿发不出去的气。

  等人散了,她低着头溜出去,只见那只鸡翻着白眼,已在阳光里僵直了脚爪。她找一把锹,在园前挖个坑把它埋了。覆土前,还在它身上盖了块旧布。安葬完毕,又在土上加几撮炉灰垃圾什么的,叫人看不出名堂。小学四年级时,为支援灾区,全班在教室外头养过两只芦花鸡,养到半大,病死了。她领一群女生,在无花果树下用棍子掘个洞,铺了木板,又把那漂亮的羽毛用无花果树叶一层层地裹了,再盖上两张从书皮卸下的画报,隆重得像埋藏一件宝贝。最后学着大人的仪式在那土堆前烧了一堆练习簿的纸,才心满意足地回了家。第二天早晨到校,却见那坑被挖了个朝天,树叶随风打旋——死鸡不翼而飞,姑娘们吓得远远地发抖,不知那鸡是活了还是成了精,成了鬼。正惶惶,一只鸡脚爪从天落下,男生们冲将过来,报告说在传达室门口的簸箕里发现一大堆鸡骨头。她怯怯地踮脚张望,只见看门老头阿友伯的锅里翘起一只青不青紫不紫的鸡腿,全体义愤填膺……

  趁着陈旭还没下工。他如真要盘问,就说鸡走丢了,否则他不会放过它的。

  她安心了些,为着对它的不幸的一点补偿,也为着自己第一次养鸡的失败。她不是老娘儿们,她本不该养鸡。她没变成老娘儿们,她才不会把捡来的鸡养大!幸亏它死了,她宁可它死。谁说不养鸡就不是过日子了?

  风一日日暖了,执一根柔软的长鞭,催人下地,催人忙碌。天边有烧荒的火苗,亲热地舔着敞开了胸膛的黑土地。空气里回荡着发酵的马粪气息。拖拉机的犁铧,在大道上啃出久别重逢的齿痕。马嘶也嘹亮,牛哞也振奋,车老板的轱辘,也被那阳光下热烘烘的地气蒸腾得痒痒,从早到晚上了发条似的,从冒一层油花的地头掠过,嗒嗒飞……

  家属队的大娘大婶,在大道上遇见肖潇,老远儿就笑嘻嘻同她打招呼:

  “肖——夹上障子没有哩?”

  “肖啊,房前房后先撒上点儿菠菜籽,十来天就吃上了。”

  “要晒大酱,上我家取点豆子去。”

  “栽点儿韭菜,啊肖,一茬茬吃不了的吃。”

  她们管她叫肖,也不知是指姓还是指名儿,反正东北大娘不喜欢把两个字叠起来称呼,而喜欢说一个字,管自家老三叫“三啊”,或者拖长了腔,管陈旭叫“陈儿——”听起来熟悉亲切得很。那只小洋鸡的事,她们早忘记了。

  菜籽总算是有了,障子还是无着落。家家房前房后一大片空地,顺着家家的门窗,划出一道无形的界牌,假如不夹上芦苇柳条子什么的,邻家的小鸡儿啄了你家的小白菜,你家的西葫芦蔓爬那边去结瓜,咋整?家家老职工或贫下中农们,早在去年秋,就把东西足足地预备下了。可他们,一对一无所有的知青夫妇,要啥没啥,从里到外一个赤贫。于是在窘迫中幡然醒悟:原来那一根柴草、半块碎砖,都是昂首挺胸做人的基本保证。原来物质与精神,竟是这么样的一回事。

  漫长的冬天里苦盼着严冬过去。春风终于回归,却猝不及防地携来一大堆繁重琐碎的农事,就这样一古脑儿摊在他们面前。

  她喜欢看陈旭和扁木陀翻地。用一把铁锹挖起一大块黑土倒扣下,打碎了,阳光下油亮松软。咬碎一只小核桃,满嘴喷香,香得细腻酥脆。南方农民却绝不这样翻地,要用铁耙,四个尖爪,扎进草根和瓦砾中去,瘦又薄的泥土,裹着几千年长江沉积的残渣余孽。不用锹,用锹会卷刃的。而这块地里只是空空的土、肥肥的土、满满的土。似乎不用播种,就盛满了收获。有时会遇到冻土块,扁木陀便耐心地用铲尖竖着刨,像个削铅笔的刨子,削下一卷儿一卷儿的冻土屑,纯净得一无杂质,只有冰碴儿在阳光下熠熠闪亮,那土地是如此坦白,如此亲善。

