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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 作者:张抗抗

第36章

  闻所未闻的奇谈怪论。她听得不耐烦,一撇嘴:“这样说你还有理了?”

  “当然!”他突然恶狠狠地咬着牙,说,“我已经让人骗苦了,骗够了,我要报复!‘九一三’以后,那个大骗局谁都看透了,就你看不透……”

  “不要说了!”她猛地打断他。她的心一阵阵抽搐。她又无能又弱小,她永远不可能说服他。他是块金刚石,而她是玻璃。她迅速地往身上套着衣服,跳下地,穿好鞋,两只手抱住头,把头发拼命向后掠去,转过身,很快说:

  “我晓得了,我到现在才想通,你不会按照我的愿望去生活,我也决不会走你喜欢的那条路。我尽了自己的力气,但你并不需要我,你大概还觉得我妨碍了你的自由。我们在一道辛辛苦苦走了两年,总归还是走不下去,既然这样……”

  她咽一口唾沫,吸一口气,停住了。模糊的晨光中,他蓬乱的头发、铁灰的脸,沮丧而冰冷。头发如此枯焦,颧骨的形状尖削可憎。他怎么会是这样!……快说!再不说就会失去说出来的勇气。

  “既然这样,我想也许还是……分开的好!”

  是他逼着她说出来的!

  他欠起身子,从衣服里摸出一棵皱巴巴的烟,点着了,猛吸一口,张大嘴,噗地往天棚喷吐上去。

  他大口大口地吸着烟,一声不吭。

  ……假如他扔下烟头,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大声叫道:“你胡说!我不许你走!我们从头开始!我改,我一定改!”她定会泪流满面地回答他:“我不走,我是吓唬你的,我们不分开!”

  他在火墙上按灭烟头,把胳膊枕在脑后,无动于衷地说:

  “分开也好。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她怔了一怔,扭过脸,恨恨说:

  “是呀,大概你对我的那些爱,也不过是撒了一个小谎而已。”她突然尖叫道,“假的!”

  “随你怎么理解。”他坐起来慢吞吞地穿衣服,“你怎么想,对于我反正都是一样,是没有另外的路好走了。噢,你顶好去问问灵清,办啥手续,我奉陪。”

  那最后一粒扣子,他扣了几次才扣上,却发现错了位,便慢吞吞地解开重扣。一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炕塌了,四处漏烟,却找不着烟究竟从哪儿冒出来。一片烟雾腾腾。

  烟雾中只见地上开满了黄色的谎花。每朵花蒂上都结着一个白色的冬瓜,谎花怎么也会结果呢?她大声问。没人回答她,她仔细看,发现那冬瓜只是冻梨。她找刀来切,无论如何切不开。她把冻梨放在烟上熏,那梨顿时软了,掰开看,一只空壳,里头什么也没有。原来谎花结的果实也是个谎果。她恍然大悟。

  子牵着一匹马走来,马一瘸一拐,垂头丧气,走了几步,停下了,不住地打喷嚏。

  子对刘老狠说:马累了。

  是你累了,还是马累了?刘老狠抱着酒瓶子恶狠狠地说。

  子用鞭子抽马,马就是不走。

  子抡开了鞭子,鞭子抽得呼呼响,落在马身上,马还是不走,鞭子迎面过来,它扬起两只前蹄,几乎站了起来,鞭子一落,它又钉在那里。它身上棕红色的毛,被抽得一片片地飞扬,浑身血淋淋的。

  你走不走?子暴怒地狂吼。

  它长嘶了一声,一动不动。

  鞭子又抽下来,抽在一座楼房上,楼房哗啦坍倒了,抽在一棵大树上,大树连根拔起,可那匹马,眨着眼,还是站着不走。

  别打啦——她扑过去抓住了子的鞭子,子把她推开了。

  她跌倒在一片胡萝卜地里。

  胡萝卜缨子绿油油的,她拔起一只胡萝卜来,咬了一口,又甜又脆。她拔了好多,抱在怀里,去给子喂马。

  马饿了,别打它啦。她哀求他。

  她转身一看,那匹马躺在地上,吐着白沫,挣扎了几下,伸开腿不动了。

  子把马打死了。有人喊道,打死马是犯罪行为。

  来了许多人把子揪出去开批判会。

  原来是开子的批判会。她松了一口气。她和陈旭趴在草棵里一动不动,远远地看着子站在台上低头认罪,那样子很可笑。

  秋天的茅草又高又密,她和陈旭把一个个草捆围成一个半圆形挡风,人就躺在厚厚的干草上。干草又松又软,好舒服。她枕着陈旭的胳膊,望着天空。

  那是什么?她指着天幕上一颗颗亮晶晶的红果子问陈旭。

  是草莓。陈旭笑笑。

  这儿是草莓谷?

  是的,是草莓谷。

  你去给我采草莓吗?

  当然去给你采。

  小心不要让别人看见了。

  不会的,反正我们两个人都逃出来了,他们找不到我们,而且有子当靶子,他们不会找我们了。

  月亮出来了,一个蓝莹莹的月亮,绿色的原野和银色的半截河,都变成蓝颜色。陈旭举着一颗草莓朝她走来,忽然她发现那不是草莓,而是一颗蓝色的星星。你骗人,她叫道,这是假的,假的草莓,我要那年在草莓谷看见的真草莓。

  不是我骗你,是月亮骗你。陈旭笑嘻嘻地说。是月亮骗你,它用那一半黑的月亮照耀天空,星星就变成了草莓。这不怪我,不怪我。

  她往草甸子走去,去寻草莓谷。

  这天收了工,吃过晚饭,他们洗了脸,换了干净的衣服,一齐到大队部办公室去找余福年。那天他们逃避了批判会,第二天曾经是提心吊胆等着倒霉,却听说前一天晚上传达一个中央文件,挺老长,批判会就没开成。害他们白白在野地里趴了几个小时。而且,这几天一直也再没有什么动静,不知余福年又忙什么大事而顾不上他们了。农场的事就是这样没准头。既然暂不批判,陈旭的意思,不如乘空去把那件事办了。他有点逞强。肖潇也不反对。

  月牙细弯弯,很像一个大问号,新月残月都是个括号,把星星括在里头。新月更像个大问号,若即若离地尾随他们。

  这两天,他们之间倒比前些日子融洽了些。既然将从此分道扬镳,家里的气氛便有了一种绝望的平静。彼此都相信将是永别,于是互相都变得宽容了些。

  队部办公室点着灯,有两个人在下棋。

  “余主任呢?”肖潇问。

  “还没来呢。”

  他们坐在一张木凳上等。

  墙上有一张宣传画,画着几个荷枪的女民兵在芦苇丛中巡逻。好厚的嘴唇,好浓的眉毛,像……她!

  陈旭用胳膊肘推推她,递给她一本油印材料,标题是:在路线斗争的风浪中成长——管局学习毛主席著作标兵郭春莓讲用。

  他努努嘴。她看见窗台上放着厚厚一沓这样的材料,散发着一股新鲜的油墨味。

  她拿过材料翻了翻。还是以前讲用的那些事迹,多了一个“平面饲喂法”的发明创造。就是给猪喂食时,让一排猪头对头,对称排列,既美观又省地方……

  听说郭春莓这次当省劳模,分场推荐了,在总场各分场代表选举时,差两票落选,后来场政工组硬把她拉上去,派人帮她重新整理了材料。原来典型是这么培养出来的。

  “你看这儿!”陈旭做了一个怪相。

  她顺着他的手指,看到这样一段:

  “……我这几年的成长,绝不是一帆风顺,而是同阶级敌人斗、同落后群众斗、同错误路线斗、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领导斗出来的。斗就是革命,就是胜利。举例来说,我们分场有一位老连长,曾经培养我入党,我对他是尊重的,但是我逐渐发现了他的问题。他任人唯亲,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不读书不看报。我建议分场多向国家交猪,支援世界革命,他坚决不同意。说别的分场都不多交,咱显啥;不打仗,有猪杀了吃,给青年长长肉。我坚持自己的意见,革命第一,身体第二,并向分场党支部作了汇报。他就甩鞋底,骂骂咧咧说什么:‘没见过洋拉子倒上树的!’还说他亲手培养了我,而我要亲手把他打倒……面对这重重阻力和压力,我又一次翻开了《青年运动的方向》……”

  她倒抽一口凉气。想不到短短两年,笨嘴拙舌的郭春莓变得如此雄辩,如此勇敢。好凶,好冲!一列火车来农场,如今她要去省里开会,而她在这里等候办离婚手续……

  门突然开了,“小女工”披着一件军大衣进来,瞟了他们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嗬,五分场的两位秀才,前儿晚上传达中央文件,都哪去啦!”