  他们便在这土地上,学着别人,埋下土豆栽子、播下向日葵、撒上菠菜籽、种上早豆角和晚豆角。障子已由两头的邻居代劳,一边一道苇子,将他们的菜园,夹在了中间。只要把后头那一道做个活门,就万事大吉。陈旭说:“有福不用忙。”对两边邻居的好心肠,全不领情。十几天过去,该种的,全种上了,除了烟叶。还留出空地,等着栽黄瓜、西红柿、茄子秧,扁木陀不知从哪弄来一把豌豆,他按杭州的叫法叫它“含豆”,说秋天要吃含豆儿糖粥……小菜园五花八门的,像个中药铺。

  肖潇把做种子的豆角,每个品种都留了几粒,整天价在她衣兜里铮铮响。地头休息时,她把豆角籽掏出来在手心玩赏,一粒粒光滑坚实,发出彩釉般的天然光泽。这玩赏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乐趣。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有热心人来讲解:那种个头最大、上头有花点点的叫“马蹄掌”,好看不好吃;那种细长长的头上有一团黑,叫“喜鹊翻白眼”;那种白底儿上有一片片紫的、黄的花纹,叫“家雀蛋”,结出又长又宽的油豆角,又好看又好吃。还有啥“八月忙”呀,“老来俏”呀,海了海了……假如把这豆角串起来做条项链,一粒不重样,定比珍珠还漂亮!初三那年见过一次舞会,可惜再也不会有了。妈妈结婚照上那串紫色的花冠到哪儿去了呢?

  一天清晨,陈旭推醒她,晃着手里一把鲜绿的菜秧子,兴奋地拂弄她的脸,大喊:“有了有了,快起来!”

  有了什么?“黄瓜秧子、西葫芦秧子,邻居家栽剩下的,一大把,够栽了!”

  就是那种会开谎花的黄瓜西葫芦?她蓦地清醒了,坐起来。它到底为什么撒谎?一棵藤上,到底哪个是谎花?哪个不是?她倒要种出来看看。

  他们快快将园子里的空地修成菜垄。陈旭挖坑,她把那毛茸茸的小苗,依次放进松喷喷的土里去。又匆匆喂上水,替它盖严了被角。几十棵菜秧,一会儿工夫栽完了。

  肖潇蹲在一边,痴痴地望着它们出神。

  “番茄、辣椒,为什么不开谎花?”她冒出一句,回头看陈旭。

  “这还不明白?黄瓜是异花授粉。”

  “那谎花儿,指的是雌花,还是雄花呢?”

  “我想……是雌花。”

  “不对!当然应该是雄花。雄花不结果,开过就掉了,让人白高兴一场,老百姓才管它叫谎花。”

  陈旭竟认真了:“噢,雄花?亏你聪明。雄花本来就没有结果的任务,它开花是专门为了让雌花授粉的,它怎么是谎花?”

  她不吭气。自己也有点糊涂起来。也许真不是雄花。雄花花下本来就没有纽,明明白白地告诉人它不结果。怎能说它是撒谎?撒谎一定是存心的,而它却无意。它根本没有欺骗意识。只怪人们想得太好,只想每朵花都有果实。

  “那你说,你说谎花是什么?”她问一句。

  “是雌花中那些开过又落掉,中途夭折的花。它才……”

  她打断他,叫起来:“那是因为没授上粉的缘故。能怪它?或是养料供不上,一根蔓上,结不了那么多瓜的……”

  “那它作为一朵本应结果的花,让人白抱了希望,总是一个事实。”他要坚持到底。

  “那也是瓜蔓欺骗了它,不是它的责任。”她几乎要生气了。

  “这句话还有点道理。”陈旭笑嘻嘻点点头,收了锄头水桶,准备回屋,“等开了花再讨论吧,别纸上谈兵了。”

  她跟上去。真应该去问问谁,到底谎花是雄花还是雌花?似乎都可以说是谎花,又都不像是真的谎花。这真是个谜。

  好容易把菜园子像攻克碉堡似的攻下来,人困乏得干着活儿一闭眼就能睡着,出工总迟到,饭也常吃不上,日月星辰都乱了轨道。等陈旭想起来要看冰排,人说大江早已解冻多日了。并且,那早十几天播下的白菜籽,竟然就从土里绿茸茸地冒了头来凑热闹,一冒头就张着嘴要喝水;喝了水就引狼入室,招来一层密密的杂草,今儿铲了,明儿又来了,大有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的架势。就算你满不在乎,对它们宽容忍让,却有许多眼和嘴,会立即热心地愤怒起来:“肖啊,你家那菜园子……”菜园子是个地主婆,要人侍候。侍候原来是这样的滋味。丽丽赖在城里不下乡,嫁给省军区一个连长,生孩子还请保姆。食堂管理员已勒令他们退伙,年轻轻两口子吃食堂,懒成这样,不怕人笑话?结婚干啥?结婚不就是自个儿做饭,一条炕上睡觉吗?刘老狠批一车麦秆给他们烧火做饭,那麦秆拌着冰碴儿,做一顿饭就像熏蚊子,烟火缭缭的,总把肖潇弄得满面泪痕。

  她任凭泪水混和着疲倦与委屈,涌流纵横。在大雨滂沱中哭泣,在游泳池里出汗。她时常并不躲避那股凶狠的黄烟,而是让它把她的头颈一古脑儿缠绕起来。勒紧她,勒得眼前一片混沌,一片模糊,勒出了几丝苦涩的水,心里才松快些。

  “你哭了?”陈旭拿起筷子,仔细打量她。

  “不,烟熏的。”她淡淡说。

  先前那许多关于爱和未来的梦想,竟然就在那一天天蓬勃滋生的小白菜里消融下去。好像让那些青翠娇嫩的绿叶吸去了精华,做了菜园的肥料。每日早晨昏昏醒来,她总是惊异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地方……

  肖潇瘦了。

  分场竟然又卖起猪羔子来,五毛钱一斤,一只猪羔十来块,便宜。养到秋,二百斤大肥猪吃肉卖钱随你。成了家的人不买猪羔子养活?全分场的家属不在背后讲死你!

  竟然就又分起自留地来。一个人三分,两个人六分。一里地长的垄,端端正正六根,等着人去刨苞米埯子。种上大豆苞米,到秋天喂猪喂鸡,干啥不好?你不想种这六分地?全分场的家属不笑话死你!

  不买猪羔不行,不种自留地也不行。

  虽然她有陈旭,陈旭有泡泡儿和扁木陀,他们的自留地里的苗苗,还是不如人家的出得齐全,他们的小猪羔还是不如人家的长得壮实。尽管陈旭发过誓,要在过年时让肖潇吃上猪肝和腰花汤,可猪槽空了,他却死活不肯到食堂去捡菜帮子……

  肖潇叹口气,拎上一只土篮,走出去。

  一行南来的大雁欢叫着从她头顶飞过。

  杨树林在暮色中笼罩着一层淡青色的烟雾,浮荡地弥散飞升。树梢上蹲着那个忙累了一天的太阳,牵着自己未了的千头万绪,慢慢沉降下去。游尘中飞扬着阳光的温暖,安静地匍匐下来,归于泥土,空气中有一种新鲜又湿润的青草味,带着泥土的芬芳,从四面向她围拢。她的心有些慌乱,她看见树林子边上,地头地角那些枯黄的草根里,探露出一丛丛绿色的生命,眨着好奇的眼,从新生土地中拱出来。

  啊,小草,是春天唤醒你们,还是你们唤醒了春天?

  “踏青去!”妈妈说。苏堤上有猫耳朵,马兰头,荠菜馄饨,鲜死人了。比比谁先采到荠菜王……

  而这里,把婆婆丁、苣荬菜、灰菜采下扔进篮子,却要填一口生锈的大锅,熬成一团浆,倒进猪槽。啊,小草,小草……

  篮子沉甸甸,却空荡荡。她发一会儿呆,又蹲下身子。

  大路上的广播喇叭响了,一个清晰的女声在播诵一篇讲用稿,似乎,有个熟悉的名字,从耳际滑过去。她站起来,用心辨别,那声音在昏昏的暮气里一遍遍重复着,——是郭春莓,是郭春莓在地区讲用的发言。

  那声音说,她主动承担了二百头育肥子猪的任务,一天推饲料两吨多,每天打扫猪圈六遍,拉水车二十趟,每天背草垫圈,还发明了猪舍和饲料之间的洗脚池,让猪蹄保持卫生。她还设法把大豆炒熟,掺入饲料,使猪每天增重一斤半……

  她埋下头,拼命地挖菜。

  那声者说,她宁离娘一世,不愿离党一秒;

  那声音说,她要永挑重担,消灭帝修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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