  陈旭坐着不吭气。肖潇站起来,嘴唇动了一下,没声音。那天晚上她只是不愿留在家里让他们找麻烦,才同陈旭一起出去“躲债”。既然说好要分手,陈旭拒不检讨,对她也就没有什么威胁了。否则今天来办手续,定是痴心妄想,再难出口也总得出口。她看看陈旭,陈旭毫无表情。

  “我们……”她用轻得听不见的声音说,却把头低了下去。

  “小女工”嘿嘿地笑起来,“啊,是不是又怀上啦?骚娘儿们,生孩子像下蛋似的,一拱一个。告诉你,不行啦,没计划,早超了……”

  陈旭霍地站起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你嘴放干净点,我们是来办离婚的!”

  “什么什么什么?”

  他吓出好几步远去,撞在窗台上。傻了眼,张大嘴,露出几颗金牙。他这么愣了有好几秒钟,才缓过来,擤了一把鼻涕,揩在墙上,回到那把黑皮椅上,大模大样地坐下来。

  “你们才刚说,要……离婚,嘿?”

  “是的。”肖潇提高声音。

  “你们——”他拉长了声音,“是谁要同谁离呀?啊,就是说,是谁先不干啦?”

  “是我。”肖潇的手心又出汗了。

  “哦。”他像审问犯人似的提高了声音,“因为啥不干啦?”

  肖潇咬着嘴唇,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哦,比方说吧,你男人犯事判刑了吗?”

  肖潇赶紧否认。

  “哦,那么,是你男人虐待你喽?”

  “也不是。”

  “哦,那就是,你男人,不会生孩子。哎,不是生过一个了吗?”

  肖潇的脸呼地红了。她简直想逃走。

  “嗯,我说的都不是,那你自个儿说,是因为啥?”

  “因为……”肖潇口吃起来,“因为……因为思想不一致……”

  “哈哈哈——”他放声大笑,尖尖的下巴抖个不停,“没听说过……两口子过日子,思想……是个什么玩意儿……”

  陈旭站起来,铁青着脸,说:

  “你少废话,到底给办不给办?”

  “小女工”沉下脸,答道:

  “你们赶是孩子不在跟前,见天闲得难受了吧。离婚?离婚有那么容易的?人家两口子打了十年八年,屋里砸得没一件全乎家什,牙都打掉十来个儿了,还没让离呢!你们……”

  这时余福年忽然推门进来,孙汝江赶紧起立,跳了跳,坐在桌子面上,把黑皮椅让给余福年。

  “你们,连一回儿架都没听说打过,就想离婚?”他继续唾沫四溅地说下去,“不说你们离婚让人戳脊梁骨,就是我这办离婚的人,也缺八辈子德,得倒大霉,明了告诉你们吧,就我管印,谁也甭想离啥婚!”

  肖潇的头昏沉沉,她没想到,离婚竟然是这么复杂的一件事。或许应该写一份书面申请,就不必听这些训话了……

  “小女工”挤了挤眼,咳一声又说:

  “这回明白了吧?结婚可不是小孩过家家,一会儿好一会儿散的。我看你们准是听着风声了,说知青明年有探亲假了不是?嘿,谁都知道结了婚就没探亲假,离了婚,又有了不是?去趟关里家回来又搬一块儿去住了不是?想得挺花花,你们这些南方人倒挺会算计……”

  陈旭朝他斜扫一眼,冷冷说:“我们为什么要离婚,我看你比我自个儿还明白。就我这样的落后分子,一会儿蹲小号,一会儿挨批斗,一会儿检讨的,人家一个革命青年,能看得上?”

  肖潇的脸烧起来。她偷偷看余福年,发现他似乎愣了一愣。他决想不到陈旭会以此作借口嫁祸于人。好个陈旭。

  “也不能这样说嘛。”余福年沉默了好一会儿,皱着眉头搭腔,“当然,老孙那么说更不对哟……”

  肖潇心里升起一线希望。

  余福年忽然显得格外和蔼可亲。他轻轻叹了口气,说:

  “唉,这些天事忙,没顾上找你们来唠唠,是不是闹啥情绪啦?你们念书多,文化高,容易感情冲动,小资产阶级情调嘛,也浓点儿。不过这没关系,夫妻之间发生矛盾,是正常现象。肖潇这一段儿在文化室干得不错,要是有啥困难,说出来再换换也行,陈旭毛病多点儿,只要接受教训,改正错误,还是好同志……”

  他怎么再不提那封信的事?检讨的事?怎么又一百八十度转向了?他想吓唬陈旭,没想到把我们“吓”跑了。他怕担不起“破坏”的罪名,“扎根”典型也落了空……

  “我看,你们孩子不在身边,正好可以集中精力干革命,明年争取评一个五好家庭嘛……”

  陈旭打断了他:

  “我们是来要求办离婚手续的,不是来提什么条件做交易!”

  余福年的眉心跳了跳,沉吟片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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